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作战的时候,哪怕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主帅也不会轻易的敢拿出酒来给将士们享用。
这玩意,少了,人家不尽兴;多了,就怕对面来偷家。
所以,想要开怀畅饮的庆功宴,通常只有大战结束后才有可能享用。
除此以外,就只有壮行酒了。
壮行酒分两种,一种是赐予了二爷傲视天下资本的温酒斩华佗,用来壮胆的;
还有一种就是眼下曹营里上演的这种,为掩护大军撤走,必须要留下一支准备好了埋骨他乡的敢死队,在撤走前夕,他们有机会喝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壮行酒。
曹军中,挑选出了三千人用以断后,这种部曲的挑选更多时候不以精锐程度论,主要是自愿为原则,因为留下来的人,基本是没有太大可能活着回去了。
如果不是心中怀揣着赴死的念头,怕是起不到阻吓敌军追杀的作用。
这些人除了会给予高昂的抚恤金外,也会承诺照顾家小,这也是为了让他们不再留有任何的顾虑,可以放手一搏。
仅仅这样还不够,还要配备一名足以凝聚军心、让将士们甘愿舍生忘死的重量级人物参与断后,一如官渡时候的沮授,以文儒之身定军心。
放眼目前潼关战场上的武将,张郃与徐晃都没有这个本事,就更别提泠苞、邓贤和刘𪻺这几个新拜营的益州武将了。
不管曹操愿意不愿意,这虎贲双雄要么是都留下,要么是留下其中一个,其他人可都无法胜任断后的重任。
冰城军帐内,典韦和许褚相对而坐,一人豪气畅饮,酒液顺着戟张的虎须流下,一人黑着脸闷声喝酒。
“诶,诶,诶,你有完没完,差不多得了,这才多长功夫,给你干了三坛了,这九酿春可是陛下御用的,总共就那么八坛子,照你这么喝我还能剩多少?”典韦一把推开许褚伸来的手。
难免会换来一阵凌冽的瞪眼,不说一言,只怒目盯着就让典韦有些无所适从,于是放开了手,嘟囔道:“伱最多就喝这坛了啊,不然我自个都不够。”
许褚不言,揭开酒盖便是整坛子灌了起来,脸色已经醉红,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指着典韦,大声道:“老典,你他娘的有什么好能耐的啊,敢跟我抢这断后的任务,你给我回去许昌,我留下,我这就去跟司空说去!”
“得得得,汝不能饮可与稚子共桌。”
典韦笑呵呵的一把压下许褚,随后冷嗤了一声,“老许啊,我知道,你许家呢出身豪强,当初也带了乡勇和财帛来投奔司空的,这方面我比不得你,老典我还是个杀人犯,连县城都不敢回。
可要说在军中的威望,嘿嘿,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司空治下的这群弟兄,谁敢不服我这古之恶来?”
“放屁!那司空还唤我虎侯呢,要不让你的双戟尝尝火云刀的威压?看谁差劲些?”
许褚眼睛瞪成了铜铃,“你要打不过我,就给我老老实实回许昌去!”
两人争执期间,曹操揭帘而入。
一看到曹操,这虎贲双雄就赶忙起身行礼,再不敢造次了。
依着从前,这种时候定是躲不过曹操一顿骂的,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两货喝酒了。
不过今天,曹操显然没这个心情,只是压了压手,随后就坐到了正中席位上,虎贲双雄像两个乖巧的学生端正坐姿,不敢说话。
“典韦啊,你是初平年间到我麾下的吧?”听不出是喜是悲,曹操好似拉家常般问道。
“是是是,跟着张邈将军投奔过去的,不过司空知晓末将还是在兴平年间了,那次也是打吕布。”典韦嘿嘿笑道。
曹操缓缓颔首,“对,濮阳之战嘛,我还记得。”
说完,又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恍如昨日.”
言毕,帐内又陷入了沉寂。
分别的气氛从来就不会让人慷慨的。
曹操少有的自己斟满一碗酒,敬向典韦,这可把典韦吓够呛,赶忙回敬。
别看典韦战功赫赫,不乏救主,曹操呢也实实在在的把他当成曹家人一样看待和信任,但从来他们相处的时候,典韦都会把这条明晰的界限划的很低。
“知道为什么同意让你留下来吗?”曹操举着酒杯却没有一饮而尽。
典韦自觉摇头。
曹操笑了一声,“宛城那一战,凶险程度其实不弱于眼前,可你典韦都能挺过来,我知道的,你一定能办得到。”
“司空放心!”典韦心底泛起一股暖意,双手捧着酒碗倾泻。
曹操看着典韦,好像有很多的话想说,至少来之前心里是憋了很多的话,可真正看着他了,又不知道该说哪句,甚至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往昔的记忆浮现,典韦在战场上的凶猛,庆功宴上的憨态,以及贴身保护自己时候的尽责,不免有些鼻头发酸。
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
复而起身,走出军帐,虎贲双雄欲起身相送,却被他扬起的手示意不必。
帐口处曹操定住身子,背对着典韦和许褚,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弹。
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眼睛有些晶莹,双手搭在典韦的肩头,“元让走了,奉孝也走了,留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有时候也会想,你说这人要是永远也不会分别该多好。”
“司空.”
典韦方才起韵,曹操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膛,摇摇头,转身出去。
走到许远才传来一道声音,“我在许昌等你,这是命令,记住了。”
“喏!”典韦重重作揖。
“老匹夫,厚颜无耻,狗屁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潼关城内的吕布被气的面红耳赤、青筋暴出。
能让吕布这么生气的人,自然是钟繇。
这事还得从魏越接防长安后把钟繇送到潼关说起。
原本,偷袭粮草的计划失败后,吕布就一直盘算着有没有办法将计就计。
明面上看,等到冰城自然消融,自己骑兵齐出,那自然是摧枯拉朽的碾压曹军的。
问题是,连吕布都明白,如果曹操迟迟收不到陈到得手的消息,肯定不会一直死守在冰城坐以待毙的,他会突围,他会撤走。
这就牵扯到一个追击问题了,从潼关到冰城足有三十多里的距离,等到斥候回报再去追击,显然是距离有些远了,杀伤力太有限。
要说去冰城外立一座大寨起来,一时半会又弄不来这么多的木料,这玩意你要不是提前准备,根本不可能备着太多,潼关一带又不比中原,到处都是林木,这里沙土居多。
围城?那更不现实了,别看吕军兵力占优,战力也占优,可根本围不住那座冰城,把兵力分太散了,甚至有可能被曹军冲破军阵,反而吃亏。
根据吴懿交代的消息,他们的任务是烧毁粮草后直奔长安接防,剩下的事情他也不清楚了,所以庞统推测,为了确保计划不会出现被利用的情况,得手后负责传递消息这一环应该是在钟繇的身上,这才有了把钟繇送到潼关的事情。
原本呢,吴懿也降了,钟毓也撂了,画几个大饼应该可以轻松拿捏钟繇的。
事实证明,吕布还是小瞧了钟繇啊。
这家伙来到后直接来了个一推三五六,抵死不认。
而且,这种死皮赖脸的方法还有一套能自圆其说的推辞。
吴懿?他说的话能信?他不过是益州的降将而已,卖主求荣之辈,现在归降了,为了自保就胡乱攀咬。
钟毓?我儿子心理素质太差了,没见过世面,所以一看到吴懿甩锅他就慌了,但是他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你要不信现在问问。
同时还不忘表个忠心,自己情真意切的辅佐,却要是落了个莫须有罪名,只怕往后天下士人都会寒心的呀。
吕布当场就被气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给他来上一戟,奈何你架不住他这说辞啊。
吴懿作为刚刚投奔曹营的武将,说实话信服力方面确实不太够,如果单纯以此论罪,传出去后肯定会引发不小的争议,这可是颍川钟家,影响力不可低估。
如果陈到愿意站出来指正就不同了,毕竟他跟了曹操有五六年时间,问题是,这家伙骨头硬的不行。
现在倒好,不仅没能让钟繇帮着自己将计就计,连他本身都处于一个可以勉强自保的处境。
“老匹夫,我给他机会将功赎罪,他却不珍惜,我早晚拆了他的骨头!”吕布愤愤不满的骂道。“温侯,此事钟繇当然不会承认,毕竟他也知道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甚至那些被他挪用的粮草,他肯定都料理好了账册。
相反的,一旦认下了这个罪名,钟繇自己反而落下了一个首鼠两端的骂名,钟家也可能为此蒙羞受到牵连。”庞统摇头苦笑。
“老匹夫,真以为我拿他没办法,好好好,等允文到了,看不把他架在火上烤!”吕布冷哼一声。
庞统瞥了一眼,所以,你不也是没办法嘛。
罢了,这些事也不是自己该关心的,庞统沉吟片刻,道:“温侯,当务之急还是要部署好追杀的事宜,想来迟迟得不到钟繇消息的曹操已经在安排撤走了。”
“放心。”
吕布沉下心来,坐回帅椅上,“此去冰城本就有三十多里地呢,步兵最多是跟在后面接收俘虏和斩获,所以,我会亲自带领城内八千骑兵一路追杀,曹军几万人里骑兵不多,跑不远的。
更何况,后头还有文远在呢!”
“温侯明鉴。”
庞统先是奉承一番,随后带着请教的语调道:“不知温侯觉得此番有多大把握斩下曹操?”
吕布看了庞统一眼,叹了口气,摇头道:“斩杀、俘获那些步卒问题不大,可曹操自是有良驹坐骑,并州精骑又不在身边,无法日行百里追杀,说实话,我觉得曹操此番还是能逃脱的。”
庞统嘴角勾勒一抹得意,“不,在下恰恰觉得,此番是斩杀曹操的最佳时机。”
“此话怎讲?”吕布不由的挺直胸膛。
如果能够斩杀曹操,那可比抓这几万俘虏性价比高多了。
一旦曹操被擒杀,曹军群龙无首,自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三路出击,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逃往荆、益两地。
“在下细细盘算过,走陆路的话,明面上看是安全的,可张将军已经抵达了孟津,这一点曹操自是也清楚。一路逃命,再与以逸待劳的张将军短兵相接是极其危险的一件事,我猜想,他不会冒这个险”
庞统的话还没说完,吕布就倏然站起,戟指着他激动道:“你是说曹操会走水路,沿黄河一路向东?”
还不等庞统回答呢,吕布又自顾自的说道:“对对对,依着曹操诡谲的性格,定是做的出这种事情的,哈哈,这回曹操定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要亲自带兵去渡口追杀!另外,让将士们备好水具!”
庞统捻着小短须,松了一口气,“在下预祝温侯摘的曹操脑袋凯旋!”
北国军中,能打水战的自是极少的,甚至很多根本上不得战船。
不过青州水系繁多,那里的人很多自幼就娴熟舟楫,再者就是徐州人了,毕竟有泗、沂河穿流,很多人都懂水性的。
事实上,历史上的曹操在赤壁之战时,麾下除了荆州水军外也有一支自己的水军,那便是由青州和徐州军士组成的青徐水军。
反观曹操,应该只能是用随军的木料造出数量不多的快船用以逃命,所以只要在黄河上追杀,得手的机会应该不小。
庞统做这样的设想,最大的考量就是曹操会忌惮吕布麾下的并州狼骑,毕竟,他可不清楚这支精锐骑兵到底在不在潼关城里。
“士元啊,我过去呢,还真是小看你了,毕竟在我看来你败给允文败的太过干脆了,虽然允文一再力荐说你是当世奇才,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心情大好的吕布似乎有意要向庞统敞开心扉,“不过后来细想,败给允文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不能以此度之。
从这次你破曹操的连环计来看,足见你的才华不下邺城的贾文和,方才听你分析,更是受益良多。
此番拿下中原,你便是首功了!”
败给允文就是正常的事,这话怎么听都让庞统不是那么的舒服,他自信当初关中十部如果愿意听自己的,那胜败可得俩说。
可反过来想,吕布现在能如此开诚布公,不是正说明他没有再把自己当外人看了,再合上这取中原的首功,庞统其实是心里头五味杂陈。
他自问才华绝不在诸葛亮之下,可为何择主这条路上却如此的崎岖坎坷。
当真是应了怀才不遇者恰如璞玉为砂石所掩,如今这般也算是修成正果了,感觉多日来的委屈就如同一道深渊,但吕布一席话就将这个深渊填满。
嗯,一下就把它给填满了,不愧是温侯。
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拱手道:“温侯与兰陵侯的知遇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这次追杀的重头戏是骑兵,所以,为了确保收到消息的时候能够最快速度出关,吕布是放下狠话的,接下来的日子,骑兵要把战马全部拴于帐旁,哪怕是睡觉也不可以卸甲。
辛苦是辛苦一些,但为了一战擒获曹操,倒也值得。
所幸并没有等太久,第三天寅时斥候回报曹军开始出城逃离了,而且兵分多路,看起来好似完全没有任何的章法,只求快速远遁。
毕竟提前就做好了准备,斥候回报不到一刻钟,所有将军都已披甲而来,乃至于骑兵都开始在城门口集结。
“按照先前分派任务出发,此番切记,万不可被曹军丢弃的铠甲、辎重所吸引,一定要尽最大可能斩杀曹军,若谁能摘得曹操首级,赏万金,我亲奏陛下为他官升三级!”
这份赏格的吸引力自是不用多说,哪怕是马超这种侯爵家庭出身都为之一震。
潼关城下,大军鱼贯而出。
吕布只带了五百骑想着东北方向的渡口杀去,剩下的骑兵,全部都交给了马超、庞德、满宠和其他的关中降将。
至于吴懿,他只能待在城里,要说是不信任也好,没资格也罢,反正吕布不打算让他参与这场战斗,毕竟曹军里头掺杂了不少益州将士,他现在不宜出战。
虽是各方一路狂奔,但最先抵达战场的还是吕布这头,毕竟从距离上计算,他是最近的。
看着渡口上有曹军举着火把在慌忙登船,吕布不再考虑是否会脱离队伍,赤兔马速度全开,一个纵身便是跳入人群之中,方天画戟扑棱棱拍在面前之人。
那人身披铠甲,只迎上这一击也能听到金属破碎的清脆声,旋即那名队率倒飞出去,翻腾中口中血雾喷溅。
队率尚在空中翻腾,吕布已经将方天画戟反方向一扫,没反应过来要逃命的曹军被一道寒芒掠过,皆是兵器坠地,捂着咽喉喷溅出的鲜血,瘫软了下去。
这小小的渡口上,曹军可不算少,怎么着也有个三四千人的,以至于吕布一人跳入其中后犹如浪花溅落江海般渺小。
可事实却是,一杆方天画戟如同收割凡尘性命的神器,从第一个队率落地起,赤兔马来回驰骋,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空地,给人一种战神临凡,凡夫束手的既视感。
以至于五百骑兵刚刚杀到,这几千人的队伍就乱的不像话,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这些西凉骑兵都很清楚,论战力他们当然有资格睥睨这群曹军的步卒,可真正造成他们混乱的,却不是自己,而是吕布一个人。
因为所有的曹军都在四散,同时嘴里不断喊着:“吕布来了!快逃啊,吕布来了!”
眼看着已经有几艘快船已经越来越远,满脸是血的吕布勒停赤兔马,方天画戟如泰山压顶般落向一名奔逃的曹军。
这一戟下来,纵是那缨盔再厚实几寸也是无救,那名曹军似有所感,顿住不动,直是看到滞重的方天画戟在自己脑门上赫然停下,却因为紧张的呼吸不过来,裤裆下一阵温热腥臭,吓尿了。
“曹操在哪。”
云淡风轻的四个字如同可以改变天地法则,上一息还无法呼吸的曹军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指着一艘远处的帆船,“那那.”
“想跑!”
但见那艘船借助着风帆和顺流优势急速往东,吕布根本没多看面前小兵一眼策马去追。
船在黄河急游,马在岸上狂奔。
号称踏江翻山如履平地的赤兔马当然不可能真的跳下黄河去追杀,事实上,吕布的目的也不在于此。
眼看距离合适,他将方天画戟向前方投出,同时鞍下宝雕弓已经握起,捻起一枚金翎箭后,近乎是不需要瞄准,凭着直觉就射了过去。
嗖~
白练划过,目标船只的船桅上,金翎箭入木三分,绑缚风帆的绳结散开,帆布落下后,那小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许多。
够了,剩下的事就交给追杀的水军。
另外一艘船上的甲板,一名身披寻常甲胄的男子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意升起,呢喃道:“这厮当真是妖物,如此快速且晃荡的船体,他又骑着赤兔马狂奔,还能射中船桅,此番怕是要比当年辕门射戟还惊世骇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