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因为要装病,依然让水菊帮她化了个面色惨淡的妆容,刚要出门杜康恰好跑进来,“小姐,韦侧妃到这边来了!”

裴菀书细眉一皱,虽然她不想去见太子妃,但如果先见了韦姜就会让人误会自己和韦姜够通过才不见的,毕竟那是太子妃。

当机立断,“快,走侧门!”便领着西荷水菊从后门出去,留下木兰在前面应付。

解忧早已经将马车赶了过来,西荷抱着她径直上了车,侧门出院墙外绕去西面离桂园近的角门。

冰雪之气随风卷至,清冷刺鼻,树下雪堆莹然,表面一层雪冻反射冷冷寒光。面光房檐下冰凌子跳跃着凌厉的清光,尖锐的下端森然如刃。

裴菀书看着那寒光闪烁的冰凌,待水菊说李侧妃过来的时候立刻揪着狐裘站在车前做出一幅要下车的样子,西荷搬了凳子来给她踩。

片刻看到李紫竹大步而来,裴菀书抬手朝她挥了挥,然后故作不稳跌了下去。在李紫竹等人看来,她是结结实实地摔在凳子上然后狠狠地砸在地上,瞬间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跑过去,却见西荷紧紧地抱着她,从她嘴角沁出来的血丝染红了西荷的胸口。

“小姐!”西荷等人急切地呼唤着。

裴菀书虚弱至极地眯了眯眼,抬了抬手,却终于落下去,缓缓地闭上眼睛。心里却窃笑不已,她不想见太子妃,而能够躲过去的只有装病。可是就算病着太子妃也未必肯放过她,就只有让她们亲眼看到自己不但不是装病,而且病得厉害,确实不能拜见她才行。关键在于自己不能让太子妃当面质问能不能请父亲帮忙这个话,否则同意与否都会将自己置于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李紫竹不疑有它,立刻抢过来,“快扶她进屋去!”

西荷忙道,“侧妃娘娘,还是让奴婢带小姐回去请御医来看吧!”说着将裴菀书抱起来,给李紫竹匆匆行礼赔罪,带着人上车立刻离开。

回去的路上,裴菀书趴在西荷的怀里和水菊笑成一团。

“小姐,您演的越来越好了!”水菊一双笑眼弯成月牙状,满脸的佩服。

裴菀书俏皮地翻了翻眼睫,低笑道,“还是西荷功夫好!”

杜康等在侧门墙外处,告诉他们韦侧妃已经离开,裴菀书乐滋滋地回家让人大开着门。解忧自大张旗鼓地去请相熟的大夫来做样子,以便裴菀书继续装病。

弦月西悬,夜风冷硬地刮着脸,衣衫翻卷,沈醉急切地迈着大步,飞快去往闲逸居。虽然怀疑是她装病可是又怕她真的是从车上摔下来,或者西荷一个失手接不住怎么办,越想越发着急恨不得立刻探个究竟。

却在莫语居旁边的小路上被韦姜拦住,“四哥!”她的声音柔柔的,很湿润,如同桃花潭水上面的薄雾柔软飘逸。

沈醉随即淡笑,就着清冷的月看向她,“天寒地冻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妃病得很重,您该去看看!”韦姜捏着帕子轻轻地掩口,低低咳嗽了一声。

“你身子不好,还是去歇着吧,我很累了,想回去休息。”沈醉说着就要回莫语居。

“四哥!”韦姜忙斜跨一步,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为了大局,你该隐忍,你和孔姑娘那是天长地久的,裴菀书那里只要四哥动动心思,随便耍点小手段还怕她不听从么?”

沈醉歪着头,斜睨着她,哼道,“她值得你们这番动心思么?不过一个平凡的女人,长相平凡,心智一般,比你不是差很多么!”

韦姜细细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四哥,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但是,我喜欢有作为有担当的男人,你可以风流我并不介意,但是我要属于我的那一份。四哥,你懂么?”

沈醉仰头笑了笑,冷月斜照,他俊颜清冷生辉,清湛的眸子在苍茫天底下越发深邃,似无限遗憾道,“韦姜,其实我们几个都很喜欢你,你美丽,聪明,知书达理,从小我们就以能娶到你为目标。如今你虽然是瑞王侧妃,可是……”他低垂了双眸,满含忧伤地看着她,寒风掠过他的身旁,将他的发丝吹拂到她的脸庞上,这样的距离近的滋生暧昧。

“四哥,不要功亏一篑,我们要顾全大局。如果你真的是有作为的男人,就算与孔纤月平分秋色,韦姜并不介意!”她微微仰起绝美的容颜,眼眸如水,定定地看着他那让人心旌神摇的脸。即便告诉自己并不是爱他,可是那日李紫竹一刀戳过来他伸手抓住刀刃,还是让她心痛难忍,他是为了她。她知道,可是却不能因为这个而失了自己的分寸。看到他焦虑关切的神情,那一刻她的心何尝不是少女的情动?

沈醉淡淡而笑,修眉微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望定她,低声道,“韦姜,你真的肯么?”

韦姜坚定地抬眼,凝注他,点了点头,“四哥,你相信我。当初我并不是真的要拒绝你,我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冲动,不过,孔姑娘是个好女子,你和她……”

沈醉垂眼看她月华中美得过分的脸,冷冷地打断她,“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年少时候不懂,总喜欢超过兄弟们能够四处炫耀,所以才会任性。现在我真的喜欢纤月,你就不要总是费心思了。我不会喜欢裴菀书……”

“四哥,我知道让你敷衍一个平庸女人很无趣,但是二哥想她能够有用,所以,四哥暂时委屈一下,回头你要什么,韦姜也绝对不会拂逆了你的。”她低垂了眼睫,朝沈醉靠了靠,声音低柔,“裴王妃忽然跌下马车,大夫看过是被妖邪所侵,东宫太子妃和李侧妃一起摆弄巫术的东西诅咒裴王妃,导致她神智不清,病入膏肓。如果皇上知道了,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任何人都不能再保她们两个,这头一出事,东宫那里必然也会有反应,到时候只怕皇上会更加大怒,李紫竹的用处便也到头了。”

沈醉笑起来,声音在冷风里份外好听,柔和的如同熏笼里飘出的淡香,“韦姜果然是女诸葛,不愧幕后刑部员外郎,才女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韦姜谦和地笑笑,“四哥不要多心才好,我对四哥早就是赤诚一片,否则也不会答应嫁入王府做侧妃!”

“如此是四哥委屈了妹妹!”沈醉敛袖作揖,发丝被风拂进她的怀里,带着丝丝麝香味道。

“四哥能体谅韦姜便好,韦姜也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一个昏庸软弱的人如何君临天下?非二哥莫属!”她又踏前一步,将自己挤入沈醉的怀里,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微微仰头,将唇凑上去,柔柔道,“四哥,你不会让韦姜失望,对么?”

沈醉笑了笑,伸手拉下她的手腕,挑眉道,“既然妹妹如此说,我还有什么好拒绝的。这就去!”说着用力地拥了拥她,然后放开,笑着踏步而去。

韦姜看着他在月色下飘然的身影,挑眉冷笑,随即却又淡淡地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对一侧暗影里的秋菱道,“让人给八殿下递封信,说我想见他!”

房间里笼着百合花的香气,沐浴过后,裴菀书用厚实的毯子裹了身体,水菊自帮她擦头发。

抬眼看了看窗口,月光清透地映在白色的窗纸上,一条修长的身影倒映其上,如一幅轻灵的泼墨画一样。

“咦,谁躲在那里?”她随口说了句,却快步拉着水菊进暖阁去换衣服。

沈醉经过窗口嗅到淡淡的百合香,想起她身上夏日里细细的栀子花香,秋日清雅的桂花香,冬日竟然又熏起来百合香。真是小女人!

突然不由得呆了一下,他连自己房内胭脂翡翠熏的什么香都没在意,却在她的窗外列数她熏过的香,不由得讪笑快步进屋。

等他进去时候,见裴菀书穿了一件普通的绛色衣裙,上面的绣花已经不复从前的娇艳,但是领口却做了几颗精致的海星状装饰盘扣。

“爷有事吗?”裴菀书坐在梳妆台前梳理那一头不够垂的秀发,洗过头一定要小心打理,否则就会结疙瘩,让人很难过。

西荷几个见状立刻出去,瞬间房内剩下他们两人。“水菊,你还没帮我梳头!”裴菀书挥着卷草纹玉梳对着镜子里水菊的背影喊道,手上一紧被沈醉握住,轻易将玉梳拿走。

“我帮你!”他笑着抬手握住她微湿的发丝,一下下轻柔地梳理,遇到结疙瘩的地方都小心翼翼地解开。

“沈醉,你,你怎么啦?”裴菀书看着镜子里他飘垂的阔袖,露出结实白皙的手腕,俯首在她头上,全神贯注地为她解开发上的疙瘩。

这样的沈醉,是鬼附身了吗?

“想你啦!”他俯下的头趁势在她脸颊上一啄,手上用力将解不开的发疙瘩捏断藏进袖笼里。

“你!”裴菀书脸上一红,抬手推他。

“你倒是很能装病,越来越有水准,几乎连我也骗过!”他双臂环住她的肩头,唇便落在她的颈侧。

他这样的亲昵让她不能正常思考,忙抬手推他的头,却被他伸舌舔了掌心,一阵酥麻入骨急的她“啪”一声,在他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巴掌一打完,裴菀书愣在当场,扭头见沈醉的脸沉下来,只好咬着唇讪笑。

“你越来越过分了!”他手臂一勾将她腾空抱起来,走向一边的大床。

“沈,沈醉,不行。”她踢腾着腿,抗拒着他。

将她放在床上,然后踢掉靴子躺上去,顺势将她揽进怀里,贴着她耳朵柔声道,“你怕什么,我现在又不舍的欺负你!”

被他揽在怀里,感觉热躁躁的,不知道是他身体烫还是自己沐浴后热气大盛。

“你找我说什么?”

沈醉笑了笑,刚要开口,视线却被角落一抹刺眼的红色攫住,方角大柜的门开着,里面那件银火霞光熠熠生辉,在昏暗的角落依然发出柔和的珠光色。

不由得眯了眯眼眸,揽住她的手臂紧了紧,用一副莫不在乎的语气道,“夫人,你收了人家那么贵重的礼物,难道不要回礼吗?我们要礼尚往来才行!”

裴菀书不明所以,说起贵重礼物,哼了一声,拉着他的头发在手里摆弄着,“不知道韦侧妃还了爷什么礼呀!”

沈醉蹙起修眉,不解道,“我又没送她东西,她还礼做什么?”

“说正事吧!”撇撇嘴,从他怀里爬起来,往里坐了坐,抱着膝盖冷眼瞪着他。

沈醉伸手去握她的脚,吓得她拿起枕头就砸在他的怀里,她最怕痒从来不让人碰自己脚,何况还是他。

沈醉懊恼地瞪着她,“不是都说好了么,你倒是越发蹬鼻子上脸!”作势要朝她扑过去,裴菀书只好举手求饶,“沈醉,我们好好地说话吧,你别欺负人了!”

“那件珍珠雪裘不是我送的,我让翡翠扔掉的!”他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看着她。

“我没说那个,”她脸上红了红,歪了歪头道,“柳清君送我狐裘的时候我又不知道那么贵重的,你们有钱人总是做些别人想都想不通的事情。等我知道,又不能还给他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我不能让他,”垂了垂眼,心底却觉得茫然,转眼看见他笑眸湛然,温柔无限,心头不知为何刺了一下,咬了咬唇道,“自然不能让人难堪。”

沈醉凝眸看她,没漏掉她脸上细微的情绪变化,最后视线落在她微抿的唇角,笑道,“算了,反正以后大家多的是合作机会,爷会替你还人情的。”用力地咬出那个替字,眯了她一眼。

“沈醉,皇上真的要废了太子么?”垂了垂眼,又抬眸看向他,很多次回家她都想问问父亲,可是临到话头却又没有开口。

“也许不只是废了那么简单,可能会将他贬去封地。”沈醉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笑眯眯地看着她。

裴菀书蹙了蹙眉,不悦道,“沈醉,他是你大哥!”

沈醉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父皇还是他的父亲呢!”看她一副不忍的样子,笑了笑,“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好好地呆在府里,等到冬至大典的时候还要进宫。”

“永康到底怎么样了?她的病好了吗?”想起那个纯真可爱的丫头,她的心里软软的。

“我不清楚,可能还那样子吧!在宫里的,没几个不生病的,能活下来的都是长寿之人!”他说着冷漠的话,却对她笑得暧昧。

“对了,二哥说要见见你!改天带你去喝茶!”他笑着伸手来拉她的手,她一躲却被握住了小腿。

“顺便见见夫人的旧情人!”笑得揶揄,眼中却锋芒乍现。

“你少胡说八道,以为我像你那般情人千千万吗?”说着想踢他却被握上脚踝,忙求饶,“见就见,你先放开我!”

沈醉探究地盯着她,又看看她那只雪白精致的小脚,圆润小巧的脚豆如孩子肌肤般闪着粉嫩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爱抚。

看着他竟然俯身研究她的脚,吓得她立刻撞进他的怀里,将脚抢了回来,笑道,“沈醉,你该走了,你说见谁就见谁,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

“二哥是个挺随和的人,你不用紧张。”抬手勾住她的颈项,在她唇上吻了吻。

看到她红透的脸颊,心头舒畅不已,对于那件银火霞光便也没有那么介意,她终究还是个孩子,一个未经情事的小女人。

往后的几天,裴菀书依然呆在闲逸居。因为那日她回娘家被人拉住马车,一副神秘的模样,给她送礼说话递条子,让她既好笑又讨厌,后来便干脆不回娘家,安安静静地呆在府里。

夜深的时候她看着那件银火霞光,有时候会愣怔不已。想起柳清君淡雅清俊的笑容,温润端方,从第一次遇见他便时刻在帮助保护自己。而且所能报答的微乎其微,他是高高在上的,永远那样优雅谦和,曾一度她以他为目标,可发现也许不管自己如何努力,终究不过是平凡丫头一个。他对她永远那样温和有礼,从无半丝逾越,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字眼都无。她也曾经为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羞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会不切实际的想。

可是如今沈醉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说那样的话?

他是真的喜欢自己吗?自己有什么让他喜欢的?

天下女子那么多,他沈醉可以一一挑过,为何是她?

思前想后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长叹一声,然后抱着被子恨恨地数落沈醉一番迷迷糊糊睡过去。

绵里藏刀

一夜大雪,风风扬扬,沈醉衣飘如飞,落在桂园中。屋内灯火荧荧,影影绰绰,传来细微的奇怪声音。

沈醉冷眸清寒,抬手破窗,径入其内。李紫竹红衣如火,长发如妖,表情狰狞诡异,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定定地看着满面怒容的沈醉。

“表哥,你终于肯主动来看我了吗?”李紫竹抬手劈开覆面长发,幽幽道。

“紫竹,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喜欢你,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任性,走到这样一步要想回头都难!”沈醉寒眸扫过她面前那些诡异摆设,哼了一声。

“表哥,你紧张心疼她了,是吗?原来这么多年你喜欢的人竟然是她!哈哈!”李紫竹抄起一根金簪将头发挽了起来。

“紫竹,我从没想过伤害你,也没想过要骗你什么,但是你如此我不想原谅你!”他面沉如水,跨前两步看着铺着红布案桌上摆着的一块霹雳木,顿时面色阴沉,回头冷冷地看着她。

“可笑我们都以为你喜欢的是孔纤月,韦姜自以为聪明得天下无双,哈哈哈,笑死我了!”她捂着肚子笑了一阵子,又道,“你放心,我不会跟韦姜说的。”

“难道你不知道她是利用你吗?你诅咒王妃这样的罪名可以让你下死牢。”沈醉阔袖一卷,将那几块霹雳木击得粉碎,冷眸一转,哼道,“她不信这些,我也不信,我今夜来是为了救你,你若不想死就收手吧。我走了!”

李紫竹上前拦住他,神情悲愤,“表哥,为什么我爱你那么久,你一点不动心,就连敷衍我也不肯。如果你不想她死,就留下来陪我一次。”说着去抓他的衣袖。

沈醉轻轻地拂开她,淡淡道,“紫竹,我从没敷衍你,也不想敷衍你,我只想你和从前那样,是一个好孩子。”

“为什么我一定要做个好孩子?我做好孩子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你说你不是嫌我不好看,那么为什么?她有什么好?”她怔怔地流下泪来,滴落在红衣上,如血。

沈醉蹙眉,乜斜着她,叹了口气,“紫竹,别逼着大家走到那一步。”定了定,却不再说话,朝窗口走去。

李紫竹飞快地抱住他后背,抽泣道,“表哥,我从懂事就开始爱你,你知道我有多苦么?”

“我知道,所以我从没有骗过你,也没怪过你什么!”沈醉定住身形,任由她抱住。

“可是我宁愿你敷衍我,表哥,我……”

“紫竹,别自欺欺人。”

“表哥,你是真的爱她吗?”

“是。”

“愿意为她死?”

“是。”

“可是你知道我也是愿意为你死的呀,不管什么代价,都不可惜……”她呜呜地哭着,眼泪浸湿他的后背。

“所以我从没有怪过你,但是别让自己没回头的路。”他的声音软下来,却没的商量。

“为什么你可以对韦姜那么好,不能对我也好一点?”

“紫竹,你不懂这些不如回家去,表哥永远都会是你表哥。”

“表哥,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会,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可爱乖巧的紫竹。所以别再做傻事,否则,表哥不会永远这么宽容。”沈醉说着声音冷下来,抬手拉开李紫竹的手,淡淡道,“你的巫术太子妃和韦姜知道么?”

“她们不知道我会。韦姜好像认识一个神秘人,从南疆之地来的。我那日偷听到这样一句。”

沈醉眉头一蹙,他为何不知?心头一急,“紫竹我走了,你莫再做这样的事情,再故意如此我也不会来。”

李紫竹咬破了唇,静静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离去,寒夜中宛若惊鸿飘渺,从她心底生生地用刀子抹去。

这情爱的债到底谁欠了谁的?明明是自己爱上的早,自己认识表哥早,为什么?却是如此?

她故意地捣乱,野蛮,就希望他能多看她一眼。

从前他会柔声地安慰她,可是不知道从何开始,他的眼里早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存在。

她不想,一点痕迹不留……

这日一夜大雪,清晨雪霁云收,白茫茫晶莹一片。到了晌午却又温暖得很,太阳照在屋檐上,雪水滴答,慢慢地又结成了尖利的冰凌。

沈醉打发翡翠来传话,让裴菀书收拾一下等会带她出门去。她揣测可能是要去见桂王沈徽,所以特意换了衣服,又让水菊帮她梳了翻云髻,插上金钗步摇,珍珠簪花。

刚要出门,门房丫头来说李侧妃来了。

裴菀书心头一凛,知道躲不过只得和丫鬟迎了出去。

李紫竹步子迈得飞快,匆匆便到了内院门口,看到裴菀书衣饰华美,面上修了淡淡妆容,虽然不是艳丽之色,但是清隽沉静,也算是风仪美好,不由得撇了撇嘴,却凝眸细瞧她眉心之间。

“哟,裴王妃这是要去哪里?身体好了吗?”李紫竹不无讥讽道。

裴菀书淡笑,“病了好多天,今儿刚利索一点,想回娘家看看!”

李紫竹哼了一声,她若不回娘家自己还不来找呢!“太子妃那日来意想必你也清楚!”

裴菀书忙歉意道,“真是该死,那日我一激动摔下马车,竟然没能拜会太子妃,还请妹妹代为解释一番。”

“你这身子也太弱,要是这样还能做王妃吗?”李紫竹横了她一眼,轻蔑地盯着她纤巧的身材,细淡的长眉。

裴菀书不在意地笑了笑,她就是想分散李紫竹的注意力,让她忘记来时初衷,免得拒绝接受都不是。

“其实我以前也是很结实的,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来越虚弱了。”说着咳嗽了两声,又拿帕子掩口吸了吸鼻子。

李紫竹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眉眼间闪过一丝得意之色,“你近来是不是睡不好!总是噩梦?”

裴菀书忙点头,惊讶道,“妹妹怎么会知道?”

李紫竹“哦”了一声,笑笑,“我看你眼底青黑,精神不好,肯定是这样。”

裴菀书微微垂首,敛眸冷笑,看来李紫竹是真的在弄什么巫术。朝廷有训诫,除了边陲的一些家族以及寨子,严禁搞巫术蛊毒之类,若有发现一律严惩不贷。一百年前宫里一桩巫蛊案,致使血流成河,杀人无数。如果李紫竹敢弄这些歪门邪道,若是被韦姜知道,那么后面的就要麻烦。

“妹妹,时候不早,我得出发了!”裴菀书趁李紫竹思量的空档立刻告辞,水菊和西荷立刻随她离开。

李紫竹看着裴菀书走远了才想起来自己来意如何,待要喊她却已经走远。他们也许都是为了大事,为了什么江山社稷,可是自己只要表哥而已。

裴菀书出了院门,坐了软兜小轿出角门,没想到沈醉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西荷扶她上车,然后和水菊另外乘车去裴府。

沈醉依然穿着随意,图案简洁的锦缎,繁复精致的花边,墨发披拂在肩上,神态慵懒,默默地注视着她。

“沈醉,李紫竹怎么也是你表妹,去劝劝她吧。免得无法收拾!”将狐裘解下放在一边,低声说道。

沈醉笑了笑,“从没见过有女人要自己的夫君去哄别的女人。为夫真要是去了,你又该呛着了!”

裴菀书面上一红,“我说的是正经的。”

“我那日说的也是正经的,可是看起来你根本不感动!”他戏谑地瞅她,知道她心里太多的顾虑,对自己并不完全信任,可是没关系,来日方长。

转了转身子,“李紫竹只怕在弄什么巫术,如果这事情被人知道,就算皇后娘娘都保不起她。若是再牵扯出别的来,龙颜大怒大动肝火,那倒是不值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那般对你,你又何必总是替她想!说来说去还是东宫那里,不是说了你不要管了吗!”沈醉不悦地看着她。

“我没管,但是如果出了这样的事情,毕竟也牵扯到王府,到时候翻查起来麻烦就大了。你不在府里自然不用操那个心!”她哼了一声,瞥了他一眼,又扭头看着车前的锦帘,上面织着细密的菊花纹,心里却在思量怎么让李紫竹放弃那些巫术之类的东西。

自己虽然讨厌她,但是不至于要她死,况且如果真的只是冰山一角,只怕波及太多,到时候不好收拾,见死不救更让她良心不安。

“麻烦也是她们自作自受。”沈醉俊容冷肃,眉挑着却专注地勘她。

“沈醉,这句话别人都可以说,独独你不行!”裴菀书不悦地蹙起眉头。

他哼了一声,冷风吹拂他如缎黑发,翻卷出飘逸风流的韵味,“帮忙的话别人都可以说,独你不行,别忘了她咒的人是你!”见她扯动嘴角,黑眸含怒,沈醉明眸淡笑,转移她的心思道,“想不想见你大哥!”

裴菀书闻言白了他一眼,“净说些不着边的话,我自然想。很小时候他就去了外地,本来我成亲时候他会回来的,谁知道又遇到水灾。我和大哥都好些年没见了!”想起自己美丽如画的大哥,她的心就开始澎湃不已,大哥博学多知,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天文地理,巫蛊八卦,无不通晓。

沈醉拿眼瞄她,“少装模作样,前几年你去江南不是看过他的!”

裴菀书嘻嘻笑起来,心里却恨恨的,他果然从早就算计自己,连偷偷去江南都知道。

“冬至大典之后你大哥可以回来叙职,会呆些日子!”

“不可能,大哥离开京城这些年就没回来过,难道今年皇帝开恩?”

沈醉笑笑,“二哥替你们说情,再说他这方面的关系也好,打个招呼就是了!你大哥早已经往京城赶了!”

裴菀书冷笑一声,在她看来那么不可能的事情,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好,看来这上头有人就是好。自己的老爹,枉和皇帝交情那么好,从没为家里谋过一丝福利,哥哥离家好些年竟然从不开口要他回来。

“其实这次让你大哥回来,也是皇上的意思!”沈醉勾着唇角斜睨了她,似是在端详她的容颜,片刻似揶揄道,“都说你哥哥长得比你母亲更加美丽,虽然不够英气但是却极是美姿容,为何你会如此平凡呢!”

裴菀书哼哼着,剜了他一眼,“对不住,小女子就生了这样一张平凡的脸。爱看不爱,没求着你!”

“虽然平凡,可是,爷喜欢!”他笑弯着唇,桃花眼中情意绵绵,波光潋滟。

裴菀书蓦地心头一跳,别开眼睛,又听他笑道,“见了二哥,我陪你回娘家住几天好不好?”

“你又想什么?”裴菀书戒备地看着他,“我爹爹不喜欢你!”

沈醉无所谓地耸耸肩,“有什么关系,我看你每日跃跃欲试,结果临出门又回去,想帮帮你而已!”

心下虽然欢喜,却还是冷嗤了他一声,“二皇子找我做什么,你该说了吧!”

“他就是想见你,顺便让我见个人,我母妃的事情有眉目了!”沈醉淡淡道。

看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裴菀书蹙了蹙眉,“你怀疑什么吗?”

“没什么,当年约定,我帮二哥对付东宫,他和德妃帮我查母妃死因。”他垂了垂眼,等抬眼看她的时候,满眼的温柔暖笑。

裴菀书抬手揉了揉眼睛,最近沈醉总是无缘无故对她笑,一看就是别有所图。

“那么说他已经查到证据了?”

“还不知道!”他静静地看着她,眉眼间淡淡的清愁一扫而空,十三岁他可以相信,可是如今二十五岁,还相信什么呢?

只有自己亲自抓到手的,才会让他觉得真实,就如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沈醉,如果知道了凶手,你想怎么办?如果真的是她,你,你难道真的要……”不知道为什么,不希望他报仇。

虽然能够体谅他得悉母亲被害的痛苦,可是如果要对着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女人刺出利刃,对着自己的父亲兄弟说出决绝的狠话,她宁愿……可是他是男人,一个高傲坚强的男人,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算自己这样一个女人如果母亲被人害死,也会不择手段去报仇的。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知道真相,其他的到时候再说。如果一辈子被蒙蔽,就算离开皇宫,天涯海角,心头的那根刺都无法拔去。小欢,我想坦荡荡的,没有任何顾虑和你一起走……”

看着他幽黑如夜空般的眼睛,她的心禁不住地抽痛,他真的愿意和她离开这里?去过平凡的生活?

“我,我相信你!”她转了转身子,避开他的视线,微微低了头,声音羞涩轻柔。说完却又扭头看向他,黑眸湛湛,坚定道,“如果你敢骗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对上她清亮眸子放出的威胁光芒,他笑起来,身体微倾靠近她耳边,用低柔的声音魅惑道,“吾宁死,定不负卿!”

裴菀书心头一荡,垂了垂眸,随即与他对视,他似笑还含,嬉笑中却有那么几分让人无法忽视的正经和固执,一时间心丝千结,颤悠悠上下无依只能紧紧地盯着他唇边那一朵魅人无边的笑。

到了迎福酒楼,沈醉抱着她下了车。进入雅间一路没看到柳清君,裴菀书知道他在迎福酒楼从不随意见客,所以也并不觉得奇怪。

清秀小厮衣饰合体领着他们进了精致雅间,似是感觉她暗自紧张,沈醉一路握紧了她的手。

二皇子和太子明争暗斗早就不是秘密,父亲多次慨叹二皇子生错了肚子。看起来随和温润谦谦君子,一双眸子却如万年深潭一般黑幽幽不见底。虽然长得跟皇帝不像,可是那种淡定深沉的气势,沉稳的风度却几乎如出一辙。

“四弟,菀书,快进来吧,想什么呢?”清朗的声音,温润优雅,中气十足。

沈醉携了裴菀书的手缓步而入,行了礼在沈徽对面的锦垫上落座。

沈徽一身深紫色华服低调内敛,只在袖口和腰间是不见炫耀的奢华,绣着简单大方的花边,裴菀书却知道那是独一无二,不会有人重复。

“都说四弟不喜欢王妃,韦姜妹妹还竭力地撮合你们,我倒觉得你们伉俪情深,为兄甚感欣慰呀!”沈徽淡笑,脸庞轮廓秀美不足,但是沈家男人都是高鼻俊目,他又是浓阔剑眉,反而比沈醉这个上过战场的人多了几分英气。

“二哥说笑呢?”沈醉嬉笑着,手搭上裴菀书的肩头,她皱了皱眉想甩掉他,沈醉却一侧头趴在她的颈上,唇贴着她耳垂低笑道,“你不是想让我去找别的女人来吧?”

裴菀书身体一僵,没想到他在二皇子面前也演戏,身子被他紧紧地勾着,从他单薄的锦衣上传来阵阵的热度让她瞬间燥热起来,脸倏地通红。

陈年旧事

沈徽也不避讳,笑了笑,打趣道,“沈醉,不要对弟妹如此无礼,菀书是正经女子!”

沈醉趁机在裴菀书脸颊上亲了一下,笑道,“二哥说我不正经了?”

沈徽瞪了他一眼,“你自己知道就好!你总说父皇对你不好,可我觉得父皇最爱你!”

沈醉不解地看着他,“二哥,你可说清楚了,我从小到大的事情你都看在眼睛里,父皇从没抱过我,从没夸过我,从没正眼看过我,难道这叫对我好?”说着冷笑起来,“我还记得小时候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为了他能够正眼看我,我练剑,骑马,读书,比你们都用功,可是他呢?”说着他似乎愤愤起来,抓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沈徽叹了口气,“老四,你也别总是愤愤不平了,过去那么多年了,从你出宫境况不是改善了很多么?”他笑着看向裴菀书,又道,“再说,父皇将裴学士的女儿嫁给你,你也该知道他对你其实是有愧疚的。”

沈醉嗤了一声,轻佻地勾着裴菀书,狭长的飞目眯起来,忽而笑道,“二哥不知道,她就是个无趣的女人一点都不懂风情!”说着屈指在她白嫩的脸颊上轻弹了一下。

裴菀书忍无可忍,转首瞪着沈醉,怒道,“你不要以为二哥在我就不敢骂你,你还想怎么样?要想四处羞辱我你打错算盘了!”

沈徽哈哈笑起来,拍掌道,“弟妹,就是要这个气势,沈醉就是个浪荡子,你不对他狠,他就以为天下女儿合该都爱他一个!”

沈醉笑,继续饮酒,看向裴菀书道,“我不过和你开玩笑,真不禁逗!”说着在袍袖底下握住她的手,裴菀书挣了挣,他却紧一紧。

“都说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其实这天下权有什么意思?二哥?!”沈醉身体一歪便躺在裴菀书的肩头上,笑嘻嘻随意问却并不真要人回答。

裴菀书恨得用力掐他的手,沈醉也不管,只紧紧地握着她,掐了几下她又忽的心软了,便放松下来任由他握着。

“二哥,您真的该好好帮帮我了。”裴菀书含笑道。

沈徽呵呵轻笑,帮裴菀书斟了一杯茶,“弟妹见外了,沈醉么,我帮你教训!二哥希望你不要介意,能真的将我当做一家人,那我倒是甚为开心。”

裴菀书淡笑,垂了垂眼,想点头却被沈醉压的肩膀酸痛,道,“二哥才见外,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沈徽端起晶莹的白瓷杯,抿了一口,“那为兄倒是想请裴先生喝茶,不过裴先生从不给机会罢了!”

裴菀书心头突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二哥您误会了,我爹爹从不应酬别人,他就是那样的清高脾气,以为自己是一心治学之人,不敢沾染庙堂之风,其实他一直夸赞二哥气度恢宏,堪为天下表率。”

说着又推了推沈醉,柔声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来闹我?”声音软软的,带着哀求。

沈徽垂眸间飞快地扫了他们一眼,暗自判断着他们的关系。从韦姜递来的消息沈醉开始利用裴菀书,但是裴菀书却似乎还并没有爱上沈醉。照眼前看起来倒也合理。

沈醉淡淡地笑着,嘴角微微抿着,却也将沈徽的神情尽数收进眼底,又为裴菀书和他之间那一种淡淡温馨的默契而欣慰,不由得更加握紧她的手。

片刻,沈醉笑了笑,爽快地起身,“二哥,你们先聊,我去后面看看有什么吃的,好饿!”说着便走出去。

“想必你已经知道父皇的意思了吧?”沈徽淡笑,定定地看着裴菀书请她喝茶。

“二哥说的是行商司的事情?我听沈醉说父皇让八殿下做司监,让我跟着学习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不过一介女流,实在不合适!”裴菀书端起青瓷茶盏,轻轻地呷了一口,赞道,“二哥的工夫红茶有种特别的味道!”

沈徽惊讶地看看她,随即笑道,“你能喝出来比别人喝不出要正常。”却也不说是什么东西,让裴菀书猜。

裴菀书又浅浅地尝了一口,随即了然,记得从前在柳清君那里喝过,他说那是来自北国极寒之地雪底下生的一种草,叫做“冰火草”。这种草有点像鲜红苔藓一样附着在冰地上,一般很少开花,而实际是因为需要几百年才会开花结果。它们只需要水分和极低的温度,花和果实的形状是一片小小绿叶一样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延年益寿,美容养颜,但是却没有什么味道,只有晾干炒熟,放在茶中才会有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香气。

柳清君说他自己也是很偶然的机会得到的,这东西却又不是黄金能衡量的。沈徽如何会有呢?

“菀书喝过?”沈徽注视着她微垂的双眸。

裴菀书笑道,“二哥还真当我无所不知?我不过是在想你到底加的是人参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不过都不像,我甘拜下风了!”

沈徽见她不知笑了笑,神情似乎有一点失落,便给她解释了冰火草的来历,而冰火草有个哀婉动人的传说他却又不知道,裴菀书只是点头称是绝口不提自己知道。

“有人托我办事,送了我十几片!这十几片可比金叶子还贵!”沈徽笑着从一边掏出一个青玉小匣子,放到裴菀书面前,“从前见你都没带礼物,这算是第一次正式送礼物给你!”

裴菀书惊得忙推让,“二哥,这可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沈徽脸一沉,故意放粗了声音道,“怎么,瞧不上我这个二哥?”

“二哥,你可真的言重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可千万别和我客气!”裴菀书第一次对陌生人笑得毫无保留。

她知道越是要让人相信自己,就越是要自己一副全身心相信的模样。

她不信任沈徽,不管他好还是坏,就冲着他是父亲都称赞最有能力做皇帝的人,所以她不得不小心谨慎。

“那你就收下!”沈徽看着她,将小玉匣子放进她的手里。

裴菀书无奈只得收下,想这表兄妹两个为何一个脾气,一见面就喜欢送人东西,一个比一个贵重。只得受宠若惊地收下。

门“吱呀”一声,沈醉步态飘逸地走了进来,在裴菀书身边身边坐下,不一会美丽苗条的女子们如流水一般开始慢慢布菜。

寒冬岁月还有嫩嫩的竹笋、韭芽、茄条、扁豆之类的菜蔬,她平日和沈醉打交道的时候也不少,这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奢侈讲究的。

“满京城可能就只有迎福酒楼才能吃到这样鲜嫩的反季节菜蔬了!”沈徽说着将女孩子喜欢吃的菜放到裴菀书眼前,请她品尝。

裴菀书面对着两个心思沉沉的男人反而放松了,要吃就吃要喝就喝,一点都不拘束,见缝插针地抬眼看看他们,然后随意地插两句话,又低头吃菜。

一桌子的珍馐美食,裴菀书也不过是用汤掏饭吃了半碗便放下碗筷。正在聊天的两人忽然很默契地停下静静地看着她,看得竟然不安起来,“怎的我脸上沾了东西么?”

沈醉默然半晌,俊美的面色浮起浅浅的笑,“看来要把你养胖真不容易!”说着摇头叹了口气。

沈徽淡笑,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看来菀书在你那里住的不开心,要是想散心不妨去二哥家里转转,我那里好玩的东西和人都多!”

裴菀书闻言开心笑起来,点头欢快道,“既然二哥这么说,那么以后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要是客气,二哥可就太失败了!”沈徽呵呵笑起来,“冬至大典之后大家一处好好热闹热闹,你嫁入王府以后老四也没带你出去玩过,一定闷得很!”

裴菀书看向沈醉,他望定她,暧昧地勾了勾眼梢,笑道,“等到行商司正式上任的时候,二哥可得看着她,免得被人欺负了去回家朝我哭鼻子!”

裴菀书暗地里用力拧了一下他的大腿。

沈醉大声呼痛,用力道,“二哥,既然你送她礼物了,不如我们叫美人来唱曲喝酒,最近心烦,好久没喝花酒了!”

沈徽看着沈醉脸色一沉,正色道,“老四你越来越不像话,菀书在这里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再者二哥可不像你那么闲,今日是有正事来的。”说着回身看向门口,拍了拍手。

不一会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他一瘸一拐,佝偻着背,气喘吁吁,头低得很深。到了跟前颤巍巍地行礼,然后恭敬地跪立当下。

“年酒伦,把你知道的说给瑞王听吧!”沈徽淡淡说着,神情却慢慢地冷沉下来。

阳光从窗棂间细纱中洒进来落在沈醉肩头,照着他半边脸颊如皓月般莹然,他凝眸看着当下那人,眉头不禁挑了挑,

“你是谁的手下?我没见过你!”

年酒伦晃了晃身子头垂在胸前,嘶哑着声音回道,“回瑞王殿下,老奴听十三公公的差!只是在冷宫打打杂做些粗鄙活,上不得台面,殿下自然见不到老奴。”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的不像正常人,很明显是被人为破坏过。裴菀书听在耳中竟然涌上一阵心酸,不由得细细端详,只可惜他弓背垂首,看不到模样。

沈醉轻轻地“哦”了一声,忽然眼中寒芒一闪,哼道,“你且抬起头来!”

谁知道那老太监头低得更加厉害,颤声道,“老奴不敢!”

沈徽正襟危坐,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看了看裴菀书对沈醉道,“他是怕吓到你们!我第一次见也吓了一跳!”说着对年酒伦吩咐道,“没关系,让瑞王看一眼!”

年酒伦听得吩咐微微抬了抬头。

裴菀书在看到年酒伦那张脸的时候身子猛地一颤,吓得她一哆嗦,那声几乎生生卡在喉咙里,一只手从袍袖底下用力握住她发颤的手,给她一丝安定的力量。

她从没见过那样恐怖的一张脸,大半边脸被烧得毫无完肤,鼻翼消失只有两个黑通通的洞。脸颊粉色的嫩肉让人观之毛骨悚然,那消失的眼睑使得眼睛无法闭合,翻动着惨白的荧光。他宛若死水般的眼珠飞快地扫过沈醉,却在看向她的那一刻起了一丝波澜,但是那样恐怖的一张脸却让人无法看出情绪。

裴菀书心头震撼无比,飞快地凝注心神看向沈醉,见他一双清亮的眸子正关切地望着自己,朝他笑了笑却也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神情是无比的怜伤。

沈醉心头怜惜,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

“老四,我和母妃费尽力气才在冷宫的犄角旮旯里帮你找到这个人,你听他说吧,我出去走走!”沈徽叹了口气似不忍心一般起身出去。

沈醉握紧了裴菀书的手,淡淡道,“你知道什么就说吧!”

年酒伦伏在地上,如同小山一样的驼背颤了颤,哑声道,“老奴很早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二十多年前宫里头一场大火,老奴逃避不及才被烧残的。”

沈醉心头不禁“啊”了一声,虽然没有什么记忆可是听老宫人说母妃就是因为大火受惊,然后重病不起的。

他放开裴菀书微微欠了欠身,双眼如冷月般盯着年酒伦,语气淡缓声音却冷得几乎结冰一般凌厉,“那场大火发生在景明宫,上百个宫人都烧死在里面,你怎么会逃出来?”

裴菀书也记起小时候跟父亲去翰林院,翻看书籍的时候看到一本宫中记事,那上面提到了大火,但是却语焉不详,后来她问过母亲,母亲当时背对她斥责了一番,然后恰好生了好几天病。

“回王爷,火烧起来的时候老奴忙着去救火,结果被人敲了一闷棍,一阵剧痛便人事不省。醒过来的时候浑身疼得要命,被一根木头压住,我拼命喊,才有人将我拖出来。他们见我人不人鬼不鬼黑乎乎一坨吓得纷纷逃走,后来一个跟着十三公公当差的好心公公救了我,将我带去冷宫,他死后十三公公也没撵我,就让我在角落里打打杂,不许出来见人,就这样宫里也没人认识老奴。”

年酒伦跪在地上,因为驼背头很自然便深深地弓着,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也是苍老嘶哑听不出情绪,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幸存的喜悦,就像一潭死水没有微澜。

但是裴菀书却能看出他的驼背颤悠悠的,似是在压抑着什么一般。

沈醉左臂拐着案桌,右手搭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年酒伦深埋的头,脸上一时间看不出表情。

房中一片静默,只有窗外一棵青檀树上鸟巢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冷冽的风透过微开的窗缝旋了进来,却被屋子里沉闷的气氛迫得立时消散无形。

半晌,沈醉淡淡道,“你还要说什么?”

年酒伦因为跪久了,身体更加不适,晃了晃,才道,“起火的那天夜里楚王殿下本来是住在那里的。楚王殿下进宫面圣,皇上让他住在宫内,方便说话以及与太后亲近!”

“这跟本王什么关系?”沈醉突然打断他,一出口让裴菀书觉得屋子里的热气突然冷却下来,

裴菀书微微抬眸看向他,他本来微翘的唇角如今紧紧地抿着,如冷月般清泠的眸子微微地眯着,神情肃然。

“不如听他继续说!”

“算了,我们走,真是扫兴!”沈醉呼得起身,一把拉起裴菀书,“走吧!”

“四弟,你一直想知道真相,为何真相就在眼前却又害怕得要命?这么说你从前不过是做做样子?”沈徽冷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脚步声起,他缓步进入房内。

沈醉望着二哥,半晌无言,然后慢慢地坐回去。

“年酒伦,你接着讲!”沈徽厉声说着,脸上一片肃杀。

年酒伦晃了晃身子,喃喃着,最后缓缓道,“那天晚上我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要杀楚王殿下,我心里着急就想去跟侍卫大哥们报告的。结果--”

他猛地住了声,似是害怕一般,整个身子几乎趴在地上。

“结果什么?年酒伦你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怕的?”沈徽语声冷冽,咄咄逼人。

年酒伦突然哭起来,哭声从鼻子里发出来,比他说话的声音让人听着舒服却也听出了他无尽的痛苦。

“老奴,听见,听见万岁爷和楚王殿下吵架。开始隔得远听不清,后来楚王殿下奔向门口,愤怒地说,你用那般卑鄙的手段对付自己手足……皇上说了句,朕从不残杀兄弟,也痛恨手足骨肉相残之人……然后他们就开始沉默,……楚王殿下似是非常伤心地说,反正你并不爱她,不如让我带她走……皇上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却说要将小花和小蝶留下……皇上说这话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很冷,楚王殿下不肯答应……然后,然后皇上就生气了,说什么真虽然得到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楚王殿下又说虽然小蝶有点像他可终究不是,不该毁了这么多人的幸福……然后皇上又说不是朕毁了这么多人的幸福,是她毁了我们的幸福,她要朕拆散你们的……然后皇上就疯了一样大笑,笑得弯下腰,哭着说,就算她如此他还是爱她,爱的那样无悔痛苦,爱得众叛亲离……我怕被皇上知道了杀头,就想偷偷逃走,结果在墙角暗影里撞倒了一个人,老奴赶紧着扶起来就磕头,谁知道那人竟然是--是--”

“是谁?”猛地踏前一步,弯腰抓住年酒伦的琵琶骨,将他拎起来,让他直视自己,沈醉一双水眸如今似被火烘烤了一般,赤红欲滴。

情之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