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的房内,两人正临窗而坐。
菜香扑鼻,暖酒微酣,红眸的男子倚着窗,三杯两盏下肚,玉白的脸颊已微微染上了胭脂般的色泽。
就在他提起酒壶,打算再满上一杯的时候,对几的女子抢过了他手中的杯盏,给他盛了碗米饭,道:“承序,酒伤身,少喝点。”
“小火。”李承序答所非问地道:“不许再叫我承序,叫我小金。我已经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的王爷了,我还是喜欢你喊我小金。”
“好的,小金。”云翎有些无奈,“那么请问金大侠,今晚你要替我解血咒么?”
“当然,不然我为何要你亲自下厨做桂花鱼给我吃,这是你该给我的犒劳。”他夹了一块鲜滑的鱼肉放进嘴里,扭头看看窗外的天,道:“解除血咒得等到子时,还有两个多时辰,先吃饱喝足吧。”
云翎闻言继续喝汤,可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心事沉沉。半晌,她问:“小金,替我解开血咒,你会不会有危险?”
李承序一愣,旋即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云翎若有所思地道:“平常的血咒,是施咒人的掌心血所种,解除已是不易,而我身上所种的,却是眉心血,更是难上加难。”
李承序若无其事地道:“不是早就说了吗,我如今已非帐下阿蒙,区区血咒难不了我!”
他说的风轻云淡,云翎反而越不放心,道:“真的这么容易吗?那为何……之前这么多名医都解不了呢?”
李承序见她仍不相信,只得道:“好啦,我跟你实话实说,解这个咒呢,需要下咒人的鲜血作为药引,我现在吸收了巫残影的血,待子时一到,我把手割破一个小口子,弄一点点血出来,再施个解咒之术,便可药到病除。其实是很简单的事,而神医之所以无法救治,是因为他们没有药引。”
“要用鲜血?”他这个说法似乎有些道理,云翎又有了新的担忧,“要取你的血,岂不是很痛?你岂不是会受伤?”
“哎呀,只要几十滴就够啦!”李承序拿起杯盏,用手比划着,“就半盏酒杯这么点,比你们女人来大姨妈少得多。”
“哪有这么比喻的!”见他开起了不正经的玩笑,云翎噗嗤一笑,伸手推他,道:“那这次多谢你啦,哎,想一想,从最开始的墨莲到现在,我陆陆续续欠了你好多人情。”
“知道就好。”李承序又夹起一块鱼肉,哼哼地道:“日后记得要经常做桂花鱼给我吃!不然我亏大了!”
“好好好,只要你不吃腻。”云翎低声笑,想去盛饭,却蓦地“唉哟”了一声。
“怎么了?”李承序捞肉丸子的手停在空中。
“没什么。”云翎抚抚小腹,一脸幸福,“孩子在踢我呢,他又长大了些,最近越来越皮了,看这架势,多半是个男孩子。”
“是吗?”李承序将目光落到她小腹上,一阵欢喜,一阵好奇,须臾他问:“我可以感受一下他么?”
他酒色的瞳仁亮晶晶的,含着期待与希翼,云翎不忍拒绝这样的眼神,点点头。
李承序蹲下身来,将头虚虚地靠在云翎隆起的肚皮上,约莫是从未经历过这档子事,他的动作很有几分小心翼翼,他将耳朵一点点凑近,一边凝神静听着,一边轻声道:“你好,小家伙,在娘亲的肚子里开不开心……喂,小家伙,你猜猜我是谁……”
这样奇怪的打招呼方式让云翎忍俊不禁,下一刻,李承序忽然叫起来:“哎呀,他动了!他肯定是在回应我呢!不愧是咱们的孩子!”
他笑得眯起眼,自豪又得意,像个天真的孩童,云翎却“啪”地把他的手打开,啐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娃可不是你的!”
“别那么小气嘛!”李承序不以为然的坐回原位,道:“我跟梵音关系这么好,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还分彼此啊!”
云翎哭笑不得,反正他时常语出惊人,当下懒得理他,夹了块排骨慢慢啃。
对面的李承序还在嘀嘀咕咕,有些担忧又有些苦恼:“梵音不在了,日后你们孤儿寡母的,日子怎么过呢?”
提起云舒,云翎的声音明显低落下去:“他不在了……就那样过呗,车到山前必有路,我……”
话没说完,握着汤勺正舀汤的手忽地一热,一只细致修长的手覆盖上她的手背,她一愣,抬起头。
隔几相望,李承序的眸光异常明亮,宛如墨色苍穹中的熠熠星子,历经时光流转桑海桑田,纵有千言万语,却永远缄默守望。然而今天,他似乎同以往有什么不一样了。桌畔的高脚烛台幽幽燃着,火苗摇曳,他的眼神亦同这烛火一样,越来越炙热,云翎心中没来的一慌,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他深深凝视着她,仿佛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挣扎,又仿佛在忖度着即将开口的话。
须臾,他像是鼓足了勇气,道:“小火,如果,没有鬼狱宫的羁绊,如果,还有可能……我愿意照顾你们娘俩,你呢,愿不愿意,我成为这孩子的……”
“我愿意!”他的话还没说完,云翎快速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当然是他的舅父!”
她笑语盈盈,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而李承序却在霎那黯淡了眸光,片刻前历经艰辛攒起的炽热与勇气,像是紫金香薰鼎里一撮燃着的茉莉香,冰水一扑,不发半点声息,便悄然地陷入了永久的死寂。
好久之后,他缓过神来,挤出一抹笑,道:“是啊,我是他的舅父。”又似掩饰般强笑了几声,“有我这样武功天下第一的舅父,他日后便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啦!”
云翎亦跟着笑,笑着笑着却打起了呵欠。虽然时间还早,可孕妇嗜睡很常见,李承序便问:“你可是倦了?”
云翎点头,道:“你慢慢吃,我先去榻上躺一会,快到子时你就把我喊醒。”
李承序颔首,看她和衣躺倒了床上,在她扯被子的一刹那,他突然出声喊她:“小火。”
她扯被褥的手一顿,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奇怪,不似刚才的灼热,似乎含着无尽的悲伤,她心里陡然有些不安,道:“怎么了?”
李承序快步走近床榻,在离她还有一步远的地方站住,指着自己的眸子道:“你再看一眼我的眼睛。”
云翎莫名其妙,李承序又道:“记住了,不要忘记。”
云翎弄不懂他的意思,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李承序已转过了身,重新坐回案几前,提壶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道:“没什么,今晚血咒的解除会很顺利,你安心睡。”
他言毕,再不说任何话,只一个劲自斟自饮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扭头看去,床上的人已经睡熟了。他抿唇轻轻一笑,在玉白色的汤盆里捞了捞,夹出最后一点鱼片送到唇边,汤早已凉了,鱼也早已冷了,可他恍若未觉,放在口中缓缓地咀嚼着,像是品着人间至极的珍馐美味。
须臾,他对着空空的汤盆道:“好吃……可是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他叹气,起身慢慢走到床边,道:“对不住啦,今夜会很吵,用了特殊的熏香让你先睡一觉吧。”
床上的人安静地睡着,他缓缓俯下身去,口气有些埋怨,“你这女人真没良心,人家都要死了,想听你讲两句好话都不成,人家才不稀罕做舅父!”
床上的女子依旧安睡如常,他捏了捏她的脸颊,有些气鼓鼓的:“方才那一眼你记清楚了吗?下辈子再见面,可别认不出来我!”
仿佛是怕捏痛了他,他松开手,又抚慰似地摸了摸她的脸,表情渐渐地有些恍惚:“其实……你那样也好,有些话,本就不该说出口……”
人生中,有些话,有些事,有些相思,有些希翼,即便再浓烈,却只能无声缄默。
然后,咽下肺腑言,葬于流年里。
只因,他不愿,他不忍,他不能,让她为难。
夜色岑寂,此情无声,他静静看着她,眸光交杂着寂寥,惆怅,遗憾,哀伤……最后,凝成了一抹眷恋。他的指腹还停在她的脸颊上,指尖下她的肌肤柔软若奶酪,散发着淡淡的莲花香气。床榻旁烛火迷离,她的容颜在这不明朗的夜色中,秀美若无暇的优昙花。那贴着她容颜的指尖像是被青蓝色的文火一点点撩拨着,心脏亦跟着逐步加快,胸臆间有什么按捺不住的情愫渐渐挣脱了理智的控制,腾升而起,一波波如潮水般拍岸而来,他再也忍不住,手撑在枕畔,朝着那花一般的脸庞,脸缓缓俯下。
光线昏黄,雪白的墙壁上,投下两道影子,越来越接近。
在即将触碰的刹那,影子的动作意外地止住了。李承序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突然抬头,看向房中某个虚无之处,面含歉疚与矛盾,缓缓道:“梵音……原谅我……”
他叹息,低沉的嗓音里有煎熬亦有挣扎,却更像是无助的乞求:“梵音,我的心,我不会说,这个,就当向她做此生的告别……就这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稍微一秒的停顿都会让他失去勇气,他话落,不再犹豫,闭上眼,唇果断落下,似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印到了她的唇上。
相识数载,藏爱万千,一生与她最亲昵之时,莫过于此。
她还在沉睡,犹然不觉,他紧闭着眸子,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却不再有下一步动作,只将唇轻轻地覆在她唇上,眉目间一抹虔诚一抹欢喜一抹欣慰,似穿越风霜雨雪,辗转万水千山,终抵达一生所求。
须臾,他抬头,结束这个浅浅的吻。
再然后,他抱起她,向密室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中,有些话,有些事,有些相思,有些希翼,即便再浓烈,却只能无声缄默。
然后,咽下肺腑言,葬于流年里。
只因,他不愿,他不忍,他不能,让她为难。
——嗷,我悲伤的小王爷,要从容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