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正在风水镇的淮帮,突然收到父亲的信,他打开了信,洋洋洒洒几百字,他风轻云淡的看过,然而,待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目光却怔住:“吾已在云霄,翎丫头病危,汝虽与她不和,念往昔旧谊,还望一探。”
他握着那封信,手莫名一滞。
她病危?她病危?她病危?
他与她素来不和,他以为接到这样的信息,自己会有一丝半点的开心,再不济,释然也是该有一星半点的,然而,半分也没有。
那一霎,他脑中微微一蒙,所有的思绪似乎都迟钝下来,慢了半拍,眼前只晃过年幼之时的第一次见面,小小的她站在他面前,仰起莲花般白净的脸庞看着他,欢快的喊:颜惜哥哥,颜惜哥哥.....
而现在,那个小小的脸庞,她病危?不对,不对......荆安神医不是在那么,怎么会病危?是救不了么?这么说......她......要死了?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混沌不明之中冒出这种想法,一种怪异的感觉瞬间击中心房,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用千钧重的力道,狠狠地锤了下去,牵扯出痉挛般的疼痛。
他来不及多想,丢下那正在谈笑风生的淮帮掌门,于诸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步离去。寻了一匹好马,快马加鞭便向玄英山赶去。原本需要两日多的行程,他日夜不休的狂奔紧赶,终于在一日后出现在云霄阁的莲花庭中。
庭院里来来往往全是人,不断有丫鬟端着各式各样的药物进去。荆安神医,云过尽,还有自己的父亲颜致远都在里面,每个人都露出担忧而又凄哀的神色。
他晓得她就在里面,他准备进去,却在踏入门槛的那一霎那定住。
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惶恐。这种惶恐犹如多年前,他亲眼看着生母的生命,随着那脉搏之中的鲜血一湾湾汩汩流出,在自己面前一点点辗转流失,直至殆尽。而今,十年轮流转,下一个,要走的,是她么?
他发现他不敢想这个问题。是的,他不敢。
她极有可能会死,而他却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她的死,不知道该如何对面床榻之上的她,看着她慢慢的失去生气,走到生命的尽头。也许她会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停止气息,一点点消逝殆尽。再也不会对他生气,不会对他挑衅,不会对他漠然,那些平日里他恼怒着的冷漠、讥讽、嘲笑、不屑.....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全部灰飞烟灭,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再也不见.....如果她再也不见.....如果她再也不见......
那会怎样?
他不知道。她在他心底是这般复杂的存在。幼年之时,真诚无邪的她打开他年少的阴霾天空,解封他长久的自闭心灵,用温暖的笑意赤诚的心,为他孤独黑暗的人生中送去漫天星光,从此他的世界一片星辉灿烂,璀璨盎然。
几年之后,她霍然收回这世间最美好的星光与那抹最纯真的温暖,用最冷漠最尖锐的态度对待着他的一切。他并不明了她的突然转变,却恼怒于她的霍然翻脸,半年后随着挚爱母亲的惨死,他终于有个合理的理由,去理直气壮的,迁怒于她,憎恶于她。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便这般在各自的偏执极端中,越走越远。
而如今,她停下来不走了,只留他一个人了。这空荡荡黑压压的世界,瞬间又要剩下他一个人了。
转念想想这一路,不由有些讽刺,他这些年的动力之一,便是学会如何用各种迷人优雅的微笑淡定的神色有力的回击着她的各种冷漠各种尖锐,哪怕是她与云舒在外隐居的那些年,他也丝毫没有放松。他等着,用最完美的笑容打败她那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倔强。
然而,现在。他等不到那天了。那个人,再也不会吵不会闹不会挑衅不会跟他斗.....
也......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怔怔看着脚下的门槛,站那良久。
突然,他转身,一言不发的向院外走去。
他不进去看她,一眼也不看。
他没有亲眼见到她的死,他便不会相信她的死,她定还会活着,她还会如同那般,一如既往的以各种让他恼怒的姿态停留在这个世间。
一如既往的跟他置气。
一如既往的.....陪着他。
......
“少主,这曲姑娘你打算怎么办?”颜葵的话弱弱的响起,颜惜的思绪被他的话音拉了回来。
颜惜往那房间里看了一眼,道:“就让她在这里养伤吧,这园子如果她喜欢,便给她罢。若她不喜欢,等她伤好再命人送她去他京城的舅父家。”
颜葵沉吟片刻,鼓起勇气问:“少主您不是应该带她回岛么?怎么.....怎么又送她去京城亲戚家?”
颜惜道:“本少何时说过要带她回岛?那日在客栈救下她之后,便已计划送她回舅父家。”
颜葵惊讶地瞧着自家主子:“可是那晚上......你们还.....还那个了.....您不对她负责么.....”
颜惜瞪了他一眼,道:“在你眼里,你主子便是这般不堪的人吗!”
颜葵恍然大悟,哦哦哦的点头,道:“少主你真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哪!小的对您的佩服犹如万年雪山巍巍高耸,犹如浩瀚沙漠无边无际,又如钱庄金条情比金坚,还如南山彩钻敬仰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唉,唉,少主,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
颜惜已经不见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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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便在这药泉庄呆了好些时日了,谨遵神医嘱咐,每日两次药泉丝毫不敢怠慢,十天二十次下来,好像真的有些神清气爽通体舒畅。想来就算没有什么解咒的效果,那强身健体的功能却是少不了。
明日便可回去了,云翎收拾了会东西,抬头看看窗外的夜。
夜色静谧,微风送香。
又突然想起,好像连着几日都没见到颜惜。自从那日下毒事件之后,两人都没再碰面,各过各的,似乎是怕见面尴尬。
想着即将动身回家了,还是见个面吧,好歹也交代一下,万一那曲箜篌还跟着他们一起,那她便不跟颜惜一道回了。
这般想着,云翎便推了门往外走,到了颜惜的房间,却发现空无一人。闻声而来的颜家书童从侧房出来,问:“云小姐,有事么?”
“你家少主呢?”
“哦,少主啊.....”颜葵若有所思的答着,脸上浮起一丝古怪:“今日是他生辰,他像往年一样,不知道一个人去哪里了,额.....大概是在长廊那里吧,方才有家丁这么跟我说。”
云翎盯着颜家书童脸色的那抹怪色,不由纳闷,但也没多问,身子一转,径直向长廊走去。
长廊幽深曲折,遍栽紫藤。眼下正值四月,乃是紫藤萝盛开的季节,蜿蜒的褐色枝干自长长的走廊脚下蔓延而上,伸出绿色的枝桠将长廊密密严严的裹了个遍,只留狭隘的叶缝将那皓皓的月光过滤一遍,于是长廊地板上便漏下来星星点点的光影。影影绰绰的绿叶下,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色花朵串串垂落而下,重重叠叠地开了个轰轰烈烈不死不休,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云翎站在长廊前,不禁为这花色的美顿住了脚,又沿着花往下看。
长廊深处,一个清疏的背影正端坐与花藤之下,与他周身挤挤攘攘的花朵相比,颇为孤零寂寥。
云翎沿着长廊走了进去。
他不用看来人,便知道是谁,当下也不出声,只是端起长廊栏杆上的酒壶,又往那夜光杯中徐徐添满。
酒色潋滟,晚秋玫瑰一般的醇厚色泽,配着那精巧的萤白夜光杯,云翎一看便知这是葡萄酒。
酒液荡漾,映着那贵公子一向雍容浅笑的脸,此刻寂寥如斯。
云翎的话打破了这一幕的寂静:“喂,你是酒鬼吗?怎么总见你喝酒?”
“五十步笑百步,这一路上,你喝的比我少了?”颜惜睇了云翎一眼,晃了晃杯盏:“这是西域的名种赤霞珠所酿的美酒,要不要尝尝?”
云翎嘻嘻一笑:“得了,只有一个杯子,我拿什么喝?”
颜惜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了个杯子,满了一杯酒递给她:“谁说只有一个?”
云翎品了品,颦着眉评价道:“好酒.....不过稍稍有点涩,难道是因为葡萄酿制的原因,所以格外酸么?我似乎喝不惯......咦,你一向都喝白酒,今日怎么会突然改喝葡萄酒?”砸吧砸吧了嘴,又问:“对了,你这人单独喝酒的时候居然会备两个杯子,好生奇怪。”
颜惜笑了笑,声音却带着极淡的悲凉:“诸酒之中,我母亲生前只爱葡萄酒,这杯子,也是我为她备的,每年今日,我便陪她喝一杯。”
云翎听了这话,心里不禁一沉,颜惜的母亲早逝,她是知道的,当下便开导颜惜:“哎呀,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也得热热闹闹庆祝一番才对,你独自躲在一旁想这些伤心事不好。”
“因为,每年我的生辰.....”颜惜仍是笑着看她一眼,可那深深的笑意却越发戚凉起来:“也是她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