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气晴好,宋云背着背篓跟在易文后面往山的更深处走去,入林方知落叶深,已到深秋山上一片萧索只余松柏长青点缀其间,二人一前一后蜿蜒而上。
易文道:“许多从医多年的老大夫有时也容易将药混淆,你用不着担心,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以后多看些药就记住了。”
秦霜答是,她还未尝过别人将性命交托给她时的那种分量,但从易文那里她已经感受了许多。
易文边走边讲解,深秋是许多药材采收的季节,不过半日两人的背篓里已经装了不少桔梗、半夏、酸枣等药材。
秦霜收获颇丰,不仅看到了几种平时不常见的药材,更是听说了许多连医书上都查无可查的诡怪奇论,比如忍冬丛喜欢长在地下有银矿的地方,有一种异树只要人的皮肤触及它就会被黏住,并迅速刺穿其皮肤吸食他的血液。
易文文质彬彬地讲着,后面的秦霜却听的毛骨悚然,双手双脚顿觉无处可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却好像什么都知道,秦霜钦佩之心愈盛,他的确不像是一个大夫,可他却又偏偏是最像大夫的一个大夫。
秦霜突然道:“师父,我听说有些高人可活死人肉白骨,他们每日只看三人且非疑难怪症不看,世人敬这种人若神明,您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呢?”
易文微愣,倒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笑了笑道:“因为他们是高人,而我是大夫。大夫的职责不外乎是治病救人,当然就没有什么一日只看三人的说法。”
他语调稀松如同他说“你用不着担心,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般温和却又严肃,秦霜突然觉得那些高人或许真是神明,但世人需要的并不是神明,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大夫。而她面前的这个人正是这样一个大夫。
秦霜还在沉思,易文却道:“去前面休息一会儿吧。”
二人放下背篓找到一块青石歇脚,青石背后是一棵巨松,此时松浪翻涛带起二人的衣袂。秦霜正在翻看背篓里的奇药异草,突然一棵松球落了下来,秦霜一惊刚要抬头去看,脖子却突兀地一歪,一个重物掉了下来正好砸在她头上。秦霜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瞪大了眼睛即将发出惨叫。
易文却在一边向她神秘地笑道:“别出声。”
秦霜忐忑地闭嘴,但觉头顶上那东西仿佛是个活物,竟在头顶上乱动起来。秦霜恐极,茫瞪着一双眼睛望着对面的易文,蓦地视线被挡一根如伞的尾巴从她额前一晃而过。秦霜小声道:“是松鼠?”
易文抬起手,松鼠在秦霜头顶盘绕两圈迟疑着向他手臂移去,秦霜这才看见这只小家伙全貌,的确是一只很肥的小松鼠毛色油亮顺滑,只三两下就被易文安抚得失去了戒心。
易文将掉落在地的松秋递给它,它立即用两支短小的前爪抓住轻盈地逸上树杈。秦霜愣愣地抬头看着,松树两只绿豆般大小的眼竟也灵动地对着她看。
秦霜道:“它好像不怕人?”
易文道:“它并不知道你是人。”
秦霜突然笑了,这话当真有理,它才不管这两只脚的东西是什么呢。
秦霜怡然地看着它,伸出手轻唤道:“我们交个朋友吧。”
松鼠仿佛听懂了般,又抱着松球自枝桠到树干又自树干到头顶来到她伸出的手臂上。秦霜缓缓收回手臂害怕它惊走,小家伙却十分胆大任由她圈拢抚摸,末了将那结满松子的松球留给秦霜。
这灵气的生物和她短暂的相处就像是做梦一般让她心中轻轻柔柔充满温情,胸中块垒忘却无踪。
易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意味深长道:“世上苦厄纵多却也有值得鼓舞之处,就如同这毫无理由信任你的松鼠,虽然微缈却如药石可医人心,以后可多进山走走,它们会教你许多。”
秦霜转头深望向他,他目光温润而意定,眼中是洞穿一切的沉静,他似乎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的过往,她的困局,那是连张婶都察觉不到的,可他却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便已洞若观火,不是不动容的。秦霜低头,道:“嗯。”
易文勾唇,淡淡一笑,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入夜,秦霜躺在床上过往种种如约而至,如春蚕吐丝般将她缠绕,她摇摇头隔着朦胧的窗纸看着窗外月色,心里想到那只送她松果的小松鼠竟然难得的一夜好眠。
秋意一天胜似一天,转眼已过十余日,这日夜深时分承允踏着一地清辉回来,彼时秦霜正在院外和张婶闲谈,他一身羁旅气地踏进院门,目光辅一落定便天性使然般停留进秦霜的眼里,多时未见她依然如故。承允突然觉得心定,转瞬似是想到什么眸中又掺杂了难解的痛苦,只走上前不待张婶发问便道:“张婶,师父在何处?”
张婶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他在书房呢,吃了没,我去给你煮点东西?”
承允早已拔步而去,道:“不用了,我不饿。”
张婶在原地无措地站着,口中喃喃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像是换了个人?”
秦霜亦是纳闷,抬眼去看书房里面烛光氤氲,那是她没必要去碰触的地方。
第二日承允照旧从他的房间出来,习文演武学业浩繁,与往常并无二至,只是缄默凛冽了些许,如同一只蛰伏的豹子,只有在看向秦霜时会出现既痛苦又闪躲的神色。
夕阳下他正看着远山出神,秦霜走近半晌,他竟半点都没察觉,她叹口气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承允蓦然回首,有些意外的欣喜:“出了些变故,尚可应付。”
秦霜点点头:“若有需要,我们都会倾力相助。”
承允目光炯然地望着她:“你也会么?”
秦霜真诚道:“你我师出同门,这是自然。”
她声音清晰,落地似有金石之声,承允修长的手指握紧又松,目光转向远处冰冷一笑,抿唇道:“不是什么大事,翻不起浪来。”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霜怔然半晌,默默回到外院忙活起来,突然听见山路上传来人声,抬头一看只见两个人影正向这边移来。
此时快要天黑山中并不留宿,看病的人本不会寻这个时候上山,秦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行来的人乃是一男一女,男子手中有剑,肩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女子纱巾蒙面正接过男子手中的水壶饮水。
那女子仰着脖子,一双眼却正对上秦霜的眼睛,当即双眼亮了起来,一抛水壶朝着秦霜蹒跚过来,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漏在纱巾外的一双眼实在是灵动逼人。
她走到院中却并没有急着搭讪反而饶有兴致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环顾完毕后喃喃道:“走了一天总算到了。”回首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埋头做事的秦霜,又蹒跚过来好奇地瞧着她。
秦霜正在用竹刀处理药材,见状客气道:“这位姑娘可是来看病的?”
那女子头一歪:“你说呢?”
秦霜目光在她双目间一扫,淡笑道:“姑娘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那女子蒙在面纱后面的面容似乎笑了一下,一双眼睛竟有了几分顽皮,突得抬手一指,道:“我可没说是给我看病,我是带他来的。”
秦霜目光顺着她手指看向那负剑男子,仍是淡笑道:“他就更不像是来看病的。”
那女子来了兴致,道:“难不成你是大夫?”
秦霜道:“我是易先生的徒弟。”
女子激动起来:“你就是易先生的徒弟?听说易先生很年轻,是不是?”
秦霜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男子在一旁忍不住干咳一声,女子却恍若味觉,仍旧目光迥然地望着她。
秦霜简短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继续做着她的事。
女子紧跟而上简直将脸戳到了她的脸上:“那他是不是很凶?是不是成天板着个脸一身夫子相?”
秦霜哑然皱眉望着她。
那男子却早已察言观色地递过来一封信,抱拳道:“在下是忠勇将军府上的管家,奉忠勇大将军之命携其女来拜访易先生,这是将军交代的一封信,还请姑娘代为转呈。”
秦霜接过一看,上书:易先生亲启。信封由蜜蜡封口,保管严密。
秦霜看他一眼,道:“稍等,我去拿给师父。”
易文正在西侧的房中看诊,里面犹有数人等候,秦霜送完信后便领着二人来到正厅,女子虽然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睛却无时无刻不在四处打量,秦霜端了茶过来道:“山路不易行,先坐下歇会儿吧,家师正在看诊稍后便来。”
女子的目光落到她面上,看一眼,再看一眼,突然一双妙目变成了月牙儿,仅一双眼睛就如此跳脱,真不知面纱后面是怎样的一张脸。
那女子不知秦霜心中所想,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霜一愣,哪有客人问主人叫什么名字的,果然管家又适时的咳嗽起来,女子突然扭头竖眉怒目道:“咳什么咳,再咳我就离家出走,让爹爹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管家大骇立马噤声,顿觉身子都矮了半截,苦笑道:“小姐别害我。”
女子将他这一脸苦相看在眼里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只闷声喝茶。
春秋大梦?秦霜心里感叹一声,准备离开,女子却欠身关切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秦霜回头:“什么问题?”
女子道:“那位易先生凶不凶?严不严?”
秦霜忍俊不禁:“他既不凶也没有夫子相,你待会儿不就可以亲自一见?”说罢向门外走去。
刚回身就见易文自门外进来,秦霜不由有些羞惭,她从不敢妄议师父,却不知他有无听到。
易文神色如常地看她一眼,目光有些温润的倦意,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般进来。女子一见立即起身稔裾行礼,脸上的面纱不知何时已经摘下,露出一张莹白的美人面来。
易文言简意赅道:“季将军的信我已经看过了,季姑娘留在我这里我定当替她调理,还请望这位兄台回去转告季将军让他放心。”
那管家称是,寒暄几句告辞匆匆离去,易文看着女子桌旁放着的包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我叫季晓川。”
易文点头,道:“季将军的大名我早就如雷贯耳,你今后便安心在这里住下,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
季晓川精乖道:“多些易先生。”
易文漫声道:“秦霜,我还有几个病人,你先安排一下。”
秦霜过去拿起她行礼周到道:“我先带你去客房休息。”
季晓川感激地跟在她后面,秦霜打开一间空房道:“你就睡这里吧,我的房间和这里只隔着一间房,以后有事方便些。”
季晓川点头,脚下一软迫不及待地进去扑倒在床上,一室竹香钻如鼻中,她叹道:“真舒服,总算能歇会儿了,我的脚像石头了。”
秦霜笑笑,将包袱搁在桌上,季晓川看着她:“秦霜?”
秦霜抬眼,表示她确实叫秦霜。
季晓川道:“原来易先生真的很年轻,也真的不凶啊。”
秦霜轻笑出声,这女子倒像是受了很大的鼓舞才敢来此处的:“难道他长得凶神恶煞你便要离家出走?”
季晓川目光发直地看向屋顶,似是叹息道:“那是我吓唬人的怎能当真,我在将军府长大别的不精,惟有一忍字再有心得不过,再不情愿的事总有人教你忍过去。”
秦霜闻言不由打量起她来,若说刚才觉得她天真烂漫,此时她倒像是个忧郁的大人了,秦霜笑道:“忍一时风平浪静,百忍成金,可是这样?”
季晓川从床上抬起脖子,一双眼睛如同发现了同类般晶亮了起来,笑道:“你真有趣。”
秦霜帮她放下竹帘,道:“现在时辰不早了,待会儿你是想休息还是和我们一起吃饭?”
季晓川现在累的不想见人,便如实道:“我只想蒙头大睡三天,并不想吃饭。”
秦霜笑了:“好,你先休息。”
季晓川轻叹一声:“没想到这里比家里自由。”叹罢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