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之际,许国故城为许县治所,其地近鲁阳,城郭宫室具备。
曹操迎刘协入许县后,又盖宫室,筑殿宇,建官署府第,修粮仓武库,扩街道,辟园林,大体仿洛阳宫室而建,虽不能与长安洛阳二都相比,却也相差不远。
许都宫室亦分南北二宫,如今刘协所居便是北宫德阳殿。
今夜刘协一反常态并未召幸妃嫔,而是偷偷遣内侍唤了伏完,令他避开耳目,入侧殿一叙。
伏完得了刘协命令,想起前几日朝议时,朝中有人诬告杨彪交通袁术。曹操将杨彪下狱,让满宠调查此事,又有种平提议派遣张燕管亥二人领兵平黄巾之乱……心中不免忐忑。
以往这样的事,刘协多半是同董承商议,何曾轮到过他?
昔时他还有些艳羡,如今真避开董承,他反而觉得惶惑不安了。
伏完理了理心绪,极细心整好衣冠,将手头事务都处理干净,方小心翼翼跟着那内侍入了德阳殿。
他是首次与自己这位女婿深夜密会,并不知该以各种态度面对,只是深低着头,认认真真朝着刘协所在行了个大礼:“臣金吾卫伏完,拜见陛下。”
刘协握着卷《尚书》在读,似乎此时才意识到伏完的到来,他忙放下竹简,上前两步将伏完搀扶了起来:“国丈请起,恒月今日还与朕念起国丈呢,言将近年末,要为国丈做几件新衣。”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
伏寿的小字便是恒月。
伏完心头一热。
刘协对他如此尊重亲厚,怎能不叫他感动。
“万不敢叫陛下与娘娘劳心。”
伏完诚惶诚恐,再度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国丈不必多礼。”
刘协这次没再亲手搀扶,只是示意那内侍扶起伏完,自己重新做下,将那摊开的《尚书》卷起,搁至案角。
“陛下深夜召臣……”
伏完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垫子上仿佛长满毛刺一般,刺挠得他坐不稳当。
也许是殿内炭火太旺,他背后生出些细密的汗珠,按耐了许久……也许不过只是一刻,他终究还是选择主动开口。
伏完心中考量,以为刘协既然密诏他来,定然是商议朝堂大事。
还有什么比太尉杨彪下狱这事更重大的?
可刘协开口的第一句,却是问他:“听闻曹操请种伯衡为幼子师,果有此事否?”
这一问出口,伏完可谓是被打了个措不及手,他刚想好的,有关于曹操为何要对杨彪动手的那些猜想,又全被他重新咽了下去。
“……确有此事。”
伏完开始思考刘协这话背后的深意。
他想了想,没想明白。
刘协点点头,眉眼间骤然蒙上一层阴翳。
“他这是何意?!难道他不知这是那曹操拉拢他的手段?朕还在呢!这曹操意欲何为?国丈!你说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伏完被刘协这突然得怒火吓得浑身一颤,立即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他听出刘协话语中的第二个“他”字指的是种平。
陛下似乎不满曹操,连带着也迁怒种太史了……
老实说伏完觉得种平有些冤枉。
他也是在张济郭汜手下受过磋磨的,对于敢带着几千人就偷袭长安,还能成功将百官救出来的种平,伏完是抱有极大好感的。
天下人谁不知道种伯衡一片丹心为汉室?就几次营救天子的功绩,封彻侯,掌数州之地否是绰绰有余。 难道人家在你孤家寡人,极度危难时都不放弃你,现下安稳之时反而会生出异心吗?
伏完在心中想得清楚,却知道这话估计刘协现在可能听不进去,因此并未说出口,只是委婉劝道:“臣想起祁大夫故事。”
昔日晋平公问祁黄羊,谁可为南阳令和太尉,祁黄羊先后举荐自己的仇人和儿子,二人都能够胜任职位,造福百姓,孔子听到这件事后称赞说:“善哉,祁黄羊之论也!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祁黄羊可谓公矣。”
伏完说这个典故,意思就是种平可能只考虑了他的才能可以担任得了老师这个职位,却并没有意识到曹操儿子身份的敏感。
或者他意识到了,只是自己内心坦荡,所以不在乎非议。
刘协面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伏完能感受到他微微有了动摇。
伏完深知刘协囿于深宫,势力弱小,所能依靠者,实在不多。
除去他与董承,最能依靠,最忠心最有实力的,只一个种平而已。
当下局面,若是不拉拢种平,反而将此人往外推,那可真叫自掘坟墓。
他知道董承和种平之间有些龃龉,可他清楚主要挑事的是董承,若是平时,董承妒忌也好,争权也罢,但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曹操都光明正大对杨彪下手了,焉知下一步不是陛下?
此时不团结起来对外,还想着内斗?
伏完越想越觉得刘协这样生气,背后定然少不了董承的煽风点火,于是又道:“陛下,臣听闻种太史曾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陛下与太史相识于危难之际,久历艰苦,陛下难道还看不清太史的为人吗?”
刘协闻言一怔。
殿中烛火晃动。
一阵风带来了北邙山寒凉的夜晚,无望的等待,似乎永远无法到来的,漫长的黎明,绝望又希冀,饥饿,对于生的渴求和死的恐惧,尊严被践踏的愤怒与无助……
他以为早已遗忘的过去,如此鲜活的,再度降临在他脑海。
他想起那张稚嫩,善意的面孔。
那个少年带来了自己恨不得能置之死地的仇人,将自己和皇兄带回了百官面前,接受百官的跪拜迎接。
那一夜的荒谬动乱,就在那个小少年的手上终结。
那时候他是怀着何等感激与崇敬的心站在种平面前?那时他又是如何在心底承诺,日后要怎么真心相待?
可后来,洛阳,长安……
他们兄弟似乎总是狼狈,总不得不将命运交到这个少年手中。
原先他也是愧疚的,在长安守着那孤城时,他既羞且愧,因着他无法给种平足够的封赏,只能拜托,只能请求。
明明他才是皇帝。
但面对种平时,他却始终是恳求的、狼狈不堪,弱小无力的那一方……
也许那些感激和敬重,就是在这一次次地羞愧中破碎,直至恼羞成怒。
“即便如此,他也不该上表叫那张燕离许都,他该知道这兵马乃是朕中意的。”
刘协嗓音柔软了些,他到底心有触动,话语间对种平的态度放软了许多。
伏完心说整个许都都在曹操手底下,现在要掌兵?
曹操不在还有点可能,现下是万万不能!
听刘协这意思,还是希望种平主动帮他拉拢兵马?种平怕不是觉得自己活的太长了?就换作是他,他也不可能去干这事阿!
与其让刘协瞎折腾被曹操敲打,还不如把张燕送出去,好歹人和兵都还能保住呢……
伏完暗自腹诽,他寻思着难道这也是董承的主意?多少有些看不清局势,愚蠢过头了啊!
“阿嚏!”
刘协打了个喷嚏,有些不满道:“朕昨日不是下诏,擢侍中种辑为太尉?纵观以往三公,哪一位不是出身世家大族?朕甚至没考虑让那杨奇顶这位置……这样的厚待难道还不够吗?”
伏完不说话了。
他心想这位置可是够招人恨的……何况,以后若有个什么天灾,这位置岂不就是纯抗祸事的?
他开始怀疑,董承这老家伙是不是收了曹操的什么好处,怎么这桩桩件件,尽是在坑陛下和他们这些保皇党?
闹了半天,内鬼竟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