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心中一动,不及细想,立刻叩下头去,大声谢恩。
一阵悉索声音响起,几双所着的青色布鞋出现在张守仁的眼前,他心知太监送上皇帝御赐的物品,连忙又叩了一下头,高举双手,象征性的接过几样物品,然后又叩谢天恩。
皇帝显是倦怠了,又含糊不清的吩咐了几句,令张守仁速去赴职上任,勤谨办差。也不待张守仁答应,御座方向已经传来声响,司仪官大声宣示,皇帝驾起退朝,群臣跪拜。
过了盏茶功夫,眼见其余的大臣依次起身,张守仁亦茫然站立,苍惶四顾。
看他如同三岁小儿一般,那股子茫然无助的神情,在这麒麟大殿中,显的无比的突兀的扎眼。就算说不上手足无措,亦是大失他眼下的身份。
各臣心中暗笑,均是想道:“这人年轻太轻,骤然得到大功,提到如此的位置,底气显然不足。嘿嘿,不知道将来要闹出什么样的乱子出来。”
更有心机深重者,均想:“枢使将第三军的重任交在此人身上,只怕也是看中他无根无基,没有势力,更好操控吧。”
皇帝转回内殿,朝会退散。诸臣开始陆续退出,张守仁愣怔了片刻,亦是开始拔脚向外。到殿门处,却被几个太监拦住。
为首的中年太监先依足规矩,向张守仁行了一礼,然后方笑道:“将军,咱家就是适才捧着御赐珍品,递给将军的人,将军叫我静公公即可。”
他呷呷怪笑几声,上下打量张守仁一番,方又道:“将军,咱们都是卑贱下人,厚颜来恭喜将军。”
张守仁不知他用意,只得下意识的一拱手,答道:“多谢静公公。”
他忘了手上捧的仪剑和绣衣,抬手之间,差点儿将这些物品扔落在地。急忙回过手臂,将御赐各物拢住,这么一来一回,头上脸庞已经满是汗珠。
一群太监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没有见过,一个个都是居移体,养移气,满脸雍容,哪象张守仁这般的慌乱无措。各人看在眼里,都是憋不住笑意,一个个噗嗤连声,笑将出来。
张守仁大觉尴尬,脸上不禁变了颜色。那静公公仿若不见,只站在身他前,不住的恭维贺喜,眼见众臣陆续离开,只有张守仁被这群太监拦在殿前,不能离去。
“小静啊……”
张守仁听得这一声招呼,差点儿喷笑出来。眼前这一个一脸褶子的中年太监,被人叫成“小静”,这样强烈鲜明的反差,还真是叫人难以消受。
眼前这个太监,却显然不与张守仁同一想法。听闻那一声招呼,立时在脸上堆满笑容,弯腰躬身,笑答道:“太师爷有何吩咐?”
张守仁心中一凛,只觉得汗毛倒竖,浑身紧绷,费了老大的力气,方才能转身回头,向自己身后的太师看去。
本朝的太师一职,与前朝一样,都是文官的最高荣誉。本朝的太师,还身负着为帝室挑选继位人,规劝皇太子言行,甚至有提出罢黜的权力。余波,身为太师几近三十年,先帝还为太子时就昨是他的鼎力支持,方能顺利继位。今上尚在幼年,太师已经权倾朝野,到得现在,除了皇帝有意扶持的石嘉尚能勉强与太师抗衡外,大楚举朝,已经无人可以与太师分庭抗礼。
“末将参见太师。”
以张守仁的职位,原本应该向余波跪拜行礼,只是此时身入麒麟殿,人臣不管多么有权,也不可在此受下僚的跪拜。
见张守仁做势欲拜,余波轻轻一扶,将他扶住,上下打量一番,方才笑道:“不错,张将军少年英雄,俊伟不凡,英气逼人。在禁军这里磨磨性子,将来放到地方上,必定是我大楚的栋梁之才。老夫老矣,是没有机会见到张将军你大展雄图啦。”
此人生的品貌不凡,少年时,曾经以容貌名动京师,引的京中豪门富室争相引以为婿。现下虽然年过七十,却仍是身须挺拔,保养极好,不失当年风彩。
因见张守仁盯着自己打量,很是失礼。余波却是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张将军新进为官,不知道皇宫里的规矩。这些太监困守宫内,不得生发。见了你们这些新进的贵人,上来讨好,要些利市,虽是陋习,却也是行之多年,连皇帝也没奈何了。”
他说罢一笑。见张守仁满脸窘色,便知道这个下层上来的年青将军囊中羞涩。眉头一皱,喝道:“来人。”
一语即出,两个身着青色仆役服饰的下人匆忙跑来,在余波身前垂首侍立。
“取二十两金过来,赏给静公公。”
张守仁倒也不是没有钱,只是没有想到,宫中近侍竟然公然勒索他这个功臣。一时窘住,没有办法。此时这余波要替自己付钱,他心中大急,心道:“欠了这个人情,可不是好耍的。”
余波见他脸色发白,满头大汗,他是久练成精的人物,如何不知道这个年青人的想法。当下微微一笑,向张守仁道:“守仁将军,不必与老夫客套,些许财物,还不放在老夫眼里。不过为了防微杜渐,严守文臣不得与武将结交的祖制,将军有空把这金子还给我就是啦。”
张守仁如释重负,立刻连声答应。眼见余府家人将一叠号票塞给那静公公,虽是太师的钱,那静公公却也全然不惧,坦然收下,笑咪咪纳入怀中,向余张二人道一声谢,洒然而去。
余波感慨道:“老夫幼时,宫内侍从尚且不敢如此,如今世风日下,诸事难为。老夫虽然位高权重,乡野传闻是说不二,其实也是拿这些人没有办法。若不是太祖立铁碑,太监不得言政,不得读书,甚至不准出宫门一步,宦官的祸乱,只怕又要起来了呢。”
他一派长者风范,与张守仁侃侃而言,缓步而行,既不刻意接近,亦是没有丝毫的架子,不过片刻功夫,就使得张守仁与他的距离无形中拉近不少。
只是张守仁哪里懂得这些政治上的争执,这一次他能顺利成为兵马使,还是听了杨易安的劝,去石府赴宴,虽然不肯明言投靠,其实也隐隐然算是石嘉派系的人。如今他立身在余波身旁,与这声威赫赫的太师言笑不禁,朝中重臣散出不远,各自看的清楚,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张守仁心中大急,却又不敢说出要先行的话,正自急的满头大汗,却听那余波笑道:“你同老夫走在一起,没事也变有事。可惜了,老夫最喜欢将军这样的少年英才,看到将军这样的英雄,竟似见倒老夫当年一般。一时欢喜,倒怕要连累你了,罢了罢了,将军请自便吧。”
他嘿然一笑,又道:“自然,老夫托大了,张将军如此英豪武勇,怎么是老夫文弱书生可比。”
张守仁急忙谦逊几句,只是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
终于听到余波大笑,挥手向他道:“将军先行,咱们就此别过。以后皇城安危,还需将军多加小心。若是出了乱子,天大的功劳也遮掩不住。”
这样的话类似训斥,余波身为太师,却也不能干涉军方的事物。只是适才两人聊的投机亲热,张守仁听的一愣,却也不好反驳。当下诺诺连声,急步离开。
此番他得了正式任命,已经是正三品下的武官,大楚开国近百年来,提升如此之速的,也只有张守仁一人了。
驿馆自然不能再住,原本以为自己要回襄城,并没有在京居住的打算,不成想一下子就成了禁军的兵马指挥使,很多随身的物品家什都没有备办,他边行边想,也只得决定先回驿馆,拿了行李,知会杨易安后,就住到第三军的兵营中去。
其实以兵马使的身份地位,一般都在皇城附近备有府邸,象他这样要沦落到住进兵营的兵马使,倒也是开国以来的第一位。
“易安,你我就此别过,你一切均需小心。若有所需,到第三军来寻我便是。”
傍晚时分,已经有数十名第三军的军官,带着过百亲兵,将张守仁所处的驿馆围的水泄不通。一位副兵马使,带着转运使、军法使、厢指挥使等上层军官,前来参拜新上任的主官。京都中人,见惯了这种场面,倒也并不觉得稀奇,只是三三俩俩,围在驿馆旁边,指说议论。
杨易安眼见就要应考,前一阵子还拼命的送策文给京中大佬试阅,这两天却是窝在房中,脚步绝不出驿馆半步。张守仁只道他临阵慌乱,只觉好笑,倒也不疑有它。
留下几十贯钱,料想他就是落第之后,也足够使费,又将第三军的驻处详细告诉他之后,张守仁终于在一众高级军官的簇拥下步出大门。
“末将等,参见兵马使大人!”
此次前来迎接张守仁的军官,最低级别也是指挥三千人的厢指挥使、副使,以及厢一级的辅助军官。象校尉别将等一级的军官,根本就无资格参与此事。待见他一出驿馆大门,在副兵马使吴百慎的带领下,一起高声唱诺,向张守仁行礼。
这么一闹,围观的百姓越发密集,数千人的眼神一起盯着这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少年将军细看。京中百姓都是见多识广,哪一天不曾见得几个高官,然而象这样年青的兵马使,却也是头一回见到。从人稀奇之余,不免打听,待知道眼前这位将军,就是前数月行横行中原,搅的伪朝和蒙兀人灰头土脸,狼狈之极,赫赫威名,直传大江南北的张守仁时,数千百姓欢呼雀跃,兴奋之极。
张守仁升迁如此之速,心中原本就是老大的不自在。眼前躬身站在自己身前行礼的几位军官,均是衣着华丽,神态雍容,一派大将风范。论说起气质风度,京师的禁军将领原本就强过地方的将军甚多,张守仁一个小小的平民队正出身,如何能与这些世家子弟相比。他正尴尬间,却又听得百姓的欢呼叫喊,更加的惶恐无地。
众将官眼见这个年青的主官脸红过耳,却是无人肯为他排解,一个个笑吟吟盯着张守仁,并不肯帮他排解眼前的困局。
“将军,禁军往常迎接新主官,都是到私宅相迎,如这般在大街上迎接,却还是头一回。失礼之处,请将军莫怪。”
吴百慎到底是张守仁的副手,不可让主官太过难堪。况且他亦是新调入军中,很受这些军官的排挤,若是能和张守仁交好,将来也可以少受些气。
只是这人与张守仁一般,也是行伍中厮杀出来,凭着军功做到这个位置,虽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身上的伤疤却是比比皆是。只是与他的战功相比,处理这些人际关系的能力,却是弱上许多了。
张守仁听他话意,原以为是讽刺自己没有宅第,待见这个白面书生一样的副手满脸诚挚,方知他是一心为自己开脱,只是言辞不当,倒好象在讥刺一般。
他心中苦笑一声,只得自己打起精神,大声道:“众将官,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原想明日再召集诸位叙话,既然今日都来了,咱们这便到军官升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