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杀御林军一事随着太子下令不再追究而被迅速掩盖下来,庆同天的死则被认为是仇家下的毒手而不了了之。朝廷里每天都会发生形形**的暗杀案件,有人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也就有人想法设法去抹掉这些事情的所有痕迹。即使是庆同天这般的四品大员,也不例外。
风归影闭门不出,隔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也隔绝了任何可以找他麻烦的机会。闲来无事,喂猫成了他的日常爱好。侍女们每天就看着他端着一个灌银饭碗到处游荡,寻找那只不知躲到哪里睡觉的小猫琉璃的踪迹。
这又是相同的一天。风归影把整个风府翻了一遍,那只避世而居的懒猫却踪迹全无。他悻悻地走回房间,却见那浑身雪白的小家伙正安安静静地伏在那白玉琉璃盏上,融暖的阳光笼罩着她,她安静阖目睡得深沉,完全就不知道风归影懊恼得想要提着它的尾巴把它倒着吊起来打了。
似是听得风归影的脚步声,小猫不情愿地睁开碧绿如玉的眼眸,从琉璃盏上一跃而下,缓慢而优雅地提步过去。
“你这小畜生。”风归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却见琉璃抬头一脸无辜地凝视着他:“喵。”于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因为琉璃是只懒猫。
这是和她相处了数天后,风归影所生出的对她唯一却又异常贴切的评价。
对于琉璃的懒惰行径,风归影甚至有纵容的倾向。他坐在地上,看着那团白色大快朵颐,拖长音调问道:“我说琉璃,你除了喵还会不会说别的话?比如说你是哪里猫氏,原名什么,芳龄多少……”
“喵。”琉璃停下了啜饮的动作,敏捷地跳到了风归影膝上,又是悠长的一句:“喵。”
风归影伸出食指逗了逗她,她被骚得痒了,便挪了挪自己略显肥胖的身躯,张开小嘴,吐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风归影也觉得有点痒,顺势把她一把抱起来,蓦地发现掌心一沉,于是眯眼打量着她,讪笑道:“我说你懒,你偏不信,天天还吃那么多。这才几天,就胖成这个样子了?”
琉璃用小脸蹭了蹭他的掌心,不情愿地又“喵”了一声。 “琉璃,我来看你了。”湘广陵推门而入,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手中还抓着一根系着纯银铃铛的光滑缎带,紫色的绸缎和着她的堇色长发,别有一番景致。她把铃铛往琉璃面前晃了晃,嫣然道:“看看我买了什么,漂亮吧。”
见她对着这只小猫自言自语,明显的乐开了怀,风归影只哭笑不得,全然忘了自己方才也是这般的自说自话:“湘君,她听不懂人话的。”
湘广陵根本就不理他,目光灼灼只投向在他大腿上玩耍的那团白色:“琉璃,今天吃得饱吗?那死家伙有没有克扣你的猫粮?”
“我说湘君,我就只会克扣云游他们的军饷——而且那也是为了帮他们先储蓄起来,防止他们太浪费了一下子把钱都花光。对于克扣猫粮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我实在是做不出来。”
“那倒不一定。风大将军的人品,我可是怀疑得很哪。”
“我就知道,湘君一向把我想得不堪。”风归影揉了揉琉璃柔软得如同肉球的身躯,“你看她都成一团雪球了,还能吃不饱?”
“还敢说你不是惦念着她的猫粮?”湘广陵白了他一眼,“人家琉璃以前多可怜,现在不就胖了点儿么,你嚷嚷什么?”
“好,我不说话,你永远在理,我永远理亏,我不说话还不行么?”
讲多错多,特别是对于喜欢无理取闹的女人,还是识趣地躲一边为妙。
风归影没有再说话,湘广陵给琉璃系好了缎带,琉璃便从风归影大腿上一跃而下,不知又躲到哪儿睡懒觉去了,只剩她走路时细碎的叮铃声,和着初冬时节里微薄的阳光,依旧隐约在房间里浮动。
她依旧蹲在他的脚边,似是累了,她便直接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的望向他:“下午要开幕僚会议。”
风归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也随她一同坐在地上:“我知道。”
“那你知晓这次会议的主题是什么?”湘广陵疲惫地靠在他肩上,顿了顿方又脸转向风归影,“你可以不去的。如果你不去,我陪你。”
我陪你。
那一瞬间湘广陵甚至有种啜泣的冲动。她想跟他说,你哪里都不要去了,寂国的江山那么大复原那么辽阔,可是没有一处地方容得下你。我可以陪你,不管哪里我都愿意陪你,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愿意陪你。
只要你愿意跟我离开。
但是这样的想法只是浮光掠影般的在脑海里出现了一瞬。她很快就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多么幼稚,多么的愚不可及。
我要寂国的战神跟我走,跟我回去他一直以仇视的凌国;我要寂国的镇北大将军抛弃一切跟我回去,要他从此成为一个叛国投敌的逆贼——这样的想法,这不是笑话又能是什么?
风归影见她脸色倏忽间就阴郁下来,只耸耸肩,无奈地勾唇一笑:“其实是对我开批判大会罢了。我是主角,还敢不去么?”
他哈哈大笑起来,湘广陵也咯咯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容里浮动着一阵莫名的情愫。
许久,风归影突然停下了那笑意:“你立场不坚定,只怕幕僚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风大将军所说的‘立场’,指的是什么?”
“自然是指,新科推举试状元湘广陵背叛幕僚,反而自甘堕落,助纣为虐,与风归影这个乱臣贼子狼狈为奸,弃天下公义与不顾。”
“容我打断一下。风大将军这话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你把我说得我像是罔顾国家民族的信托,为了私人恩怨而将江山社禝抛于脑后的奸贼似的,可是冤枉了我这个忠心耿耿碧血丹心的朝廷重臣哪。”
“那好,我换个说法——湘君出于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御林军发动的暴风雨中,与一直深受污蔑却依旧心如明镜的风大将军——也就是你眼前的本人,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并答应一生一世照顾这个带领你走向光明道路的恩人,至死不渝地站在我身旁……”
“风大将军,要自卖自夸也有个限度吧。”湘广陵横他一眼,笑得几乎要内伤了,“我把你整个句子改一改,那便成了——我愿意一生一世照顾你,至死不渝地站在你身旁,不离不弃,生死与共——你这是在指天为誓要我娶你么?”
“湘君,你这是角色转换了。女孩子只能‘嫁’,不能‘娶’的。”
“你那是什么话,像是茶楼酒肆的三流说书里,才子佳人相互表白时说的肉麻情话——你愿意一生一世照顾我,至死不渝地站在我身旁,不离不弃,生死与共么?”湘广陵调侃道,“风大将军面皮虽厚,要真让你指天为誓,说这种不害臊的话,你还不愿意呢。”
风归影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肃容道:“我愿意。”
湘广陵一怔,却并未当真,反而朝他猛地一推,脸上隐隐泛起羞赧之色:“你个傻子,我又不是在问你,你干嘛回答?”她顿了顿,似是料到自己脸上已是绯红一片,又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说正题,不跟你瞎扯。”
见她强行板着脸,风归影眼中流露出一丝狡诈的笑意,他上前一步,不依不饶地笑问:“正题就是我先回答了,现在在等湘君回答,但是湘君突然神情扭捏故作羞怯,看样子是不准备继续这个正题了。害我可怜巴巴地在这里等着,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句“我愿意”到底是不是说错对象了。”
湘广陵扭转头不去看他,心理却隐约泛起了些许甜意,像是小时候在皇宫里偷吃雪莲蜜一般,拌着点得意与暗喜的滋味。 风归影钳住她肩头,使她的视线与自己灼灼的目光相对:“湘君不是说要回到正题去吗?现在说到正事上,湘君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动弹不得,却依旧是嘴硬:“谁跟你说过我是有问必答的?而且我对风大将军的回答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要倾诉要回答可以找别人,华清浅,水云游,丰年瑞,要不你去找你的好兄弟太子殿下也行,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清浅太年轻了,我口中所言字字珠玑句句精髓,她自然是听不明白的;云游这家伙笨到家了,我当初就是看他够笨都让他当我近卫队队长的;丰年瑞以前就是我父亲的手下,年龄相差太大了难免会有心灵沟通沟壑;至于太子,那还是算了吧。跟他讲心事,还不如拿块磨光的铜镜自言自语来得痛快。要说倾诉心事,自然是湘君比较恰当。”风归影轻轻拍了拍湘广陵的肩膀,安慰似的笑道,“湘君又想扯开话题了?我们回到正题上吧,湘君还没有回答呢。”
然后,他笑嘻嘻地看着湘广陵挣脱了他的双手,继而脚下生风般往门外冲去。
湘广陵对他的死皮赖脸毫无招架之力,脑海里一瞬间只闪现出“走为上计”四个大字,却不料刚打开房门便与来人迎面相撞,整个人摔了个四脚朝天。风归影上前拉她一把,敛了笑意,闷闷问道:“云游,怎么了?”
“将军,摔死我了。你怎么都不来拉我一把?”水云游摸摸脑袋爬了起来,一副苦大仇深仇深的样子,“是湘大人撞过来的,你怎么拉她不拉我?枉我还是你多年的近卫队队长,将军对我真是太狠心了……”
风归影白了他一眼,不动声息道:“湘广陵的位置距离我比较近,而且你堂堂七尺男儿,还要我拉你起来,你不嫌丢了镇北军的脸?”
“话是这样说没错,湘大人确实是不够七尺,而且位置也比我近……”水云游恍然大悟地一拍手掌,贼贼一笑,“我明白了,将军是看中湘大人的妹妹了,现在要邀功是不是?”
“是啊,我是看中她爷爷的儿子的表妹的表哥的女儿了,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水云游抓了抓脸,苦思冥想了许久,泄气般道:“好混乱的关系,将军你是不是有意想让我用脑过度挂掉的?”
愚子可教,比猪要好那么一点。湘广陵暗想。
“啊,将军,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风归影连眼眉都没有抬:“街上王家的狗和赵家的猫打起来了,你去茶楼忘了带钱结果欠账全记在我身上,还是丰年瑞道赌场赌输了等着我去救人?”
“都不是啦。”水云游急得跺了跺脚,语气带着极度的迫切与焦躁,“皇上和左仆射大人回来了!”
湘广陵望向风归影,他的笑容一刹那全然凝固,再也没有了任何表情。
“云游,你去叫上丰年瑞,待会儿一起进宫。皇上回来以后,马上就得是群臣朝议了。”风归影沉吟片刻,又道,“朝廷之上,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和丰年瑞要记得,什么话都不要说,知道么?”
湘广陵眼角一扫,风归影的神色里掠过一丝森然的杀气,凌厉得摄人。
“好,我现在马上去。”话未说完,水云游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时间好像没多少了,不用挨到幕僚会议,他们会在群臣朝议上做最后的努力,名正言顺地让我屈服。”凌厉的杀意只是一闪而过,风归影转过脸来,笑容里洋溢着融融的春意,“湘君也是如此,什么话都没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你一说话,多少条命可都要搭上去了。”
她轻轻一挽他的手腕:“你确定自己能脱身?”
他莞尔一笑,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她浑身一颤,半晌方道:“那你怎么办?”
“太子既然插手这件事,把我放出来了,自然是不会让我轻易被再投进去的。他若保不住我,东宫太子的颜面往哪里搁?”风归影笑了笑,“何况我父亲也回来了,他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湘君不用担心。”
“你骗我。”湘广陵咬了咬牙,沉声道,“皇上回来了,一切决定权都在他手上,若是整个幕僚都要求处罚你,太子也是没有办法的;至于家族势力碍于你父亲而袒护你,这只会使幕僚对你的不满更趋严重,这次你脱身了,下一次的陷害污蔑和插赃嫁祸会来得更快。”
“脱身确实是不可能的,但要保命还是不难的。”风归影抱紧她,“太子是个视承诺为性命的人,他答应过会救我,就一定会完成这个诺言的。”
湘广陵眺望天边的那一片虚无,连浮云也不曾到达的地方,到底隐藏了多少暗潮汹涌?紫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寒光,她只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在太子心里,你到底算是什么?”“兄弟,挚友,近臣……又抑或只是一只重要的棋子。”风归影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转而望向湘广陵,“湘君这么说,可是会让我误认为你是在离间我和太子的哦。隔墙有耳,若是让有心之人听到了,你这话可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风归影话里隐含着另一层意味——此时此刻,即使在你我视线所及之处,也绝对是被两方势力安插了不少耳目的。如此,说话变更时要小心谨慎了。她了然般勾唇一笑,笑意里弥漫着嘲讽的意味:“真没想到,风大将军竟然甘愿当一只任人摆布的棋子。我真的是大开眼界了。”
“不就是当一只棋子罢了,这就大开眼界了?这么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奇闻异事,让你大开眼界的可也多着呢。”风归影眯眼盯着湘广陵,思绪飘忽到了远处,“比如说,我曾经被凌国的军队包围,困在峡谷里几天几夜没吃过一口饭,最后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又比如说,我第一次跟我父亲去打仗就遇上了凌国当时的太子,差点就不能活着回来了。你要知道,如果那时候我挂了,湘君可就见不到我了……”
“又比如,风大将军在狮山会战时将当时凌国的太子斩于马下,将之曝尸三日,最后才把他的头颅作为礼物送回凌国。”湘广陵蓦地打断他,冷笑一声,“这是凌国景安二十三年祸事的开端,也是风大将军仕途一帆风顺的起点。风大将军怎么忘了把这事情告诉我?”
“景安二十三年。”风归影见她满脸寒意,只道她父亲身负凌国血统,而她对于自己挑起的事端也绝对是颇有微词的,沉吟半晌方抬眸笑了笑,“那一年是凌国动乱的开端——当时的二皇子,也就是现在凌国的国君凌景帝还在冉国当世子。凌国狮山大败的消息传回国内,皇上驾崩皇后殉葬,凌国国舅冷无涯权倾朝野,把那陵香公主囚禁在国舅府里当做人质,开启了他篡位夺权的道路。一直到凌国景宁元年的‘朱雀之变’,冷无涯被诛,凌景帝登基,这场持续六年的动乱才得以结束。” “你自己都毫无忌惮地将之和盘托出,又怎么能责怪凌国的死士总不辞万里潜入寂国想要杀你?”
他见湘广陵眼中寒意并未消减,讨好般笑道:“湘君话中怒意鲜明,莫不是要把凌国内乱的罪过全盘倒在我头上?这样的黑锅,我可是背不起啊。”
她不说话,天边的虚无倒影在她眼中,幻化成一片紫色的氤氲:“景安二十三年。那一年我七岁。”
风归影看出她神色有异,心中虽有些许困惑,依旧是笑道:“后来湘君家为了躲避战乱来到了寂国,定居于此,最后终于遇见了我。你说,你我可不是有缘?”
湘广陵笑了笑,没有回答。
“湘君全家到寂国避难,你的苦可就算画了个终结了。可我比你更倒霉。”风归影深吸了口气,又将之长吁出来,一脸的不甘愿,“我不过是斩了那个悍妇大哥的头,而且这还不是我有意的,是他自己技不如人罢了,结果那悍妇对我穷追不舍,不惜放弃凌国王族暗杀团的头目工作要来北疆与我对决。打就打,我也不怕她。谁知这泼妇跟她大哥一样的人头猪脑,屡战屡败,跟这样的人打仗,一点意思都没有。”
“技不如人。”湘广陵缓缓重复这几个字,像是从喉咙里吐出字来来一般,不带一丝语调。
“湘君的脸色好恐怖,吓到我了。”风归影松开手,后退一步,耸了耸肩道,“湘君不搭理我,那我只好去找太子殿下了。至少殿下整张脸冷冰冰的,不会像湘君变脸变得那么快。”
他要去找太子。
果然这一次,真的没办法全身而退了么?
湘广陵也后退一句,清淡的声音蓦地脱口而出:“风归影对决凌国屡战屡胜,有什么诀窍吗?”
风归影往外走去,却突然回身,露出一个其极狡黠的笑容:“我在凌国高层里,安插了细作。”
随后他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地消失在她面前了。 这是风归影从廷尉狱出来以后,第一次踏足寂国的皇宫。
寂国皇宫一片金碧辉煌,雕梁画柱的龙楼凤阁时刻显示着威严与气势。龙楼凤阙是施展才华的地方,是扶摇直上的青云梯,同时亦是因才招祸的地方,是引向地狱的通道。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他早已习惯这种生活,想要改变却又无能为力,便只有一天天的强迫自己淡然相对罢了。
前往龙云殿的路途上,天开始下雪。今年寂国的冬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北疆怕也早已是一片白雪覆原,生灵肃杀的境况了吧。这么早就下雪,在以往的历书里,可不是个好兆头。
也许又有人,该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丧命了。风归影叹了口气。
寂明喧从远而至,见风归影凝视漫天的飘雪沉默不语,驻步与他并肩而立,缓缓唤道:“归影。”
“今年的雪下得真早。”风归影勾唇一笑,“这雪里,有着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该死的人始终会死,不该死的无论采取何种手段,也无法取他性命。”寂明喧抬头直视风归影,目光犀利如同刀刃,“这阵血腥味,不是因你而起的,你不必介怀。”
“不是因我而起,却要以我结束。你觉得这是糊弄人的事儿,难道不是么?”风归影苦笑道,“喧,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你我都明白这是怎么一个困局,山穷水尽前头无路之时,你若不弃子,又该如何将局势掌握手中?”
寂明喧已是了然,却怔着回答不上来,只再唤他的名字:“归影。”
“你说不出话来,那是因为你自己早明白这个道理。铲除我,风氏断了血脉,氏族势力就等于是垮台一半了。”他又是一笑置之,“这也是可笑得很。若是新仇旧恨皆可以我的一死了结,这样子,我们算不算是连本带利一并赚回来了?”
寂明暄摇摇头,神色中透出一缕化不开的黯淡:“归影,你可以选择回疆的。”
“回疆干什么?继续当个边陲的割据势力,仗着山高皇帝远统领一方?”风归影嘲讽地笑了笑,“然后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和自己的父亲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像个缩头乌龟般的躲在一边?”
他慢慢敛了笑意:“我知道,你想我走,我父亲也想我离开。你们不让我插手朝廷的事,怕会连累于我。可你们让我回北疆,跟将我发配在外有什么差别?喧,我已经受够了。” 难以言语的压抑沉于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寂明暄很想抓起他的衣领大骂一顿,他甚至想要一拳奏醒他:归影,你根本不知道这个朝廷有多乱,你根本不知道为了保住你,我做了多大的努力。你连你父亲存有谋逆之心都不曾知晓,你这样掺和进来,又如何能有生路?!
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轻叹道:“如果当时我没有下令放了你,你会怎么做?”
“那自然是坐以待毙,等着吃上路那一顿咯。”风归影勾唇,那狡黠的一笑将心中的千番思绪全然遮盖,“听说上路之前倒是好酒好菜,十分丰盛,足够我这个在北疆穷困潦倒的戍边士卒做只饱死鬼的。”
寂明暄知他一如既往想要答非所问糊弄过去,横他一眼:“如此,是风大将军对廷尉狱的牢饭有意见了。”
“那是当然!”风归影又是局促一笑,“那些泛着馊味的霉饭,根本就不是人吃的;还有那长满了青苔的墙壁和冷冰冰的石板,叫人怎么睡得着?我说这廷尉狱,那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啊。我可就算了,人家湘广陵一届女流——我是说她一介文弱书生,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无缚鸡之力,你把人家困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让人怎么活?”
“我有三点要纠正。”寂明暄眸中冷淡之意愈显清晰,对于那个宣誓效忠自己但立场一直不坚定的推举试状元,他并不存有好感。“第一,廷尉狱是用来关押犯人地,不是让风大将军你休憩享受的;第二,‘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句话一般是用来形容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的,用在湘广陵身上并不恰当;第三,把你们投进廷尉狱的人是金络,不是我。”
“就一句话么,你较真干嘛?若真要较真,你身为太子,开口闭口的‘我’,已是犯了宫中大忌——好,别这样横眉冷目怒视着我,我跟你闹着玩呢。而且,”风归影背过身去冷笑一声,“殿下,从御林军刺杀到把我关押进廷尉狱,这一切难道不是你有意纵容?”
寂明暄抬眸死死盯着风归影瘦削的侧脸,漆黑的瞳孔里瞬间风云涌动,凌厉得吓人。
“从廷尉狱那鬼地方出来后,我派人去找过御林军统领苏台新,询问他那晚的出行状况。结果苏台新说他被安阳郡王请到好友来饱餐一顿,后来又去了怡春院快活了一晚。当然,吃饭喝酒风流快活都是可以原谅的,问题是那时间实在是太恰当了,除此之外,由将金络视为己出的安阳郡王请客,这也颇令人怀疑。”
风归影长吁了口气,“再后来我去找那个指证我的御林军,他当时声称我杀害了他共同执行任务的同伴,但是这个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间上。也就是说,死无对证了。再就是共同执政一事。你,渡江云和安阳郡王总领朝中大小事务,当然也包括商议何时对我进行审判。你是储君,如果不是你纵容,廷尉狱就是吃了豹子胆,也绝对不敢对我动手,他们还要担心着我或者出来以后蓄意报复,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呢。”
他扯出一个嘲讽般的笑容:“我甚至可以断定,幕后黑手就是看准我带了五千精锐回来,驻扎城外,等着我按耐不住向他们求援,最后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类似镇北军未经允许擅自入京,叛变劫狱意图谋反之类的罪名,将我和我的嫡系军队一举歼灭的。到时候我父亲回来了,见得此等境况,就是想要插手也无能为力了。”
寂明暄静静地听他侃侃而谈,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允。 风归影见他脸色平静若斯,只轻轻勾唇一笑:“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已经有了新的棋子,那颗旧的棋子,无论曾经多么重要,到必要之时,都必须除去。这个道理,我也是明白的,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不怪我。”他轻声道,“那我现在问你,你想不想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风归影答得斩钉截铁:“不想。”
他整个人神色淡然,仿佛被人污蔑投进廷尉狱一事,与他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为什么?”
“要是我知道了,你要我怎么办?都是你的手下,难道还要我拿他们的主子——我眼前这位相貌堂堂正气凛然的太子殿下出气?抑或是要我把这口怨气直直吞下,以后挂了再当只死不瞑目的游魂野鬼来寻仇?”
像是下定了决心,寂明喧把手重重搭上风归影的肩,沉声道:“我答应过嫣宁的事,我会记得。”
风归影明白这已是不可能,只用另外一只手拂开寂明喧的手,轻轻一笑:“是啊,你会记得,我也记得。很多事情我都很清晰地记得,我记得我跟你吵架骂你‘笨蛋’,还用你的松花石砚把你砸得头破血流,我记得你生辰那天我偷吃了你的寿包,结果包子里被想要加害你的人掺了毒药,差点把我毒死在龙云殿——要真这样,你的生辰就要成为我的忌日了;我记得我怂恿你跟我偷偷溜出去宫外玩耍,后来落在人贩子手里,我们逃出来了,还不忘把那个人好好惩治了一番;我还记得冬天下大雪纷飞,满园银装素裹,你,我,还有姐姐,我们会一起堆雪人……”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连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了。虽然不是自己犯的错,可他却觉得提到那个人的时候,自己就像是个打破了宫廷珍宝的毛头小孩,羞愧又无法补救。风归影只能无声地望向寂明暄那双黑如子夜的眼眸,仿佛看着那潭死水般沉寂的眼眸,就可以得到些许安定一般。
“嫣宁,她还好吧?”寂明暄努力说出这难以启齿的一句话,风嫣宁那俏丽的笑容和温婉迷人的风采一直缠绕在脑海里,最终成为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痕。他说出这句话自己也就立即后悔了,不待风归影回答,便是立身徐步离去。
“她很好。六王子……镇南王对她很好。只是近年来南方水患严重,道路闭塞得很,信件也没有几封。”
寂明暄蓦地停住了脚步,回首问道:“归影,到底爱情……什么才算是爱情?”
他的话语里带了淡淡的悲凉。 “爱情吗?大概是一件十分虚幻的东西吧?”风归影凝眉思索,忽而道,“大概就是元宵赏灯时,那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忐忑与期盼吧。”
“归影,你有爱过人么?”
“不知道,也许有,又也许没有吧。也许我心中还是会有悸动的,只是连自己都分不清楚,旁人对我的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连身边朝夕相对的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你问我,我怎么知道?”风归影笑笑,跟上前去搭着他的肩膀,“爱情什么的,太烦了,让它滚一边去吧。想这有的没的,还不如痛痛快快喝口酒!”
“喝酒?”寂明暄瞟他一眼,使劲向前推了他一把,“父皇,待会儿就要上朝面圣了。”
“那是审判大会要开始吧。”风归影背身不再看他,“反正喝几口又不会醉的,当是壮胆好了。你不去,我自己去。我风归影没你这个兄弟,喝口酒都支吾那么久。”
“这块玉,还给你。”他上前一步,声音隐隐带了恍惚之意,影影绰绰,让人听不真切,“这是以前我给嫣宁的……我答应过她,日后若是再见这块玉,无论如何会完成她拜托的事。”
只是没料到,她早料得今日你我之境。
温润姣姣的玉石被塞进手心里,风归影反手一推,将之重新塞回寂明暄手中:“不需要了。我说过,我已经受够了。”
受够了所有人都擅作主张为我安排,受够了自己隔岸观火无能为力,受够了在这个暗流汹涌的朝野里挣扎求存。
我再也不想要谁牺牲自己来救我了。
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那一刹那,寂明喧突然觉得,虽然相伴多年已成挚友,自己却永远都不可能明白这个叫做“风归影”的人。家国忠义,爱恨情仇,他背负的,比自己要多得多,却从来都不说出来。他肩上担着的,背上负着的,他为自己为这个国家所牺牲的,一直到许多年后,到风尘落尽生死永诀,一切已成定局,到自己已经深谙宫廷黑暗,熟知朝野纷争,登上皇帝宝座的时候,寂明喧还是没有想通,没法想透。
日后又是一年冬雪时,寒风瑟瑟满目荒凉,他孑然一身立于早已荒废的龙云殿内,只能徒然喟叹:“我答应过的事情,我记得,你也记得,可终究还是没办法完成。这到底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抑或是整个时代都错了?”
如果早知道会走到那一步,是不是当时在廷尉狱我就下令杀了你,这对大家都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