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广袤的密林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得阴森而恐怖。
湘广陵背着早已昏迷过去的风归影,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光秃秃的树林里。风夹杂着絮雪在耳边呼啸而过,细碎的冰渣散落在头发里,把头发冻成了一根根冰条。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她只知道由自己逃脱那一刻起,敌人的追兵便开展了无休止的追捕。她眼睁睁看着水云游带着仅存的卫队成员,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挡住了刀锋血刃,为他们争取逃走的时间。
入夜之前,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搓绵扯絮般的大雪下了整整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地停息。积雪早已没过膝盖,她在冰天雪窑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走去。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景色:干枯的枝桠,透明的冰挂,硕大无朋的岩石,高耸入云的山峰……她更不知道自己是摆脱了敌人的追捕,还是依旧在敌人的掌控之中。她只能背着水云游托付给她的人,拼命往那个修罗场的相反方向逃逸。
不知什么时候,湘广陵背上的人突然睁开了双眼。风归影只觉头昏昏沉沉,身体像是灌了铅般不能动弹。喉咙似乎有一把炽热的火在灼灼燃烧,风归影张了张嘴,可他说不出一句话。他想了想,只能向着湘广陵莹白的颈项一口咬去,那一口也是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量。
风归影的气息喷涌在湘广陵的颈窝里,她只觉一阵**,随即心下一喜,疾步找到一块一丈高的巨石,小心翼翼地把背上之人安置在背风处。湘广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神带了点急切,又带了些许不安:“你醒了么?你感觉怎么样?”
风归影艰难地张开了干裂的嘴。他只能蹙眉摇头,向湘广陵拼命地眨眼睛。谁知道湘广陵竟刹那间明白过来,她微微一笑,热切把他的头拥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心房处的热度温暖着他冰冷的体温:“你渴了?是不是想喝水?”
风归影正沉溺于那阵柔和的温暖中,湘广陵已然轻轻推开他,脱下自己黑色的鹿皮手套,捧起地上的积雪。洁白的积雪在她手心的温度中逐渐融化成一碗清澈透明的雪水,湘广陵把双手向风归影唇边送去,微笑道:“来,喝水。”
清润的雪水如同三月春雨般滋养着风归影干涸得如同火烧的喉咙,他只觉嘶哑的嗓子立即舒服了些,于是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湘君……你……你受伤了。”
湘广陵这才发现自己左手肩胛处弥漫着一片狰狞的血迹,衣襟上猩红的痕迹已经干涸成一片喑哑的乌黑了。她忍住疼痛活动了一下肩膀,轻笑道:“不,我没有受伤。你看我的手,利索得很呢。”
风归影依旧在断断续续地咳嗽。他咳出一口黑色的液体,低声道:“你别骗我了。”
湘广陵见得干冷枯黄的草地上那口黑血,又看他胸口喷涌而出的一片浓腥,只咽了口唾沫,迟疑道:“你,你别说话……你中箭了!”
风归影低低咳嗽一声,他连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可不是么!……原来……原来我也会中箭的!”
“你不要说话!我马上帮你止血!”
“你帮我……把这支箭……把它拔出来。”
湘广陵二话不说便扯开了他的铠甲,只见伤口靠近心脏,大量的鲜血泉流般汩汩流出。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再有动作,片刻又听得风归影虚弱的声音:“快点……拔!”
她再看他,只看得到他嘴角那道触目惊心黑色血印。她掏出那把解腕尖刀,从腰间解下一个细小的酒壶,用烈酒将之泼洒在利刃上。
“我现在把刀刺进去。”她想了想,把自己的手腕递给他,低声道,“你若痛得难受,便咬我吧。”
伤口靠近心脏动脉处,湘广陵几乎是颤抖着手,忍住了心中极大的恐惧才把尖利的刀刃一下子刺了进去。风归影闷闷地哼了一声,没有叫也没有喊,只死死抓着她的战袍不放。倒钩的羽箭早在逃亡之际被湘广陵折去一半,现在连深陷皮肉的铁钩也被拔了出来,随意丢弃在地面上。
这是画楼空专用的倒钩金箭。他本人是凌国百步穿杨的神箭手,射出的箭矢几乎是百发百中。只可惜画楼空为人浪荡不喜打仗,反而热衷于专研医术。即使是闲暇时分,他也宁愿沉醉花柳不愿上朝。景帝没他办法,也不作强求。这次他会亲自带兵,定是凌国境内发生了什么大事。湘广陵拼命甩头想要使自己清醒过来。她甚至不敢再往下思考了。
她把大把的金疮药洒在那个创口上,前前后后忙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再看那人时,却见他双目紧闭,显然是疼得晕过去了。
湘广陵又帮自己受伤的左手包扎。危险并没有过去,凌国的军队随时会前来搜查。一旦让他们发现,甚至还等不到坦露身份,自己和风归影就会在他们的刀剑下一命呜呼了。湘广陵揉了揉发麻的头皮,左臂肩胛处痛得很,怕是混战中伤到了筋骨。她疲惫地长吁了口气,迷迷糊糊间,竟也随他一同睡着了。
把湘广陵从沉睡中惊醒的,是凌晨时分凌国军队的搜查。由远而近的狗吠声,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零碎的刀剑相碰的声音。它们在这密林里突兀地响起,交织成一片令人心寒的死亡曲调。 “风君。我们要逃了,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她低声唤他。见他没有反应,湘广陵蓦地心下一寒,僵硬地扭转头去看他。她怔怔地看着他胸口那一让人惊心动魄的血红,瞬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创**开了,殷红的血漫过包扎的布条,一圈一圈渐染开来——可他已经不会觉得疼,也不会觉得饿,不会觉得冷。
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湘广陵把他的头枕在自己右肩上,用自己的双手环抱着他。若非嘴角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看见他的人一定会以为他在酣睡,紧闭双眸枕在她肩上睡得深沉。湘广陵蜻蜓点水般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又把他再抱紧一些。过不了多久,那血便会凝固成冰,她怀抱里的便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罢了。
说不出是悲是喜,湘广陵一瞬间甚至安然地笑了起来。她笑了好一会儿,等笑够了,方才缓缓把搁在地上的解腕尖刀捡起来。
与其让你落在他们手上受辱,还不如让我亲自将这一切结束。
她举起了那把刀。
山野里寂静一片。旭日东升,树上的冰挂在温暖的阳光下悄然融化,一滴一滴滴落下来,落在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顺着他瘦削的面庞滑落下来。
也许……也许他突然间就会醒过来了。然后我会和他一起逃,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他去。
湘广陵合眼微笑,缓缓地把剑放了下来。她把风归影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膝盖微屈起来,小声地给他唱了首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倩倩影婆娑,纤纤姿若错。
一念倾红尘,再念倾紫陌。
独燕步凌波,孤凰翔碧落。
一冢掩风流,《殇魂》尽弦破。”
北方的佳人,不是什么清雅公主。那个唤我在樱花树下亲切唤我“砚雪”的男子,他才是我在北方的佳人啊。
湘广陵再看风归影,也不知是否这歌谣的呼唤真的有效,那沉睡中的人竟然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湘君……你现在……现在还有闲情唱歌么?”顿了顿,他又艰难地挤出一个笑,低不可闻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悲伤,“别管我了……逃命去吧。”
话未说完,一口黑血从心头喷涌而出,风归影转过头去不让血弄脏湘广陵的衣襟,那血便直直地喷在雪地上,粘稠的液体染了地上一大片。他瞥见湘广陵脸上悲戚的表情,只从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依旧是轻声道:“湘君,你怎么……一脸的哭丧样?我……我还没有死呢。”
“我留了下你的命,所以你的命是我的。你的命是我的,我不拿走的话,谁也别想拿走。”
她从兜里掏出一颗泛着半透明色泽的药丸,将之塞进风归影嘴里。再看那个装着药丸的窄口白瓷瓶子,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从凌国带来的两颗救命圣药,已经全部被风归影吃光了。
“别犯傻了。为了一个和你不相干的人赔上性命……这值得么?”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像是一片毫无重量的棉絮在空气中随风而飘。风归影低低咳嗽了一声,眯眼微笑着打量那一团堇色,忽而轻声道:“湘君,我困了。”
他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没等湘广陵回答,悄然合上了眼眸。
他再也没有了任何知觉。
“那些步兵不认识我,即使我向他们坦露身份,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我还是救不了你。”她苦笑道,“我也累了。其实我们一起死在这里,这或许会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吧。”
可是我舍不得让你去死。我根本就舍不得,我从来就舍不得啊。
“你知道吗?我好想回家,也好想带你回家。可我又想,哪怕是要一辈子留在寂国,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宁愿一辈子都不回去。”她轻抚他血迹斑斑的脸庞,只剩一声绵长的叹息,“可是现在,我要一个人离开了。风归影,天不亡你。水云游……如果他没死,他一定会来带你走的。”
原来这个,才是我们真正的结局。
湘广陵放下他,蓦地向狗吠人影处冲了过去。
悠长的叹息声随时光流转,隔断了往后整整一生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