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斜倚在软蹋上, 捧着账本一页一页地翻看。窗外“知了知了”的蝉鸣声衬得这本就烦闷的天气更加燥热起来。槿儿站在老夫人的身后,一下一下地扇着风,老夫人的额上却依旧渗出了点点汗珠。
“啪。”账本被重重合上。
“老夫人。”看出了她的不悦, 槿儿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也不知李掌柜是怎么教言玉的。这些日子钱庄的生意竟少了这么多。”
槿儿将被丢在一边的账本拾起来放好, 嘴里轻声劝道:“老夫人何苦为这些生意上的事情忧心, 一切交给二公子就好了。”
“哎。”老夫人摇了摇头, “许是我真的太急了些, 言玉性子不定,玩乐了这么些年,一时将这么大的家业交托与他, 也是太难为他了。”
“那……那不如还是叫大公子……”
“不行。”槿儿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老夫人厉声打断了, 顿了顿, 又对槿儿道:“把沈忠唤来, 我有话问他。”
“是。”槿儿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屋子。
不一会, 沈忠小跑着到了厅外。
“进来吧。”老夫人的声音从帘内传出来,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忠弓着身子走了进去,给老夫人行了个礼,便恭敬地站到一侧等着老夫人发话。
“坐吧。”老夫人指了指面前, 又对一旁的小丫头道:“给你们大管家上茶。”
小丫头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不一会, 端着茶盏走了回来。抬头看了一眼老夫人的眼色, 便又退了出去。
“钱庄里的账, 你都看了吧。”老夫人摩挲着手里的茶盏,没有抬头。
“是的。”
“觉得如何。”
沈忠直了直身子, 开口应道:“二公子才开始管事,已然很好了。”
老夫人放下了茶杯,盯着沈忠看了半晌。沈忠一抬头,便看见老夫人表情严肃地盯着自己,吓得赶紧又垂下了头。老夫人这才叹了一声:“你也怕我。”
“老夫人。”沈忠疑惑地皱着眉,一时弄不明白老夫人的意思。
老夫人半晌没有接话,厅中安静的有些压抑。
沈忠擦了擦额上滴下的汗珠,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思虑了半晌,终是没有说出来。
“依你看,这当家的是换还是不换。”沉默了良久的老夫人,突然问了一句。
沈忠愣了一瞬,低着头答道:“老奴想着,老夫人自有思量。”
“我是想听听你的意思。”老夫人声音软了几分,刻意想要摆脱平日里威严的样子。
“老夫人的意思,便是老奴的意思。”沈忠依旧垂着头。
老夫人抿了抿唇,站起身走到沈忠的身边。
沈忠一个激灵,也想站起来,被老夫人一手按在肩膀上:“你不必这个样子。”
“老奴惶恐。”
“你自幼跟着老爷,走南闯北了几十年。如今老爷也去了这么些年了,你在下人们心里早已如半个主子般。便是我的心里,待你也是与旁人不一样的,你何苦这样小心谨慎。”
“老奴……”
“你是怕我这个心肠歹毒的主子,哪一日来了心思,也将你随便安个罪名,就这样处置了。”
“老奴不敢。”沈忠腿一弯,从椅上滑了下来,跪到了老夫人的身边。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赶紧将他掺了起来,“旁人怎么想我,我不在意。如今,我说得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么些年,下人们怎么议论我,我也不是糊涂了。”
“老夫人。”沈忠攥着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可谁又能真的明白我的心思……也许你心里是恨我的,恨我当年对你的老爷那样心狠,恨我没有将他那心肝肉疙瘩接进府来,恨我让沈家的大小姐流落在外。”
“老夫人,老奴不敢这样想。”
老夫人苦笑了一声:“你便是真的这样想,我也不会怪你。我当年既这样做了,便不怕别人这样想我……可,人人只道我心狠,谁又能真的体会到我的苦处……嫁到沈家这么多年,相公的心思竟没有一天在我的身上。我,我已经不计前嫌,把那个贱女人的孩子养在身边,悉心抚育了这么久,还要我怎么做。难道,非要我拱手把当家主母的位子让出去,才叫贤惠,才叫深明大义?”
“老夫人,这些事怪不得老夫人,只怪老爷糊涂。”沈忠站了起来,微垂着头,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沈忠一抬手,汗珠擦去了一半,“当年,我也是时时劝老爷,只怪,只怪他被那女人迷了心智。”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老奴不敢欺瞒老夫人。”
“恩。”老夫人点了点头,坐回座位,对沈忠摆了摆手:“你也坐……当年跟在老爷身边的人,如今就剩下你一个了。你和我说句心里话,你觉得这当家是换的好,还是不换的好。”
沈忠抬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心里盘算了一下,小心地开口道:“老奴说句逾越的话……老夫人想要换了当家,无非是担心大公子日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会对老夫人您心生怨恨。”
老夫人端着茶杯的双手不由一紧。
“可是,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大。大公子才两个月上就被老夫人您抱回来的,这么些年悉心教导,捧在手心里养大。老奴想,老夫人也是不忍心,这才对更换当家一事犹豫了这么久。”
“总算还有人明白我的心思。”老夫人叹了一声,半晌没再说话。
“老夫人。”见她神色凄惶,沈忠动了动身子,试探着继续说道:“钱庄生意一向注重名声。南来北往的商号看重是咱们沈家的招牌。真金白银的都存在咱们钱庄里。若是贸贸然换了当家的,人心不稳,生意自然受牵连。那些客商眼里,咱们沈家内宅里的事情都没闹明白,谁还敢把银子存进来。”
老夫人抿着唇没说话,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不换?”
“老奴的意思是,即使要换,也不急在这一时。老夫人您春秋正盛,明面上,这钱庄的生意不管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管着,其实都捏在老夫人您的手里。何苦现在要去换什么当家,闹得流言纷纷的。
老夫人往后靠了靠,脸上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更何况,大公子及是仁孝。这次这么大的事情,大公子也没来找老夫人您抱怨过。就是对下人,也不曾说一句对老夫人不敬的话。”
“言昔这一点,还是不错的。”
“不过大公子有个缺点。”
“恩?”
“大公子和老爷一样,对待感情甚是糊涂。”
老夫人眉头一皱,不自觉轻哼了一声。
沈忠赶紧垂下了头,嘴里连忙说道:“可是,对于老夫人来说,大公子与老爷却是不一样的。”
“怎么说?”
“老爷对老夫人而言是夫君,大公子对老夫人而言是儿子。老爷有了其他女人,老夫人心里有疙瘩,是人之常情。可是大公子,不管娶了几次妻,纳了几房妾都还是老夫人您的儿子,这点谁也改不了。”
老夫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没有接话。
沈忠松了口气:“也正是因为大公子重情义,老奴这才建议老夫人对更换当家的事,不必急在这一时。老夫人您想,不过一个青楼女子,大公子却心心念念了这么些年。虽说这话说出去不好听,可这也正说明了大公子对待感情是极为看重的。这些年,老夫人您将三夫人放在大公子的身边,无奈大公子竟冷待了她这么些年……感情这事,谁都说不清,不定老夫人您不再处处盯着大公子,大公子哪一日倒能看见三夫人的好来了。再者,说句大不敬的话,三夫人不过是老夫人您的侄女,大公子却是您嫡亲的儿子。孰轻孰重,相信老夫人您心里自有思量……”
沈忠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对着老夫人一弯身子,竟跪了下去。
“好好的,怎么又跪了。”老夫人赶紧叫他起身。
“老夫人,老奴在沈家几十年了,今日,老奴真的想对老夫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你说,纵有不妥,我也不怪你。”
“老夫人这些年心里在担心什么,别人不明白,老奴却明白。也许在别人眼里,老夫人对大公子忽冷忽热的。可老奴知道老夫人这些年受的是什么样的苦。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却是别的女人所生。纵然老夫人从没说过一句,老奴心里却清楚,老爷……实在是对不起老夫人这份情。”
老夫人直视着前方,眼里朦朦胧胧腾起一层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