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侍者冲他微微颔首,用极轻的声音,对他说道:“在下替胶东王妃给将军带了个口信,胶东王病重,将军务必到王宫走一趟。”
少翁一听这话,眉头就忍不住纠成了个麻花。胶东王生了病,不去找大夫,跑来跟自己说个什么劲?而且,自己来的时候,胶东王专门遣了自己的儿子,连同一队内侍,候在边境上等他。那个时候就说胶东王染恙,接待不了他。
他当时也觉得没必要要那么多人跟着自己,便谢过了胶东王世子,说皇命在身时间紧迫,就不去王宫里拜见胶东王了。接着也只是在离海有半天脚程的,那个行宫里呆了一夜,便立即出海了。
现在,素未谋面的胶东王妃,怎么会莫名的派了内侍来给自己传话?
少翁头大得很,他自己的事都还没处理好,万分不想跟什么胶东王、或者王妃之类牵扯上。然而,就算一行人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向西回长安,至少也在两天时间才能离开胶东王的属地。
他在宫里呆了些日子,别的倒没太了解,唯独对这帮子喜怒无常的皇亲国戚,看得很透彻。此时若是违了王妃的意,搞不好他这辈子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应下来,接下来要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内卫们听说可以离开这片除了烈日、还是烈日的荒芜海滩,高兴坏了。为了等少翁回来,他们就差宰杀三牲祭天祭海了。他们不关心少翁此行是为了什么,只需要把他全须全尾的妥善护送回长安城,带回到未央宫里的刘彻面前,自己的命就算保住了。至于他能不能让皇帝满意,这么高深又复杂的问题,就不是他们操得了心的了。
就这样压着心事,少翁登上了去往行宫的马车,看着依然被披风包裹着的,不言不语如同入定的那个人,他真是心力交瘁。
行驶中的马车有些颠簸,车顶的鸾铃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个人忽然仰起头,目光似乎想要穿过车顶,看看发出声音的铃铛。少翁觉得这是个跟他套话的机会,便指指头顶道:“你喜欢听鸾铃的声音?”
那人并不理会少翁,自顾自的仰着脖子。不过少翁终于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略微不同的表情,好象是笑容。
“鸾鸟叫起来比这个好听……”那人忽然又开口了,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少翁闻言一怔,鸾鸟他倒是知道,那是传说中的一种瑞鸟,鸣声极其悦耳。听他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见过传说中的神鸟?他便顺着话头问道:“鸾鸟长什么样子?是传说中通体赤色,尾翎五彩那样的吗?”
那人垂下头来,看着少翁,居然浅浅的笑了一下,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他轻声说道:“鸾鸟没有五彩尾翎,他们的尾羽只是烈焰。”
少翁没由来的想起,他那头在雷电中,如烈焰般的火红长发。他顿是觉得心跳快了好几拍,找不着神仙、或者不死药,好象都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了。如果这人真是鸾鸟化为的人形,只要把他带到刘彻跟前,让他现个原形给皇帝瞅瞅,这可比招个死人的魂魄,有冲击力多了。何
况是传说中的神鸟,那还不得让刘彻乐死了啊。
“那……”少翁强掩着自己的欢喜,小心的组织着措辞,“那你知道哪里可以看到鸾鸟吗?”
那人又沉默起来,似乎在努力的理解少翁这个问题的意思。少翁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就着急,恨不能把他的脑袋切开来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过了半晌,他朝少翁伸出一只手,一直伸到少翁身前两三寸的地方才停下。
少翁先是觉察到一股子寒气,自他白中泛青的皮肤上散发出来。可还没等他适应,就听到,“篷。”的一声轻响,一团桔色的火苗从他的指尖绽开,而后迅速的覆满了整条手臂。刹那之间,车内充满了灼人的热气。
突然之间腾起的火焰,居然并不大,但温度极高。少翁觉得下一刻,兴许这车厢、还有自己,就会被这炽热给焚为灰烬。好在那人曲指一握,火焰顿时消弥于无形,车内的温度又回复了正常。
少翁瞪大了眼睛,不由得伸出根指头,轻触了一下他的手背。还是冷冰冰的温度,跟火焰腾起截然相反。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法术,但却能肯定,这决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你是妖怪?还是神仙?”少翁不自觉把自己的身子朝后缩了缩,潜意识里,他已经将这人当成了妖怪。大约是因为他表现出的迷茫、还有懵懂。
那人的表情瞬间就黯淡了下来,仅有的一丝笑意也收敛了,他垂下头,翻转着自己的手掌,不知道是在找寻什么。又过了好半天,他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心口,喃喃轻语道:“我什么都不是,被困在这里……”
少翁挑了挑眉,见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攻击性,胆子大了几分。他从怀中掏出那张绘着栾木的绢帛,递到了那人面前,“你……见过栾木吗?”
那人猛的抬起头,原本涣散的眸子里,迸出两点阴鸷的寒光。这一眼吓得少翁两手一颤,绢帛也脱了手。那人没管他,径直拾起绢帛,展开来看了看,接着喉头滚出一连串,“嘿嘿。”的冷笑声。
他狠狠的攥紧那方绢帛,眨眼之间,绢帛就被焚烧殆尽,化为细碎的黑色粉末,从他的指间落了下来。
“诶!”少翁没料到这东西给他的刺激这么大,虽然想抢回绢帛,但毕竟慢了一拍,他的手指也被瞬间爆出的火苗,给燎起了一个水泡。
“我就是栾木。”那人冷冰冰的说道,顿了顿,又再加了一句,“但我本身并不是栾木。”
少翁听了前半句,才要放下心来,可以随后的半句,又让他的心跌入了谷底。他不由得追问道:“那你是……木精?”
“哈哈哈哈……木精?”那人笑得有些夸张,就差拿手去锤车壁了,等他笑够了,才又挂出冷然的表情,望回向少翁,“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应该算是个什么东西……”
少翁错愕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人的行事太癫狂了,若是贸然将他领去见刘彻,指不定会落个什么可怕的下场。但是,他说自己就是栾木,又是怎么回事呢?正当少翁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外一名内卫回报,说是已经
到了胶东王的行宫。
这处行宫依山而建,从外面看规模不是太大,修造得也谈不上奢华,倒有些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别院。不过,进入之后,才发现是别有洞天,五进的宫苑,种植着为数不少的珍稀花木。后苑连通着一个天然的山洞,据说里面有一泓长年不绝的温泉泉眼。
少翁对于吃穿用度之类,没有特别的要求,他说到底还是个术士。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酒后失言,而做了武帝刘彻目前最为宠信的国师,也许现在会去到某个福地洞天,琢磨下所谓的天道。
那个给他传话的内侍,似乎地位还不低,进入行宫之后,便吩咐侍者,逐一为少翁和长安来的内卫们,安排歇息的居所。他指了间相对独立的偏殿,让少翁和那个很沉默的怪人住了进去。又将其他的内卫安排去了外面的院落,可内卫也不敢让少翁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范围,虽不好反驳这样的安排,却找了个折衷的办法。他们分作每两人一队,守在偏殿外面,美其名曰要保护文成将军的安全。
这么一折腾,已是朗月初升,少翁思来想去,觉得不能把时间干耗在这个没头没脑的人身上,因为还不知道胶东王妃,会有什么妖蛾子在后面等着他。他遣人仔细的侍候那人沐浴用膳,自己则草草梳洗一番,待他清理干净、换好衣衫之后,那个内侍,已经在他的寝房里候着他了。
“敢问……”少翁冲他拱了拱手,尽量装得愚钝一些,“胶东王贵体可安好?”
内侍没有直接答话,只是从袖袋中取出了一只,蝉形镶金、雕工精致的玉佩来,一面递到他跟前,一面说道:“陛下说将军此行以两月为限,胶东王虽染恙,但王妃觉得若不尽尽地主之谊,却是对陛下的大不敬。况且,请了数位大夫为胶东王看诊,皆无良方,因此,才命奴婢,务必要请将军去给看看,兴许吾王之恙,并非染病。”
鬼话!少翁心里暗想道,面上却没露出丝毫端倪,他半垂着眼眸,显出几分受宠若惊的姿态,“不敢,不敢。胶东王贵为皇亲,在下不擅歧黄之术,不敢妄言。”
内侍低笑了一声,正色道:“此事王妃已有定夺,奴婢不过是传话而已。将军就算不能为吾王看诊,也请亲自向王妃禀明。车驾已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奴婢就带将军前往王城。”
他话音一落,就拱手作礼,不容少翁再行辩驳,径直退出了偏殿。少翁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得殿外传来嘈杂之声,细听之下,原来是那名内侍,正在向跟着自己的兵士说话,告诉他们胶东王请文成将军往王城一叙。大约是兵士们算着日子,刘彻给的两月期限还有富余,也不知少翁心中的不愿意,便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少翁觉得这趟皇差,真是没一个地方顺利,不由头思绪繁杂。正在殿内踱着步子反复思量之际,两名侍者领着那个怪人,也进了寝殿。那人洗浴之后,换了身合衬的衣衫,银灰的丝质宽袖长袍,令他苍白的肤色看上去不再突兀。他腰间系了条玄色的丝绦,脚上踩了双木质屐履,暗红的长发随意的披在身后,让少翁恍惚间竟有了种飘然若仙的错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