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落日。
橙红色火球缓缓落进湛蓝的印度洋,雪白的浪花依恋着沙滩,天边的彤云为它们镶滚上赤金花边。煜文和羽佳面朝大海,并肩坐在金巴兰海滩。他们面前的木桌上陈列着丰富的食物,但是羽佳似乎全无胃口。
从昨天夜里开始她就变得安静,白天在库塔镇上,也总是神思渺渺。一旦不说不笑,这羽佳就不像她本人了,令煜文不无担心。他正想着找个什么法子让她提起精神来,却听羽佳轻轻说道:“你看那些火烧云,我妈死的时候,天上的云也是这么漂亮。”
煜文转头看着羽佳凝望海天的侧面,光洁的额头,秀挺的鼻梁,丰润的双唇,睫毛浓重的眼眸,沐浴在晚霞余辉中的她美得像一个梦,笼罩着深深怅惘。
“我总在想,那些土人,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怎么能够不悲伤。”羽佳缓缓说,“我又在想,失去了至爱亲人,我怎么样才能够停止悲伤。那种苦,是埋在心里面,时间一天天过去,它总是在那里,你不用去想,有时几乎已经忘记了,可是,它还是在那里。”
辉煌落日已完全沉入海洋,天边光影在层层叠叠的艳红中变幻出深深浅浅的青紫,如凝脂,如绣锦,光华流潋,瑰丽无匹。
“我听说,巴厘人对生死的态度非常豁达。”煜文把一只插上吸管的椰子递给羽佳,“他们认为,生与死就像云雨循环的变化,无须在意。而且死者的家属如果一直悲伤,死者泉下有知就会灵魂不安。我想,他们是对的。”
“死者有知吗?”羽佳反问,“我总希望妈妈的灵魂还没有离开,仍然和我在一起,但这怎么可能?呵,人的生命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当我们无声无息地死去,我们对于世界就好像从来未曾存在过。那么生活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她把眼睛转向煜文,那里面有一种热切的探询。煜文把目光投向暮色渐深的大海,也陷入了一阵迷惘。
晚风湿润,吹送大海独特的味道,烛光摇曳,成百上千的餐桌间笑语喧喧。不远处却有一把醇厚的男声,应和着木吉他,吟唱一支无名歌谣,不能分辨是哪一种语言,听来只觉有诉说不尽的悱恻苍凉。
“我的妈妈,她是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羽佳叹息,“病了那么久,一直那么痛苦。所以我不能原谅我父亲,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可是你不觉得她只是希望求得一种有尊严的解脱吗?”煜文突然这样说。其实这句话早已在他脑中盘旋了很久,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也许这样的认为是冷酷的,但她毕竟是解脱了呀。”
羽佳沉默地啜饮着揶汁。
“如果你的母亲对人生已经不觉得留恋,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她最后的选择?”煜文又轻轻地说。
“可是她有病呀!”羽佳泪盈于睫,“不然她怎么会忍心抛下我?如果是你,你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吗?”
“如果我做完了想做的事,说完了想说的话,如果我的存在令我周围的人只是感到负累,那么作出这样的选择不也很自然吗?”煜文坦然道。
羽佳有点错愕,但是想不出反驳的话,她觉得煜文这时候于她又陌生起来了,人坐在近旁,神色却淡漠遥远。这令她很不舒服。
他们无言地吃完了一顿无趣的烧烤,沿着弧形的海滩一路散步。漫天星辉,美景良辰,三三两两的情侣在他们身前身后亲密偕行。羽佳心中不忿:这个男人居然都不懂得在这时候应该牵一牵她的手,够多么煞风景呢!这样想着,脚下凉鞋一崴,险的摔倒,就势坐在沙滩上把鞋子脱了,仰面向着煜文一伸手:“喂,你不会拉我一把呀?”
煜文皱着眉对羽佳微笑,终于伸出手来,羽佳一把拉着,再不愿意放开。煜文的手心凉凉的,羽佳紧紧握住,决心把它捂捂热。
他们相携无言,静静地走了很久,羽佳心里安宁下来,若有所悟。
“如果说生命本来拥有一些意义的话,”她喃喃说道,“我想那应该就是爱。我妈妈选择离开,是因为没有了爱。是我父亲的错,也是我的错,如果多一些陪伴,多一点爱,我妈不会觉得生无可恋。”
“你的妈妈一定希望你能够快乐地生活。”煜文宽慰羽佳,“她心里一定特别爱你们,不愿意拖累你们。
羽佳点点头,想起母亲温柔的脸,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煜文把她的肩膀拍着,她顺从地在他递过来的纸巾上擤了一把鼻涕。
最后他们在幼细的沙滩上坐下来歇脚。脚下海浪缓缓,头顶星光烂漫,夜色无边温柔。羽佳把脑袋靠在煜文的肩膀上,一动不动,愿意一直这么坐下去。
“我们回去吧。”煜文说。
羽佳摇头。
“我是说,我们该回家了。”煜文下了个决心说,“这个假也休得太长了,明天就是十一了。”
“那不更好,十一长假过完了回去。”
“我姐已经回了意大利,我明天就去订机票吧。”
羽佳把脑袋抬起来:“你是说,你姐走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对吧?好,你要回去就一个人回去,我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呢!老了,死了,就在这里举办一个BBQ葬礼,骨灰撒进大海。”
煜文忍不住笑起来:“那你得先找一个土人嫁给他,入了印度教,再生一大帮儿女,不然谁把你给BBQ?”
“你以为我找不到一个土人嫁给他吗?”羽佳气鼓鼓地说,她扭头四顾,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烧烤玉米的小个子土著,炉火旺旺地映红了他黑黑的脸,“我要嫁给那个卖玉米的!”
她真的翻身爬起来跑向那个小贩,煜文只好跟在她后面,就听她凑上前大声问道:“喂,你愿意娶我吗?”
那小贩以为自己听错了,对他们展开一个迷茫笑脸,羽佳又大声问了一遍,煜文忙把她拖着跑开,一路回头向那土著喊一句抱歉。
他们笑着,闹着,相互推搡着,跑了好远,才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热乎乎的手拉在一起。
“喂,你愿意娶我吗?”羽佳就像在问那个小贩一般,用英语大声问煜文。
“不!”煜文笑着大声回答。
“为什么?!”
“你这女人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连那卖烤玉米的印尼小贩都不敢娶你,我怎么敢?!”煜文一边笑,一边躲闪着羽佳的粉拳,羽佳打不到他,索性跳起来攀住他的脖子猴在了他身上,然后,毫无预兆地,她的唇吻上了他的,火热,甜蜜,辗转需索,使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热烈回应。碧海星空之下,此时除了两颗砰砰跳动的心,一切都在他们的意识中淡去,模糊成为一片柔暖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