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人,有人来探视了。”牢子打开锁,推开牢门恭敬刘协入内。
“老夫任何弟子都不见,更不要他们枉费心机去想着营救老夫。”
刘协还未进牢房,便看到蔡邕这般头也不抬地喊道。出乎刘协意料的是,蔡邕并没有可怜兮兮地在牢房里抓虱子给它读《论语》听,反而一手拿着笔,正在竹简上写着什么。
这间牢房,就是以前关着荀攸的那间,通光好一些,地上的稻草铺的也比其他牢房厚一点。看来,无论哪个年代,读书人还是容易获得那些目不识丁底层百姓的尊重。就如刘协前世,总是很得他那个城乡结合部不识字老人的喜欢一样。
六旬多的蔡邕就那样坐在稻草上,几天不见,他已经瘦了很多,但不得不说,就是这样一番的惨景,却让他那专心致志的笔耕不辍,坐出了一股士不可辱的气度来。
“不见任何弟子,”刘协背起了手对蔡邕说道:“那朕来探望,蔡中郎也不见?”
蔡邕猛然抬起头,目光闪动,随后赶紧起身,看样子是要行跪拜之礼,刘协哪能这个时候还折腾蔡邕,小手一摆说道:“蔡中郎不必多礼,朕来此处,只有一个问题相问。”
“陛下但有所问,老臣知无不言。”
“朕今日就想赦免你,不知你可愿意?”刘协这下不算开门见山,说一针见血都不能形容他的直接。
蔡邕明显被这个问题打懵了,他先疑惑地看了一眼刘协,确定刘协没得什么失心疯后,却欣慰地笑了笑道:“陛下宽仁,老臣铭记在心,然老臣罪孽深重,不可轻饶。”说到这里,蔡邕似乎又想起什么,交代道:“老臣死不足惜,可叹《汉史》却恐因老夫之死而断绝,实乃千古憾事。臣死之后,万望陛下将此书简及家中草稿交与太尉马公,那些草稿存放的地方,琰儿都知道……”
刘协既然没打算让蔡邕死,自然也没心思听蔡邕交代后事,他直接退开了身形,让在牢外的蔡琰进来,对着那一袭悲怆的白影摊摊手道:“昭姬,你亲耳听到的,不是朕不想救他……”
“父亲,您为何要一心寻死?!”蔡琰扑入牢中之后,哪里还顾得上搭理刘协。听到蔡邕果然这般,不由惊慌失措问道。
“琰儿,你怎么来了?”蔡邕也一把揽住蔡琰,老泪不由为之纵横:“可苦了你了,你刚从卫家出来不久,为父便又遭逢此难……”
父女这一番相见,自然悲从心来,忍不住便相拥而泣。一时间,整个牢房便被这即将生死永别的气氛弥漫。刘协身为一个男人,自看不了这些儿女情长,忍不住打断两父女道:“哭什么哭?朕乃汉室天子,上管着天、下管着地,中间管着阎罗王。他阎罗老儿想找你当老师,朕偏偏不让,你蔡邕莫非还想当着朕的面咬舌自尽不成?”
一番霸气侧漏的话出口,这对儿父女都忍不住回头看向了刘协。蔡琰那双明眸中尽是惊讶和不解,她原以为蔡邕只是得罪了王允,而有了天子的赦免,蔡邕定然性命无忧。可如今看来,这位少年天子是根本不想杀父亲,父亲偏偏想要一心要求死……她纵然想破脑袋,也根本想不出会是这番情景。
蔡邕起先与蔡琰的眼神相差无几,也不理解为何刘协一定要救他。但随后他看出刘协稚嫩脸上那双坚定的目光时,脸色突然一阵黯然,眼中忽然爆出一抹异样的冷绝来。他猛然一把挣脱了蔡琰,起身便朝着牢房的墙壁上狠狠撞了上去!
“我擦!”
刘协眼疾手快,忍不住都爆了粗口,一把抢在蔡邕的面前,将肚子堵在了墙壁之上。可想不到蔡邕这老头儿犯了犟,竟然来真的。六十多的老头儿一下顶在刘协的肚子上,让刘协真感觉被驴狠狠踢了一脚,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
“蔡老头儿,你发什么疯?!”刘协身子猛地弓成了虾子,捂着肚子朝蔡邕吼道。
这时闻讯的冷寿光和胡赤儿也挤了进来,胡赤儿的力气真不是吹的,一把就将蔡邕拎在手里,瓮声瓮气地说道:“陛下,他敢打你,要不要我杀了他?”
“杀你个头!”刘协真是又气又急,恨不得抽蔡邕几巴掌。但看在蔡琰的面子上,他还是很快装作无事,一脸凝重地向蔡邕说道:“蔡中郎,有道是蝼蚁尚且贪生,您这是何苦?朕这就让他放了你,你可不能再行此糊涂之事了?”
蔡邕羞愧不已,看起来对于自己竟误伤了天子一事很是不安。可想不到胡赤儿手刚一松开,这老头儿二话不说,直接就朝另一面墙撞去。
“我去!”刘协惊呼一声:“兵不厌诈啊……”
可惜,有胡赤儿在身边,蔡邕这时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已经模糊看懂点什么的胡赤儿伸手一招,就又拎住了蔡邕的衣领,将他揪了回来呵呵乐道:“老头儿,你还挺执着?”
“别废话,卡住他的腿,捏开他的嘴。”刘协不知道咬舌自尽这事儿到底能不能行,可看蔡邕玩儿了之前两手儿之后,他却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蔡邕,朕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朕今日不让你死,你就是想死也死不了!”
“陛下,您真霸气!”冷寿光这马屁精,见缝插针还擎出大拇指,拍了一记刘协马屁。
蔡琰这个时候已完全被这一出儿闹剧给呆住了,就连头上的轻纱罩何时掉落在地上也不知晓,她看到胡赤儿捏得蔡邕牙齿都快掉了,赶紧跪在刘协面前求情道:“陛下,家严一时……一时”想半天,蔡琰也没个解释,只好直接说道:“陛下,您能不能先放开家严?”
“也行,你把手伸他嘴里,我不信他想自尽到连你手都咬。”刘协气蔡邕如此不给他面子,眼皮一抬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蔡琰哪能做出那等事儿,眉头一皱,‘撕拉’一声就扯开了自己身上一条白绢,堵在了蔡邕的口中:“父亲,琰儿得罪了。您要是有话想说,就用这支笔告诉我们。”说着,蔡琰就将蔡邕扔掉的那支笔塞入了蔡邕的手里。
刘协见蔡琰没有中计,恨不得将那块白绢换成自己的臭袜子熏死蔡邕。但毕竟大事不能不办,便装作一副对蔡琰说话,但眼睛始终瞅准蔡邕道:“昭姬啊,情况你也看到了。你说这样,让朕怎么办?”
蔡琰这时就算诸葛在世……不,就算是诸葛亮他妈,也没任何办法。只好替她老爹安安生生地跪在大牢中,楚楚可怜开口向蔡邕问道:“父亲,您为何要这样?您不过在朝堂说了一句错话,本就罪不至死。如今天子又亲口答应宽宥,您还可续写《汉史》大典,为何偏偏要一心求死?”
蔡邕被胡赤儿制住,口中又塞着绢布,也根本没心思在蔡邕高高捧起的竹简上写字。只是脸色一阵悲凉,两行老泪不由自主地又无声流了下来。蔡琰见蔡邕还有这等难言之隐,更是女儿情长,悲伤不已。看样子,只需下一秒,两父女就会上演一出无语凝咽的戏码。
刘协实在受不了这氛围,直接开口将话题拉回原点道:“据朕所知,你家老爹这么一心求死,其中的缘故,好像,跟司徒王允有关……”刘协说到这里,故意止口不语,抬头看向蔡邕,果见蔡邕神色一变,眼中流露出一抹不可置信来。
“想不到那王司徒这般骄横跋扈,家父也是一代硕儒,享誉士林,门生故吏无数。他司徒王允将我父逼入牢中尚且不依不饶,还非得除之而后快。他这般所为,难道就不怕被天下士子唾弃吗?!”蔡琰看似义愤填膺,但实际上,这一番话完全是看着刘协脸色说的,实在是一个心思缜密的灵慧女子。
“昭姬小姐差矣,据朕所知,蔡中郎这般一心寻死,可不是王司徒逼迫,反倒是蔡中郎一心要保住司徒大人啊……啧啧。”刘协同蔡琰对视一眼,很是默契地与蔡琰唱起了双簧:“真想不到,蔡中郎一生知书达理,享誉天下,最后却要因此连累昭姬小姐独自一人撑起蔡家,还要留下这么一个话柄让世人皆可欺辱昭姬,这父亲当的……哎!”
说到这里,刘协似乎很替蔡邕不值,最后装作要离开大牢的样子,摆摆手留下了一句话道:“算了,反正这其中之事,朕已经知晓了。蔡中郎既然这般刚棱不阿,朕也不能当那焚琴煮鹤之人。走吧,让他们父女说说最后的话吧。”
“陛下,”胡赤儿有些不解,愣头愣脑道:“又放了他,他要再撞墙怎么办?”
“你懂个屁,人家这是以死明志,大情怀!”刘协阴阳怪气的骂了一声胡赤儿,却偏偏在走出牢门的时候,又画蛇添足地轻声念叨了一句:“不过嘛,死了也是白死,可惜了朕的《汉史》哇……”
随后,牢门就被牢子咣当锁了起来,而牢门外也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木立在原地的蔡邕,看起来好像遭受了什么打击一般一动不动,但幸好,他果然没有再去撞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