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陷入深长的梦境。
她梦见和煜文一起在郊外写生,面前是鲜花绽放的田野,煜文回过头来向她微笑,眼睛里全是闪烁的阳光。
又梦见和羽佳一起在林阴路上骑自行车,格格欢笑,乌黑秀发风中飞扬。
突然又回到老房子,光线幽暗的紫藤画室里,芝娴坐在靠塌上,把衣服一件件慢慢脱下来,白腻身体散放柔靡气息,旁边那个男人看不清面目,只是嘻嘻笑着。她自己站在画架前面一笔一笔画素描,脸上表情麻木,心中充满屈辱。
羽佳和煜文并肩在她前面走,有说有笑。她在后面追他们,却总有几步路的距离。她很着急地呼唤两人的名字,叫他们等等,他们好象听不见,顾自走进电梯里去了,电梯门在眼前缓缓合上,两人在里面缠绵亲吻。
她的心鼓胀地狂跳着,好象要炸裂,又好象整个胸膛已经变成一个硕大空洞,一把声音在那里回来荡去地呢喃:“大祸临头,大祸临头,大祸临头……”
含章满怀酸楚地挣扎醒来,只见煜文一张苍白的脸俯在面前。
煜文看见含章眼中滚动的泪水,心如刀割。他握住含章冷汗漉漉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含章缓缓地,坚决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握持中抽开,把纱布裹缠的脸别向枕头另一侧。
她想起从前和羽佳一起看过的一部台言小说,女孩被男友拒绝,当街遭遇车祸,会跳舞的腿瘸了,并失去被拒绝的那部分记忆,男友只好从新欢身边返来,和她好下去,谁知女孩的失忆竟是假装的——那时她们躲在小树林里捧着书看得欲罢不能,还起过一番争论:那女孩是不是太不值得?为一个不爱她的人赔上一条腿和如许时间?羽佳当时是力持赞成意见的,因为她不能接受白白吃亏。
含章倒是真的希望自己一撞失忆,只可惜她单是昏迷了一阵子,头上倒也出了不少血,却一点儿没有压迫到脑神经。她清清楚楚记得过去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记得煜文的无端背弃。
出事以来,煜文一直守在病房,芝娴见女儿没有大碍,反而有意回避,让煜文承担对病人的日常照顾。煜文自是尽心尽力,端汤递水,悉心守护。
含章从前也梦见过煜文回到自己身边,解释他的一时糊涂,握着她的手请求原谅,她也哭着责备他而原谅了他。现在那人真在面前,含章却只觉得自己的心早已被一种深刻的疲倦浸透。也许是连日来她的渴望和委屈都太深切,又一直压抑得太辛苦。
她几乎不想知道煜文突然离开的原由,知道了又怎样?两人重新在一起已经绝无可能。
从羽佳的眼神中含章读懂了一件事:煜文在她心中的位置不一般。
她没有见过羽佳为哪个男孩子那么焦虑过。
羽佳呢,这些天来她也过得很不舒服。
那日她与煜文道明要和含章母女一同吃饭,煜文当即涨红脸孔回绝。任她死磨硬泡,就是不松口。眼看约定时间已过,她只得搬出“契约”二字来压制他——裴羽佳有责任帮助粱煜文与闵含章分手,粱煜文也有责任帮助裴羽佳报复闵芝娴母女。煜文着恼道:“我和她已经分手,你只不过想看大家当众出丑而已。”羽佳被他说中心思,气得大嚷起来,煜文置之不理。
电话就是在这时候响的。玺良命令他们马上赶到医院去,说含章正在抢救。两人的脸一下子都白了。
羽佳再恨含章,也不想她真的出事。
医院里,芝娴怨毒的眼光她是不怕的,但是看到含章紧闭双目从手术室推出来那一刻,雪白被单上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头上还缠了那么多绷带,羽佳的心遭到了一些无名小虫的咬啮。
那天她一个人回家,不想去弄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含章遭受重创,她照理应该高兴才对,或者因为煜文不得不暂时回到她身边而加倍恨她才对。可是不,羽佳只是觉得非常沮丧。
过两天她买了一束鲜花到医院去,自己也不知道见了含章该说什么。如果芝娴在那里,倒是也不怕再同她吵一架的,出车祸的又不是那老妖精!含章住的是豪华病房——芝娴坚持不能让女儿再受任何委屈——卧室外面连着一个小会客室,羽佳进门时,含章和煜文正在里面谈话。羽佳听见他们说到自己的名字,心头一跳,便在外面沙发上悄悄坐下来。
“和羽佳没有关系。”她听见含章轻柔的声音,“我只是不能接受你处理问题的方式。有什么是不能和我商量的呢?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擅长胡搅蛮缠的人。”
“有些事,你不明白。”煜文苦恼的声音,“我不想你……我只是……但是我不能……”他说得十分纠结,最后突然换了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含章,我其实是个独身主义者,我不会和任何人长久相处下去。一生的时间太宝贵,我不想浪费在恋爱、婚姻和家庭上面。我想一个人去做一些更有意思的事,这就是事实!从前没有告诉你是我的错,明知如此还和你交往更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你也可以不原谅我。”
含章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有没有告诉羽佳?”
“她不会对此感兴趣的。”煜文郁闷地说,“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是一桩意外。现在她只是拿我解闷儿罢了,玩游戏玩厌倦了就会把我忘掉的。”
羽佳听得心里烧起一把无名火来,哦,她只是一个意外!他把她当成什么人看待呢!正想冲进去理论,却听见含章提高了声音替她辩解起来。
“你真不该这么想!羽佳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她如果是跟你闹着玩儿,会直接说出来的。”
煜文不响。含章又慢慢说道:“我请你不必每天来照顾我,不是赌气,也不是不肯原谅你,实在是觉得你这样做很没有意义。车祸是我自己不当心,如果你因此而觉得过意不去,我倒是要更加过意不去了。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和任何人长久相处,就应该和身边的女孩子尽早说明,没人会想不通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拿得起,放得下。”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平板,心里却似翻江倒海,以致于每个字都是用了力气才能够不露感情地吐出,说到后来实在艰苦,只得簇起了漆黑的眉尖。煜文正要回答,只听外面“砰”地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