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自昨日午后已经停歇,王都的道路因为连绵不断的雨水冲刷,早已变成了一派泥泞不堪的境况。飞龙湖畔略显倾斜之态,积水便全然涌入浩瀚的飞龙湖中,因而这里并没有成为一片汪洋泽国。经过一段时间的阳光烘烤,这里大部分甚至已经干了。
风归影靠在一块稍显平整的青石上,一声不吭地凝神望向飞龙湖人声鼎沸的另一侧。他口中无聊地掉了根鲜嫩的蒿草,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嚼着嚼着,他忽而发现自己真的像极了湘广陵口中的“傻子”,于是嫌弃地把那蒿草吐了出来。湘广陵还没有来,他把手指放在口中,吹了声响亮的哨子。哨子悠长的声音在广阔的湖面扩散开来,荡漾着荡漾着,远远地传到了极目不及之处。
风归影揭开酒坛的泥封,猛地灌了一口酒。清透醇绵的竹叶青香气四溢,涌入肺腑,却翻出无法排解千番思绪。他凝视远方空蒙的景色,喃喃道:“也许是时候,要离开这里了。”
渡江云,安阳郡王,我父亲,金络,还有隐藏在背后一直不曾亲自发动命令的九五之尊,还有那个救了我这一次,却没办法每一次救我的太子……他们每个人都想要我离开,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离开这个纷争不断的朝廷。
他们都不希望我插手。
其实都是在惧怕我插手罢了。
可其实我想要插手,我真的插手他们的纷争纠葛了,到底又可以挽回什么?
风归影又灌了口酒。
清冽醇香的液体自喉间进入肺腑,此刻却又是非一般的舒畅。他对月独酌,下弦月的清辉把他瘦削的面庞勾勒出刀刻般的轮廓。
清淡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风归影下意识地想要转头,已被一双玉手轻捂住双眼:“猜猜我是谁?猜中有赏。”
他无奈地笑了笑:“湘君,你什么时候开始,也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了?”
“我不是湘广陵。”
“你道我幻听么?这不是湘君的声音,难道还是琉璃那只小畜生不成?”风归影握住了她的手腕,想把她的双手拿开,岂料她更是加大了力度死死放不放。风归影哭笑不得,也不愿与她纠缠,于是道:“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其实你是谁都没关系,无论你是谁我都不介意,这样行了么?”
细长而柔顺的发丝落在颈窝里,一阵不耐的搔痒隐隐挑动着心弦。风归影只觉血液在身体内的流动骤然加速,有什么欲望般的冲动在身体里疯狂流动,他用力反手,猛地急转身一拖,直直地把身后之人扯进怀里。随即他顺势将她搂紧,唇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你倒是说说,你不是湘广陵,那你到底是谁?”
然后他定睛,看到了自己从来未见过的绝妙画面。 银月流光之下,那女人一身紫碧纱纹双裙,裙幅上的绸面用深色丝线勾勒出一棵巨大的紫藤,灿烂绽放的花蕾在光洁的绸质布面上蔓延而下,每一道丝线皆是深浅不一,栩栩如生。她瀑布般的紫华披散开来,顺着风归影粗壮的手臂蜿蜒落下,丝丝缕缕勾人心扉。
那双紫眸盈盈如秋水,清淡的笑容里温婉如玉,透着平常难得一见的柔和。她就在他的怀里安安静静地靠着,不说话,也不做任何的动作。风归影眯起双眼凝视着她,她回以一个灵黠的眼神,却依旧只是笑吟吟的任他打量着,流泻的堇色长发在夜风中翩跹流转。
许久,她终于是缓缓道:“风君,今晚,我不想当湘广陵。”
那是风归影第一次,也是他唯一一次看到湘广陵穿女装。
此生此世,唯一一次。
她猛地推开了他,眉目含笑地静立在他面前。“怎么?风大将军色迷心窍,三魂七魄都飞走了?”
风归影没有答话。那个黛眉如柳,紫眸流光的精致面容倒影在风归影琉璃般的瞳仁中,像是沉睡千年的白莲自水中洗濯一新,瞬间在他面前徐徐绽放。
他一瞬间忘记了任何该有的语言。
湘广陵以指为梳,轻轻拢了拢发髻,见风归影还是直直地怔在那里,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风大将军,你不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好么?你不知道死死盯着像我这么漂亮的姑娘,这是一件很流氓的事情么?”
弦月投射下明亮的清辉,她白皙的皮肤更是显出一缕妖娆的色彩。风归影蓦地生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愫:“原来湘君穿女装真的很好看。”
“哼,分明就已经神魂颠倒了,还在这里嘴硬!”湘广陵别开了脸,她的话语里带着无以名状的甜腻。
“我说湘君哪。”风归影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了,“哪有姑娘像你这么厚面皮,自己说自己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你这不是典型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么?”
“自卖自夸又如何?比起某人恬不知耻地自称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我已经算谦逊了。”
“是,我面皮三丈厚,连牛皮也要甘拜下风。”风归影也不再看湘广陵,只安静地坐在江边,看着水灯的烛火闪烁不停。昏暗的夜色中,河水倒映着微薄的火光,在僻静处共坐的两人自是别一番的清幽安闲。
见他身旁搁着几个莲花灯盏,湘广陵凑过去把蜡烛一根根点亮,微笑道:“要是满河都是灯盏,这样的境况可才算壮观。”
风归影点燃一个灯盏,明黄的灯火映得他脸上光亮一片。他把水灯放在江流之上,看汤汤的江水涌着细浪,慢慢把一盏又一盏水灯冲到远方,星星点点的红火黄光越来越淡,渐渐地消失了踪影。 许久,风归影突然道:“湘君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么?”
湘广陵蓦地一怔,轻轻摇了摇头。“风君杀过很多人?”
“这双手,确实是脏,可惜无论怎么洗,都已经洗不干净了。”风归影摊开双手,只能是苦笑,“听说水灯可以带那些流离的亡魂渡过奈何桥。我常常想,即使我放再多的灯盏,也渡不完我亲手杀过的那些亡魂了吧。”
看得他笑容中的苦涩,湘广陵一时无话,只轻声叹息道:“我帮你放吧。”
无数的水灯飘荡着,无数的流萤摆动着在周围飘飞。这是这个时节里的最后一批流萤了吧。风归影突然停下了放灯的动作,屈膝坐在岸边的泥地上。他的脸上一片平静,眼中却倒映着微弱的星火,风云暗涌:“湘君可是知晓,你我走的路,终究不一样。或者有一天,你会与我拔刀相见,不死不休。”
湘广陵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
风归影,你错了。我们走的路,从来就不一样;拔刀相向,不死不休,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宿命。
见她沉默,风归影只勾出一个菲薄的笑容:“有时候,我真的好想回到小时候,回到我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我不是太子伴读,不是寂国的文武状元,不是镇北大将军,我只是我父亲的儿子,是他最心疼最宝贝的好儿子。若能只是这样,又该有多好?”
“你不想当镇北大将军么?”湘广陵深邃的眸中蓦地掠过一丝莫名的寒光,然而她终于只是轻轻笑了笑,笑容里也是透着若有若无的无奈,“你若真不是镇北大将军,那该有多好?那该有多好?!”
“是啊,我什么都不是了,该有多好!可有一天我什么都不是了,我连风归影都不是了,那我到底又是谁?你说,我到底又能是谁?”
“你个傻子。”湘广陵把最后一盏灯放进河水里,看着它越飘越远,许久方转过头来,微笑道,“等你谁都不是了,我就把这个名字让给你好了。”
“湘君是要我跟你姓,当你们湘家的倒插门女婿?”风归影一手扣住了她的双手,以免她冷不防一巴掌扇过来,随即腾出另一只手挽过她纤细的腰肢,“不过如果湘君愿意留在风府一辈子帮我暖床,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收留你这孤苦无依的女子的……” 湘广陵动弹不得,立即柳眉倒竖,恢复到平常那怒火焚烧的状态,“飞龙湖就在面前,你赶紧跳下去,赶紧去!”
“姑娘你嘴坏了,怎么能这样诅咒你心中念念不忘的男人?”风归影微微侧头,故技重施,一口就咬上那只脆生生的耳垂,“你现在口是心非,等哪一天我真死了,你可就后悔莫及了……”
“你这个流氓!”
风归影安慰似的搂紧怀中之人,低声细语只在耳畔:“湘君哪,这不是第二次……早在很久之前,在游湖那一夜你醉倒的时候,我已经尝过这只肥嫩的耳垂了……”
湘广陵一窒,几乎要当场晕阙在那里。
“我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你了,湘君也该告诉我你的秘密了吧?”他停下了撕咬的动作,一口吻上她的前额,“湘君的本名,到底是什么?”
湘广陵艰难地别开了头,一脸的咬牙切齿。“你就会占我便宜,我不告诉你!”
“好,湘君不告诉我,那我就从前额一直往下亲去,一直亲到你肯讲为止……”
“风归影,你个卑鄙无耻下流龌龊厚颜无耻人面兽心的混蛋!”
“你只管骂。”风归影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狡黠的笑容,“这种话我在凌国的俘虏里听得够多了,现在对我完全不起作用。你只管骂就是了,我喜欢听你骂人。”
湘广陵翻了个白眼,完败在风归影手上。她无助地合上眼眸,只把头埋在那温暖的怀抱,剩下模糊的声音细细传出:“砚雪。石见砚,下雪的雪。我是女孩,不入宗庙,不随父姓。我没有姓。”
其实我不是没有姓。而是我的姓氏,风大将军你不配叫罢了。
我姓凌。
我的全名是,凌砚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