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翎一惊,道:“怎么会这样?”
颜惜苦涩一笑,缓缓道:“我母亲出身于屈州的名门望族,因为贤良淑德被我爷爷亲自看中,一早便被挑定成了未来的儿媳妇。可我爹并不同意,因为那会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子。那女子当时是武林中轰动一时的大美人,出身名门世家,生的沉鱼落雁。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女子大概是有心上人,故而对我爹并无男女之意,不管我爹如何讨好她,她都视若无睹。后来,我爷爷身患重病,时日无多之际,跟我爹讲,此生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便是没能亲眼看着儿子娶上自己中意的儿媳妇成家立业,此番便是去黄泉碧落也不能安心合眼。我爹素来将孝顺看的极重,爷爷这话一讲,本来便对那心仪女子无计可施心灰意冷的他很快八抬大轿将我母亲娶进了门。那场婚礼轰动一时世人皆知,不仅是因为我们越潮娶媳,更因为母亲的嫁妆便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利刃——守情刃,此刃由铸刀名匠齐浴所铸,削铁如泥,无坚不摧,万金难求也。三媒六聘之后,我母亲便带着守情刃风风光光嫁了进来,我爷爷看着佳儿佳媳,这才含笑而去。”
颜惜的话停住了,云翎追问道:“然后呢?”
“果然自古多情空余恨,”颜惜道:“我娘爱我爹至深,还没过门的时候,一颗真心便对他倾心相许。嫁给我爹之后,更是对我爹好的无微不至。然而我爹却对她一直若即若离,并不怎么上心。”
云翎托着腮,插了句嘴:“难道是因为颜世伯还是忘不了之前那个女子么?”
颜惜颔首默认:“是,应该说,是从未忘记。他视如珍宝的保留着与那个女子相关的所有物品,夜半的时候经常去花厅喝酒,独自一人对着那些宝贝发呆,一呆便是一宿,即使在我娘怀我的那段时间,也时常如此,从不间断。”
云翎摇摇头,叹了口气。
颜惜又道:“女子身怀六甲的时候,本来最需要丈夫家人的关心与疼爱,但我爹不仅没能给予关怀,反而时常刺激她。我娘心力交瘁的生下我之后,便郁郁寡欢,时常生病卧床不起。我从小便由乳母照顾着,因为母亲的身体太差,无法顾及我,我对她的最大印象便是她躺在床上,一碗一碗的喝着下人们喂的各种汤药.....那会爹对家事不甚关心,又喜爱四处游历,鲜少回家,常常一年到头父子俩也处不了几回,而母亲卧病在床,我不能时刻去烦扰她,又没有兄弟姐妹,只能每天在下人的看护下孤零零的坐在房间发呆,从日出呆到日落,看着光影从东边的帘子一点点一寸寸爬到西边的窗沿,吃饭睡觉后,又继续看着光影从日出移到日落,一天一天的这么过,便也这般空空洞洞浑浑噩噩的长大......”
云翎一怔,不由一阵心酸,终于明白当年第一次见面的小小哥哥,为什么沉默的近乎自闭。那样一个小小少年,终日关在房里,数着一寸寸孤寂的光阴,孤独而麻木的茫然长大,换了谁会好些呢?
颜惜顿了顿,继续道:“当然,虽然她身体一向虚弱,却并不影响对我的爱,每当我前去探望的时候,她总会露出虚弱的笑,摸一摸我的头,陪我说说话,每逢我生辰那天,她都要强撑着病体为我换上新衣服,然后亲自下厨,做上满桌的菜,倒上葡萄酒,陪我吃一碗长寿面,同我聊一晚天,给我一个暖暖的拥抱,告诉我她那稀少却浓烈的母爱......所以母亲没去之前,每到生辰便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只可惜,如今,再也没有了......”
云翎忍不住又问:“那你娘后来是......因病而去的?”
“病?”颜惜思索了一会,道:“大概也算吧,不过是心病。”
“心病?什么意思?”
“呵,因着我爹,她心中抑郁了这么些年,心病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便是没有我十一岁生辰那回事,她估计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云翎不解地问:“你十一岁生辰发生了什么事吗?”
颜惜垂下眼帘,久久凝视着地上那几块被枝桠分割碎裂的点点月光,仿佛是看到自己那日支离残破的心:“我十一岁生辰那天,父亲刚好也在家,因着是我生辰,父亲对我们母子两比平日要热情了许多,不仅陪我玩了许久,还帮母亲添衣擦汗,母亲受宠若惊,以为父亲终于放弃过去对她回心转意了,不由满心欢喜。那晚的生日宴上,她同与父亲一道为我庆生,脸上荡漾着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微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那是她这十一年中最美的时刻,然而.....”颜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是不愿意回忆起那令人肝肠寸断的一幕:“......然而,她失算了.....父亲夜半,再次去了花厅喝酒,她深夜梦醒之时发现枕边人早已没了踪影,寻到父亲的时候,便看见父亲对着一方帕子轻声呢喃,说的什么我不知道,但大概是相思这类的话吧.....方才夫妻两还一起温馨相聚,转眼便又被冷冷抛开,仿佛如同天堂狠狠跌至地狱,我母亲再也忍不住,夺了那帕子来,瞧见那帕子上有一句诗,她是大家闺秀,自幼诗书精通,那诗她一看便知其中意思。那诗句当场便刺激到了她,她一气之下狠命撕了那帕子,与我父亲大吵一架,我父亲旋即冷着脸拂袖而去。我母亲回到房中,越想越绝望,终于......”
云翎的心悬在半空中,不敢去想象这个压抑已久的可怜女子,会在这样伤心欲绝的情况下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颜惜仰起了头,紧紧闭上了眼,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悲恸滚滚而来:“终于,她于当夜,支开了身边的下人,一个人安静地,悄悄地,拿了一把刀,然后义无返顾地,朝着腕间重重划去——呵,便这般割腕自杀了。她下手那样重,几乎不给自己活命的机会,手腕上整个血脉被她齐齐切断,一丝不留。而令人讽刺的是,割断她命脉的,正是那把陪嫁宝物守情刃!.....呵,多么可笑,当初她带着这把宝刃满心希翼的嫁了进来,以为新的幸福开始了。却怎么也猜不到,终有一天,她会用这把利刃,斩情断爱,结束自己这不堪的一生......”
云翎倒吸一口气,万没料到这个常年缠绵于病榻的柔弱女子,终究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悲愤赴死。
颜惜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她临死前,我在自己的房内,突然感觉到有种不祥的预兆,忙奔了去她房中。我推开门,便见她倒在血泊之中,她那会气息微弱,已经快不行了,我跪在满天满地血红的房里,一边叫大夫,一边抖着身子抱住她,哭着叫着她,娘,娘,娘,你别吓我。她一听到我声音,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将我的眼泪擦干,说,乖,你不要哭。好好的活,永远也不要哭。记得要笑,我这辈子哭的太多,笑的太少,现在觉得很遗憾。其实啊,笑才是最厉害的武器,别人越是让你哭,你便越要笑......”
颜惜讲到这,便停住了,轻轻笑了一笑,仿佛在掩饰着脸上那抹莫可辨认悲哀。云翎没问,她大概也猜到,再后来那女子,便这样消无声息的去了。
果不其然,颜惜沉默了许久后,道:“后来,她便去了,再后来,我便再也不会哭了。”
云翎忍不住心下一阵唏嘘,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他,只能为他杯子内满上一杯酒,顺带转个话题:“你母亲那么好的女子,颜伯父为何却始终对其他女子念念不忘呢?那女子究竟是谁,倾国倾城到了这般地步?”
颜惜侧过脸看向云翎,方才的戚然被他收敛了起来,只余一抹欲说还休的怪异。
云翎看不懂这个神情,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颜惜低低的笑了一声,一丝苦涩挂在嘴边,随后缓缓念了一句诗:“婵娟何其远,相思空对月。”
云翎犹如被惊雷所击,瞪目结舌的愣在那里。
颜惜似是料到了她的反应,道:“没错,事实确实如此。我父亲这些年,心底的那个人,便是,”他低下头去,将杯中酒一饮而进:“小字婵娟的那个人——你的母亲,萧芷兰。”
云翎知道他不会说谎,可是因为太过震惊,嘴里下意识的否认着:“不可能,不会的.....”
颜惜释然一笑,道:“算了,我早想通了,我父母与你母亲的纠葛,过了便就过了罢,没必要再牵扯更多人。便是我父亲那些年对我母亲那般薄情恶劣,如今我也谅解了,毕竟感情之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他沉沉的笑着,似乎是说给云翎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云翎却还未从那震惊中出来。直到颜惜敲了敲她的头,这才反应过来,对着颜惜啜啜喏喏不知该讲什么才好。
颜惜又一笑,换了句话:“今儿我生辰,你打算送我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