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殇》
第31节 运动运动
问过袁爷爷,于信达心里有了底,女家主要的事儿,便是准备嫁奁,萍儿大妈又是给了清单的,这事儿就简单了。
需要准备的物品,床柜箱箧,衣装鞋袜,杂七杂八,不外三途:或雇匠制造,或商家采购,或自行准备。
比如,绣帕盖头,鞋袜抹巾,自家的那些个仆妇,个个都会的,何况兰儿小姐姐本就长于女工。
比如,锦被绣枕,绸缎绫罗,自家没法生产,只得向商家采购。
衣裙旗袍,则需雇佣裁缝师傅,放在家里缝制,既方便兰儿小姐姐量身裁剪,又方便萍儿大妈姣儿姑姑现场指导,于信达只需备好所需的棉布绸缎,其它无需过问。
床柜箱箧,桌椅条凳,这些个木货家具,需得雇佣木工师傅,就在码头边的于家仓房,两年前就备下了许多的木料,那地儿又宽敞又平坦,正好用来建造家具。
七八个木匠,领头的是父子俩,欧阳成和欧阳生,若论木工活儿,整三河县没谁比得过的,山民俗称大欧阳小欧阳,雨梅雨云雨菊三姊妹的嫁奁,甚而于家所有的家具,都是找的欧阳父子制造的。
我们这地儿的风俗,木匠石匠泥工裁缝,这些靠手艺吃饭的匠人,都是一人一匠找活儿做,互不关联的,即便修房造屋这样的大活儿,石工负责地基,木工负责檐樑,瓦匠负责盖瓦,泥工负责粉刷,各做各的一份活计,各拿各的一份工钱。
技艺活儿需要传承,传承的办法,一是父子相传,二是收徒授艺。所收的徒弟,初入师门,做些拉锯劈斧的粗活,是谓小徒,师傅负责一日三餐;待得学艺初成,能做得弹墨下料的活儿,是谓二徒,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师傅高兴了,偶尔给些零钱,也是说不定的;渐渐地手艺熟了,师傅稍加指点,便能做得全活儿,是谓二徒,师傅便会给些工钱,多少不论,需看木活的质量和师傅的心情;若再进一步,全凭了一己之力,便做得称手的活计,携上猪头腊肉,酒米油面,行个“出师”之礼,便单独揽活,找不找得到活儿,挣不挣得到银子,全凭了各人的手艺。
这个大欧阳,哦,欧阳成,自打八岁,便随在父亲老欧阳身边,及至十二岁时,便能单独做活儿了,譬如调线弹墨,别人用了角尺,左量量右量量,半天下不得手,这欧阳,只用眼光一瞟,便差不分毫;及至十八岁时,那活儿,绝了,譬如大斧削料,别人五六斧七八斧,尚且不一定成削成,这欧阳,只一斧,严丝合缝。
大欧阳带着的这几个徒儿,都是大徒,在别个师傅处,都是可以出师的了,那些个二徒三徒的,欧阳可不敢带来——于家这单木活,工价开得比别家高,要求自然也比别家高,带些个歪瓜裂枣的徒儿来,浪费主家米饭是小事,砸了自家招牌,揽不着于家生意,那是没法弥补的。
于家小少爷于信达,这下子可得着乐子了。
不必再去帐房,不必再看那些枯燥的帐簿,借着为小姐姐督造嫁奁的名头,城外也是可以自由出去的了。
譬如一只鸟儿,久被困在金丝笼子里,今日放飞了出来,可以展翅于无垠的蓝空,任了自己的心性,自由地翱翔。
蒋先生那里还是要去的,不过去得稀疏了许多,更多的时间,都泡在了码头边这间仓房里,有时一整日,有时大半日。
总之,小少爷找着了乐趣。
制造家具的第一步骤,是择选木料,讲究个质地是否细密,纹理是否漂亮,是否经久耐用,譬如云南的桢楠,缅甸的酸枝,南洋那边的花梨,都是大户人家才用的,因为那价格,实在费银子。
还有哩,木料的香味儿,也是选材的要素。不同的树木,便有各自的味道,譬如香樟,譬如松柏,那香味儿,淡淡的,幽幽的,满屋的缭绕,沁人心脾哩。
三河于家自是不缺银子的,仓房里码着大堆的木料,各色的木料。按了萍儿大妈的要求,小姐姐的嫁奁,必选上上的材料。
徒弟们流着大汗,在小山般的堆料里翻拣。大欧阳是不必动手的,背了双手,一边儿向着徒儿们吆喝,一边儿回应小少爷的各式疑问,品名啦,产地啦,材质啦,价格啦……各色的疑惑,稀奇古怪,无休无止。
选好的木料堆在旁边,第二步,下料,粗细不同,长短不同,排作的部件也就不同。
大欧阳仍是背了双手,在一根根的木料间打转转,稍加沉思,道:“这料,衣柜前大柱,六尺四寸,两头楔子一寸二”。
自有徒弟拿了直尺,比比划划,再用墨斗拉线,弹线。
大欧阳:“嗯,这料,底层隔板,长三尺,宽一尺二,两头楔子八分。”
自有徒弟比比划划,拉线,弹线。
所有的家具样式,所有的部件尺寸,都在欧阳师傅的脑子里装着。聪明的徒儿便记了在心,自己斟酌去,好问的徒儿,师傅高兴了,便解疑释惑,那些个笨的,为师是没法教得真正的技艺的。
于信达跟在屁股后头,听着大欧阳随口而出的一个个数据,看着徒儿们的一通操作,只能暗地里叹道:这师傅,大匠,真正的大匠!
大欧阳:“嗯,这料,爆缝啰。”
于信达佝下腰去,在那截木料上看来看去。哦,爆缝,木料有裂纹,自然是不宜选用的。
大欧阳:“嗬嗬,这料,荫得不够。”
“荫得不够?”于信达盯了大欧阳,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欧阳师傅摸着小少爷的脑瓜顶儿,“哦,刚刚采伐的木料,内里含着大量的水分,做成家具,随着水分的消失,木料会变形,整件家具就废了。所以,木料需得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让它自个儿散去内里的水份,待得从里到外,整个的干透了,方才能够制造家具。少爷你看,这截桢楠木,粗粗大大,外表是干透了的,但内里其实还多着水份哩,没干透,没干透,自然是不能使用的。”
于信达由衷地赞道:“哎呀,师傅毕竟是师傅,一眼便瞧出个中秘密,佩服,佩服!”
“佩服?嗬嗬,佩服?”欧阳师傅摸着小少爷的脑瓜顶儿,“咱这些个徒儿,若是有得小少爷一半的聪慧,欧阳我这个师傅,怕是只能乖乖地下岗啰,卷了铺盖回家抱孙子去啰……”
“哎呀哎呀,老爷爷休得谬赞!”小娃娃嚷嚷起来,“咱么,不过识得几个字,念得几句子曰诗云,论起这个……这个木工之艺,嘿嘿,比不上老爷爷您的半个小指头哩。”
欧阳师傅:“你这娃,倒会说话。呃,可愿投在咱门下,做个关门的弟子?”
三河于家小少爷,于老舵爷的独孙孙,投在门下做木匠?哪儿跟哪儿的事哟,大欧阳可没这般的胆子,不过是一时的兴起,逗弄小少爷罢了。
于信达直摇头:“这个,休提,休提。咱本拜在蒋先生门下,读些闲耍书儿,尚且辱了孔圣的名头;若是再拜了老爷爷您为师,再令公输蒙羞,嘿嘿,孙儿罪过矣。”
“公输?”欧阳师傅皱了眉头,“小少爷呃,你怕是搞错啰,咱木匠的祖师爷,乃鲁班,非是公输。”
于信达:“哦,小孙孙看那书上,言道,这个木匠石匠的祖师,本姓公输,名盘,因是鲁国之人,故又称作鲁班。”
欧阳师傅笑起来:“嗬嗬,好笑,好笑!咱拜那祖师之位,次次的拜,次次的拜,只道真是‘鲁班’,原来却是姓作公输。好笑,好笑!”
待到第三天上,一众的徒儿把那些选定的材料,一根根地固定在木马上面,动刀动锯,削砍切锯,一个个的汗流满面。这于家少爷看起兴起,手痒痒的,实在忍不住,竟寻了斧子斧子锯子,运动起来。
已经划了墨的木料,于信达是不敢动的,但那堆没被选中的棍棍棒棒,总是可以动的噻。再说,徒儿们锯切下来的边角,欧阳爷爷称作“废料”的残余,总是可以动的噻。
于家少爷,何等尊贵的娃娃,自小的吃了便睡,睡了便吃,何曾这般的运动过?开始么,抡了小斧,一顿的运动,动不得几下,便腰酸臂软,一屁股礅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大气,过不几天,天天的如此,竟上了瘾,若不动动斧锯,出得一身臭汗,这一整天,便觉得无趣,仿佛少了些什么,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没兴头。
于家太爷奇怪起来了:这个小孙孙,近来的数日,每晚干饭,狼吞虎咽般的三大碗,居然还添,那些个肥肉嘎嘎,往时盯也不盯的,如今一块又一块,只往嘴里塞。
何也?
晚饭后,老爷子发起狠来,把田耕禾程耘粟两个小子拎到后屋,跪在地上,一通的又哄又骗,辅之以威逼利诱,旁边站着田大刀程大炮,呲呀裂嘴,横眉怒目……
可怜两个小娃娃,哪里见过这等的阵仗,架不住威势,只好一五一十地从实招来。
啥?抡斧拉锯?运动运动?
老爷子一口热茶没忍住,扑哧,两个娃娃一脸的茶沫星子。
大刀大炮顾不得教训儿子,忙忙地按着老爷子,又是捶腿又是抚背:“老爷呀,你想你想,十四五岁的娃娃,正是天性好动的年龄,加上哩,成天地被关在帐房里,能不静极思动么?况且,这个……运动运动,似乎也没啥大碍的……”
老爷子只好顺坡下驴:且让他运动运动,老子倒是要看看,这小屁孩儿,能运动出个啥东西来。
一月有余,仓房里摆着兰儿的嫁奁,大床衣箱大桌小椅,齐齐整整一溜儿,占着仓房一大半。
小孙孙哩,抱着个木头小板扎,自己设计自己制造,一一锯一斧,一錾一凿,完全凭了自己的“运动”,制造而成的小板扎儿,粗胳膊粗腿,蛮头蛮脑,模样儿实在不敢恭维,不过么,嗯,很是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