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二十一章

元容一去, 曦彦如同死了一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一直在妻子灵柩前跪着, 就连祎儿的哭声也听不见。婳儿跪在另外一头哭, 她不是故意的, 她无心伤害元容, 事到如今,怕也分辨不清,只能日日夜夜守在这里赎罪。

次日, 冯子游也来了,整座庄园都是悲悲凄凄的, 小女儿殁了, 自是痛心不已, 可婳儿毕竟是个孩子,又如何能怪她?

李千里身为长子, 跑前跑后地忙碌着,给元容置办丧事,修墓,还要让淑儿看顾好婵娟,又派了寄云安慰元宜, 接待冯伯伯及前来吊丧的乡邻。一时想起袆儿无人照顾, 脚不点地冲到了东跨院, 原来母亲抱着袆儿, 这才放了心。

萧可抱着袆儿, 暗自悲伤,要不是有错在先, 也不会连累元容,最可怜的还是祎儿,还不到一岁就没了娘,此后定要亲自抚养,多加疼爱。送走了冯子游,杨翊也过来探望袆儿,原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现在元容不在了,琨儿哭的死去活来,任谁也劝不了。

“都是我的错。”萧可悔不当初,一念之差,造成了今日的大错,想想过去的所作所为,不寒而栗,仿佛那个盈盈而笑的六尚局主人根本不是自己。

杨翊握着她的一只手,腕上伤疤犹在,仍是那般触目,现在翻然悔悟,又如何能怪她?

“三郎,我……。”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绪,潸然而泪下,“你不原谅我,也是应该的。”

“人非圣贤,谁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杨翊替她拭去了眼泪,宣儿本性善良,狠恶的面目都是这些年六尚生涯,耳濡目染所造成的,俗谚云:近朱者赤,想来那位天后也功不可没。这些年来,宣儿看到的、学到的都是她,竟后悔当年的决定,不该把宣儿托付给她。

至少天下有一人关爱于她,萧可再无所求。

时光荏苒,就在弹指一挥间,转眼到了圣嗣元年,公元684年。

这一年注定了动荡不安,连年号都接连换了三次,圣嗣、文明、光宅。先皇驾崩,太子李显登基,龙椅都不曾暖热,便被亲生母亲赶了下去,废为庐陵王,流放于荒瘠的房州。太后遂又立豫王李旦为帝,却令其居于别殿,不得干预政事,只在紫宸殿内升起一帘紫帐视朝,处理军国大事。

十年间,旧日伤痛已逝,那座被荔枝树围绕的庄园一如从前的宁静,门外溪水潺潺,屋门绿野如荫,耳边依稀传来孩子们的嬉闹之声。

萧可略略一算,千里已经走了大半个月,海上贸易甚好,澄州之金、女儿之香近日最受昆仑国欢迎,每每供不应求,算是满满赚了一大笔。刚收起祘盘,便被一个小人儿抱住了腿,白白净净又天真无邪,是曦彦的第二个孩子,名李祇,是第二任夫人宋寄云所生,自元容去世,曦彦一直是浑浑噩噩的活着,幸有了寄云,才能走出阴影,如今两人育有一子,恩爱有加,寄云待祎儿也如亲生。

才把祇儿抱起来,紫钗又过来,说是头发都乱了,姐姐不给梳。

“你都多大了,还要讹人,就不给你梳。”紫英一向伶牙俐嘴,大有其父作风。

眼看姐妹两个吵了起来,萧可也觉得好笑,两人相差五岁,总是争吵,“紫英是姐姐,该让着妹妹才是,要是嫁了人,妹妹可就很少见了。”

“祖母又拿我说笑,我才不想嫁人。”紫英脸上一红,拿脚跑开了。

直到晚间,千里才回来,手里提了一大包东西,鼓囊囊的,又把母亲叫进书房,才把手里的东西打开,包的严严实实,一层又一层。萧可定晴一瞧,差点儿没晕过去,竟是一颗人头,血淋淋的,儿子远去海上贸易,怎么又提了一颗人头回来?

“这就是路元睿,贪婪成性的家伙。”

萧可不听还好,一听更加惊心,路元睿可不是什么小人物,自打万国俊入京供职,他就做了广州都督,此人冒贪无厌,一向勒索昆仑国来往商船,弄得商人们苦不堪言,千里近日又与昆仑商人贸易,一气之下,竟然把他杀了。

“阿娘别担心,我用这个。”李千里举起一只面具,却是昆仑人模样,“我带着面具便闯入了都督府,手起刀落,那厮连呼救都来不及,我坐上昆仑国商船,一路顺风顺水,刚刚折返回来,那里没什么动静吧?”

“快把这面具烧了,最近不要出门,在家好好待着。”千里真是大胆,毕竟是死了个都督,哪能不追究,总算躲过风声才能露面。“紫英的事儿怎么样了?别只顾着海上贸易,不是定了范阳卢承庆的侄子,后来就不听你说了。”

“别提了,紫英那怪脾气,真跟她两个姑姑一模一样。”提起女儿定亲一事,李千里就来气,“人家宋霸子也是一番好意,保媒牵线的,那小子好不容易来广州一趟,谁想紫英竟跟了去,一见人家的长相,立时不乐意。阿娘,长相又不能当饭吃,难道紫英想找个潘安不成,高不成,低不就,准备步她两个姑姑一样的后尘。”

提到婵娟跟婳儿,萧可也愁,婵娟怕仍是念着阎庄,死活守着不嫁,婳儿一直住在叠翠岩,提一回亲,便翻一回脸,反正就是说不原因,就是拖着不出阁。正想到这儿,曦彦一头扎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卷公文,说话结结巴巴,很是激动。

“什么呀!连话都不会说了。”李千里伸手便夺了过来,展开一瞅,立时僵在那里。

“是从岳父那里拿来的。”曦彦一路急行,现在仍是气喘吁吁,“是刚刚下来的,大赦令。”

萧可默默看着那纸大赦令,一时无语,盼了这么多年,它终于出现了。

“阿娘,我们能回去了。”李千里兴奋起来,紧紧抱住了曦彦,“我们能回去了,弟弟,我们能回去了,你高不高兴?开不开心?我们要回洛阳去了。”

“我当然开心,当然高兴,我还要把元容迁葬于洛阳,要时时能祭奠她。”曦彦又想到什么,推门而去,“我去告诉英华,我去告诉承宣,我去告诉二嫂。”

拿到大赦令,两个均是兴奋不已,心心念念着要回洛阳。现今,东都才是大唐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太后的根基所在,她和裴炎、刘袆之把李显从皇帝上拉下来,又把老臣刘仁轨撇在长安,高高居于洛阳宫紫宸殿临朝,总摄国事,凤栖紫宸,天地色变。

回到寝室,杨翊仍在灯下阅书,仍不知大赦令一事,孩子们均是欢欢喜喜地要回去,眼看就要离了这里。“曦彦从亲家那里拿来了大赦令,孩子们极为欢喜,千里决定了要去洛阳,我们怎么办?随他们去?或者我们仍留在这里?”

杨翊不为所动,一卷在手便放不下,“我们不走,他们也不会走,随他们去洛阳吧!”

“可是……。”萧可略有担心。

“怕什么?难不成她会杀我第二次。”杨翊终于肯放下书卷,靠在凭几上闭目养神,“你算是了解她的,她究竟想做什么?”

看来太后的动静太大,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都坐不住了,她废李显,囚李旦,杀李贤,又立武氏七庙,意图已是路人皆知,只是没人能相信,一个女人即将登上皇位。

“摄政太后怕是也满足不了,她要做女皇呢?”

“开什么玩笑。”杨翊嗤之以鼻,一个女人也能临朝称帝。

“说了你也不信,何必又问我。”萧可轻叹一声道:“想那李显也是可怜,母亲竟然带着禁军将他从乾元殿拉了下去,顾命大臣裴炎早就跟太后结成一气,还有刘祎之,他一直是李旦的师傅,只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是给太后摆了一道儿。”

“你倒是挺清楚。”杨翊不知是夸她,还是赞她。

“在那里待久了,总能看出些门道儿。”萧可浅浅一笑,又黯然神伤,“你说,人究竟能有多狠,狠到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丘神勣逼死了李贤,一定是太后授意的,他们母子早已水火不容,听说李贤在巴州很苦,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儿子们都被关在宫里,动不动就是一顿毒打。”

良久,室内静静的,掉根针也能听见。

“那是别人的事儿,我们管不了。”杨翊似是很累,拿手揉着肩膀,“他们想去洛阳便由着他们,满目繁华未必是好事,人,还是要平平淡淡的!赶紧收拾东西吧!能带的就带,带不了的便丢下。”

萧可一动不动,一直追忆着往事,追根溯源到九成宫,“三郎,当年你若答应了文皇,会不会就不是今天的局面?”

“答应了我也做不好,济世安民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何必给自己找难题。”杨翊收拾了书册,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