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殇》
第41节 洋人来了
三河县城,今天的气氛似乎不太寻常。
县衙门口,一老早便站了两排团丁,一色的紧身打扮,一色的背插大刀。
法兰西国?瘪犊子的,啥玩意儿?。
基督之教?瘪犊子的,啥玩意儿?
这个,洋人洋教,比当年的红胡子山匪还厉害?
什么消息都有,阖城之人莫不疑惑,兼且惊悚。
于舵爷、王半城、蒋万山三位太爷,一早便被刘知县请在了县衙大堂。
三河码头边,河面还飘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一艘小船从淡雾中现出影子来,便有几个团丁护卫着一乘小轿,接到水边。
一个西洋教士,嗯,黑衣黑袍,黄色卷发,白皮肤,蓝眼球,钻入小轿,几个随从跟着,三河团练所祝团总打头,率着十多个团练护着小轿,穿街过巷,径入了县衙。
哈,洋人,甚个玩意儿,看看去,看看去!
一城的百姓,都失望了:洋人躲在轿中,不曾现得影儿。
嘿嘿,到得县衙大院,你个家伙,总得下轿噻!
县衙大门外,顿时热闹非凡,挤满了人,都来看稀奇。可惜,这洋人被一众的随从护着,跨着大步,直入大堂,只见得一身的黑衣黑袍,还有,一头乱蓬蓬的黄发。
知县大人刘裕谦,一身正冠,蓝色官服,花翎凉帽白色涅玻顶戴,颈挂双串朝珠,在鹭鸶补子上摆来摆去。
内行人看出了名堂:嗬,刘知县这一身穿戴,六品的朝服哩!
这个刘知县,本是湖南人,早年投在湘军,曾二帅曾国荃的随军参赞,为剿杀太平天国出谋划策,安庆之战、天京大捷,出得许多好点子的,因军功荫得候补知县之职。
其时,刘裕谦这般因军功候补的七品八品的官员,实在太多,而全国出缺的实职并不多。曾国荃大帅感念这刘参赞的许多奇谋,便直接给户部堂官上了一奏,实实在在地吹捧了一番,谋得三河县丞。哦,县丞,也就是副知县吧,没品没秩,却也食着皇家的俸禄。
数年后,正堂致仕,刘知县又活动了一番,得着推举,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坐了正堂知县。
刘知县本是读书之人,早年跟在曾二帅,看惯了战场上的你死我活,后又官场浸染多年,洞悉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为人自是圆滑而老道。对这洋人洋教,也是有些了解的。
嗨,这洋人,嗨,这洋教,就没个好玩意儿。刘知县的内心里,是极不待见这些个洋人洋教的。你想呀,哪处有洋人,哪处有洋教,便少不得许多的纷纷扰扰,少不得许多的打打杀杀。
两年之前,重庆教会便盯上了三河县,几次三番的找他,几次三番的推托。但这次,却是再也推托不过了,这洋教士似乎看穿了他的用心,直接走了上层路线,省督衙门州府衙门直接行文:若是托辞懈怠,定当重重处罚。
唉,胳膊肘儿终究扭不过粗大腿儿,某家这心里的憋屈,找谁说去?
在咱中国,自古便讲究个“朝廷与乡绅共治”,地方豪强势力大着哩,许多事儿,并不是一个县府衙门作得了主的。就咱三河吧,于王蒋府,论起个地方事务,哪一个都不比县府老爷弱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这仨老东西,哦,三位太爷,终于被自己说动,担起了与洋人谈判的事儿来。自己么,终是可以宽宽心,松松劲儿,躲在一旁,看看热闹。
三位太爷不好惹,那洋人,就好惹了?
驱狼饲虎,狼争虎斗……嘿嘿,一山难容二虎,这个斗争,肯定是有的,但愿别斗得凶了争得狠了,整出些幺蛾子来,把自己夹在了中间,嗯,风箱里的老鼠,那就不好耍啰。
为这两虎相斗的计谋,刘知县可是很动了番心思的。就拿今儿个的着装来说吧,刘知县就考虑再三,考虑再三:咱这身六品的朝服,寻常可曾展示于人?
各位看官,怕是也不知的。古时的县衙正堂,哦,就是知县老爷,一般都是个七品的朝秩,我们常说的“七品芝麻官”,便是这个意思。但要细论了,大邑大县的知县,多是六品或从六品,小县僻县的知县,像咱三河知县,多是从七品的官秩。
但咱刘裕谦刘知县,却是例外。当年随军,曾二帅赏识,因功荫得个“武职六品”,虽比不得文职的官秩,但正六品就是正六品,总比“从七品”要高噻。
刘知县的穿着是中规中矩的,县衙公堂的摆设也是中规中矩的。刘知县高坐公案之位,右边是地方三雄于王蒋,左边空椅子,留给洋人的。
可惜啰,刘知县这番苦心孤诣,却是做了无用之功:重庆教会差来的这个洋人,识不得一身的朝服,更弄不懂啥个六品七品的官秩,这家伙一根筋:咱要找的谈判,不过一个小小的县官儿。
其时的法国天主教会川东主教李若瑟,重庆教案大足教案的主儿,年青时便来得中国,三四十年的传教经历,早把他磨砺成了“中国通”。
主教大人从从骨子里看不起大清朝,一个烤花的瓷瓶儿,一碰就碎;他更看不起中国人,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讲道理?嘿嘿,跟野蛮人讲道理?对牛弹琴!
不过哩,这群野蛮人,哦,中国百姓,确也不好对付。不过么,这问题不是问题:百姓不对付,找官府呀,中国的百姓不怕洋人,但怕官府,中国的官府不怕百姓,但怕洋人。这就好办了,一有麻烦,就直接找上官府来,叽哩哇哪,胡吹乱侃,带威胁带利诱带恐吓带抚慰,官府老爷好对付,自然,中国的百姓也就好对付了。
三河,不过一小小的偏僻之县,刘裕谦,不过一小小的县官儿,哪里用得着主教大人亲自出马哟。这次派来谈判的,是一个年青的法人教士,巴黎神学院毕业生,路易·让·潘·安东尼奥,中国名儿:李路易。
李路易这厮,急风急火进得大堂,急风急火发作起来,拍着胸口,挥着手臂,依哩哇啦……依哩哇啦……
堂上众人,大眼瞪小眼,尽皆莫名其妙。
李路易旁站一人,一个瘦瘦的中国老头儿,扯扯李路易的衣角:“李教士,待我翻译翻译。”
李路易把毛茸茸的大手放在乱蓬蓬的满头黄发上,不住地挠:“哦,倒是忘了,这些个中国人,咋听得懂法国话哟?”
蓝翻译操着一口浓浓的重庆官话:“上座的知县大人,旁坐的各位乡绅名望,我,蓝风生。这位洋教士,法兰西人,中国名儿李路易,受川东教区李若瑟主教的委托,前来洽谈在三河县征地建堂的事儿。”
王太爷:“哦哟哟,蓝翻译嗦。刚刚,李洋人一通的哇啦哇啦,叫唤个啥呢?”
蓝风生:“咱家李教士说,受了川东教区主教大人的委派,前来三贵地征地建堂,传播基督福音。这个……征地建堂的事儿,今日必务谈妥,不得延误。”
刘知县正了正身子,笑眯眯地盯了李路易:“嗯,李教士啦,尔之此行,主教大人的公函之文,本官已是看过了的。尔等受了上官所差,前来谈判,既入公堂之上,先得先向本官行礼噻。”
蓝风生把刘知县的话译作法语,李路易还未听完,便挥着两只毛茸茸的手臂,在空中一通的乱舞,再一通的依哩哇啦依哩哇啦。
蓝翻译:“咱家李教士说:‘行个甚礼,咱法兰西人,不懂,没见过,不懂。’”
“也是哈,你个年青娃娃,怕是没出过门儿哩,怎知咱大清国的朝堂之礼哟。”刘知县侧身看向旁站的团练头儿,“永康呀,你且上前,把这个行礼的章程,演示演示,让李教士学学,嗯,学学。”
团练头儿祝永康走到堂中,双手抱拳,弯腰打揖:“妹夫哥,有啥事儿,交给俺便是,包你……”
“哎呀,你个呆瓜!”刘知县哭笑不得,“这是公堂之上,怎行起家礼来了?公堂之礼,懂么?下官拜谒之礼,懂么?”
“哦,下官拜见嗦,妹夫哥又不早说。”祝永康嘴里咕咕噜噜,单腿跪了,右手撑地,埋下头去,道:“下官税永康,见过知县大人!”
“对啰,就这样儿噻。”刘知县笑眯眯地看向李路易,“咱这公堂拜见之礼,永康演示了的。李教士,且请依样儿行礼,嗯,依样儿行礼。”
李路易吃惊地瞪着满堂的人,然后那蓝眼球儿一转一转,然后手舞足蹈,口沫横飞,一通的依哩哇啦依哩哇啦。
蓝翻译:“咱家李教士说,下跪,是不会的。在咱李路易,只见得中国人向我法兰西人下跪,从没见过法兰西人向中国人下跪。想我李路易给你下跪,门儿都没有。”
刘知县一脸的尴尬,只把个身子在椅上扭来扭去。
堂上众人,均皆恼怒,瞪了大眼,像见着了怪物般地,盯在李路易的脸上打转转。
三位太爷冷着脸,死死地盯了李路易,攥紧了三双拳头,三撮胡须一翘一翘。
李路易把堂上众人的神色都看在眼底,心里不免的得意:哈,这些个中国人,显是被吓着了……哈,被吓着了!
李路易愈发地张狂起来,把个毛茸茸的双臂在半空中一通的乱舞,口沫子喷得满空里横飞,依哩哇啦依哩哇啦。
蓝风生自然翻译起来,众人都吃着一肚子的气,也没听个清楚,反正,基督耶酥是如何如何的神圣,反正,法兰西国是如何如何的强大,反正,法兰西人是如何如何的文明开化,反正,中国人是如何如何的愚昧野蛮,等等等等,反正,就这么个意思。
好大一会儿,李路易终于依哩哇啦够了,蓝风生也终于通译完了,把个纸片片儿双手递了:“这个,谈判条款,请三位太爷过目。”
老太爷扯过公函,看也不看,一把扔在地上,走到李路易面前,“呸!哦呸呸!”也不多话,背负着双手,径向堂外走去。
王老太爷蒋老先生学了样,照着李路易一通的“呸呸”,负了双手,随在于老爷子身后。
“哎呀,太爷,且听我说……哎呀哎呀,三位太爷……”刘知县也顾不得身份不身份了,一边儿高喊,一边儿追出大堂。
于信达这小娃娃,踮着脚尖尖,从椅上唆下来,晃着个小不点儿的身子,弯腰拾起地上的公函,颠过来倒过去,“哈,这纸飞飞儿,哈,这纸飞飞儿……”摇摇摆摆,随在最后。
李路易怔在了堂上:嘿,这些个老家伙,啥意思呢?什么话儿也没有,只朝脸上喷唾沫,嘿,啥个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