关于信阳长乐侯大人生平的奇闻逸事,不胜枚举。人们但凡提到他,无不津津乐道。
有关他的故事,说书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哪怕他辞官还乡以后,皇上还赏了几处宅院与千顷良田,天子对他的厚爱可见一斑。
侯爷早年是威名赫赫的武将,战场上屡立奇功,曾令匈奴人闻风丧胆。他宅门口立的两座汉白玉石狮子,威风凛凛。王府内雕梁画栋,气派不凡。往来结交的不是富豪,便是权贵,可谓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后来有些人背地里议论,说侯爷性情霸道,仗着权势无所不为。照我看,全是胡扯。老爷早年带过兵,打过仗,有些武将做派并不稀奇。至于权势,哪个有权势的人不是树大招风?他们不过眼红罢了。
但是,街头巷尾的流言倒也不都为妄传。关于侯爷的喜好,句句属实。讲他爱剑成痴,为此不惜一掷千金,在他的书房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宝剑,每柄宝剑不是名家所造,就是大有来历。有的曾随其征战多年,历经血雨腥风。也有的乃友人重金求购相赠,锋锐无匹。据说,就连战国时代欧冶子所铸的皤虹[]宝剑都被老爷给收藏了。
反正,这世上如果说有一个人在收藏上能与天子相匹敌,大概我家主人的藏剑可以算在内。只要听到哪里有好的名剑、古剑,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手。
在长乐侯大人过世以后,下人收捡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上百柄剑。其中有一柄,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碰。
那把名曰“遮日”的宝剑,后来被视为不祥之物,扔进了护城河。从此,府内人似乎十分默契,谁也不再提起。以至于后来坊间关于这个故事流传的版本,越来越离奇,越来越怪诞不经。
现在,我的恩主已经死了将近十年。我想,再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了吧?
说到老爷的爱好,不能不说说信阳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何还山。他排行第三,人们也常称他为何老三或是老何。
何老三是名铁匠,性格孤僻,脾气古怪,不爱与人结交。他的手艺,在信阳有口皆碑。早年,我只知道他替平头百姓打铁,并不知道他还会铸剑。那时候,我们还是街坊,每天从王府当完差回家,都能看见何老三在堂前打犁头,打菜刀。他闺女乖乖坐在一边瞧看,递水伺候。
何老三貌不惊人,黑脸膛,高鼻阔口,满面虬须,形同张飞。他的双臂肌肉纠结,膀大腰圆。上了年纪后,两鬓日渐斑白,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孔武有力。
没想到他的小女儿却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全不像个平民家女子。别说眉目姣好,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更难得性情柔顺,伶俐懂事。街坊对这小姑娘交口称赞,都怜她早早丧母,命运悲苦。
据说,老何的女儿碧婵从生下来就有个奇怪的爱好。她与刀剑这样的凶器,似乎有种不解之缘。打从落地那刻,便大哭不已,无论怎么哄劝,就是不能止歇。直到老何无意间将她抱到一柄明晃晃的宝剑跟前,她才停止了哭泣。
小女孩伸手抚剑,模样甚是欢喜。何老三觉得,女孩儿家爱此凶险之物,必非吉兆。果然,长大以后,碧婵不爱针线女红,唯独对铸剑之术情有独钟。父亲打铁,她就帮忙拉风箱。她深得老何亲传,雕功不凡,花纹极尽精细,活灵活现。
转眼,姑娘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像她这样好模样好性情的女儿家,虽然穷了点,上门提亲的人却不少。可老何的态度非常奇怪,对家境普通的人家,他瞧不上眼,觉得配不起自己女儿。对家境殷实的富人家,他又决不愿意把姑娘送去做偏房。
他曾经放话说,以后谁也不要再来提亲,否则别怪我何老三不客气。女儿这辈子就算嫁给刀剑终此一生,也不会踏出闺阁半步,请大家不要再白费力气。
媒人见他立志甚坚,也就纷纷散去,再也不提这回事。人们背地里议论纷纷,都说何老三太糊涂,白白耽误碧婵的青春。
虽然铸剑师替女儿拒绝了婚事,但对闺女的疼爱可是人所共知。碧婵胭脂水粉,妆容穿戴比起一般贫民丫头好上许多。别人得罪了他,何老三可以不计较,但若女儿受了委屈,他绝对不容许,非要讨还不可。所以之后,侯爷招碧婵进王府做夫人的贴身丫鬟时,老何大不高兴,再三相辞,王爷为此很看不惯他。
侯爷第一次见到碧婵时,她才年方十七。姑娘因为常替父亲给王府膳房送打好的炊具,同园里几个婢女混得不错。
这一日,她们正同一位姨娘放纸鸢玩,不巧纸鸢挂到了树梢上。左近又没有佣仆在,姑娘心地好,就替别人爬到树上捡风筝。
老爷远远见着了,不禁询问:“那树上的女孩儿是什么人?怎么以前在王府里没见过她?”
我急忙上前,将何老三是个铁匠,她是老何女儿的事禀明。
侯爷捋了捋胡须,说道:“叫她过来我看看。”
及至走近后,姑娘倒身下拜,举止谦恭有礼,又兼容貌秀美,脂粉不施却有别样风情。
侯爷微笑不已,似乎心存怜惜。
“好,不错。”老爷点点头,问,“你今年多大了?”
“小女今年十七岁。”
“家住哪里,可有亲眷?”
“小女家住青石桥,家母去世多年,被父亲抚养成人。爹爹是名铁匠,姓何名还山,为侯爷府上的膳房打菜刀。”
侯爷听过后,叹了一声,道:“这样懂事的孩子,留在家中岂不可惜?可许有人家?”
“不曾许配。”
“那便来我府中做事吧。我给你每月五钱银子,补贴家用。”
就这样,碧婵入了侯爷府,被分到上房里服侍夫人。
照理说,能入宅门大户人家当差是件高兴都来不及的事情,更甭提侯爷慷慨大方,每月赏的银钱远比何老三打铁赚的多上十倍。然而,老何晓得女儿的事后大发脾气,非但不领情,反倒口出不逊,怪老爷多管闲事。
他说:“我们小户人家,有口饭吃,有间瓦房,安身立命足矣,受不起这等恩泽!侯爷若开恩将碧婵放还,我何还山感激不尽。”
老爷当然不拿此话当真,还以为他爱女心切,不愿同闺女分开,于是又给他在府内安插了一个闲职,每月领薪,不用干事。
即便如此,老何仍旧不识抬举,拒意甚坚。眼见侯爷没有放还的意思,不好争执。主人一旦真动怒,恐怕他也担当不起,反倒连累女儿受牵连。
老何忍气吞声,从此以后性情大变,再也不打铁了。我在府里撞着他时,老看他愁容满面,牢骚满腹,一天比一天显老。
初时,大家还有点同情他的遭遇,觉得王爷行事未免霸道。等他染上酒瘾后,就越来越招人讨厌。每天临近日暮时分,总有人见何老三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四处游荡,逢人便说他命苦,然后大骂主子心怀鬼胎,瞧上女儿的姿色,想要霸占。
时候久了,大家对他敬而远之。风言风语传到老爷耳朵里,上头对他更添厌憎之情。
和老子相反,碧婵却是个乖巧聪明的丫头,在宅院里左右逢源。别说夫人对她宠爱得好像半个女儿,连姨娘丫鬟也喜欢她的为人。
人们都说,像老何那样一个糙人,怎么生出个如此俊秀的女儿?真是奇怪。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碧婵姑娘笑靥如花,肌肤胜雪。大伙儿都说她声音如云雀般好听,只要她笑一笑,周围的人就像吃了冰糖一样舒服。难怪老爷说将此等女孩儿留在家中实在可惜,如果我要年轻三十来岁,也会想要讨她来做媳妇。
以前,她是个爱笑爱娇的俏姑娘,总看不到有发愁的时候。我可想不到到了后来,事情会演变成那样。唉,真是天意难测,红颜薄命。
你们一定很奇怪。讲到这里,父女俩还和铸剑没扯上什么关系。其实,如果不是有一天,有个客人突然来访,侯爷根本不知道何老三还会铸剑,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怪异故事了。
主子结交的众多朋友中,有一个人名叫池重海,进士出身,已过而立之年。他好穿白衣,素有风流之名,对古玩鉴赏十分在行。京城里达官贵人若收购了什么古物,必定会让他品评一番。
一日,池大人上门拜访。
才刚落座,他便向老爷拱手说道:“侯爷可喜可贺呀。”
这话问得蹊跷,老爷便问:“喜从何来?”
“贺您府上得了一样宝贝。”
“老弟你糊涂。我近日身染微恙,谢绝访客,连门都不曾出,哪里得过什么宝贝?”
“侯爷您这是太谦。您得着宝贝是好事,在下特来道贺,又没有起夺之心,何必不承认呢?”
“池贤弟,此话我可真不明白,我确实不知你所指为何。”
池大人奇道:“您果真不知?小弟听闻侯爷最近搜罗到一位举世罕有的怪才。他虽然名声不大,本事可不小。”
“喔?他姓甚名谁?”
“姓何,名还山,排行第三,人称何老三。”
听罢,老爷哈哈大笑,摆手回答:“休提此话。这人不过我府上一介奴才,终日酗酒,浑浑噩噩,不堪提拔,怎称得上宝贝二字?”
“此人身怀一样绝技,世间少见。”
主子冷笑道:“什么绝技?莫不是所谓的千杯不醉吧?”
“他从前是名铸剑师,造过很多珍贵的名剑。在下就有幸得了一柄,请侯爷过目。”说着,他从笼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长不过尺许,宽不愈寸,通体乌黑,模样很不起眼。
老爷是个大行家,他嗤之以鼻,“这玩意儿论质论工都十分低劣,破铜烂铁而已。”
“侯爷可别早下定论。这把袖剑虽然外表平平,可它妙不在此。您可曾听说,干将莫邪的雌雄双剑能隔空取人首级,紫电宝剑能斩妖杀鬼,驱退精怪的传说?”
“鬼神之说,乡野怪谈,岂可尽信?”
“从前我也不信这些,可是自从得了这把匕首后,亲历了一件怪事。您听我慢慢道来。
“前日在下家里有一名妾侍没了。这事儿说来惭愧,都是小弟治家不严,导致几个夫人争风吃醋。那姬妾因娘家无人撑腰,平日里难免得些委屈。我公事繁忙,无暇过问,怎料她们争得狠了,合起伙来整治。她心气高,一咬牙上了吊。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已身怀有孕,别人怕她将来生儿子,在府里得宠。想来也甚凄惨,我花好些银钱,将葬礼风光备办,也善待她家里,还给她弟弟捐了个小官。
“哪知下葬不过月余,家里便闹起鬼。先是一个小厮在院子里巡夜,忽然发现,死了的夫人屋里亮着灯。本以为是哪个婢女不懂事,走错了房子。没想到近前一看,却见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坐在床头对镜梳妆,形容与死去的妾侍一般无二。他吓得大叫,打翻烛台。等到仆佣各持棍棒赶到时,哪有什么女子的踪影?
“此事,我未曾上心。结果不出两日,一名丫鬟夜里投井,那是府里跟着死去的姨娘的贴身婢女。以前她见主子不得势,便也随着别人一起欺负主子。平日不是冷言冷语,就是挑拨离间。这婢女尸体捞上来时,模样恐怖,面目发青,嘴唇发紫,十指流血,脸上横七竖八被抓出血痕,没一处皮肤完好。还有两只眼睛,也被她自己给抠出来了。
“我本想报官,但转念一想,若报官,一来外头风闻府中闹鬼,于声名有损。若被什么对头得知,还要影响仕途。二来,难免要牵扯到姬妾之死,深究起来,麻烦不小。所以按下此事,责令众人不得胡乱嚼舌,暗暗将死人抬出埋掉。我令家丁严加戒备,上夜时务必警醒提防些。又请和尚做了几场法事超度亡灵,谁知厉鬼怨气太凶,到头来还是出了事。
“几日来接二连三地死人,夜里我吩咐所有人不许乱走,各房留几个奴才好生守门。将及夜半时分,有人来报,说二夫人忽然发疯,拿剪子铰自己头发,又哭又闹,嚷嚷着要出家去。她拿针往脸上扎,扎得满脸是血,眼见不活。
“我怒从心起,倒要见识见识这厉鬼究竟有何等本事。谁知方才出门,阴风扑面,脖子上仿若被缎带勒住。我张口欲呼,忽见那女鬼近在咫尺,面色含悲忍怨。然后,我就一头栽倒,人事不知。
“小弟一病半月,躯体日渐沉重,药石无医。我心里明白,她这是定要取我性命,忙早早交代了后事,着人去办。就在命悬一线之际,忽然有个身边的下人说,他认识一名高僧,能辨神鬼事。我想,左右是个死,不如请来试试,或有可救也未知。于是备上厚礼,遣他即日前往。没过三天,下人便回来了,礼品原封未动。我心中一沉,想是天亡我也。哪知那奴才却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剑,说僧人得知池大人怨鬼入宅,特赠此物。将它悬于床前,可保平安。
“却说入夜,蝉虫噤声,一丝风也无。家下人各持刀剑棍棒,守在门外。我不敢有半分怠慢,斜倚在床上,只等女鬼现身。没多大工夫,两团阴火蹿入屋子。那死去的女子长发披肩,青面蓬头,足不沾土地飘到床前。她咬着牙,向我哭道:‘你纵容她们对我百般欺凌,如今我成了孤魂野鬼。你……你害得我好……’
“话音未落,只见床前白光乍起。那鬼厉啸一声,化做烟雾遁逃。下人们喊打的打,喊杀的杀,一拥而上。但见蓝烟在前,白光在后,势如奔雷,直出庭院而去。转过回廊,不多时,房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瓦片碎了满地。奴才们报,那道光穿过花径便不见踪影。待到天光,我命人四下查找,于东北角上发现一件沾染污血的女子皂衣,衣角钉着这柄袖剑。我烧掉血衣,将剑好好收藏。从此以后,家中便再未有鬼怪作乱。”
主人听完池进士的故事,眉头微蹙,沉吟了半晌。他说道:“贤弟的话倒也有趣。我虽不通神鬼之说,但也听过上等兵器有诛精辟怪的传说。”
“所以在下偶得宝物,不敢擅藏。今天将此剑赠与侯爷。”
老爷急忙推辞道:“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之所好。这样的重礼,愚兄怎么能收?”
“您有所不知。据闻,有来历的神兵利器无不沾染血腥。越是锋利的刀剑,饮过的人血也越多。像在下一般的文人若碰着它,非但驾驭不了,反受其害。侯爷您是打过仗的人,所谓宝剑赠英雄,再好不过。”
听到这话,老爷没再推辞,收下了那柄乌黑的袖剑。
谁曾想主子竟然将池重海的话认了真。没过几天,差人将何老三叫入内宅问话。
侯爷说道:“何还山,听说你从前祖上可不是铁匠。”
老何脸色一变,立刻答言:“侯爷明鉴,小人祖上三世个个都以打铁为生。我这手艺还是从家父那里传下来的。”
“胡扯!”老爷将桌子狠狠一拍,喝道,“你瞧瞧这个可认得?”
何老三见到扔过来的袖剑,面白如纸,像见着什么鬼魅似的,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哼,没想到你竟是个如此不老实的人。从今天起也不必当差,回自家去吧。”
他立即倒头便拜,道:“侯爷要撵我出去,我没有怨言。但请将我女儿放还,我只此一个闺女,还指望她养老送终……”
主子脸色越发难看,“办不到!”说罢,拂袖而去。
从那天起,何老三被赶出宅门,碧婵留在府内。老爷对她倒是比往常更仁和了,甚至每月仍按例给她爹送钱度日。可是,何姑娘因牵挂父亲,经常愁眉不展。有时,我还看见她独自站在鱼池边低声饮泣。
要照我说,老何确实犯不着这么固执。老爷还不是为了爱护碧婵?她在府内,不比在外头挨冻受饿强?如果有人非要讲侯爷对她有非分之想,我绝对不信。主子的年纪比何老三都大,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打主意。何况长乐侯大人什么身份?才不会理会外面的流言飞语。
侯爷送的钱物,何老三一概不收。他将东西扔出门,还把送东西的佣人赶打出来。
信阳城里,便是达官贵人也没有哪个敢对老爷如此无礼。我看,老何真是疯了!
主人知道以后,吩咐下人再也别管这奴才,由他自生自灭。
由于老子带累,碧婵在府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大家见到她都绕道走,不想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有一次,我正在园子里巡夜,突然听到阵阵啼哭声,想到前日池进士讲的故事,心里不免发毛。
我穿花过柳悄悄觅声前行,走过回廊拐角。只见池塘一汪碧水中映着皎洁的月牙,柳枝轻摆,有人在假山背后若隐若现地挣扎着,脚下的草丛被踩得七零八落,让人觉得很不祥。
起初,我还以为是哪个丫鬟在跟外头的野男人偷情。后来,低低的喘息和压抑的哀叫使我停下了脚步。
是该撞破好?还是该扭头走了好呢?
或许是对方听到了异动,一个男人的影子跳了出来,趁我正犹豫间,急匆匆逃向对过的竹林。
我刚想追,猛地有人撞到身上。那是个女子,她抬起脸后我才发现——原来是碧婵!
“别追,让他走吧。”姑娘咬得嘴唇出血,睫毛上挂了两行清泪,说不清是痛苦,是沮丧,是哀怨,还是慵懒。
我急忙将她扶起。原来她青丝低绾,衣衫不整。日后,我再也没见有哪次她的脸色像那天那般娇艳好看,双颊仿佛染上两朵玫瑰似的红晕。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是谁?他是你的……”
姑娘摇摇头,不说话,用手揉搓着裙角。
“好吧,我不问,不过……不过你也别哭了。今天的事我不会讲出去的。”
“谢谢你,白大叔。”
我怕巡夜人路过,看到这情景可不妙,让她赶紧回自己屋子去。
碧婵走后,我惴惴不安,总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究竟哪里做错了,又想不明白。
姑娘裙子上有几点梅花似的血迹,我知道,她今夜恐怕于人了。那逃跑的人背影看起来有点眼熟,仿佛是我认得的人。
至今我仍没想起来,他究竟是谁呢?
老爷自从赶老何出门后,一日懒似一日,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连对上门来拜望他的友人也礼节怠慢。还好大家都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并不计较。只是那些有求于侯爷的官吏,变着法儿讨其欢心。
珠宝翠玉,老爷嫌俗气。珍宝古玩,老爷又一窍不通。至于信阳周边所有的上好刀剑,早被搜罗个遍,再也找不到新鲜的。
主子每日烦闷,闲极无聊,便将别人献的一块玄铁搬出来玩赏。
此铁据说是样稀世奇珍,乃是从高丽人手里购来的。长乐侯大人多次想将它铸造成剑,许多铸剑师看过后都婉言谢绝。他们说这块铁质地坚硬,只怕用凡火难以熔化。
老爷一面用手抚摩,一面问我:“你说,如能将它打成刀剑,可比得欧冶子的龙泉、太阿?”
我忙应承道:“比得,比得。”
“可惜啊可惜,它却不能脱胎换骨,只能做块顽石罢了。”
我忽然灵机一动,鬼使神差地说道:“老爷,您可真想打造这块千年玄铁?有一个人,不妨请来试试。”
“哪个?”
“就是您赶出去的何老三啊。池大人不是说他有过人之能吗?”
主子沉吟片刻,好像被我的建议所吸引。他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提建议原是一片好心,希望侯爷能恕了老何的罪过,让他俩父女团聚。哪想到,何老三听到这消息,竟如五雷轰顶,脸上死灰一片。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我苦笑,“白老哥,你……你可害惨我了。”
他长叹一口气,“既然天意如此,我也无可奈何。我多年前原向祖父发誓,此生绝不为达官显贵、刺客匪盗造凶器,若然违誓,叫我不得好死。此番定然难避此劫了。”
我不禁奇道:“刺客匪类还好说,不为权贵铸剑,却是为何?”
“刺客匪徒,以取人首级为业,替他们做事,就是助纣为虐。至于将门权贵么,或玩权弄术,或手握重兵,有驱策万人之能,为他们铸剑,无异于为祸人间。所以,我一门中人,历来多有横死暴毙者。”
来到侯爷跟前后,何老三知道辞也无用,倒是爽快应承下来。
他恭恭敬敬向主子磕了几个头,昂然说道:“侯爷您是有涵养的人,不与我等小民计较,予以重托,当不负所望。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三个请求,您能不能答应?”
“什么请求,你先说来听听。”
“第一,铸剑的时间里,请将小女碧婵放还。她自小跟我修习此艺,已有所成。若得她帮助,定能造出您所求的神兵利器。”
老爷想了很久,勉强回答:“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她仍是我府上的人,等到剑成之后,还得回我府里来。”
老何听罢,面露悲愤。我连朝他使眼色,他才把怒火按捺下来。
“第二,请侯爷拨给我五十名壮丁。要化此铁,非得起座大炉,非历经时日,只怕功夫难成。我老汉一人可干不了,得手底下有人差遣。”
“可以,也答允你。还有呢?”
“第三,世上所有神奇宝贝,莫不讲缘法二字。得与不得,要看上天安排。老爷如与此铁有缘,那是再好不过。如若无缘,得不着宝物,也请不要见责。”
主子冷笑数声,说道:“好你个何老三,倒是留了心眼。想叫我不责你的罪过,你便可以疏忽怠慢了,是不是?今天我不妨告诉你,你要成了,本侯重赏。你要不成,也不必来见我,自绝以谢吧!”
老何心知侯爷杀意已决,只得放弃争辩,诺诺而退。
后来,主子果真在自家后院天井中起了一座炉膛。为了化铁,他命令手下十人为一拨,每三个时辰轮换一班,日夜不停添柴鼓风。
那座壮观的炉子足有烟囱般高,远远便能望见。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里装满熔火和烟,立在塔架上向下看看,都让人胆战心惊。
侯爷令到处,青石桥所有街坊全部搬家,把地方挪出来给何老三铸剑。不仅如此,为了防止他逃跑,老爷甚至调来衙门里的人,把门看守。若老何父女有什么异动,立刻捉拿。
长乐侯大人曾经询问,什么时候能把铁化开。何老三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主人记在心中,每天都派人监督进展。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铁依然是铁,没有半点要熔水的迹象,老何即将大难临头。
他无计可施,在炉子边一坐一天,眼色呆滞,愁容满面。
你说,如果连材料都化不开,还谈什么铸剑?何老三哪怕再有本事,如今半点也施展不出。
正在我替他们暗暗焦急的当口,外面谣言又开始满天飞。
大伙儿说,哪是主公想要求剑,求剑不过是个口实罢了,侯爷真想求的,是老何的女儿。长乐侯大人想她想了不止一朝一夕,心里一直爱而不得。其实,之前老爷动怒是想要吓唬吓唬何老三。如若他认个错,服个输,顺水推舟将女儿给他做妾,事情也便过去了。老爷甚至连下的聘礼都早叫人备办齐全,专等他点头。谁知晓老何却死心眼,坚决不允。主人一怒之下,才出此计策。
你可能要问,长乐侯这么有钱,什么女子要不到,为什么非要这个平民家的闺女?她容貌既非国色天香,又非倾国倾城,怎么能有此等魅力?
谣传中讲,老爷并不是爱其姿色,而是被她的气质所吸引。
说老实话,碧婵确有一种其他女子没有的锋芒。我总能感到她秋水似的瞳孔熠熠生辉。或许是因为姑娘从小与刀剑为伴,而侯爷又有过一段戎马生涯,因此格外喜爱她这特殊的资质。主人喜欢她,不亚于喜欢一柄稀罕的名剑,想要收为己有也不奇怪了。
院子里成天生着火,格外气闷。然而,我最怕看到的是父女二人悲苦的样子。我白天找机会躲出去,但主子命我监视,不能怠慢,夜里还要守在他家窗外。
每每瞧见碧婵的影子,我就忍不住叹息。小姑娘何其无辜?
有一天晚上,我刚从外面打酒回来,发现原来负责烧火的人都被打发去休息了。
碧婵站在炉膛口边,挨得很近,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我吓了一大跳,将手里东西一扔,跑过去相救。那时还以为她是打算自尽呢,我急得喊道:“闺女,有话好说,别想不开。你要寻了短见,扔下你爹,他也肯定活不成。”
她听到这话,拭去泪水回过头来。看见是我,这才说道:“白叔叔,您不要过来。我没有打算寻死。”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您看。”她摊开手。
她手掌里握着一绺青丝,几枚涂了丹蔻的指甲。
“这是你的头发和指甲么?”
“我曾听家父说,要铸成宝器,往往会碰到质坚无比的上好铜铁。这些材质,通常是天地精华所成,并非人力可以雕琢。想要熔炼,需得人的气血将它化开。发肤受之父母,投于炉中,希望能感应此铁。”说完,碧婵把它们丢进炉火,它们顷刻便化为灰烬。
我暗暗松了口气,领她走下高台。
我们老少二人在庭院前坐下。
姑娘用手支起下巴,忧伤地说道:“大叔,如果期限到了,还不能将玄铁化水,我和我爹该怎么办?”
“这个……”我无言以对。
“依侯爷的脾气,会不会杀了我爹爹?”
“老爷虽然脾气暴躁了些,谅来应该也不至于为这件事要老何性命吧。毕竟,他多少还会顾念一点你的情面。”
她凄然一笑,“我的情面?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给父亲招来祸事。”
“你可别这么想。”
我话音未落,姑娘忽然给我跪下了。
她说道:“白叔叔,我性子强,一生之中从没求过人。今天求求你,请放我爹走!我独自留下,随侯爷要为妾为奴都可以,只不要牵累父亲大人。您的恩德,我永远会记得。”
我赶紧把她扶起身。
倒不是不想放她们爷俩走,但主子说过,谁要放了他们,全家都得问罪。我担不起这个后果。
听了我的解释,小姑娘黯然神伤。
她离去前,说了一句极古怪的话:“假如有一天,我父女二人遭祸身亡,身首异处时,您若能念着些旧情,将我们葬在一处,碧婵泉下有知,也会谢谢您。”
听罢,我心里泛起浓重的悲凉之意。
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早上我的右眼直跳,就想到今天怕是要出什么大事。果然,到了正午时分,困顿未醒之际,耳边听得有人高声说道:“老爷来观炉了!快去大门口迎接!”
我被吓得茫然不知所措,还未赶到前院,侯爷已经下轿,入了中庭。厮仆、衙役跟丫鬟们垂手肃立,一声咳嗽都没有。
主子这时的眼神格外阴森,叫我不寒而栗。
他站在巨大的熔炉前,环顾四周,也不知是喜是怒。
侯爷缓缓点点头,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问道:“何老三呢?怎么不见他人?”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或许是因为气氛太过诡异,竟然没人敢上前搭腔。
老爷又问了两遍,我才回过神,上前一步,刚要禀报,哪知老何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民在此,听候侯爷发落。”
说着,他排开众人走上前来。
其实,何还山已经面无人色了。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地下的青石板,腿肚子有些打哆嗦。我们虽然因他好酒贪杯,平时并不待见他,可此时也被他的命运牵系,暗生同情,为他捏了把汗。
老何扑通跪倒在老爷脚边,一气磕了几个响头,却似乎说不出话。
侯爷不紧不慢地问道:“何老三,我交代的事,进度如何?”
“罪民无能,老爷恕罪。”
主子双眉一剔,啪地将扶手猛然一拍,“我问你进度如何了,实话实说吧!”
“小……小民有负所托,只怕要造此剑,力有未逮。请……请老爷另择良才。”
“这么说月半之期已过,你是承认你不能将玄铁化开了?”
“是。”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我本想上去劝解两句,刚一提脚,侯爷身边的一名彪形汉子就朝我瞪眼警告。我看情势不妙,只得忍气吞声。
主子冷冷一笑,折扇轻摇,“老何,我问你,你可记得当日你向我下保证时,说过些什么?”
听到此话,何老三全身猛然抖震,他沉声回答:“我……我当日曾夸口,如果剑不能成,当以身殉之。”
“好,来人与我拿下——”
只闻得碧婵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五六名家丁一拥而上,紧紧捉住了老何,将他扛抬起来,朝炉子走去。
“何还山,我素来听说,古时的铸剑大师遇到难以熔化的金铁之质,为成功业,无不以血肉之躯喂火相殉。今天,我只当成就你的千古美名吧。”
我心中揪扯得厉害,简直不忍再看下去,其他人也纷纷转头避开。
何还山站在炉子敞口之上,下面便是狱火深渊。他轻轻推开身边的人,深深吸了口气,朗声说道:“信阳长乐侯公,小人今日死期在即,皆因我背誓所起。如今天要亡我,那也无甚可说。但我有一句好言相告,听与不听都在你。”
此刻的铸剑师,简直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成日价委靡不堪的老头子。时值正午,烈日当空,他全身似乎笼罩了一层金光。他面目背阴,瞧不见神情,可那声音竟然浩浩荡荡、翻翻滚滚地四下传开。
我们都被这凛然的气势所震慑,就连侯爷平日的威风似乎也在他的影响下,荡然无存。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你说吧。”
“大人,你面有富贵之相,能成大事。又蒙天恩,执掌一方。如你等位高权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必执著于心中的贪念,为其所累?如今我落到这个地步,也无须再求你什么,只是想要告诉你,我的女儿碧婵天生不该与人婚配,更不该与你这样身份的人结缘。你若存仁善之心,放她一条生路,于人于己都有好处。你若还要一意孤行,只怕该遭大祸!”
侯爷怒道:“我岂会受你教训?想要我改变主意,绝无可能。”
何还山哈哈哈长笑三声,纵身而下,直入巨炉。
刹那之间,我的双目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疼痛难忍。
空中穿来裂帛般的惨叫,接着不知是谁在号啕大哭。那惊天动地的晴空炸雷,是我生平仅历。我差点以为天谴到了,所有人都休想活着打这院子走出去。那动静好似雷公电母驾车巡游,明明是个大晴天,可是闪电居然如同河流般在庭院中恣意游走,轰隆轰隆的阵阵雷鸣不绝于耳。
一时间,狂风大作,草木凋零,下人捂着耳朵抱头鼠窜。
唯独碧婵,双手合十跪在炉子前,低头默念着什么。她在其间,全不为异状所动,仿佛置身方外,是一尊降世观音。
说来真怪,这些狂风啊,闪电啊,乌云啊,来得猛烈去得迅速。还不到半盏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原先金光闪过处,但见一泓火红的铁水,竟然全都化了!真是奇迹。
小姑娘脸上的悲愤之色似乎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初雪般的冰冷,看不出在生父骤亡之际,她在想些什么。两行眼泪干在颊边,她仿佛下了什么大决心。
碧婵不慌不忙对炉膛拜了几拜,立起身来转向侯爷。
“小女的父亲既然去了,如今我就是无主之人。老爷您打算拿我怎么办呢?”
主子倒真被问住了。看得出他是极想趁此机会一遂心愿,但又怕这样一来,众口悠悠,难免有人愤愤不平。
碧婵又说道:“既然老父在世时,小女就在府内做事,自然算是侯爷府上的人。如何处置,但凭吩咐,我无有不遵。”
老爷见她意有所指,于是顺着她话说道:“既然你还肯跟我,明天便随我同回家去吧。”
“谢侯爷恩典。且请您稍待月余,我还有一事未了。”
“什么事?”
“家父生前遗愿便是成了此剑。既然铁已熔开,就该乘机将兵器铸成,方不枉费他一片赤诚之心。小女不才,父亲的本事虽不敢说全会,倒也学了十之。我想待大功告成之后,携宝物回去主人府上。不知您意下如何?”
“好,一个月后,我遣人来接。到时候,你要准备好,不许推三阻四。”
“小女不敢。”
你看到这里,也许会说碧婵是个冷血动物。自己的爹爹死了,怎么还会答应侯爷,委身下嫁?
后来外头也有很多人这么责难她,说她非但不孝至极,简直无耻之尤,该受世人万年的唾骂。
可他们怎么不想想,碧婵是什么身份,老爷是什么身份?碧婵一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弱女子,别说没有家世背景,就是有,能与长乐侯大人抗衡么?
所以说世上的人,评论别人都轻巧得很,可一百个人里,没一个肯站在对方的立场来想想。我老头子每次听到此类言论,都心中冷笑,觉得大谬不然。
翻回头想,丧失双亲又没有媒聘过的小姑娘,嫁入王府,难道不是唯一的选择吗?否则,她还能有什么归宿可言。侯爷看上的女子,哪个敢娶?
话说那次劫难过后,何家闺女果真潜心造剑。
下人日日向王爷禀报,碧婵好似变了个人,再不像以前那般躲着哭泣。他们都说,这女子想必认了命,专等着嫁入王府吧。
侯爷自然高兴,没多久就将何老三的惨死抛到脑后。
照我看,碧婵可不是没存悲愤之心。她大概是没有眼泪可流。流到心里的泪水,旁人怎么会瞧得见呢?
长乐侯大人言而有信。到约定时日,一乘小轿果然停在青石桥陋巷口。虽没有鼓乐吹打的迎亲队伍,聘礼倒也下得重,着实可观。想来老爷对她,仍然存有怜爱。
我等几个下人尴尴尬尬地来到姑娘闺房前,请她上轿。
今天,她的打扮可真称得上珠围翠绕。大红的嫁衣上绣金描银,乌木般漆黑的头发高高盘起,凤钗斜插。碧婵本就娴静,此刻眉目低垂,面色苍白得如同搽了珍珠粉末。她口若朱丹,明眸皓齿,散发出明艳动人的气质,已完全不似个娇羞少女,俨然是一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新娘。
我们被她凛然的神色所震慑,谁也不敢开口。
她微微抬起眼眸,朝我们一一扫过。
我虽然自认心中无愧,却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只见她盈盈向我走来,将手中一柄长剑递到我手中,说道:“请各位在这里稍待片刻。我今日出嫁,想必也不会再回来了。我这就进去向家父的灵位拜别,然后便随你们走。”
说完,她走回去。走到门前,她忽然回眸看我一眼。那一眼里似乎包含了我猜测不透的玄机,又似有万语千言,又似有辛酸之意。我不禁想起前日里她说的那句话。
——假如有一天,我父女二人遭祸身亡,身首异处时,您若能念着些旧情,将我们葬在一处,碧婵泉下有知,也会谢谢您。
我想,这一辈子,只怕也忘不了她瞧我的那一眼。
原以为不需多长时间。没想到她进去一盏茶的时间,还不见出来。
我们几个等得心焦,媒婆于是上前打门询问。哪知问了几声,里头居然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我心道不好,举脚踢门。门竟然也未上锁,一踢便开。
我一个踉跄跌进屋,被屋子里的惨状吓得差点喊叫出来。
我拿手捂住嘴,却发不出声。
只见姑娘倒毙在地,地下赫然鲜红一片血渍。血浸透嫁衣,显得格外刺眼。她的黄金簪子插在自己咽喉当中,戳了个窟窿。
碧婵显然是死志已决,下手竟毫不留情。
我蹲下身去,发现她眼睛未能合上,双目半睁,神态怅然若失。
侯爷本打算今天好好高兴一回,听到这个消息勃然大怒,吼道:“一班蠢货,什么事也办不成!人都看不住,要你们做什么用?”
媒婆看老爷动怒,生怕受到牵累,急忙说道:“主子恕罪!那丫头早存此念,我等撵进去的时候,她已负钗自尽。都是她自己不知好歹,不识抬举,我们冤枉啊!”
侯爷牙都几乎要咬碎了,脸色铁青,大喝:“岂有此理!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想以死了之?没那么便宜。将那贱人首级砍下,带来我处置——”
说起来侯爷的心肠也真硬。他是久历沙场之人,斩人首级的事见惯了,可将一个年轻美貌女子的头砍下,放到盘子里端上来——那情景你自己想想吧,反正我到今天还心有余悸。
老爷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神态自若。其他的家仆下人等,都闭目侧头不敢擅观。
他冷笑一声,道:“你没想到,死了以后也躲不开我吧?”
那颗头颅披散了头发,五官眉眼一如生前,只是双颊上不见血色,有些诡异可怖。
老爷话音未落,碧婵眼皮微动,轻启朱唇,气若游丝地回答:“大人……”
亲见死人开口,我吓得腿都软了,扑通坐倒在地。
前后左右的人惊惶失措,大呼有鬼。胆小的吓得跑了出去,更有一位丫鬟当场昏晕。胆大的叫嚷几声,见主人仍坐在原处未动,终究好奇压过胆怯,纷纷想要留下来看个究竟。
我偷眼旁观,老爷显然也惊骇极了,一碗茶全泼到身上,脸色煞白。他一生中从未怕过谁,此刻却是又惊又怕,颤巍巍地指着头颅,问:“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碧婵幽幽说道:“现下已是孤魂野鬼。”
侯爷吸了口气,强作镇定,道:“你既是鬼,为何不归地府,却要来此吓人?我虽是人,但你生时我尚且不怕,你做了鬼,我又何惧于你?”
“大人既然无惧于我,为什么双手颤抖不止呢?”
果然,主子哆嗦个不停,后退几步。他又想到不能失了威仪,待要说几句反驳的话,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碧婵也不再深究,只是接着说道:“身死之后,我本跟随鬼差一同前行,但想到爹爹遗愿未了,于是恳求他们暂且放我片刻时辰,待向侯爷交代妥当后,即刻上路。”
“什么遗愿未了?”
“就是我交付给您的遮日宝剑。”
我听到这里,急忙将剑呈上去。
侯爷拔剑出鞘,只见剑身明晃晃宛若皎月寒芒,微微轻颤,刃做龙吟不绝于耳。定睛再瞧,果见剑柄上刻着两个字——“遮日”。
我站着离主子五步之遥,也能感觉到剑气凛然袭人。
老爷什么样的好玩意儿都见过,但此刻利器在手,还是忍不住喝彩,“好兵器!”
“它因饮人血而成,夺天地精华,所以有三样好处。”
主子不禁奇道:“还有这个。哪三样好处?说来听听。”
“第一,切金断玉,一剑即可。开碑裂石,不费吹灰之力。”
老爷跃跃欲试,自怀中拿出一锭金子。他微一凝神,挥剑斩下。只见金锭应手而落,断作两截。切口光滑平整,没丝毫裂纹,竟如切豆腐相似。
侯爷面露喜色,大大夸赞。
“第二,可以飞起杀人,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不在话下。”
“当真?”
“请将剑置于案几之上。你看那廊上挂的鹦鹉,心中默想剑身腾空飞起,向它刺去。它感应到意念,自会助你得偿所愿。”
过了一会儿,桌子上的宝剑果然铿锵作响。从人个个脸色煞白,都不相信这灵异怪事真会发生。
只见宝剑嗖地跳起,如同惊鸿般绕柱三圈,径直奔向绿羽的鹦鹉。
鸟儿声也没来得及出,便被一穿而过死于架下。
“我……今日方才见识到真正的宝贝。”老爷手捧剑柄,喃喃自语。他神态如痴如醉,似癫似狂,“那第三样好处是什么?”
碧婵微微一笑,从从容容地回答:“第三样好处,它能断人之所不能断的东西。请您走到庭院中央,背东面西而立。您看到了什么?”
主子依言而行,长长的影子从脚下拖出,印在雪白的墙垣上,黑白分明。
“可试着向影子挥上一剑,其锋之利,能断光裂影。”
我心提到了嗓子口,周围也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了老爷的手。
老爷缓慢地举起长剑,剑身射出几点寒星。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时间凝固的错觉,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
欠命的命已还,欠债的债已清。
说时迟,那时快,白光闪过,众人惊呼。我展目再看时,只见老爷力道已衰,剑尖垂下。
片刻的绚烂如同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初时我还当自己花了眼,不禁揉了揉眼眶——影子可不好好的吗?哪有半分损坏呢?
大家欷歔不断,围上前来,纷纷宽慰侯爷,劝他不要太放在心上。哪知侯爷却什么话都不说,表情僵硬,怔怔立定。
我倒抽一口凉气,伸手触碰。
一丝鲜血从老爷咽喉上滴了下来,染红了他的衣角。
老爷死了!而且是一剑封喉,快得他自己大概都没察觉到,所以被割断的大半个脑袋居然没有掉下来。
有人骤发哀号,侯爷尸身这才颓然倒地。
一众人等哭的哭,号的号,乱作一团。
我被人一肘撞开,忽然想到那个人头,不禁转头看向桌子。
盘子里空空如也。
除了一摊脓浆般深红色的血水,哪有什么姑娘的头颅?
世人对信阳长乐侯大人的死,众说纷纭。
民间流传着许多神乎其神的故事版本,但我想,大概没有哪个版本会比事实更加离奇。
当然,王府里的人对外绝口不提此事,使得这事儿又有种云山雾罩的感觉。
一年又一年过去,信阳来了新的王侯,我也伺候过好几任主子。百姓对长乐侯大人的兴趣也一天天减淡,终于某一天,再也没人记得起我的旧主人是谁。
可我却忘不了何碧婵最后看我的眼神,厉烈而凄凉。
所以,如果我不将它记录下来,那么它也会像其他人褪色的回忆一样,遗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