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玉露金风

若溪说:“先去你家把衣服换了,我在宿舍等你。”

来到若溪的宿舍,建华已经睡了,宿舍一明两暗三间,男的住东边,女的住右边,中间一间大一些,当办公室兼客厅,碧野就在客厅等一会儿,搓着手。药汤凉了,若溪带碧野去厨房的火上热了药,给他擦腿,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直把一罐子药擦完。碧野觉得很对不起若溪,他说:“若溪,真的很对不起,我应该按时过来,你这么辛苦,我却一点儿也不顾及你。今天是云燕儿的妈妈来了,让我签了个不和云燕来往的保证书,我不想再有麻烦就签了,但我真觉得那是对我的侮辱。我就走到湖边去了,忘记擦药。”

“没事了,见你下湖去,我真的气坏了,弄不好就前功尽弃了,我这么长时间擦药按摩,就白费了。”说着竟流出眼泪来,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若溪收拾好药罐,对碧野说:“不早了,我送你回,你再把我送回来好吗。”

碧野点头,两人关好厨房的门,碧野拉着若溪的手,顺着村路向东,又走下湖边,沿着湖边向西,慢慢地走着。

若溪喜欢这样被牵着手,跟着走,不用想,不用问,就这样一会儿并着肩,一会儿前一会儿后。若溪想,碧野只是一个大男孩,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和女孩子交往,就有这么多女子闯进了他的生活,他只知道,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不懂得这好也不能一样,一样了就都不好了。若溪觉得碧野根本就没有准备好爱情,他也没有想,没有来得及想。不能怨他,也不盼望什么,但愿相处愉快,彼此无伤。若溪觉得小玉对碧野有些引诱,至少也是撩拨,难道不是么?可难道她又不该么?若溪想了半天,想出个最简单的词:“这样不好”。

但她不能说,也不应该说。

碧野不说话,若溪一时也没有找到话题,但两个人似乎都觉得自己知道对方再想什么,其实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不十分清楚。但手牵着手的感觉真好。

夜很凉爽,甚至于有冷,若溪紧靠在碧野的臂弯里,感觉稍暖一些。碧野把那件工作服脱下来,给若溪披上。若溪想起了高志远,他没有这么暖,他是彬彬有礼地直奔主题的,没有温度没有时间。“不要再去想他”,若溪在心里命令自己。每每想起高志远,若溪就感觉自己很白痴。

碧野不懂爱情,但他懂温暖。

他们就这样走着,没有一句话,又像是一直在彼此诉说,语言是能通过相互牵着的手传达的。在碧野把若溪送回宿舍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经过全村人起早睡晚的一阵子忙活,补种的萝卜青菜一片片碧绿。在这碧绿中,麦子黄了,尽管夹杂些燕麦稗子,翻滚的麦浪还是给人们带来了喜悦。在满湖欢腾的雁唱声里,麦收开始了。

麦收开始了,上面又派个胖子老范当组长,可能是老张工作没有什么声色,老张是一个不动声色的人。老范带来了上面的精神,“家家门上一把锁,男女老少齐上阵”,把颗粒归仓。

工作组里一直悄无声息的那个黑高个儿小王,就是人称黑子王的那一位,此时突然活跃起来,革命化的建议一个接一个,并冲锋在前,很受胖子老范的赏识。

黑子王,二十四五岁,家里兄弟姐妹多,家境贫寒,也没上几天学,在县拖拉机站当工人,也就是勤杂工,总是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他有一个“发小儿”的哥们儿,三折腾两不折腾就成了县里的干部,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可咱黑子王也是工人呀,怎么总是被人领导呢,是没赶上机遇,他始终眼盯着机遇,可机遇好像就是没出现过。这次下乡支农是他主动要求的,也就是想尝一尝当领导阶级滋味,说不定也是一次机遇呢。

可来到了托合塔尔事事不顺心:想跟着陈疯子斗争,可陈疯子犯了事;到农田去指挥吧,二裘不买他的账,跟老张讲,老张总是和稀泥;好不容易有个碧野的事,老张偏让他去协助那些人量地,把个审案的大事交给了两个丫头片子。他也想抓一抓政治学习和对农民的思想教育,可认不了几个字,文件总念错,错就错吧,反正也没谁听。只是说到羊肉只能卖给国家,每公斤羊肉1.45元时,他念成了“每公斤一,还有四十五元”。这句话大家都听到了,一阵的嚷嚷:“到底是一元还是四十五元?”,“每公斤四十五元,哈,那是什么价呀?”还是若溪解释了是一元四角五分,黑子王很尴尬。

这件事又让黑子王沉默了很久,脸也更黑了。

老范一来到,就明显表现出对工作组过去工作的不满,也表现出对黑子王的期待,又听说老范是有来头的,这使黑子王看到了光明的机遇。 从古至今,人们都是不信有准头的,只看有来头的。

黑子王的第一条建议是:全村除了产妇、瘫子、疯子、瞎子之外,全都搬到地头上去,秋收的大田白天要红旗招展,晚上要灯火通明。

第二条建议是:为保证颗粒归仓,收割过的麦田每“框子”内掉在地上的麦穗不能超过一个,他不知道什么平方米,是用粗铁丝挝了个两米见方的框,往地上一放,数数那框里有几个麦穗头。因为无法达到这个标准,他又提议,停掉了队里所有的马拉收割机,全用镰刀割、用手拔。

第三条是:要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全队的人都集中在一块地里,还要搞好宣传工作。

这些建议立即付诸实施了,大田边上是戈壁,没遮没拦的,白天烈日晒,晚上蚊子咬,女人们跪着割,老人孩子就是在那儿爬着拔……

县里在这儿开了秋收现场会,要推广托合塔尔的先进经验,黑子王出尽了风头。

那天县宣传队也来演了节目,演完后是碧野赶车把他们送到附近的另一个生产队去的。碧野又见到了云燕儿,他们没有说话,云燕儿下车的时候扶着碧野的肩,碧野拉住云燕儿伸过来的手,怕这位舞剧吴清华的扮演者从一米多高的车厢跳下来时摔着,也可能是怕她下来后还站不稳,那手是多拉了一会儿,云燕儿指指脖子上那根红绳儿,眼里水汪汪的。碧野目送着她离开,她是回了好几次头,好像是把什么东西丢在了这儿,这让碧野很不安。

收割的进度如同蜗牛,男女老少各个儿像晒蔫了的茄子。

但这场轰轰烈烈的闹剧还是在一个人的雷霆震怒中结束了。

发怒的人是二裘,他中暑了,在地头苇棚下吃了几粒仁丹,喝些凉水躺了一会儿,半下午爬起来了,站在地头大声吆喝开会,人们聚拢来。

二裘宣布三项决定:

一,大车小车旱爬犁都套起来,往场里拉麦子,立即派几个老把式,开辊子打场,给各家分些粮食。

二,马上套起所有的马拉收割机,分散开来,哪块地熟了收哪块,再这样拖下去,麦粒就都炸在地里了。

三,所有的人都搬回村里去,把红旗插到没有收割的地里去,吓大雁。

黑子王指着二裘说:“你这是违抗工作组决定,破坏秋收。”

二大裘大喝一声:“放你妈的屁!你是哪儿冒出来的,糟蹋老子的粮食不心疼呀。我们种的庄稼,我们想咋收就咋收,你他妈给我滚一边儿去。”

黑子王伸着青筋暴起的脖子,像一只斗架的公鸡:“你——你——我是这儿的总指挥,我撤了你的职。同——同志们,快去拔麦子去,县里都表扬咱们了,刚开—开了闲扯会。”他一急把“现场会”说成了“闲扯会”,唉!也是的,有几个“现场会”不是“闲扯会”呢?

碧野把鞭子甩了个脆响,冲野狗喊:“走吧,别听闲扯了,拉麦子去。”

人们四散了,收拾着往村里撤了。那天夜里,大家都睡了个好觉。只有工作组宿舍的灯一夜没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二裘就敲响了上班的钟声,还是66老婆主任伴侣刘翠花第一个站到哪个挂着的链轨拖拉机铁轮子下,向二裘抛上一个媚眼儿,男女老少,劳力半劳力都集中在钟下的土坪上,二裘把所有人分成了几个大组:收割按收割机分成一组、二组、三组,还有运输组,打场组,铁匠组,木匠组……指定了组长,迅速而有条理地分配任务,然后,他对大家说:“以后就这么干,我这也可能是当最后一天队长,不管怎么样大家都要齐心把庄稼收回来,咱们自己辛苦种出来的,不管多少,都不能烂在地啊。”

这一天公社来了人,晚上开了社员大会,宣布撤销二裘的队长职务,开除革命队伍,监督劳动,队长暂由刘六同志兼任。

二裘说:“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开除个球呀,我还是个农民,谁能开除出农民去,让我当工人,我谢他八辈祖宗。”

人们非常佩服二裘,私下里传说:二裘敢顶撞上面的,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是因为他爹有块免死金牌,是毛**发的。

二裘照例去地里干活,队里的活照例是按二裘安排的进行。黑子王没过几天真的到县委宣传部当副部长去了。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误,又安排到县中学当老师去了。

师傅大老王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壶酒,他让师娘拿出来,对碧野说:“小仔,提上这壶酒,跟师傅看看二裘去。”

师娘说:“留一点,晚上还要给你搓腰呢。”

“留啥,我这腰这阵子没事,是等下雪了才会犯,都拿上,咱们喝个痛快。酒嘛,过这阵子我再去找,弄十斤八斤的不成问题,我的朋友多。”

“又吹了不是,就这壶酒,还是用两只羊换的呢,你看看你还有羊了吗?”

“都让小分队给割了尾巴了,他妈的,当初还不如都换了酒呢。听说今年河南红薯大丰收,红薯大丰收,头疼大麯喝个够,当时人们把红薯干酒叫‘头疼大麯 ’。”

到了二裘家,工作组老张跟若溪建华都在,黑子王当宣传部副部长去了,胖子老范回县汇报工作,工作组就剩他们三人,全来了。桌上摆两瓶瓶装酒,老百姓那年头喝不上这个,这酒是老张带来的。

猪头进村时,二裘家的一只老母鸡跑到沙包子后边儿孵了一窝小鸡,都长大了。老婆把老母鸡炖了,摆上了桌,再就是一篮子煮土豆了。

碧野问二裘,家里有挂网吗?

二裘说:“有呀,大眼小眼的都有,这段时间猪头进村也不敢卖了,都放在库房里 。”

碧野说:“大家先喝着,我去弄条鱼来给大家下酒。”

老张说:“算了吧,鱼又不是你们家养着的,哪里就那么方便。”

师傅说:“让他去,他能弄来,他可是只鱼鹰,没听说救66吗,那多亏了他,我就没下船。”

若溪和建华都要跟去,碧野选了个大眼的挂网,到湖边一个深水湾前,让她们两人别说话,悄悄呆着,碧野脱衣下水,把网下到深水区,深水才有大鱼。他一手举着网往前游着另一只手便把网慢慢抖开,胳膊上叮满了蚊子,也不能打,忍着,不一会儿就把这个深水湾用网给拦了起来。在湾里扑腾了一阵子,收网,不多,挂了五条六七斤重的大鲤鱼。两个姑娘凑过来,唏唏嘘嘘地小声惊叹着。湖边浅水草丛里的蚊子被心动了,成群的蚊子向碧野飞来,碧野冲姑娘们说:“转过身去,我要换衣服。”

“谁想看你似的。”她们笑着转过身去。

那晚的红烧鱼是若溪做的,味道不错。

老张喝一杯酒说:“你偷抓革命的鱼,可是证据确凿呀。”

二裘说:“偷就偷了,他已经是小反革命了,还能把他开除出反革命队伍?这年头不就是动不动就开除吗,不开除又能咋?”

若溪用酒给碧野擦被蚊子咬肿的两条胳膊,二裘说:“少浪费点酒,死不了的,蚊子咬的,擦酒没用,浪费有罪。”

“那擦啥有用 ?”若溪问。

“擦尿。”二裘说。

若溪愕然

二裘哈哈大笑:“真的。嘿!这小子,不光特别招蚊子,还招姑娘疼呢……哈哈!”

“人家有人疼,用不着我。”若溪说。

这蚊子咬了,用酒擦,疼得碧野呲牙咧嘴的,可也不怎么痒了,疼比痒好受多了,不疼不痒的生活也不见得好。

师傅说:“擦了多浪费,还是喝了好。”说着给碧野倒了一茶缸老白干。

碧野摇头说:“我不会喝酒。”

二裘说:“在咱这大戈壁上,不会喝酒,快把老爷们那东西割了喂狗。这小子,上次在大龙口,被雷主任灌了一大缸子酒,见酒就怕了。”

几个大老爷们全都哈哈大笑。

两个姑娘脸通红,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二裘那粗话。

碧野端起那一茶缸老白干,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感觉还真不错。

二裘说对老张说:“开春我偷偷派人到山里开了些旱地,把老铁匠一家都送去了,在那看着,今年雨水还行,前两天老铁匠带信回来说长得不错,估摸着也该收了,我联系了兵团上的康拜因,得派人上去收,这事儿先还不能让66知道,他本来就装不知道。”

老张端起一杯酒说:“大家喝了这杯,我老张决不会对不起乡亲们,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能顶着的事,我替你们顶着,只要大家别挨饿。”

“还有吗?再给我来一缸。”碧野可能是醉了。

怎样才能瞒着组长老范和主任66,把二裘偷种的那块旱地收了?老张、二裘、师傅几个人正发愁,队里的马倌艾山从山里下来了。

队里有两个马倌,一个是三裘,另一个就是这艾山了。艾山是哈萨克,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四十多岁,一家人在夏牧场放马。春耕过后,队里只留少量的十几匹马,其余的都赶到山里去,那里气候凉爽,草肥水美,马儿养一夏天的膘,到秋收的时候除了母马、马驹和护群的公马以外,全都赶下山来,收割、拉庄稼、拉辊子压场、秋翻耕地,忙活完一秋,这上百匹马就赶到河谷的冬窝子去了,开春后再从河谷里赶出来春耕,夏天就赶到山里的夏牧场去了。艾山住在山里,那儿有马圈和他的住房,今年山里雨水大,圈棚和房顶需要维修了。现在艾山回队里来是请求派人,他不知道二裘已被撤职,径直来到了二裘家。

这让二裘喜出望外,他细心地安排了一番。

事情也很简单,艾山立马去找66,把事情说得很严重,要一辆马车10个壮劳力,并要求二裘带队,因为只有二裘熟悉山里的情况,那个牧马点原来就是二裘带人建的,别人去弄不好,过冬可就困难了,他说:“我艾山冬天被大雪给埋了不要紧,可队上那几十匹母马,要是被大雪压在圈里,责任可就大了。”

66赶紧去找老范,并告诉老范,那个牧马点如果出了问题,几十匹怀崽的母马不保,整个生产队就要垮了。老范也觉得二裘碍眼,就让他到山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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