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就在皇帝下旨将已被废的陈璋瑢送入皇家寺庙为尼姑时,德太妃却带着臻云和臻璃来到了京城。璋瑢直到离开宫廷前,她都没有再见过茜宇,妹妹的那一句“你我的情分,就到此为止”,原来不是玩笑,但不知为何却让让璋瑢一颗心平静下来,去寺庙落发的那一日,她似乎也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仿佛新的生命开始了。
当一缕缕青丝从肩头滑落,璋瑢也要惜别那曾经的美好了。然而只有她自己心中最明白,这一次她的回宫是否为赫臻与茜宇心中所想的那样野心不灭,还是希望利用制造谣言刺激茜宇,并利用自身来作为让赫臻一鼓作气铲除叛党的理由,最后能让妹妹从此不再顾及自己而全心全意地爱她的男人。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璋瑢明白这一次她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她确定丈夫曾经真的爱过自己,只是双方的爱都来的太沉重,自己的爱也变得扭曲可怖让人害怕。而今,唯有这青灯古佛才能释然她沉重罪恶的心了。
赫臻安排何阳最后拿出“夺命散”,是担心茜宇难以割舍与姐姐的情分出面为璋瑢洗脱罪名,便要用臻海的死刺激张文琴以此纤绊茜宇。
其实何阳带着“无沸散”出现时,茜宇已经预料到自己已无法挽救璋瑢了,之后从璋瑢口中说出的话,甚至那两年前的“误会”,都叫她彻底寒心了。只是,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璋瑢最后选择了在自己与赫臻心中留下恶名来洗涤罪孽,却是真正为了成全自己和爱人。自然赫臻也不会知道,璋瑢再次回宫只是想最后报答自己对她的那一份爱,这样冷酷而决绝地对待一个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这也许便是帝王的悲哀吧!
此刻,茜宇正欣喜于德太妃的到来,原来她是受当今皇帝委托,进京为女儿筹备婚事的。而皇帝也在几日后下旨,册封若珣为和硕公主,拟六月二十日下嫁金海真府。前朝稳定、后宫祥和,于是人们仿佛忘却了那骇人的一幕幕,都热热闹闹地开始筹备皇家喜事。皇室就是这样,阴霾来得浓重,去得却也飞快。
然这一日,章悠儿却突然带着杰宸来给茜宇请安,当看着宸儿与昕儿一同在院子里玩耍时,悠儿才对茜宇道:“母妃那晚去看贵太妃时,可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
茜宇手里剥着南方进贡的香芒预备孩子们一会儿来吃,嘴里却道:“莲妃说你去了寿宁宫了。”她抬头看着悠儿笑道,“怎么?有事请么?”
章悠儿的笑容里有一丝淡淡的苦涩,她轻轻叹了口气,“母妃上一回梦魇时说您这也算习惯了,其实我也常常梦魇,梦到……当年在您的馨祥宫里生宸儿的光景。”
茜宇面色一滞,随即展开笑颜,“当年悠儿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恐怕这些年悠儿已经忘了当年说过什么了,因为在你的心里宸儿他毫无疑问是你的孩子了。”
“是啊……”悠儿将目光眺向远处正与小皇叔嬉笑的儿子,轻声道,“那晚母后告诉我,庄德太后临死前也没有告诉她宸儿是谁的孩子。”
茜宇停了手中的活计,只是看着她。
章悠儿此刻双眸里射出几许不忍,口中缓缓道,“那晚母后和我说了好多话,我从来没有觉得母后是可以这样亲近的。母后说她这一辈子除了培养了皇上,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作为,甚至还对不起太多人。母后希望我能做一个好皇后,不要像她当年那样失败,竟连孙子的真假也搞不清楚,她希望我把后宫的孩子全部视为己出,宽容而不失威严地对待后宫妃嫔,做一个真正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
茜宇欣然而笑,“其实她做的很好了……而悠儿你,也将会是史上最好的皇后,不晓得为什么,那日在雪地里甫一见到你,我就这么认为了。”
想起往事,章悠儿有些脸红,但随即还是收敛了笑容,面色有些严肃,“以悠儿的本事,不可能查不出这后宫是谁在作祟,其实班婕妤只是不希望福嫔比她先生出孩子,可她却敢痛下毒手,当真是痰迷心窍了。只这一次,悠儿要警示自己一辈子了。”
“那季妃呢?”茜宇用小刀一片片切下香芒,口吻有些好奇,“她很久没出现了,还有这四年来皇室子嗣无法延绵的原因。”
章悠儿淡淡一笑,“这些,儿臣自有道理。”
茜宇知道悠儿不是对自己有所掩饰,她只是不希望自己再和这宫闱斗争有任何关系,而她自己亦绝对有能力捍卫皇后的宝座,为丈夫保后宫祥和。
“宸儿、昕儿……”茜宇不再多问,冲着孩子们招手道,“快来!”
章悠儿欣然于茜宇和自己的默契,也笑着将儿子招到了身边。于是两个世间最高贵美丽的女子此刻各自搂着自己的儿子,只是这样快活地享受着身为母亲应有的幸福。
继而,日子在云淡风清中过去了,天气也一天天炎热起来。这一日,茜宇帮着德太妃一起为若珣准备嫁妆里的首饰,此时她手里正端着锦盒,口总却问道:“若珣下嫁后,姐姐就回去吗?”
德太妃将珠钗玉佩等一件件仔细地摆入锦盒中,嘴里道,“自然要回去的,太后也要回去,妹妹你也要回去啊!”
茜宇伸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笑道:“恐怕我没力气走那么多路了吧!”
“那我陪着你把孩子生下来后,我们再一起回去!”德太妃说的很平淡,眼角却带过一丝不易叫人察觉微笑,还是一如从前的大度从容。
茜宇的眼眸里有一点点失落,她知道自己恐怕等不来赫臻了。宫里谁也不知道太上皇如今在哪里,臻杰不知道,悠儿不知道,张文琴也不知道,就更不用说德妃了。璋瑢那一日把话说得那样含糊,自己一时也想不明赫臻的心思了,只是她还是期盼着,期盼着有一天赫臻会把自己接走。
于是日子到了乾熙六月二十,和硕公主下嫁金海真府。真侯爷亲携儿子进京迎驾,茜宇在庆宁宫再次见到真舒尔时,她自己已然大腹便便了。不知为何,如今再看到舒尔那双琥珀色眼睛时,她不再觉得有那种想要亲近的感觉。也许是身份变了,也许是自己有了身孕后不再空虚了,也许是……心里知道赫臻从来没有放下过自己罢!
她不可能再和真舒尔有对话的机会,实则茜宇很想问他那一晚究竟是谁抱住了自己。如今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发变得遥不可及,茜宇便只能在心里祝福他,并愿若珣出嫁后能真正得到丈夫的爱。茜宇明白,当初舒尔对于自己,不过是超越男女情的欣赏罢了。记得悠儿也对自己说过,弟弟回到金海后性子变了很多,变得沉稳好学不再贪玩莽撞,连双亲都觉得奇怪。茜宇自然不会知道其实赫臻曾经对真舒尔说过些什么,在她看来,真舒尔不过是经历了,所以成长了。
若珣出嫁后的第二日傍晚,皇后突然请茜宇前往福园游玩,本来茜宇因为身子重不爱到处走,但悠儿说孩子们也想去,便不曾推托。
然而一起子人话不过说了半刻,悠儿就打发孩子们去请皇太后也来,少时来报说太后嫌热不愿出门,章悠儿便向茜宇请辞说要自己去请。于是一来二往福园里便统共只剩下茜宇和几个奴才们了。
茜宇立起想要活动活动身子,却瞥见悠儿的座上留下了一本书册,她出于好奇将其拿起来翻看,却在一面面书页被打开时,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变成了惊讶,再而后便是那突然涌入心头的伤感要她蹙起了眉头。不知为何,茜宇心里徒生出些恨意,似乎是为了赌气,她拿着手中的那本册子一步步走到湖边,继而奋力一掷将册子扔进了湖里,可是似乎用力过猛,右手腕上的那穿琥珀也从手间滑出,只听得水声“扑通”就再不见踪影了。
“啊……”茜宇因此而心中大痛,身子也随之踉跄了一步,可突然从后伸出的一双宽厚温暖的大手却将自己有孕而变粗的腰肢稳稳地抱起,随即耳边就有热热的气息传来,是那样熟悉的气息,几乎融化坚冰的气息,茜宇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这期待了许久的一刻,她竟怕只是一个梦境。
“上回我将与毛头小子喝酒醉倒的宇儿抱回时,她的身子是轻盈瘦弱的。”赫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茜宇眼睛一红,可不敢作声。
“你希望若珣下嫁金海,我为你做到了。”拥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赫臻的心也微微地颤抖着。
茜宇闭上了眼睛,因为眼泪要不听话地流出来了。
“那里头纪录的是我和你分开的所有日子,如今你扔了去,便是我们再也不分开了。”赫臻的声音是微微颤抖的,却让人听着觉得幸福。
茜宇小小地抽噎了几声,依旧静静地不说话。
“宇儿,不论如何,一切都过去了,只是希望你能知道,在我的心里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听见茜宇抽噎,赫臻心中大疼。
茜宇颤抖着嘴唇终于开口道:“我曾经遗失了这串琥珀,当失而复得时,对我而言它不再是一句承诺,而是一个念想。可是如今它又不见了……”茜宇一转身,看着身后那个此生愿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哽咽道:“你说‘千年琥珀,万年蜜蜡。我们不要万年,只要我和宇儿的约定千年彼此不分离。’”茜宇哭泣着用双手捧着赫臻的脸道,“如今我千年都不要了,只要今生今世与你不再分离。”茜宇踮起脚将红唇印在了赫臻的嘴上,随即哭泣着问道:“好吗?”
“好……”赫臻紧紧地拥吻了茜宇,仿佛要化去爱人心中所有的冰冷。
美丽的夕阳之下,一对佳偶在余辉中相依相扶。一个不再需要为儿子稳固江山,他可以功成身退了。一个从对于如何处理姐妹情分的困惑中走了出来,她无需再顾忌了。这两个曾经因为地位身份甚至无休止的阴谋斗争而不能毫无顾忌相爱的人,从此将相守一身,为了彼此的真心真意,为了那一份简单的爱,携手以后的人生。
赫臻笑着问茜宇:“若你方才落入水中该怎么办?难道我们的真心因水而生,真意也要如此么……”
茜宇满脸泪痕,却用最甜美的笑容看着丈夫,她笃定此生,要一直这样微笑下去。
《恬妃传番外—真心真意》
少年王爷大麻烦(一)
乾熙十九年,秋。
风和日丽,国泰民安,一派欣欣向荣。
京城永安街昕王府。
府外,卫兵把守,门禁森严。但每一个路过永安街的老百姓都忍不住要朝里瞄上两眼,只因谁都想瞧一瞧这个誉满京城、丰神俊逸、亲民和善的少年昕亲王是何等的模样。
可昕亲王年纪轻轻却是个实打实的大忙人,这不,王爷今天就不在家。
“我说好儿丫头,你这身打扮要去哪里?小心一会儿夫人知道你又胡闹,赏你一顿竹笋拷肉吃吃。”管家冯喜叉腰站在后院,他年过半百微微有些发福,本该和善的脸上正皱着眉头,很是不满地冲着眼前的小姑娘嚷嚷着。
小姑娘年方十五,名唤福好月,生得纤柔窈窕、清爽伶俐,一张脸蛋儿娇若六月芙蓉,清澈的眼眸里再多三分天真懵懂,叫人一看就喜欢。
此刻好月正穿了一身红绸骑马装,绣了金线的黑腰带紧紧地束在小腰里,脚上蹬一双牛皮长靴,含笑间英姿飒爽,倒颇有几分男儿气质。这身行头是王爷年上赏的,好月一直没舍得穿。
“冯管家你不说,夫人怎么会知道呢?如果夫人知道,就一定是你说的。”好月挥着手里的马鞭笑呵呵过来扶着冯喜,一半恳求一半威胁道,“王爷最不喜欢有人往夫人那儿打小报告打扰夫人清修了,可是王爷现在在围场也要人服侍不是?哎……冯管家你就让我出去吧!指不定我去了围场,王爷一喜欢多打一头熊,皇上又赏好多东西,你也能分不少呢!”
冯喜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个鬼精灵一样的小丫头,一边轰她快些出去,一边笑骂道:“我可不盼着王爷打头熊,只盼着好儿能被那熊瞎子吃了,王府从此就能清静了。”
好月满脸不服气,努嘴道:“熊瞎子若有这个歹心,一早被王爷百步穿杨给解决了。你就等着王爷领了赏赐回来分你吧!”说罢蹦跳着往外跑,却听冯喜在身后嘟囔道,“那就盼王爷赶快娶个王妃进府,看你这妮子的伶牙俐齿还得意不得意。”
好月的眉头微微一挑,笑着摇了摇头不去思量冯喜的话,只是快速来到马厩牵出王爷送给自己的小红马,出了王府后门便翻身上马,一挥鞭子朝那城郊围场而去。
城郊围场。
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微颤,皇室一年一度的秋狩正在举行。今年乾熙帝并不亲下围场狩猎,只笃定要看看皇室年轻子弟们的骑射功夫,且说明了优者重赏,而劣者必罚,于是年轻的皇子王爷们个个蓄势待发,只怕落于人后被皇帝责罚。
“出发!”臻杰一声高呼,便见一排良驹如离弦之箭奔腾而出,顷刻就没入林子不见了身影。
“齐泰,你说这一回宸儿和昕儿哪一个会赢?”臻杰将西洋远望镜递给身边的内侍总管,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齐泰收拢了远望镜,笑道:“宸亲王和昕亲王从来都不分伯仲,奴才实在猜不出,倒是听说简郡王的骑射大有长进,指不定这一回能有出色的表现!”
臻杰睨他一眼,冷声道:“宜妃给了你什么好处,这几日怎么动不动就提老二?”
齐泰憨笑道:“皇上圣明,只是宜妃娘娘没给奴才什么好处,倒是……皇后娘娘要奴才时不时在您面前夸夸二皇子。”
“皇后!”臻杰心中一暖,不再追究。
二十几年来,发妻章悠儿和自己早就融为一体,悠儿会这么做,一定是察觉到自己最近的心思了。他望着还弥漫在空中的尘土,心中微叹:登基十九年了,似乎是到了立太子的时候了,东宫之位久悬不定,未必是件好事。
少年王爷大麻烦(二)
虽已入秋,但树叶尚未开始凋零,依然有着墨绿的叶子顽强地密集在树杈上挡住人的视线,若骑术不好便极容易被绊倒。然对于这些从小接受严格训练的皇室子弟而言,不过小菜一碟。穿梭在葱郁的树林里,他们依然能收放自如敏捷地追逐猎物的足迹。
“四叔、五叔,这一回你们要打什么?”白马上勒着缰绳说话的是十八岁受封宸亲王的大皇子杰宸,如今长到二十二岁面容生得几乎和乾熙帝年轻时一模一样,他扬了扬手里的弯弓,朗声笑道,“这一次我绝不会输给你们。”
“杰宸就和你五叔比吧,我本不喜欢狩猎,只是来逛逛应个景。”和郡王臻云向来喜静不喜动,他数了数背篓里的箭笑道,“这几支够我防身了,我走了,你们两个厮杀去吧!”
“四叔小心啊!”杰宸笑着扬了扬手,转而问面前那俊逸帅气的男子,语气里充满了挑衅,“五叔……咱们出发吧!这回是比数量还是比大小?”
直身坐在枣红马上穿一身白衫的正是昕亲王臻昕,作为先帝唯一的嫡子,他很小就被册封为亲王,同胞的妹妹真意出生后也被皇后带在身边抚养,今年已有十五岁。
双亲的早亡让当年那个小王爷比寻常孩子更早懂事,且乾熙帝一直对这个弟弟期望很高,前年命其和长子领军出征,本只打算让两个年轻人多些历练,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竟联手屡建奇功,少年昕亲王与宸亲王的美名随着捷报一夜间誉满全国。
“比大小,看谁打的野兽大。”臻昕抽箭上弓,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窜入天空,顷刻间本齐刷刷列队南飞的雁群散乱开来,他朗声笑道,“若比数量,这一排大雁只怕飞不到南方过冬了。”
杰宸很是兴奋,摩拳擦掌道:“眼下正是黑熊大量进食预备冬眠的时候,五叔可别那么幸运碰上一头熊瞎子啊!”
臻昕一挥马鞭,马匹向前奔去,只听得笑声传回:“顶好你也别碰上……”
“大皇兄!”伴着嘀落落的马蹄声,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骑马赶上来,个子较小的那个嚷嚷道,“二哥和六皇叔结伴了,三哥四哥在一起,我头一次来,就和五哥跟着大皇兄吧!”
杰宸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用力挥着拒绝:“别跟着我!杰项,你带着六弟。”语毕便撒手松开缰绳一挥马鞭子隐入了林中去。
一匹棕毛马慢悠悠地跟上几步,坐上十五岁的少年便是杰宸所唤的杰项,当今皇贵妃的养子,他淡淡笑道:“今日大皇兄定要和五皇叔争个长短,怎么好带着我们耽误事?”
那六弟便是丹阳宫仁贵妃一双龙凤儿女中的龙子杰泓,他比杰项小一岁,个子却要差很多,眼眉间像他的母亲生得俊秀,听五哥这么说,只无奈道:“好吧,待我们兄弟长成了,也好和大哥叔叔们一较高下。”
杰项的性子很安静,笑着道:“眼下正经打猎要紧,只要认真些,总不会输给四叔的。”
“是了是了!”杰泓挥了马鞭子,马匹吃痛便撒腿往林子里钻,只听他喊道,“五哥快跟上我。”
杰项却不急着挥鞭子,而是朝方才大皇兄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他仿佛看到有一抹鲜红色掠过,却有些不真切。
且说好月策马赶至围场,可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把守,她愣是进不去。于是耍了些小聪明,绕到老远的地方走水路进了围场,此刻正牵着马儿在树林胡乱走着,以她的骑术在林子里是断乎不敢跨马的。
围场里山峦起伏,小丘不断,便是这林子也高低不平,牵着马儿也着实难走,皇室在此放养了许多动物,据闻今年放了熊,不知在不在这一带出没。对此,好月还是有些担心的,她的胆子也就敢对猫儿狗儿凶一凶,偶尔看见老鼠都能把王爷当树来窜,若真的碰见熊瞎子,定要吓去半条命来。
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好月牵着马儿胡乱钻时,耳听得沉沉的脚步声渐渐向自己靠拢,小红马突然前蹄扬起仿佛受了惊,好月牵得不紧便叫那畜生挣脱去。
少年王爷大麻烦(三)
“红儿,你去哪儿?”好月看小红马撒蹄就跑,急得不行,正喊着却感到自己背后有粗粗的喘息声,还有那咕噜咕噜的奇怪声音传来。
怯怯地回身去看,好月登时被吓得腿软,手里握着的马鞭子虽被举到了胸前,却颤得厉害,一看便晓得是没力气挥了。
“熊大哥,你饿了?”好月几乎哭出来,面对着一头比自己高出泰半的大黑熊,福好月已经语无伦次了,“我太瘦了,没肉不好吃,你且等等……等等我家王爷给你打大肉兔来好不好?”
黑熊若听得懂好月的话,便成精要那观世音来渡了。它依旧发出粗粗的喘息声,咕噜咕噜地声音伴着哈喇子不断地涌出,挥了挥蒲扇一样大的爪子,又朝好月迈进。
“啊……王爷。”好月看着大黑熊朝自己扑来,抱着头就哭。
“嗖!”
“嗖!”
“嗖!”
利箭快如闪电,一支支从四面八方蹿出,就在大黑熊要伸手去抓好月的那一瞬竟被扎了一身的利箭,贯脑的那一支即刻要了它的命,身子虚晃了几下,就向下扑到去。
便是好月这副身子骨,哪里经得起黑熊这么一压?说时迟那时快,好月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人团身抱起身子一个轻腾离开了地面。待落地时,自己已离那倒下的大熊三丈远了。
睁开眼睛看,眼前是个面目清秀的少年,个子虽没有王爷高,却也有模有样颇有玉树临风之态,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记得不仔细。好月两腿打飘,还未从惊吓中醒来,哭着道:“谢谢你啊,大好人,我家王爷会好好谢你的……吓死我了。”
“福好月!”这一声喊里充满了愤怒,只见穿一身白色骑马装的男子冲了过来,一把从少年手里拉过好月,开口就骂道,“你作死吗?什么地方不好玩跑到这里来?不要命了?”若非看到自己送给好月的红马,臻昕完全不敢想象这丫头跑来了。
好月看清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满围场找的王爷,一时心里安慰扯开嗓子就哭:“王爷……王爷,吓死好月了。”
“你这丫头!”臻昕的怒意渐平,看着哭得委屈又瑟瑟发抖的好月,也再骂不出来了。
此时一旁的清秀少年开了口,对臻昕极恭敬地喊了声“五皇叔。”
臻昕这才留意从熊身下救出好月的正是与自己一样在兄弟中行五的皇子杰项,“好杰项,身手如此矫健,让五叔佩服。”
杰项淡淡一笑,却拿眼睛看着还在哭泣发抖的好月,“就觉得这丫头眼熟,原是在五皇叔府上见过的。”
臻昕摇头无奈笑道:“我府里你来的少,你那几个哥哥都认得她,正是皇嫂从前赐给我的宫女,如今在王府里当差。”
说话间,好几匹马已靠近那头大黑熊,只听得杰宸的笑声响起:“这下可妙了,这头大熊成箭靶子了,怎么扎一身的箭!究竟多少人瞄准它了?杰安你数数,都是谁的箭?”
臻昕闻声便带着好月和杰项过了去,竟见杰宸、杰欢、杰安、杰康、杰泓还有四哥、六弟都在,没想到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头大熊,也好在如此,不然好月这条小命定有去无回。
却听杰安笑道:“这头熊身上有大皇兄的箭,也有二哥的,五皇叔的,杰康的,还有杰项的。”
臻云悠闲地坐在马上,笑道:“这算谁的呢?难道还要仵作验尸不成?”
杰安却道:“也不要什么仵作,但看这头熊皮肉极厚,身上的箭只怕挠痒也算轻。定是贯脑的一箭要了这畜生的命。”
众人不禁同声问:“谁的箭?”
杰安奋力一抽,那熊脑里的血便喷射出来,好月哪里经得住这般血腥,加上方才的惊吓便软绵绵倒了下去。
“自然是五皇叔的百步穿杨了。”杰安如此喊一声,却发现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五皇叔怀里抱着的小丫头身上。
“五哥,凭你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侍妾急得皇嫂搬出圣母皇太后和几位太妃来教化你。却不想竟留心在这小丫头身上了?怎地出来打猎还带着好月这丫头?”臻璃说着过来替兄长卸下身上的佩剑箭囊好让他抱着好月。
臻昕嗔道:“休得胡说,谁能想她跑来了?”
倒是杰欢想得周到,对臻昕道:“顶好别把她带去父皇面前,盘问起来又是事情,这丫头也不落好。”
却听杰泓嘀咕道:“恐怕来不及了。”语毕众人便见侍卫们各持器械朝这边涌来,原来方才杰泓见黑熊倒地一时兴奋拉了黄烟示意侍卫们来抬猎物,并没想到会冒出福好月这个丫头来。
“昕亲王,这是?”果然领头者一脸诧异地看着臻昕,身后众人均是奇怪的表情,谁也猜不透王爷怀里怎么多了红衣娇女子。
“真是个麻烦!”臻昕无奈地嘀咕了一声。
刁蛮公主(一)
傍晚时分,昕王府的主人终于满载而归,怀素夫人连忙吩咐下人侍奉王爷梳洗换衣裳。怀素夫人便是先帝康贤傅皇后的贴身侍女缘亦,康贤傅皇后薨逝后,当今圣上册封其为怀素夫人,终身照顾臻昕,也要臻昕奉养其直至终老。
“王爷,听说夫人动了大怒,您不救救好月姐姐么?”小丫头锦秋捧着臻昕换下的衣裳,立在一旁怯怯地问。
大丫头宝清狠狠瞪了她一眼,手上利索地替臻昕束了腰带,一壁道:“王爷这回可不能再护着那丫头了,什么祸都敢闯,今日好在皇上没有追究,不然该如何是好?”
臻昕想到好月方才那被大黑熊吓到惊恐至极的模样,心中还是有些不忍的,从大瓷缸里抽出一卷画看了两眼又卷起来握在手里,对宝清道:“你去看着,别让夫人罚得太狠,那丫头今天吓得不轻。”
宝清却恨恨道:“脱她一层皮也不算轻,您不知道夫人气成什么模样了。连冯总管也没饶下。”
臻昕又取了一幅画看,奇道:“关冯喜什么事?”
宝清收拾了东西,答:“恼他放好月出去呢!奴婢倒是想疼这丫头来,偏偏她个鬼精灵,挨打也要拖带人,愣是对夫人嚷嚷‘是冯总管放奴婢出去的,不是奴婢偷跑的。’,这下好,冯总管也被罚了月钱。”
臻昕似乎挑到了满意的画,嘴里问:“好月挨打了?”
宝清麻利地拿了锦袋子来装王爷手里的画,答道:“夫人下令按在院子里打了二十板子,这会儿垫着瓷瓦跪着呢!”
“要她起来吧!”臻昕有些不忍,他知道缘亦从不随意打罚下人,这次定是动怒了,但好月的确柔弱了点,二十大板已够她痛得死去活来,再跪只怕要落病。“天凉了,别跪出病来,你去夫人那里说,是我的意思。”
宝清有些犹豫,便道:“奴婢看,夫人也不会不管,定是要吓一吓她,就是王爷总护着她,她越发眼里没人怕了。按理说方才认错还来不及,偏她跪在夫人面前还乐颠颠地说您打了头熊,半点不知道自己有错。”
臻昕无奈地笑了,“好吧!就按夫人的意思办,不过你留心点,别叫她真的病了。毕竟是皇后赐给我的宫女。”
宝清笑道:“王爷还是偏疼她,每每都拿这句话来堵夫人。”又问,“王爷还要出去吗?”
“今日又是四哥输了,皇兄罚他请我们兄弟侄子几个吃饭,夜里都到他府里去。”臻昕说着便要走了,对宝清道,“你去和夫人说一声,我不过去了,过去了她又要问好些话。最近越来越唠叨了。”
宝清笑道:“您这话可别叫夫人听见呐!”臻杰呵呵一笑,带着那幅画走了。
锦秋抱着衣裳过来道:“宝清姐姐,您求求夫人吧!方才见好月姐姐哭得那么大声,定是痛死了,这会儿再跪着,定弄出病来!”
宝清点了她额头训道:“少和好月学,她今日怎样你也瞧见了,往后要是偷懒我也这么打你。”
锦秋吓得不敢再说话,却听宝清又道:“你把这衣服送到后院叫婆子洗,先回房去等着,一会儿我叫人送药过来,许过会儿夫人就要她起来了,你替她好好上药,不行来叫我。”
锦秋知道宝清是刀子嘴豆腐心,喜得连连称是,抱着衣裳便跑了。
院子里,跪在瓷瓦上的好月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若直了身子跪膝盖受不了那磕着的疼,若跪坐下去屁股上火辣辣地痛根本碰不得,于是上上下下安分不能,已是秋高气爽她却折腾出一身的汗。
刁蛮公主(二)
“你跪也是跪不好,不如再打二十板子爽快。”宝清从缘亦那里出来,见好月没一刻安分,便厉声喝了句。
好月挨打后才知道今天王爷不保她了,便学乖了许多,见宝清喝自己也不敢争辩,只委屈地哭道:“我知道错了,宝清姐姐替我求一求夫人,好月再也不敢闯祸了。”
宝清见她一脸的汗,知道是疼得,怕夜里下露水寒气侵了身体,便叫身后的两个小丫头架起她来,口中道:“我也不信你还敢闯祸,如今好,连皇上也认得你福好月了。今日夫人饶你,再有下回,一定打死。”
好月知道宝清是吓唬人的,平日定会嬉笑几句,奈何今日浑身都痛,不敢再造次,只怯怯地认错,便被两个丫头架回了房里去。偏她生来怕痛,要得锦秋哆嗦着手不敢上药,无奈之下只能请宝清来帮忙。
宝清哪里有功夫跟她耗,要锦秋并几个丫头按住了,重手重脚地就拿药往好月身上抹,痛得她又哭又喊累得半死,药抹完也昏沉沉睡去了。
“呵……总算是清静了。”宝清也累出一身汗,嘱咐锦秋道,“熬了药,醒了要她喝下去。再敢胡闹连你一并打。”
“知道了!”锦秋战战兢兢应下,送走了宝清几个,回头看着沉睡的好月,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好月姐姐早晚要被夫人收拾,王爷不见得回回都能护着她,今日好,一收拾就吃那么大的苦头。自己进王府两年来,从没见过哪个奴才被罚的。好月姐姐算是头一份了。
“五皇叔,今日那好月定被缘亦罚了吧!”和郡王府中,杰宸正展开臻昕带来的画卷看,顺口问了一句,却惹得臻云也笑道,“那个丫头上回砸了我送你的玉屏风,叫我心疼,你倒还对缘亦说是自己砸的。”
臻昕也不解释,只是笑道:“四哥莫心疼了,这幅《江南烟雨》算作赔你的。”
“五叔叔这话奇了,哪有这么赔法的?那屏风本就是王爷给了五叔叔的,如此倒生分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带着丫头翩翩而至,头上云鬟高耸,穿一身锦绸罗缎,极富贵端庄,正是和郡王的正妃段芷璇。
“四嫂!”
“四婶!”
众人皆起身行家礼。
段芷璇温和笑道:“都是自家人,坐吧!”又对臻云笑言,“今日难得热闹,王爷可舍得拿四皇姐从金海捎来的果酿招待叔叔侄子么?“
杰宸“呀”了一声笑道:“到底四婶疼我们,四姑姑送来的酒我早见底了,四叔这里竟然还有。我正眼巴巴等着入了冬看四姑姑那儿有没有动静呢!如今上用内造的酒都不行!”
臻昕却道:“你仔细些,叫皇嫂知道你好酒,定不轻饶。”
杰欢依旧如幼时那般生得细眼长眉极俊美,只听在一旁静静笑道:“我那里也没怎么动,大哥喜欢我明日就叫人送去给你。”
杰宸大喜,拊掌笑道:“你且偷偷地送来,别叫你嫂子们瞧见,不然都去母后那里献宝了。”
“哈哈哈……”众人皆笑了。大家都知道杰宸并非好酒,金海那里送来的酒如果汁儿一般的味道,也不上头。但不多得,所以颇为珍贵。而杰宸素来好客又大方,那几坛子定不是他自己喝空的。此刻笑的却是杰宸的“惧内”,谁都知道当今皇后可是给大儿子选了厉害的王妃的。
而在座叔侄几个基本都有了妻室,其中杰宸已有一子一女,杰欢膝下也有一女,杰安、杰康的妻妾相继有了身孕,臻云亦有段芷璇这个正妃和两房侍妾,臻璃前年被封了睦郡王到现在不仅正妃侧妃齐全,膝下也有了襁褓中的女儿。
皇室适婚子弟中,唯独臻昕仍就独来独往。正如臻璃今日在围场说的,睿皇后为了这个小叔子的婚事愁得不行,却搬了圣母皇太后也拿他没辙。又因皇帝认为男儿志在四方,没有儿女情长便没有,无需强求,便让臻昕理直气壮地不娶不纳,急煞人。
杰项和杰泓如今仍在宫中居住,出来一趟不容易,也很少参加这类聚会,今日也只第二次来臻云的府上,段芷璇少不得更殷勤招待这两个小侄子。毕竟一个是皇贵妃膝下,一个是仁贵妃膝下,都是极尊贵的人儿。
待入席,满桌皆是野味珍馐,兄弟几个把酒啖肉好不欢喜,席间杰安笑着问臻昕,“五叔那丫头着实有趣,见我拔支箭也要晕过去。若方才在父皇面前醒着的话,倒想看看她预备怎么答父皇的话。”
杰欢笑道:“好在是晕了,好月这丫头见了父皇,指不定又要闹什么笑话。今日本该五皇叔胜了,却因那丫头被父皇驳了。”继而问杰宸,“大哥,父皇那柄青剑可是宝贝呐!”
杰宸得意地笑道:“我可不管那些,我胜了便是胜了,你们若眼馋那柄青剑,改日去我府上使一使我也不见得收你们银子。”
刁蛮公主(三)
段芷璇带着侍女来上菜,盈盈笑道:“好月那丫头我也见过几次,今日这闹着实出格了。”话这么说着,却偷偷看了眼臻昕,但见他脸上是淡淡的笑容,眸子里掠过几样情绪,段氏会心一笑,也有了些底。
杰项却不在意那柄青剑,他只是问身边的四哥杰康道:“好月真是母后赐给五皇叔的丫头么?”
杰康笑道:“是啊,听说那年她被分配去坤宁宫后院洒扫,正巧母后碰上了,看着喜欢当天就赏给五叔了,也不晓得为什么。呵呵……不过赏个丫头,也没人计较。你怎么不知道?”
杰项摇头,似乎毫无印象,却听臻昕笑道:“那年好月来时也就八岁,杰项也八岁吧,八岁的孩子哪里管那么多事情。”
段芷璇仿佛不经意地笑道:“算起来好月那丫头在五叔叔府上也有六七年了。”
臻昕并没听见,只是举杯对这杰项道:“杰项如今的功夫实在好,今日叫五叔很佩服,五叔敬你一杯。”
杰项连忙捧着杯子站起来一口饮尽,笑道:“五皇叔夸奖了。”
杰康拍着杰项的肩膀笑道:“好小子,今日你那么好的身手什么时候练成的?父皇给你请新师傅了?”
杰项刚想说话,却见和郡王府的总管火急火燎地进来道:“大内坤宁宫来人了,说皇后娘娘跌伤了脚。”
众人闻言大惊,一个个扔下酒杯敛装就要进宫去,不管是对臻云这些小叔子而言,还是对杰宸这些儿子来讲,睿皇后在这些男子汉的心里就如同女神一般值得敬仰,他们无不得到过她的照顾和爱护,十几二十年来叔侄几个如此团结友爱,睿皇后也功不可没。此刻听闻她跌伤了脚,便一个也没心思吃酒玩乐了。
段芷璇连忙唤人来伺候这些爷们换衣裳,那宫里来的人也被召了进来答话,只听那内侍吞吞吐吐地答道:“原是和国尧公主有些不愉快,一气之下没走稳,下台阶时踩空了,所以……”
他的话还没完,就听杰宸无奈地笑道:“五皇叔,难怪你到现在也不娶妻纳妾,宫外头一个小丫头敢到围场去闯祸,宫里头还有个混世魔王不叫人省心。万一又娶了个厉害的,真是要头痛死了。”
听说是真意闯祸惹了皇嫂,臻昕早已怒不可遏,哪里还听得杰宸这些话,早披了衣裳出了去。
众人到宫里时,皇后早已经歇下了,皇贵妃沈烟接待了众人,说皇后的脚伤没什么大碍,便打发孩子们早些出宫,唯独对臻昕道:“真意被你皇兄送到你那儿去了,你皇嫂真心疼这个孩子的,不过这两日图个清静。你别打也别骂,教几个道理,过几日就送回来。”
“臣弟明白了。”臻昕恭敬地答,心中却思量了好几番。
这么多年来,他的那些小侄女元戎、元歆、元弘、元瑶、元优个个或乖巧或文静,唯独自己嫡亲的妹妹是个刁蛮骄横的公主,脾气古怪不说,还动不动就和皇兄皇嫂闹矛盾,自己骂过打过都没有用,又有皇嫂偏疼,那孩子虽然忌惮自己几分,却仍旧无法无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但这些年,臻昕却慢慢摸出了她做这些叫人头痛的事情的原因,小时候会骂几句,如今每每她惹祸,自己便许久不理睬她,有几回倒也有用。
不多久折回王府,便见缘亦的屋子灯火通明,宝清迎出来道:“公主来了,在夫人屋子里。”
臻昕刚要进去,却问宝清:“好月怎样了?”
宝清愣了愣,随即无奈地笑道:“那丫头没事了,这会儿睡得香呢。”
臻昕“嗯”了一声,随即往缘亦屋子里去,宝清在他身后叹道:“还是早些娶王妃吧,王爷真是辛苦来的。”
这一边,真意正伏在缘亦的怀里,不哭也不笑,只是这么静静地待着。真意之所以特别受皇后的宠爱,一来因为她是康贤皇后的女儿,二来也是因为她长得像极了母亲。康贤皇后虽是睿皇后名义上的婆婆,而两者实则更是挚友。章悠儿对于真意的爱,完全不亚于任何一个庶女甚至自己的儿子,可真意的脾气总是那么奇怪,悠儿偶尔也因此神伤。
房门突然被打开,真意颤了颤,咬着嘴唇抬头往门外望,怯怯地喊了声:“哥哥。”
刁蛮公主(四)
在这个世上,真意估计只怕嫡亲的哥哥一个,就是在皇兄面前,她照样敢做错了事情也死不承认,因为皇兄若要责罚她,总有皇嫂拦着。于是皇兄就每每将自己送出宫来交给自己嫡亲的哥哥来管教,王府里虽然有缘亦护着,但哥哥真的生气了,也从不轻饶。
“王爷回来了!”缘亦已起身,却将真意护在自己身后。缘亦已经年过半百了,这辈子人生的重点就在臻昕和真意身上,两个孩子既是自己的主子,又是自己的孩子,她哪一个也不舍得。
“缘亦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和真意讲。”臻昕的语气很硬,很沉郁。
缘亦朝他的手上看了看,发现没有拿戒尺之类的东西,但心里还是不放心,脸上堆着笑道:“今日太晚了,让公主先睡吧,有什么话王爷明日再问吧。”
真意这次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惹长辈生气那么简单,心里也有了害怕,躲在缘亦的身后娇滴滴道:“哥哥也早些休息吧,意儿明日来给您请安。”
臻昕摇了摇头,侧身将门口让出来,冷冷道:“缘亦你先出去,一会儿就好。”
缘亦无奈,转身握了握真意的手示意她不要顶撞哥哥,随即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却不曾走远,只近近地立在回廊下。
臻昕反手将门关上,一步步往真意走去,英气逼人的脸上剑眉紧蹙,深邃的星眸直直地看着妹妹。
真意的眼圈骤红,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抿紧了嘴唇看着兄长,她不晓得这一回哥哥会怎么罚自己。
“你很会来事!”臻昕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能长大?”语毕一步跨到了妹妹的面前伸手将她捉住。
“意儿错了。”因亲眼看到皇嫂摔伤,真意第一次那么爽快地认错,从前手心被哥哥打红了她都死活不认的,“我已经给皇嫂赔不是了,皇嫂不怪意儿。”
臻昕看着妹妹,这个世上没有人再比妹妹长得像母亲了,他何尝不心疼真意,可是身在帝王家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他不能像放纵好月那样放纵妹妹,但这一次臻昕的确不打算责罚她。
“那告诉哥哥,究竟为了什么?”臻昕捉着妹妹的手突然变得极温柔,他一把将真意抱在怀里,低声问,“为什么总是要做叫人不喜欢的事情?”
真意被哥哥这么一抱,竟什么脾气什么矜持都没有了,搂着臻昕的脖子就嘤嘤哭泣起来,越哭越伤心,而她从小挨骂挨打,除非捱不住了,不然绝不会哭的。
“是不是因为要过生日了?是不是因为冬天又要到了?”臻昕的眼眶微微湿润,母亲死的那一天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可是他不怪真意,这怎么能怪妹妹,况且自己若有半分不疼爱真意,母后不会原谅自己的。
“不是的,不是的……”真意否认着,可是这反常的哭泣早出卖了她。
“傻丫头,母后的去世不是你的错。不要听那些无聊的话,这怎么好怪你?”臻昕爱抚着真意的背脊,哄道,“你若总那么固执,母后怎么能安心?她会怪哥哥没照顾好你,没教导好你。你可知道,我们的母后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女子。”臻昕放开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捧着她的脸蛋笑道,“而我们真意长得那么像母后,一定也要做天底下最完美的女子,好不好?”
真意只被哥哥训过骂过甚至打过,只被哥哥冷落过不理睬过,从没有听他讲过这些话,她也没料到哥哥竟然发现自己骄横跋扈,只是因为自责由于自己的出生夺走了母亲的生命,所以才每每惹事惹人生气,希望不被人喜欢,从而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可是……有人说母后曾祷祝说,愿意用生命来留下我。”真意抽噎着,充满信任地看着哥哥,“如果没有我,母后就不会死,哥哥也不会那么难过……”
臻昕拍了拍妹妹的额头,嗔怪道:“如果母后知道你这么想,一定会生气的。意儿如果还听哥哥的话,真的尊敬母后,那么往后都不许再胡思乱想。”
真意抽噎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被哥哥抱在怀里,听他极温柔地对自己说:“记着你的承诺啊,不然哥就不要真意了。”
真意呜咽了半天,突然道:“哥哥有了嫂子,就会不理真意了,杰宸他们都是这样。”
臻昕气结,在妹妹的额头上敲了个栗子,苦笑道:“母后在你这么大时,已经嫁给父皇了,你这小丫头,却还那么不懂事,终究让皇嫂宠坏了。”
真意冲着臻昕甜甜地笑了:“难道哥你没有宠我么?”
臻昕无奈,可看到真意甜美的笑容,他释然了。
王爷要娶亲(一)
翌日,仍旧是清朗的好天气。昕亲王天色未亮就已出门上朝,他十八岁和杰宸一同入朝参政,这么多年来从未迟过一刻,让一些老臣都赞叹不已。
“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开,锦秋急匆匆挽了头发迎出去,却发现是一袭红衫长裙的国尧公主,连忙福身施礼,“公主万福。”
“锦秋你又长个儿了!”真意拍了拍锦秋的肩膀压低了声音笑呵呵问,“好月呢?听说她挨打了?”
锦秋掩口笑道:“躺着呢!屁股都开花了,这几日动不了。”
真意朝里望了望,促狭地笑道:“该!她竟敢去围场不带我。”
锦秋知道公主和好月是属于一路人的,自己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说该去干活儿即刻辞别了真意。
待房门关上,真意蹑手蹑脚地走到好月床边,竟见那丫头还趴着呼呼大睡,于是促狭地重重拍了她的屁股大声喊:“福好月,宝清来了。”
吃痛从梦中惊醒,好月慌慌张张地要起床便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棒伤,身子一腾大大牵扯了臀部的伤,痛得她呲牙咧嘴地又趴了下去,待看清了身边只有一个真意,才哭丧着道:“连公主都欺负奴婢,好月的命真是苦!”
真意轻轻掀开她身上的被子,果然好月的下身没有穿亵裤,受笞处又红又肿跟那腰上腿上赛雪的柔嫩肌肤很不搭调。
“公主!”好月羞涩难当一把按住被子咕哝道,“好月够可怜了,您给奴婢留点面子吧!”
真意嘿嘿笑道:“缘亦这回发狠啦!把你打成这样!福好月……”她拍着好月的肩膀说,“下次再想去围场,要记得叫上本公主,这样你不仅不会挨打,还能玩儿得很开心。”
好月将脸枕在胳膊上道:“公主您在宫里,奴婢插了翅膀也飞不进来啊!哎……公主!”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嘻嘻回过头来看着真意问,“公主您怎么又出宫了?难道您又闯了祸被皇上送来给王爷管教?”
真意大窘,扬手一巴掌招呼在好月的伤上,“你个丫头,就不盼我好?该你挨打!”
好月痛得眼泪直流,呜咽道:“可是您哪儿回出宫不是为了这些个原因呢?弄得夫人都不盼您出宫了,说您一出宫她就提心吊胆的。”
笑得幸福而甜蜜,真意凑下来对好月道:“虽然是出了点小意外,不过……这次哥哥他没有罚我,还说了好些话哄我,昨晚我第一次觉得哥哥那么亲切。好月,你家主子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好了?”
好月忿忿地嘟囔道:“哪儿好了!昨晚一句话也不帮奴婢讲,奴婢硬生生挨了二十大板,那会儿我以为自己快死了。”
不是自己挨打,真意当然不知道好月有多痛,很不在意地说:“那我回头跟哥哥说,下回要他一定帮你。不过你也是,缘亦最不喜欢奴才丢哥哥的脸了,你砸锅烧房子都行,可千万别去外头丢人,不然缘亦能生吞了你。”
好月被真意说得直冒冷汗,很用力点头表示自己领会了公主的意思。
真意又神秘地凑下身子低声对好月说:“有件事情我连缘亦都没讲,就告诉你一个。”
见公主说得那么认真,好月也起了好奇心主动地凑上了脑袋。
“我告诉你啊,我听皇嫂和皇贵妃、仁贵妃她们几个商量,年底之前一定要把哥哥的终生大事定了,就是强拉硬配也要给他娶个王妃。”
不知为什么,好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好像动了动,有点痛,甚至比身上的伤还痛。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会痛。
王爷要娶亲(二)
真意继续嘀咕道:“大皇兄已好多年没选秀了,可这些日子内务府却拟了好些名册送进来,我想呀,要不是为了明年开春给大皇兄选秀,就是要在这些秀女里头给哥哥选王妃。”真意绞着腰上的宫绦,蹙眉道,“顶不喜欢那些扭扭捏捏的千金小姐,我瞧着没几个能配得上我哥。”
好月轻声笑道:“那些小姐连万岁爷都配得上,怎么会配不上我家王爷?夫人也念叨了好多年了,要是她晓得了一定开心。”
真意认真地说:“你可别说啊!缘亦那么罗嗦,要知道皇嫂有这个意思,还不天天把我哥给烦死!这件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皇嫂那儿也怕打草惊蛇似的总是偷偷地和皇贵妃、仁贵妃她们商量,可惜呀,还是叫我知道了。”
“叫公主知道什么了?”人未至声先到,房门被推开,一身绫罗绸缎的缘亦缓步进来,脸上是对于真意的宠溺,笑盈盈问:“还以为公主去哪儿了,原来在好丫头的屋子里,怎么呀!你不吃早饭了?特特要我做了点心,人却不见了。”
真意起身腻上去,机灵地将话题扯开,“知道好月闯祸挨打呗,这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本来宫里人就知道好月,如今更是个个都熟悉了。”
缘亦的笑稍嫌严肃,瞅着好月冷声道:“你听听,真是给王爷丢脸,我千叮咛万嘱咐,王府上下偏就你是最没分寸。若不是皇后赐你来,早撵你出去了。”
好月大窘,怯怯地不敢还嘴,挣扎着稍稍爬了起来,连声道:“奴婢再不敢了,夫人切莫赶奴婢出去。”
真意见自己一句玩笑话反害好月挨骂,连忙打圆场道:“缘亦你又着急了。我也没说宫里人笑话哥哥呀!莫说那些娘娘主子夸哥哥体恤下人,亲仁和蔼极有皇室风范,那些个宫女内侍哪一个不想能出宫来咱们王府做活儿呀!你别看好月闯了祸在围场给我哥丢脸,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缘亦最拗不过公主一张嘴,嗔道:“得了,你呀又拿对付皇后娘娘的嘴来堵我。皇后娘娘心思灵敏还能接你的话,我一听可就要晕晕乎乎的了。”
好月忍不住笑道:“王爷也说,公主一开话匣子,能听倒一片人!”
真意大气,指着好月道:“就知道你们主仆两没事就编排我,真是你活该挨打,打得不够。”说着拉缘亦撒娇,“今儿再打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说我。”
缘亦知道真意只是玩笑,哄道:“知道了,一定好好教训她。公主快跟我去吃早饭,五皇子来了府里,就等你吃了早饭接你回宫去。”
真意奇道:“怎么遣了杰项来接我?真真奇怪!”
“听说今日五皇子给皇后请安时提了昨儿的事情,皇后自然想你了,忙着就派五皇子来接你。”缘亦一边说着一边带真意出去,“这世上还有比娘娘更疼公主的吗?公主回宫后好好伺候娘娘养伤,别招她生气难过了。公主啊……”
真意无奈于缘亦的喋喋不休,临出门时回头对好月眨了眨眼睛,又比划了一下示意她好好休息,随即就被缘亦带走了。
好月知道公主最是善良,虽然她很少出宫,但和自己却是难得的是好朋友。每次来总是讲宫里好玩的事情给自己听,拿好吃的点心赏给自己,偶尔挨了兄长的责罚也都偷偷跑来自己这儿哭。别人看不到真意柔软的一面,好月却常常能看到公主举着通红的手哭泣,哭得那么委屈,叫谁看着都怜惜。
可公主却少有在人前服软的时候,这一点他们兄妹两个真的很像,而这一切,也只有常陪在王爷身边的好月能看到。好月常想,为什么老天爷造出这么善良可爱的一对兄妹,可却不叫他们过得不像别人看到的那般幸福。
“如果真有个好女子来配王爷,往后王爷的生活里多一个人陪伴,那王爷一定会更幸福的。”好月重新趴在了床上,将手臂垫在脸下,可是有一滴湿濡濡的东西顺着脸颊流到了手臂上,她喃喃道:“只是到那会儿,好月就不能再陪王爷了吧!”
王爷要娶亲(三)
这一边真意已跟着缘亦来了堂屋,果见一袭皇子装束的杰项正坐在里头,她与杰项年龄相仿只大他几个月,可常常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欺负这个少年,然杰项从小安静好学又不失活泼,自然是每每好脾气地让这个小姑姑当作玩伴,宫里上下倒是这姑侄俩情谊笃深。
“老五,你怎么来了?”真意招呼了一声就径直往饭桌上坐,挥了挥手里的筷子问,“你吃早饭了没?”
杰项起身立到桌边,笑道:“用过了,就等姑姑吃了早饭接您回宫。”
“别文绉绉地倒我胃口,快坐下吃一些,缘亦的手艺你在宫里吃不到。”真意已拿了一只素包大大地咬了一口。
缘亦轻声嗔道:“公主慢慢吃,好好和五皇子说话。”
杰项坐下掩口清咳一声,道:“怀素夫人不必介意,姑姑历来在宫里也这个样子。”
真意举着筷子要敲他的脑袋,被缘亦拦下,苦口婆心道:“公主可要文静些,哪儿有公主像您这样的!”
真意最受不了缘亦的啰嗦了,狠狠瞪了杰项一眼,转而笑嘻嘻对缘亦道:“这包子忒淡,缘亦你舍不得搁盐呀!难道哥哥克扣家用不成?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转眼又要回去,在宫里就想你的包子吃,你再重新蒸两屉来我带回去慢慢吃。好不好?”
这有何难,缘亦自是满口答应,与杰项寒暄了几句便旋身离去。对于臻昕真意兄妹两对她提出的要求,就是拿命换她也绝不犹豫,何况只是要吃些点心。
“母后很想姑姑,要我今日接您回宫。”杰项也尝了一口素包,却咸淡合适很美味。
真意已撂下了筷子,不知何时凑到了杰项身边,神秘兮兮道:“你小子出了宫就只想着带我回去?”
杰项咽下嘴里的包子,不解地看着面前笑靥如花却带着一股子坏的姑姑。
“不如我们在京城逛逛?我带你去转转,也不枉费你出来一趟。这外头的学问可比书房里的多了去,你学也是学不过来。”真意说得神采飞扬,完全忘记了她上一回偷偷溜出宫被逮回去后又被乾熙帝送来昕王府叫哥哥狠狠教训了一顿的痛苦,“老五啊老五,是姑姑我疼你才带你去玩的,杰安杰泓他们想巴结我都不成!”
杰项知道他今天没有拒绝真意的可能,每次这个小姑姑来找自己商量事情,其实都只是客气地通知一下而已。
“好吧!只是我们还是要早些回去,不然母后她们会担心。”杰项也礼貌地把道理说了一遍。
真意大喜,一手夺了杰项手里的包子拉着就要往外去,“此刻就走,不然缘亦回来谁也走不了。”
可两人才出屋子就迎面遇上了宝清,“公主要去哪儿?”
真意脑筋转得飞快,“宝清,你告诉缘亦我等不及要去给皇嫂认错,不等她的包子了。”说外就拽着杰项往外走,徒留宝清傻傻地站在原地。
一边往前走,杰项四处环顾了一下五皇叔的府邸,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忽听得一旁回廊里一小丫头对另一个说:“好月姐姐醒了,锦秋熬了粥没工夫拿回去,你腾个手吧!”可再想听什么,自己已经被真意带了出去。
皇宫大内,聆政殿上朝会正热闹地进行着,为了今秋农税征收的问题,昕亲王与宸亲王叔侄两正联手舌战群臣,而皇帝只静静地坐于龙椅作壁上观。
近两年朝廷上好多决定都是这样得来的,他往往扔出一个问题让大臣当堂讨论,起先杰宸、臻昕两人未必会发表意见,但若当日得不出结果,翌日这两个孩子一定会做了充足的准备来向自己提出种种意见举出种种应对措施。在一次又一次被自己驳回,一次又一次和大臣们意见分歧,一次又一次失败和成功后,杰宸和臻昕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如今已能不回去翻阅史籍资料做了功课后再上谏言,往往乾熙帝提出什么,叔侄两都能及时给出反应。
王爷要娶亲(四)
“皇上,战争结束后朝廷遣散临时所征兵役,鼓励他们回乡从商从农以求让我朝在战后迅速回复经贸农业,而今两年未满朝廷突然要提出加重农税,那些回乡耕种的兵役可能尚没有从土地里获得财富使生活丰足,却又要将劳作的成果多半奉献给朝廷。臣认为此举势必寒天下百姓的心,来年春种极可能看到的是大批的田地被荒废。若有商贾贵族借机买卖地皮擅自圈地,将引起更大的矛盾。农为国之根本,不可动摇。”臻昕据理力争,继而面色严肃地转向身边一个官员,“户部今年的账目尚没有全部做出来,此刻提出加税,是不是太仓促了?”
杰宸亦对上座父亲道:“淮东淮南各省初秋送入京城上缴国库的税银在道上遭劫,户部虽上报分文未丢,但有平如省官银在民间出现,不知户部对此要作何解释。”
宸亲王此话一出,吓得户部几个官员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上禀皇帝,糊里糊涂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乾熙帝似乎并不意外,轻描淡写一句,“即刻追回遗失税银,切记不可扰民。户部上下所有官员发俸三月充入国库。农税一事明日再议。今日散朝,宸亲王、昕亲王随朕入涵心殿议事。”
齐泰应声高喊“退朝”,满朝文武山呼万岁,待乾熙帝离开后方陆续退去。杰宸和臻昕对看一眼即刻跟上了臻杰,却不知今日皇帝要与他们商议什么。
入涵心殿,二人行礼后却没有得到皇帝免礼,忐忑不安间便听臻杰道:“你们一个是朕的儿子,一个是朕的胞弟,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这很正常。但你们的历练还不够,各方面经验城府也不能和一些大臣相比,不要动不动就在朝廷上当众把朕的臣工逼得无路可退。驾驭朝臣靠的不是强权,好比户部丢失税银一事朕早就知道,你们两个即便要提,也可以私下上折子。像今天这样当堂置整个户部于尴尬,朕是罚好还是不罚好?”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即刻道:“臣鲁莽。请皇上降罪。”
臻杰摇了摇头,叹道:“你们的鲁莽最好到此为止,让朕看到你们更好的表现。都起来吧!”
叔侄俩对视一笑知道没事了,才起身便听杰宸问:“父皇,母后的伤好些了吗?”
臻杰翻着一本折子道:“太医说没什么,一会儿你们两个去看看她。”说着忽然抬头看着臻昕,“真意如何?”
臻昕淡淡含笑:“她昨日还算乖巧,臣弟一问就认错了。”又道,“皆是臣弟管教无方,又让这孩子要皇兄烦心。”
臻杰苦笑:“算了,都是你皇嫂自己宠坏的。倒是她一日消停,朕还要担心她是否生病了。”又想起了什么,问,“你府里那个丫头怎样?醒了么?”
臻昕大窘,垂首道:“已无恙,多谢皇兄关心。臣弟替福好月谢皇上不罚之恩。”说着就要单膝跪地,却听臻杰道:“罢了,你不至于替一个丫头赔罪。”
杰宸笑道:“皇叔又谦恭了,父皇何曾未罚?那头熊分明就是你那一箭要了它的命,若非这丫头搅局,父皇随身的那口青剑可就是皇叔的了。”
臻昕浅浅一笑没有接话,其实他对于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一直都记得母亲的话,要一生效忠皇兄,辅佐子侄,不该他得到的东西,他绝无半分欲望。
臻杰细细看了儿子和侄子,嘴角勾出一抹叫人不易察觉的满意,却合上了折子认真地对臻昕道:“五弟,你皇嫂又向朕提你的婚姻大事,这一次朕恐怕无法替你回绝了。”
臻昕霍然抬头,略带紧张地看着皇兄,眉头里掺杂进一丝忧愁,却敢想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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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玉骨冰肌大人的帖子,你总是让我非常非常地惊喜!!
关于大家不喜欢 福好月 ,琐琐个人持保留意见,毕竟还有人不喜欢薛宝钗不喜欢林黛玉甚至不喜欢贾探春,大家的个性不同价值观不同,喜好不同就非常的正常。
但是,好月 不是闯祸头子,她不是傻的。真的!!
似曾相识伊人面(一)
“可是,臣弟眼下并无这些心思。”臻昕垂首道,“臣弟会自己与皇嫂说明,不让皇兄您为难。”
臻杰看了弟弟许久,心中掠过疑惑掠过好奇,继而才道:“朕明白了,朕不会插手,但你若真的不乐意,可以来涵心殿找朕。”说着指着一叠折子道,“这里一些一会儿派人抄录后会送去你们两个家中,今日回去看过后,明日早朝给朕答复。这会儿先去坤宁宫请安吧!”
“是!”叔侄俩应声领命,悄然退出。
一路上臻昕沉默无语,将近坤宁宫,杰宸终忍不住问:“五皇叔为什么屡次拒绝?如今我们兄弟叔侄里就你没有妻室,纵使你不想母后他对你上心,可除了你她也没别的人好上心了。”
臻昕微微一笑,拍着杰宸的肩膀道:“也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被束缚吧!一会儿就是不帮我说话,也别帮着皇嫂。”
杰宸无奈叹道:“这是自然,不必五叔交代!”语毕笑着和臻昕一同进了母亲的殿阁去。
这一边,日上三竿,京城的大街小巷被秋日的阳光照得暖烘烘的,杰项很少出宫,今日陪真意这样到处逛逛,果然看见好些新奇有趣的事和物,大大地长了见识。
“怎样老五,姑姑我没骗你吧!”真意的个头要比杰项小许多,加上岁数和杰项差不多,不说便谁也瞧不出她是杰项的姑姑,路人只当这要么是一对兄妹,要么就是一对小两口。
杰项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温和地笑:“就是人多嘈杂一些。”
真意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假正经!”忽地看到一个小摊上卖漂亮的簪子,便拉着杰项轻声问:“你刚才问那些内侍要了多少银子?”
原来杰项从宫里出来自然带了人的,但此刻他要和姑姑去逛街,那些内侍当然不能跟在身后,他不知用什么办法将那群内侍给安置了,但他还记得姑姑的嘱咐,“记得问他们借钱。”
杰项从未有过要花钱的时候,他只是随便要了一点统统装在了一个钱袋里,此刻递给真意颇有些无奈道:“头一回听说主子问奴才要钱的。”
真意掂了掂钱袋喜滋滋地说:“回头加倍还他们就成了。你跟我来,我们买些好玩的东西带回去,元瑶元优的生日都在十月,杰琛也快满三岁,你这个哥哥总得表示表示。萍淑媛、楚昭仪、孙昭仪那儿都是人情。”说完就跨到那摊子上去挑东西,一边还叫杰项也给参谋参谋。
杰项负手立在一旁,看着欣然和摊主交谈的姑姑,心中却并不感到快乐。方才真意那句“萍淑媛、楚昭仪、孙昭仪那儿都是人情。”触动了他的心绪。因和姑姑交情最深,他知道真意平日里刁蛮娇惯偶尔还不讲理的背后,其实将与宫中上上下下每一个人如何相处的分寸拿捏得很细,也因此其实过得有些辛苦。
因为生母也难产而终,许是姑姑就觉得和她的命运相似,所以对自己特别亲厚。他记得去年自己生辰时姑姑带着他在福园里偷偷地喝桂花酿,喝醉的真意拉着自己哭着说:“我们姑侄是一样的,我克死了母亲,你也克死了母亲,可是你姑姑我更厉害,我连父亲都克死了,她们说母后一怀上我,父皇就去世了。杰项……”
“杰项,这支梅花簪漂亮吧!”真意起身拉着杰项问,“上次我弄坏了元歆那丫头的,她哭了好久又不敢告状,我倒不忍心了。我买了回头你拿给她。”
杰项笑道:“元歆的梅花簪是上等和田脂玉,你手里这个假货,送了给她,还不气死她。”
摊主见杰项这么说,很是不悦,“这位小哥,我这儿的玉哪一件是假的了?您可不能乱说话啊!”
真意连忙赔笑,拉着杰项到一边嗔怪:“你知道是假的,她怎么看得出?真是!我好容易谈的价钱被你搅和了。罢了罢了,回头看看别处有没有卖,你记得啊,别再乱说话!”
杰项无奈答应着,却见街市上人群都往一边涌去,自己的目光也被吸引,但见一驾华丽的马车缓缓进了街道,真意见了也不惊叹道:“好漂亮的马车,却只是平常百姓家的车。”
言语间,马车在京城名店珍馐阁前停下,一个白袍男子下了车来,他微微抬头看了看匾额,长身玉立,英姿飒飒不失儒雅。忽又见车内伸出女子柔荑,男子回身凑在车前,听车内女子说了几句,面上是温和欣然的笑,少时便带了几个小厮旋身进店。
“男女同车。”真意忽然显得异常安静,轻声道:“车内的女子是那人的妻子吗?”
杰项见姑姑面色微见泛红,心中不觉好笑,却不点破,只是道:“也许是吧,或者也和我们一样,是姑侄,是兄妹!”
真意气呼呼道:“谁问你了?多事!”又嘀咕,“你没见皇兄他也是这样冲着皇嫂笑的吗?”
不多久见那男子出了店来,身后家仆手上提着许多油纸包,突然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带着孩子跪在了男子面前行乞 。本围过来看这架华丽马车的老百姓不禁都好奇起这位衣衫光鲜的爷会如何应对。却见男子解下腰际钱袋弯腰躬身将袋子放到了老妇手中,一壁回头对身边人吩咐了几句,便有两名家仆上前来帮助老妇。男子则自行上车,没有过多的逗留。
看着马车从面前驶过,真意轻叹一声:“但愿真有这样好的人,不要在人前做戏才好!难得他有心顾及老妇回头揣着钱袋会不会遭恶人欺侮。”
杰项看了看日头道:“如果我们再不回去,只怕要做戏撒谎了。”
真意却毫不在意,拉着杰项往前走,“现在咱们一边往那儿走,一边看看有什么好买的。等到了城门口,东西指不定也买好了。”
杰项无奈,只得跟上。他晓得除了陪同姑姑外自己还肩负着保护她的责任。正如自己说的街上人多嘈杂,陪姑姑在宫外乱逛还不打紧,若她有个闪失,母后那里就绝对无法交代了。
然而真意和杰项还不知道,那驾华丽的马车并非寻常百姓家所有,一出街市车子就挂上了皇室令牌,正一路畅通无阻地往皇城驶去。
车内,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正挽着白衣男子的胳膊,她有一双清亮美丽的大眼睛,虽然有些年岁,但依旧纯澈动人,只见她笑着皱眉想了想,方道:“刚才……我好像见到一个人,却没瞧真切,不过……定不可能再见到她的。”
白衣男子温和笑道:“十年没有回京城,见到了谁你也未必认得!”
女子甜甜一笑,依身腻在男子身上,“十年了吗?我不曾觉得。”
题外话
我记得除了大家讨伐某个懒人琐不更新和因为茜宇死了而想拍死某琐外,很久没有这么心齐力协了。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比原子弹还厉害,能引出那么大的话题,也是琐琐笔下第一个被这么多人念叨的人物。虽然大家不喜欢她,可是她还真的蛮会来事儿的。
一直以为俺是急性子,现在碰到更急的了。
我说会写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故事,可是我有说谁和谁,我有说那段爱情会开花结果不?哎!但是我记得我说过,我和大家一样还看不到结尾,所以很期待!!
我矛盾了很久,还是决定按照我自己的思路来写,但琐琐会在乎大家提出的意见,甚至尊重大家的喜好。可是我不会改变我的思路,因为有时候故事走到后面,她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一个结果。到那个时候,连琐琐自己也无法改变了。
另外给大家一个提示吧,好月在遇到黑熊攻击的时候,是,那头熊好像是因为臻昕的那一箭而死掉的。但是真正抱着她脱离险境的人是杰项。
就好比我们在选择爱人的时候,一个在某关键时刻出现,另一个做了某关键事情,完了自己一直深爱的人既没有在关键时刻出现,也没有做关键的事情,那么,你会如何选择?这不是一分钟能决定的问题。
所以,故事也必须进行下去。
这一切,都没有定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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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温情柔情爱情来弥补臻昕前十几年所受伤害的真命天女是谁,我无法给大家一个答案!
我很担心大家不会再看这个故事,可是我不可能为了这点而现在就信誓旦旦地说:啊,谁不会和谁在一起。
那样,琐琐就完全变成了一个码字机,难道大家仅仅想看到一个结局,仅仅希望琐琐列出一个表格,尔后决定一切人物的命运。
那个跌宕起伏迂回曲折亦悲亦喜精彩纷呈轻松愉快妙趣横生的过程,都不重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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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琐琐码字欲断魂。
敢问真情何处有,唯有后文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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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伊人面(二)
男子默声将妻子揽入怀。
十年,还是十五年?这都不重要!正如妻子所说“我不曾觉得”,他也不曾发现一晃已十几年过去,幸福的时候,时间是停滞的还是悄无声息地流走,谁也不会在乎。
马车临抵重华门,另一架马车也缓缓而至,夫妇二人携手下车,另一架车上下来祖孙二人,一个十来岁光景的娇俏小丫头张开手臂向女子跑来,“娘,外婆说我们到了!”
女子将女儿拥入怀,女儿长得像母亲都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晕车了?这会儿精神好多了!一会儿进了宫要文静一些乖一些,别叫爹娘失望啊!”
小女孩儿骄傲地看向父亲,娇滴滴道:“爹爹都讲过,爰儿一件件记得仔细着呢!”
正说着城门霍然打开,一排排宫女内侍跟着一个总管内监匆匆而出,一行人一见这一家四口就匍匐于地,“恭迎慈悫贵太妃、恭迎国和公主、恭迎……”
街市上,真意和杰项正为了要不要进馆子吃点东西再回去而争论不休,真意气呼呼地骂杰项胆小吝啬,杰项却提醒她时辰不早,若宫里没人回王府通报二人已回宫,缘亦可能会派人进宫问,到那会儿就全穿帮了。
杰项正好说歹说地要带这位刁蛮姑姑回去,便见自己的随侍慌慌张张地找了过来。
“我的爷啊,奴才总算找着您了!”
杰项皱眉问:“不是叫你们等在城门口么?”
那随侍答道:“奴才是等在那儿呢,爷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而且一个多时辰前突然来了两架马车,车上下来的个个都是体面人,奴才看到齐总管带着凤辇迎出来接人的。”
真意好奇道:“他们是谁?”
那随侍压低了声音道:“奴才离得远,没听见齐总管如何称呼,看那阵势定是要紧的人。上头要是招小主子们会客,那……”
真意突然意识到其中的厉害,紧张地问,“见着我哥出来没?”
那随侍慌道:“哪儿有出来的,就是瞧见爷们都陆陆续续赶回去了,所以……”
“老五我们快回!”真意不等那人将话说完,抓着杰项的胳膊就往皇城跑,杰项心中哀叹,今日定被这个刁蛮姑姑害死了。
原来今日穿过街市的华丽马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皇妹国和公主若珣和她的丈夫真舒尔,与夫妇二人在城门汇合的是国和的生母慈悫贵太妃和他们的长女淳谧郡主真希爰。
自从康贤皇太后去世,端靖皇贵太妃与慈悫贵太妃迁出皇宫,宫里就再无长辈,圣母皇太后张文琴自当年离宫前往燕城,就再也没回来过。倒是乾熙八年、十二年皇帝带皇后下江南巡幸时前往燕城看过母亲。故而这一回慈悫贵太妃回宫,皇族晚辈一皆前来行礼问安。
坤宁宫里黑压压站了一屋子的人,皇贵妃沈烟,仁贵妃钱韵芯及其皇六子杰泓、皇三女元弘,宜妃蒙依依,孙昭仪及其皇七子杰琛,楚昭仪及其皇五女元优,徐淑媛及其皇二女元歆,萍淑媛及其皇四女元瑶,再有其他妃嫔若干和杰宸、臻昕叔侄兄弟七个,除却一些不太与慈悫太妃有往来的皇亲,似乎该来的都到了。可是慈悫最想见的人偏偏不在眼前。
似曾相识伊人面(三)
“希爰给皇后娘娘和各位长辈请安,祝福体安康!”希爰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待起身已被睿皇后揽入怀中。这孩子从皇室辈份来算是皇后的外甥女,可从悠儿血脉相承的家族来算,真希爰又是她嫡亲的侄女,便无怪乎国和公主的孩子一出生便会得到皇帝钦封赐号。如今国和公主七岁的长子已封淳孝郡王,而五岁次子则袭家族世袭罔替的忠勇侯爵。睿皇后虽改真姓为章,但真氏仍旧为朝野最鼎盛贵戚之一,叫人羡慕不已。
希爰坐在舅母怀里,好奇地打量着一屋子的人,从小就听娘亲和外婆说皇宫里有好多好多人,今日她算是见识到了。而且,抱着她的这个舅妈竟生得那么好看,虽然她不怎么年轻了,可这屋子里竟找不出一个比她还美的女子。希爰一直觉得娘亲是最美丽的人,此刻立在舅母身边却也被比下去了。
寒暄几番,不打紧的人纷纷退去,希爰也被品鹊和徐玲珑带走去玩,慈悫方问皇后,“真意呢?”
悠儿也蹙眉问沈烟:“项儿也没回来么?”
沈烟叹道:“派人去问过几回了,没人瞧见这姑侄俩回来。”
此刻若珣已走到臻昕面前伸手牵起了弟弟的手,眼里热热地含了泪,哽咽道:“十年不见昕儿你已是个大男子了!姐姐几乎认不出你!姐姐也老了是不是?”
臻昕没有料到今日四皇姐会突然回宫,正被皇嫂逼着答应选妃时得到这个消息他几乎欣喜若狂,可内敛沉稳如他,只将这分欢喜藏在了心里。此刻见姐姐眼中含泪,心中更是感慨,欣然笑道:“皇姐一点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么漂亮!”
若珣念起往昔感念弟弟童年的坎坷,顿时难抑泪水,却捧着臻昕的脸在泪中挤出笑容,“就会哄你姐姐!”
这一边真意和杰项匆匆赶回,却在城门外遇见也要进宫的固伦大公主若晴。一见这两个孩子火急火燎的,若晴便知真意定又出什么幺蛾子胡闹了。
“从哪儿回来,急得一头汗?”若晴取丝帕为妹妹擦了额头的汗,重重地叩了个栗子嗔怪,“你就不肯叫人省心!”
“大姐姐!”真意眼睛一转,一壁往宫里走,一壁拉着长姊撒娇道,“你今日帮意儿一回好不好?一会儿皇嫂问起来您就说我和杰项在你那儿玩的,所以就一起来了。”
若晴骂道:“自己撒谎不算,还拖赖我?”
真意连忙摆手否认,将杰项拉过,认真道:“意儿皮惯了皇嫂见怪也不怪,可是这回无辜牵扯了老五。皇兄对他的儿子那叫一个严厉,要是知道杰项带着我满世界转悠,一定不轻饶他。”说着又腻上若珣,“今日宫里来客人,大姐姐就帮帮我们两个,等客人走了再说也不迟。”
若晴笑叹无奈,只能对杰项道:“姑姑今日是看项儿的面子,可你要知道自己皇子的身份,断不可有下回。”
杰项方才听小姑姑说“杰项带着我满世界转悠”就知道真意绝对不靠谱,此刻听大姑姑的话,才重新找回和长辈对话的感觉,即刻抱拳称是,再不多语。
真意心满意足,挽着长姊一个劲地夸姐姐好,却听长姊道:“什么宫里来了客人,是你四姐姐回来了。还有慈悫母妃和你的四姐夫、小侄女儿。”
真意自然知道自己有个四姐和慈悫母妃,可当年四姐姐一家离开京城时她还不满四岁,依稀记得一些事情,但已想不起他们的面容了。
一行人方入坤宁宫,得知大皇姐进宫的若珣已独自迎了出来,甫见长姊身边一对少年,还以为是姐姐膝下的子女,可瞧真切那女孩的面容,她突然愣住了。
“珣儿!”若晴先喊了一声。
若珣方回神,含笑行了家礼上前握着姐姐的手问候,却见那女孩笑盈盈朝自己福身道:“真意见过四皇姐,姐姐吉祥!”
“这是……”若珣恍然以为自己不曾清醒。
若晴点了点头,将真意拉近轻声笑道:“是母后的女儿,我们最小的妹妹真意。”
若珣脸上顿时绽出灿烂的笑容,一手拉了妹妹就往里去,待到众人面前,她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惊喜和不可思议,“母妃、舒尔,你们看这孩子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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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伊人面(四)
彼时真舒尔正与臻昕杰宸等促膝叙旧,乍听妻子的声音转身来看,一眼落在真意的身上,竟无言应答。
慈悫蓦然从座上立起,她眼里瞧见的,分明是当年甫进宫的傅茜宇,可是理智告诉她,眼前的不是茜宇,而是她的女儿真意。
真意莞尔,她知眼前的贵妇人就是父亲的德妃而今的慈悫贵太妃,只是早已不记得她的模样,倒是今日瞧见也并不陌生。
“母妃万福。”真意虽刁蛮顽皮尚懂礼数,即刻到慈悫面前行礼。
慈悫一把扶起仔细端详,已是满目通红,问道:“好孩子,当年舍不得母妃走,只怕如今早将母妃忘记了吧!意儿,你真像你的母后!”
真意甜甜一笑,答:“皇嫂常提起您,意儿虽有些记不真切,却是晓得母妃当年如何疼孩儿的。”
慈悫满怀安慰,搂着真意对悠儿道:“这孩子随她的母亲,都这么实诚单纯。若是旁人还不说一句‘记得的,怎么会忘记。’。”
悠儿欣然而笑,真意自小由她教导,慈悫此刻只是不便夸赞悠儿教导有方,可但凡明白的,孰不知是皇后功不可没。
“舒尔,你看真意像不像母后?我方才说瞧见的人,大概就是意儿了。”若珣喜滋滋过来拉着丈夫到真意面前,却没发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对,“我还以为我恍神了呢。”
舒尔似乎已意识到其中的问题,只清咳了一声道:“的确与母后神似。”
真意开始也没听出四姐姐话中有什么问题,待抬头笑盈盈看向姐姐身边的男子,竟也怔住了,这个儒雅俊逸的男子不就是方才在珍馐阁外的对妻子极其温和,对行乞之人极其友善的男人么?原来!他就是自己的四姐夫!
看着面前的男子,真意心里莫名地跳动了一下,方才还觉得离自己很遥远的人,转眼竟立在了眼前,还与自己有如此密切的关系。真舒尔,这个名字在真意的世界里一点也不陌生,他是皇嫂的胞弟,是哥哥的老师,是四姐姐的丈夫。
“意儿,这是你四姐夫!”若珣笑道,“你也不记得了吧!本来,你小时候不怎么见过他!”
真意浅浅一笑,朝姐夫微微欠身行礼,正想开口问好,便听哥哥突然在一旁问:“四皇姐见过意儿?在那儿见的?”
若珣还没反应过来,脱口笑道:“在京城的街市啊,我进宫前和你姐夫去珍馐阁买了些酱菜卤菜,母妃她早就念叨京城风味了。我在马车上匆匆看过一眼……”她神色突然暗了半分,“那会儿我还以为自己见到母后了,可随即就知道是自己恍神了。怎么可能再见到母后!此刻想想,若是没有见错,就是瞧见意儿了。”
言及母后,臻昕眼神里极迅速地掠过怅然,但随即便转来盯着这个叫人头痛的丫头。
真意倒吸一口冷气,来不及去看哥哥质问的眼神,匆匆瞥了一眼在一旁早就察觉不对劲的杰项,即刻转身坐到悠儿的身边,乖巧地问:“皇嫂的伤要紧吗?都是意儿不好惹您生气,往后我一定不再胡闹。”
悠儿见这情景又见真意反常的乖巧,早猜出八九分,却也不提只抚着她的脸笑,“皇嫂什么事也没有,是奴才们大惊小怪,有意儿这句话皇嫂才高兴!”
“真意,你和杰项去那里了?”但臻昕还是开口问了,对于真意有胆子带着皇子在街面上闲逛,他很愤怒。
沈烟亦问儿子:“项儿,你和小姑姑去了什么地方?这么久才回来?”
真意瞄了一眼杰项见他也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正视兄长,低头拉着皇嫂的衣袂,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出声。
忽听得外头传“皇上驾到”,众人知乾熙帝已忙完朝务来见慈悫贵太妃,个个敛装肃容前往迎接。
臻杰对几位太妃向来尊敬,又疼爱若珣,此刻亲人见面自然几番寒暄几番欢喜,中午便在坤宁宫摆宴一家人热融融地吃午饭,真意见大家不再提自己和杰项去了那儿,暗暗呼了口气。又乖巧地应着长辈们的问话,热情而伶俐与往常很不一样。
可是熟悉真意的人都清楚,这孩子一定又做了什么不该干的事了。连臻杰也忍不住笑着问了一句:“真意今日可是因慈悫母妃回来了,才做出乖巧的模样?”
悠儿笑道:“皇上平日里总嗔怪皇妹顽皮,如今人家乖了,您偏说她是做的样子。”众人亦于此和真意一阵玩笑。
舒尔静坐于一旁,看着真意被长辈众星捧月地爱护着,心中释然。他亦明白这就是身份地位不同所带来的差别。
当年的傅茜宇与太妃同辈,是在座大多数人的长辈,故而同在这个年龄,众人眼里看到的傅茜宇所具有的气质性格便是与如今已十五岁的真意完全不同。自己认识傅茜宇时她已为人母也更长几岁,即便现在的真意如何像她的母亲,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个孩子而已。更因为太多不可抗拒的理由,这个孩子又值得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去爱护。
但舒尔不可否认,但凡与茜宇有渊源者,看到真意的时候,绝不可能不去想她的母亲,那个恬淡善良,几乎完美的女人。
花好月难圆(一)
时至下午,仍有曾与慈悫太妃、国和公主交往亲厚的皇亲陆续进宫请安,坤宁宫内好不热闹,慈悫深感如此给皇后添下不少麻烦,且深宫于她而言悲伤的回忆更大于美好,故而傍晚时分便辞别了皇后,和女儿女婿一同随着已有白霜染鬓的央德皇姑出了宫去住,唯独留下了外孙女希爰在宫内玩耍。
于是忙忙碌碌直到日落西山,宫里方安静下来。只因今日仅在中午匆匆摆了宴席,且中秋将至,此刻掌灯时分皇贵妃与仁贵妃仍逗留在坤宁宫内,正与皇后一同商议中秋家宴如何举办,请多少人,花多少银子。
因前年朝廷曾有战事,这两年后宫用度大大地缩水,直到今夏皇后才松了松手。其间自然少不了沈氏与钱氏相助,故朝野上下皆知乾熙帝皇后、皇贵妃与贵妃感情深厚,实为帝王贤内助,当年睿皇后得万民称颂,而今皇贵妃、贵妃亦是举国妇人贤德之表率。乾熙帝每每听到赞美之词,无不安慰感叹。
臻昕在宫内待了一天,方侍奉皇兄归涵心殿休息,这边临出宫前将胞妹寻至跟前,严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去了哪里胡闹,自己仔细着,昨夜怎么答应我的?杰项是皇子,你怎么好带着他闯祸?”
真意摆着哥哥的手娇滴滴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如今没人再提这件事情哥哥也别提了好不好?意儿若挨几句骂也罢了,没得牵连老五。”
轻拧了妹妹的面颊,臻昕无奈道:“你什么都知道,偏都是马后炮,闯祸的时候头脑发热什么也不顾。记着自己的话。”
真意一边送哥哥走了几步,一边很无意地问:“四姐夫就是哥哥的启蒙老师?他看起来很年轻和四姐姐差不了多少。他真的是文武双全么?我觉得倒是儒雅有余。”
臻昕答:“四姐夫进宫为我和杰宸授课时也不过比你如今大一点,自然不老。当年四姐姐比你还小一点的时候就代表皇室接见外邦使臣了,偏你还是小孩子样不懂事。”走了几步臻昕便赶妹妹,“早些回去,好好陪皇嫂说话。”
正说着见臻云带着内侍过来,对臻昕道:“你四嫂今日留在宫里过,我与你一同走!”臻昕应了,又叮嘱了妹妹几句方与臻云一同离开。
真意问不到更多的只好悻悻送走了哥哥回去,本想与悠儿请安后早些歇息,却被她拉着问话,且同在的还有别人。
屋子里,悠儿坐于上首,面前沈烟、钱韵芯坐一侧,另一侧是和郡王妃段芷璇正身端坐。岁月荏苒,即使后妃三人有何等沉鱼之色,如今在年轻的真意和段芷璇面前她们早已无青春靓丽可言,但更多女人成熟、母性之美非后者能比。
悠儿也不过是关心真意,所问的话与平时并无区别,真意今日做了一整天乖巧状,到此刻早不耐烦,且答且敷衍,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脱身出来,可方走出门一步,便听皇嫂问四嫂:“好月那个丫头,他们兄弟几个如何说?”
就听段芷璇答:“不过是玩笑几句,说五叔叔府里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磨,宫里还有真意这个混世魔王不叫他省心。”
听闻那些叔侄兄弟叫自己混世魔王,真意气得撇了撇嘴,正想着去找杰项问时,又听悠儿道:“这些年那个丫头的确没叫我失望,虽然有些地方做得过了些,但到底给昕儿带去不少乐趣。如今要给昕儿娶王妃,我想着是不是让昕儿收了好月为侍妾,做侧妃是不大可能,她毕竟是个丫头。你们看是婚后再纳还是婚前先收了好?”
仁贵妃一直都轻灵爽快,只听她开口问:“娶亲之事,娘娘询问五皇叔结果如何?”
“还是不肯,仍旧是些老话敷衍我。”睿皇后从来将事事掌控于手中,唯独对于这个五皇弟的婚事毫无办法。她也知道若要下旨赐婚,臻昕也不敢推辞,可是她不愿勉强臻昕真意这对兄妹做任何事情,不愿他们受一点点的伤害。甚至儿子的婚事她也几番把关多半以自己的意志或皇室考虑为重,但在臻昕这里,她丝毫没有想过强压。如此才拖了那么多年,可再拖的确没有道理了。
真意又听皇嫂叹道:“他若肯娶,还怕没有好的女孩子来配?偏他半分心思也没有。在这么下去,只怕不好听的话就要传出来了。”
沈烟道:“不如让五皇叔先收了那个丫头,好过身边一个人也没。况且这丫头在皇叔身边那么多年,总比随便再派一个给他好。先不要他娶亲,只是纳个侍妾,他未必不肯。”
段芷璇温和的声音又起:“昨日听几位叔叔和皇子们聊到好月丫头时,臣妾看了看五叔叔的神情,便是她闯了那么大的祸,也没见半分厌烦之色。那眉头里藏的仿佛是喜欢呢!”
真意在门外听到这话好不惊讶,想象着好月那丫头将来成了哥哥的侍妾,她实在觉得有趣,见也没什么别的话好听,便要去找杰项问他外头那些叔侄兄弟是不是都管自己叫混世魔王。
于是真意只听了前半段对话,之后四人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到,若是听到了,怕是再没有心思去找杰项混闹了。
花好月难圆(二)
原来说完是否要臻昕收好月为侍妾后,四人又将话题落到了皇室如今已到待嫁年龄的公主身上,而今真意和徐玲珑的女儿元歆以及钱韵芯的女儿元弘都在十四五岁,虽不急着嫁出去,但选一选开始准备也无不妥。也因大公主元戎嫁得匆匆忙忙,悠儿和沈烟都心存遗憾,故而轮到这几个孩子,不免多费些心思。
众人皆知皇后对国尧公主最在意,且国尧公主乃先帝与康贤皇后遗孤,当年宫中妃嫔无不受过傅皇后的恩惠,再如何偏疼自己的女儿,也个个心甘情愿将最好的留给真意。眼下商议,俱认为要让真意先挑选才为妥。于是定了八月十五借皇室大摆宴席的机会,试着为这对兄妹挑选最佳的配偶。但暂不公布这个消息,只她们几个长辈私下留意。
决定后悠儿抚掌叹道:“好一个团圆的日子,可这两个孩子何时才能有完整的家?若能让他们都有好姻缘,才真真好。”
众人笑而不言,再聊些别的话,不多时散了。
这一边真意正在杰项的屋子外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不时冲着里头问一句,“你好没好?”
一个内侍笑呵呵道:“五殿下每日晚上都要读书,公主又不是不知道。您且等一会儿,今日应酬了一天连书房也没去这才多花些功夫,明日若答不上太傅的问,怕皇上恼。”
真意没好气道:“你别哄我,进去催他要紧。”
那内侍躬身道:“奴才可不敢,爷最恼人烦他念书。”
真意瞪了他一眼,心里嘀咕道:“我当然知道,不然早冲进去揪他出来了。”
不想等了没多会儿,沈烟已从坤宁宫回来,见真意转眼在承乾宫不免惊讶。
“意儿怎么来这里了?你不是歇着去了么?”沈烟喜茜宇,自然疼真意,一边说着带她往自己屋里去,“来找项儿么?”
真意笑道:“今日花了他的银子,来还他的。”语毕就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尴尬地朝沈烟笑了笑。
沈烟摇头温和地笑:“若晴皇姑都告诉我了,只是她也不晓得你们去了哪儿。出去玩不打紧,叫皇后娘娘知道一声,带着人体体面面地出去就是,外头也有你的哥哥侄子好照应。”
真意晓得这宫里没人比沈烟更恬静,好些人都说皇贵妃的性子很像自己的生母,于是又因喜欢杰项,真意对沈烟还算亲近,此刻听她这么说,反不好意思,垂首问:“娘娘,是不是皇嫂她们都知道了?”
沈烟颔首肯定,却道:“没关系,你们回来了就好。意儿此刻有要紧的事情和项儿讲么?我派人去叫他。”
“不打紧,我自己去找他。他正用功呢!”然真意话音才落,便见得知母亲回来的杰项过来给沈烟请安。
沈烟随意嘱咐了几句,就打发姑侄两个自己去说话,对于孩子们的事情她向来不太插手,不然当初也不会任由女儿义无反顾地嫁给出征抗敌的威海将军。元戎不仅随军出征远赴边疆,如今更是随丈夫镇守边关,母女已近两年未见面。虽然皇室此举大振军心,可为娘心中何以舍得,每每想念女儿,沈烟也只暗自无奈,谁让她的女儿名元戎呢!
离开沈烟,真意带着杰项到了承乾宫的院子里,气呼呼问他:“我听四嫂说你们背地里叫我混世魔王?是也不是?”
杰项一边举头看清朗的月色,一边笑道:“昨天是听大皇兄说了,却是头一回。”
“你笑什么?”
杰项收回目光很认真地看着真意,“因为很贴切啊!”
真意一掌招呼在杰项的肩头:“说什么呐……”
杰项竟接不住这一拍,捂着肩道:“别拍这里,本来好了,被你折腾了一天又不行。”
“你受伤了?怎么伤的?”真意大惊,上去就要扒开他的衣服看伤。
杰项惊得后退了几步,虽是姑侄到底男女授受不亲,“没什么,昨天在围场擦伤了点。”
“怎么没听你提起?”真意拽着杰项就往屋子里去,“别死撑,叫太医瞧瞧,忍着就只和自己过不去,别人知道了还笑你不成?”
杰项推辞不得,宫里人都知道,国尧公主最怕疼最怕死,但杰项知道,其实真意是珍视生命。
于是惊动了沈烟,即刻传了太医来看,臻杰和悠儿也派人来问了问,杰项嫌麻烦,时不时对真意瞪眼睛。
坤宁宫来的人走时要带真意一同回,真意却道:“今日淳谧郡主也在坤宁宫休息,我就不回去了,在皇贵妃这儿睡。”
沈烟也出言表示同意,来人只得回去复命。待众人散去,她才拽着杰项的另一只胳膊问:“老实交代,怎么伤的?刚才你答皇贵妃的神情,傻子都看出来你骗人了。”
杰项无奈笑道:“也没什么大原因,就是昨日救五皇叔府上那个丫头时被将倒下的黑熊撩了一下,当时没觉得什么,昨晚才发现有了伤。本来她闯围场就闹了笑话,不想因为我再给她加什么罪过,所以没说。”
真意笑道:“为了好月啊!也是也是……那丫头昨日已经受罪了,没得再多事情。”顿了顿道,“不过……也不会有什么事情,皇嫂她们还挺中意她的。”
“中意?”杰项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真意神秘兮兮地说:“别告诉别人啊,我听你的母妃和皇嫂她们商量,要我哥收好月做侍妾呢!”
杰项愣了愣,神色莫名地黯然下去,不过旋即苦笑了一声,似乎是在笑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念头。
真意推开窗户叫秋风拂在脸上,深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脑海里突然想起白日里在京城街市遇到四姐姐一行的情景,转身问杰项,“听过你四姑姑和驸马的故事么?”
花好月难圆(三)
杰项似乎没有听到,仅一手捂着肩发怔,真意跳到他身边虎着脸问:“听见我说什么了没有?”
“什么?”杰项回神,感概冲真意笑,“真没听见。”
真意莫名地双颊一红,也不再将方才的话说下去,只悻悻道:“没什么,你歇着吧!”转身要走,却听杰项在身后问,“那个好月一直都侍奉五皇叔么?”
真意奇怪道:“宫里好些人都知道,你没听说过……”随即恍然大悟,嘲弄道,“五殿下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鸿儒,这些白丁琐事,自然就和你没关系了。”说着又坐到杰项身边,“我依稀记得好像那年哥哥在宫外病了一场,后来没多久皇嫂就特意赐了个小丫头给他,当时说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因为被皇后派去王府当差算得上体面光荣的事情,所以那些小宫女儿一个个都羡慕得不行。后来我也常常去我哥那里,就和那丫头熟了。”
杰项的笑很奇怪,自言自语:“原来这样!”
真意掰着他的身体问:“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哦……只是觉得一个丫头那么大的胆子,一定不是什么寻常的粗使丫头。”杰项慌忙解释道,“原是母后赐的,难怪父皇也不多计较。”
真意觉得有道理,一笑而过不再追问,又扯了好些别的话来说,直到更深露重沈烟催了几回,方别了杰项随她去休息。然而因心中多了些奇怪的感觉,真意竟一夜难免,而实则同样未眠的,还有好多人。
翌日天还未亮,臻昕已翻身起床,他昨夜回来后加紧看皇帝送来的折子抄本直到四更天才合着衣服睡下。此刻总觉有些奇怪,才想起来是好月那个丫头不在眼前晃了,若是平时自己才稍有些动静,那个丫头就会端着水盆进来,笑得极清脆地问自己好。
“王爷起了。”臻昕正打算自己取朝服穿,果然有人进来,却是宝清带着几个小丫头,于是由他们服侍妥帖匆匆用了些点心就要上朝去,临出门的时候问了一句,“好月的伤怎样了?”
“怎么也要躺些日子,虽是个丫头,也皮肉嫩着呢!这次吃了大苦头,要她躺着反省反省也好。”宝清笑盈盈答。
臻昕没再问,方要走却见缘亦从一边出来,身后的侍女手上捧着食盒,“王爷把这些带进宫差个奴才送去公主那儿吧,昨日要我做的,回头人却急着去见皇后娘娘,没来得及等。我怕她想吃。”
臻昕要随侍接下,缘亦有些过分的小心和细心十几年来他早就习惯,只说:“慈悫贵太妃和四皇姐住在央德公主府,我要冯喜安排好了,今日送你过去给太妃请安。”
缘亦欣然答应,叮咛了几句便将臻昕送出了王府。臻昕素来喜欢自己骑马,他的官轿仪仗若非皇室祭祀等重大活动,平日里几乎不用。挥别了缘亦,臻昕调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侍往杰宸的府邸去与他同路而行。
此刻天还未亮,京城百姓大多没开始作业活动,可本该无人的永安街上突然迎面过来一架马车,四周寂静,于是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声响便异常凸显。
臻昕稍稍勒了缰绳放缓了马匹前行,于此同时马车也慢了下来,车夫是个粗壮的汉子,穿着干净齐整的土灰色粗麻衣服。他很善意地朝臻昕点头示意,不知是外乡人没见过世面只当一身华服跨着马的臻昕是个有钱的公子哥,还是天色太暗没看清楚他朝服上的图纹,他点头示意后仍旧驾着马车没有要停的意思。
臻昕虽未带仪仗出行,但一身金蟒朝服已显示了其高贵的身份,按规矩马车当靠边停下,让臻昕先过。可此时马车只是慢慢地从臻昕身边驶过,继而马不停蹄地朝前奔去。
勒着缰绳,臻昕不自觉地回首看了看奔腾而去的马车,刚才双方迎面而过的时候,他心里一种冬眠了很久的感觉有复苏的迹象,只是那一瞬晃得太快,他没来得及去细细体会便消失了。
“爷,怎么了?”身后同样骑着马的随侍见主子停滞不前,遂问道,“那马车有问题么?要不要奴才追上去盘查一下?”
臻昕回神,扬鞭道:“不必了!”话音落,鞭落,枣红马撒蹄飞奔。
过了永安街,马车渐行渐缓,车夫乐呵呵道:“夫人,咱没骗你吧!这个就是昕亲王,只要来永安街晃晃总能看到。若当街碰上您不把他当王爷,他也不会生气。京城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王爷好,前年他和宸王爷杀敌归来,老百姓都涌到城门口去迎接哩!”
车厢里却是一片静默,车夫得意了半天见车内人不作答,咕哝了一声才挥了马鞭复向前行。
不久臻昕与杰宸会合,二人就昨日看的折子一路商议直至朝堂,想着今日又将和朝臣做一番争论,二人好不兴奋。但叫他们奇怪的是,在家休养许久的傅亲王今日突然来了朝房准备上朝,臻昕是傅嘉的外孙自要上前问候。但傅嘉却只笑着看这叔侄二人,没有说什么话,眼眸里是一副老怀安慰之态。
日头渐渐高升,秋日的阳光比任何一季都金光灿灿,故而万物才跟着换了金装。此时皇城内早忙忙碌碌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坤宁宫里淳谧郡主对皇宫的新鲜劲还没过去,一大早就缠着她的皇后舅妈要把皇表姐们叫来和自己玩。
因杰项早早去了书房,真意便与皇贵妃一同回坤宁宫,才到门口就看到希爰翘首立在门槛里朝外看着,见了真意与沈烟一时记不得两人是谁,便躲到了嬷嬷的身后偷偷探头问好。
真意逗她道:“真不懂规矩,见了长辈也不请安。”
希爰慌了神,怯生生地看着真意这个也不见比自己大多少的人,昨天一下子见了好多人,除了几个陪自己玩的皇表姐,希爰已记不真切谁是谁了。
沈烟嘱真意不要欺负希爰,便撇下孩子们自己往悠儿处去,远远还听到真意假装严肃地问希爰:“你从哪儿来,在宫里做什么?”于是见了悠儿便笑道:“意儿如今又找到希爰来欺负,元歆她们从小被欺负是怕了姑姑的。凭已九岁的希爰,照样被她给唬住了。”
悠儿闻言扶着宫女倚门而立,远远看去真意在外头已把前来请安的元歆姐妹几个给截下了,她好气又好笑道:“我正愁谁能让这丫头入眼,谁又能配得上她。你说……这孩子的性子怎么一点也不像母后?”
沈烟前来搀扶,温和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真意自然受双亲庇佑,娘娘也不必太担心。您脚上的伤没好全,不要立得太久。”
两人才回身欲归座,便见坤宁宫的总管全喜匆匆而来,进门就报了个惊人的消息。
“傅王爷上折子请皇上立东宫。”全喜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大臣先择优推荐,三日后再议,这会儿议别的事情了。”
悠儿的确惊讶,她虽意识到臻杰最近有立东宫之意,可是没想到一切会来得那么快,起码这一次她还没有和臻杰做过太多的交流。
“三日后……是中秋节。”沈烟淡淡道,“那真是个好日子。”
花好月难圆(四)
悠儿扶着沈烟稍稍活动了脚踝,她必须保持一个最佳的状态,皇帝的这个突然决定会给前朝后宫带来怎样的变幻谁也无法预料,而自己唯一想做的,就是不要孩子们受伤害,不要丈夫劳心伤神,更不想看到父子之间有一点点的嫌隙。
“该来的总会来,愿一切太平。”悠儿轻声道一句,再回头去看立在院子里对着几个侄女尊大吆喝的的真意,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笑得轻松灿烂的脸上,是如此动人,一并连院中怒放的菊花百合亦黯然失色,她喃喃道,“千万不要伤害了孩子们。”
沈烟笑得很平和,扶着悠儿归座,轻声道:“您要相信皇上啊,何况他们兄弟之间那么亲厚,我们也要相信孩子。”
悠儿深深呼了口气,颔首笑道:“的确是我太多虑了。”
今日的朝会冗长而繁忙,事情一件挨着一件,又因立东宫一事,大臣们都有些心神不宁。乾熙帝看在眼里,却不做声,只是耐着性子与臣工们将朝务一一处理后方宣布散朝。反是其间见几个儿子和皇弟神色泰然仿若无事,叫他心中安慰。
出得皇城,臻昕向外祖父傅嘉和几位舅父表兄道好告别,傅嘉虽近古稀之年,然耳聪目明精神矍铄,上轿前他扶着臻昕的肩膀道:“太子一位关乎国之将来,而立太子的过程定不会一马平川,我希望王爷能多加谨慎,切莫随意让自己卷入政团风波。”
臻昕浅笑应允,表示自己明白该做些什么。却见大内内侍匆匆而出,说皇后召见各位皇子,另也请和郡王、昕亲王和睦郡王一同进宫。
臻昕听罢转身,便见杰宸兄弟三个被一群大臣拥在一边,而杰欢与臻璃亦被堵在一边,臻璃只是和杰欢走得较近才没能脱身,大臣的急不可待和势利之态叫人乍舌。但见臻云悠闲地过来冲着弟弟摇头道:“乱了,乱了,这下要天下大乱了。”
傅忆祖笑道:“郡王的玩笑话此刻不太合适!。”
臻云摩拳笑道:“那些大臣对我本不以为然,乐得我逍遥自在。”
臻昕上前喊了杰宸和杰欢一起走,回头对臻云道:“先进宫吧!”遂辞别了外祖父、舅父叔侄兄弟几个一同复进宫去。
傅嘉上轿前对儿子道:“派人注意宫里的消息,但我傅王府该做的到此结束,在太子选立之前,王府概不待客。你们早些回来,家中人在等。”
傅忆祖先愣了愣,旋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扶了父亲上轿后就着手去安排打探消息之人。
这一边真意正立在书房外等,不多会儿杰项、杰泓兄弟俩出了来,真意笑嘻嘻道:“跟我走吧,皇兄要考你们功课,答不上来就要罚!”
杰泓笑道:“姑姑今日这玩笑开得不好,我们都知道是母后召见了。”
真意“哼”了声道:“皇嫂不见你们了。信不信?此刻我就是来带你们去涵心殿的。”说完转身就走,兄弟两个忙不迭跟上来,杰项正经问道:“究竟去哪儿?”
真意仍不答:“跟我走就是了,问那么多!”却远远见到杰宸兄弟四哥和自己的三个哥哥正匆匆而来,不禁叹道,“不好玩儿。”便推着杰泓杰项兄弟俩道,“去吧去吧!和他们一同去,皇嫂在坤宁宫等你们。这会儿我自己要去涵心殿,皇嫂要我接了你们再过去给皇兄带句话。”于是怕哥哥到了跟前麻烦,一转身就带着宫女往涵心殿方向去。
到涵心殿时,新晋得宠的尚婕妤方带着宫女出来,见了真意便含笑问好,真意不喜欢和皇兄的妃嫔打交道,且这个尚婕妤生得妖艳明媚,这些日子得宠之势要得皇兄都不去坤宁宫了,于是更不喜欢她,一并连打招呼都省了,直接绕开她就往涵心殿里去。
真意进暖阁时,齐泰说皇上正在换衣服,这倒让她奇怪缘何刚才那个尚婕妤反出去了没在跟前伺候。不多久获召,方进了屋子。
“你皇嫂那儿把你哥哥和侄子们都叫去了?”臻杰换了便服手捧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紫砂壶,正立在楠木书架前随意挑选着书册。
真意毕恭毕敬答:“哥哥们和杰宸他们都过去了,臣妹在来涵心殿的路上瞧见了。”
臻杰嗯了一声,转身问:“你皇嫂要你与朕说什么?”
花好月难圆(五)
真意答:“皇嫂说有事情想向您禀告,可是她脚上不方便……”知道是自己惹得祸,她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所以想问问皇兄您什么时候有空过去。”
臻杰想了想,把齐泰叫到跟前说了几句话,转而对真意道:“叫齐泰去告诉你皇嫂了,意儿过来,皇兄有件事要你办。”说着伸手招呼幼妹。
真意摆手道:“您可别问我谁当太子合适,要我看他们都好!”
臻杰气结,将真意拉到一边坐下,嗔道:“尽胡闹!”见真意不好意思地笑了,方道:“三日后中秋,皇室要摆家宴,所以想要你出宫代表皇兄接一个人回来。”
“接人?”真意把可能的人都想了一遍,试探着问,“是接端靖母妃么?”
臻杰颔首表示肯定。
真意不解,问:“那为何不叫六哥去接?那是他的娘亲啊!”
臻杰笑道:“你不是知道这些日子要发生什么了么?”
“什么……?”真意恍然道,“皇兄是说选太子么?可是……这和六哥有什么关系,自然是在杰宸他们兄弟当中选了。”突然发现自己说的话逾矩了,真意唬得噤声不敢再语。
臻杰拍了拍她的额头嗔道:“哪里来那么多问题?平时与你说话半句都懒得回答?朕只问你,去是不去?”
端靖皇贵太妃住在京郊皇陵附近,那里真意只在十岁那年去过一次,虽然只见过端靖母妃一次,可那个美丽的女子在真意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印象,且那儿风景也美,是个赏秋景的好地方。这么悠闲的差事,总比闷在宫里好,真意连连点头笑道:“还是皇兄最疼意儿,意儿一定为您把端靖母妃接回来。”
臻杰摇头而笑,嘱咐了几句便要她先回去准备准备等齐泰安排诸事后不日就出城,真意依命,可都走到门口了,冷不丁又转身问:“皇兄,为什么偏是我?”
臻杰反愣了愣,继而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再问,朕就让别人去了。”
“不问了!不问了!”真意怕皇兄真的换人,转身就走,可想了一路还是想不明白,于是谋划着如果能求悠儿向皇帝准许杰项跟自己一起去就好了,反正这选太子,怎么也选不到他的头上吧!
到坤宁宫时,却见四哥、六哥和杰宸兄弟几个都在外头,唯独不见哥哥,见大家神色都挺严肃,故只拉着杰项到一边问:“怎么了?我哥呢?”
杰项轻声道:“五皇叔在里头和母后说话。”
“皇嫂没有一同见你们?”真意暗暗呼了口气,这选太子果然是件麻烦事,连一向做事情利落干脆的皇嫂都婆婆妈妈起来,又问,“就我哥进去了?”
杰项摇头道:“最早是四皇叔,说了一会儿出来后五皇叔才进去的。”
真意朝他那个世外闲人的四皇兄看了看,见他脸上也不轻松,便不敢开玩笑,压低了声音道:“皇兄给我派了个好差事,你乐不乐意随我一起去?”
然未等杰项回答,臻昕已出了来换臻璃进去,他见真意在跟前,不免过来道:“不要胡闹,到别处去玩!”
真意被兄长莫名地一句管束惹得心中大大愉快,没好气地嘟囔道:“偏我是玩儿的……动不动就板着脸训人!”
臻昕知自己因心情的异样而出口严肃了些,正想哄一句却听妹妹别着头哼道:“就让好月做你的侍妾!天天烦得你一个头两个大,看你还动不动就管我!”
知道妹妹虽然刁蛮一些胡闹一些,但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她无端地提到让好月做什么侍妾,如此,一定是她听到长辈们说过什么了。臻昕心中莫名地一沉,但内敛如他,知道眼下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只压低了声音道:“别缠着杰项,一会儿皇嫂要找他说话,听哥的,去别处!”
“知道了!”真意此刻也不敢闹脾气,朝杰项眨了眨眼睛,带着宫女就走。可是偌大的皇宫并没有哪儿是她真正喜欢待的地方,忽记起十岁那年与端靖皇贵太妃的约定,拉着宫女道,“走,咱们去福园。”
于此同时,睿皇后召见皇子和几位皇叔的消息在大臣之间很快流传,满朝文武都知道睿皇后之于乾熙帝的重要性,这个女人从来不干预朝政,可却是乾熙帝最坚强的后盾和智囊。
此次皇帝表明以贤能才干为立东宫之根本,也就是否决了长子嫡子的优越,那么德才皆不输长兄的二皇子和年纪轻轻却才学渊博的五皇子还有生母家中位高权重的六皇子,甚至还未满三岁的七皇子,都有可能越过皇后膝下三个皇子成为储君。
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睿皇后就做出如此大的动作,大臣们的猜测和好奇愈演愈烈,但所有人闭口不谈却都在心里过了一边的原因,就心照不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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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就女人的事搞,所以臻昕和真意的故事要走出去说。
敬请期待下个章节。
PS下:璋瑢会出现,因为她的出现是正常的。但她只是宋兵甲,毕竟这是臻昕和真意的主场。
下午更新
大家上午就别来了哈!
下午15点左右记得来!
另外,问大家个问题,我要自己做个黄豆颈枕,这个黄豆到底是晒干的好,还是炒熟的好?我是想,炒熟了就不会发芽了。
敢问车中何人在(一)
时近正午,日头越加浓烈,仰望一碧万顷的晴空,竟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劳作之后额头上会沁出汗水,然清风一过就能带出凉意,秋天毕竟是秋天。
穿着褐色袍子的嬷嬷带着宫女内侍匆匆进了园子,举目四处张望着,终于在一片金桂树林里瞧见了公主的身影,即刻提着裙子匆匆到小主子身边,气喘吁吁道:“小主子,皇后娘娘满世界找您用午膳,奴才可找着你了。”
真意拍了拍手拿丝帕擦汗,一边问:“他们的话都讲完了?”
“什么话?”老嬷嬷愣了愣,旋即答,“您是说各位爷吗?讲完了,早讲完了,王爷们都出宫去了。”
“我哥也走了?”真意问着,又对忙着拢花的宫女西林道,“小心些别和了泥进去。”
嬷嬷点了点头,可仔细一看公主的罩衣竟没穿在身上,那叫西林的姑娘正拿公主的衣裳包着桂花,唬得她骂那丫头,“小蹄子,也该脱了你的衣裳来,叫主子冻着怎么好?”
西林一唬,捧着包了一半的桂花无措地看着真意和嬷嬷,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包。
“别怪她别怪她,我这不就走了么?”真意懒得和这些爱咋呼的老嬷嬷磨,一边对西林道:“仔细包好了送去承乾宫叫老五的侍从先收着,夜里我和五殿下就要用的。”一边扶着那嬷嬷往外走,“我们回去,让西林弄好了。皇嫂不是等着我用午膳么?”
嬷嬷也不再啰嗦,麻利地带着真意走,却忍不住问:“公主要这些桂花做什么?您想吃点心么?那何不叫奴才们去做,岂不便宜!”
真意哼哼笑着没有答话,待出福园的那刻,她停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鼻息里是馥郁的花香,好像因这些花香而充实了这个人烟罕见的园子。皇嫂曾告诉她,这个园子是父皇和母后定情的地方,后来父皇将福园赐给了母后,从此就很少有人来这里玩,直到现在皇嫂也不准妃嫔随意进入。
可是,这么美的园子,为什么非要只属于一个人呢?不知第几回这样叹息,但真意心里的疑惑一直都没得到解答。
“小主子,看什么呢?”嬷嬷催了一句。
真意恍回了神,笑着敷衍过去,继而随着嬷嬷往皇嫂那儿去。不料哥哥们是走了,但皇兄已到坤宁宫,希爰在,杰项杰泓和他们的母亲也都在。一进门便听臻杰嗔道:“一家子人等着你吃饭,去哪里怎么也不说一声。”
真意见长兄语气还算缓和,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后道:“去了福园,本以为片刻就能回来,见皇兄和皇嫂都忙着,就没敢报。”
悠儿满脸笑意,从她的脸上已看不到对于立太子之事的烦忧,正朝真意招手:“快洗了手过来坐下吃饭!”
真意被侍女带到边上洗手,细细看今日又是一屋子人吃饭,才叹想提带杰项同行的事要泡汤,忽想起曾听嬷嬷说过仁贵妃与端靖皇贵太妃情谊深厚,于是计上心头,利落地洗了手过来皇嫂身边坐下。
才吃了几口菜,果见皇嫂轻抚自己的额发问:“怎么想起来去福园了?还玩儿了那么久?”
真意看了一眼皇兄,笑道:“皇嫂问皇兄就知道了。”
悠儿不解,笑道:“难道是皇上让妹妹去的?”
臻杰嗔真意慧黠,笑道:“是不是又闯什么祸,这回竟拿朕做挡箭牌?”
“哪有……”真意乖巧地笑道,“皇兄不记得了?您上午说要意儿去京郊接端靖母妃回来。”
敢问车中何人在(二)
如真意预料的,她话音才落,就听钱韵芯欣然道:“皇上,是皇贵太妃要回宫住了?”
臻杰道:“只是请太妃回宫过节,虽然她每年都推辞,但今年慈悫贵太妃也在京城,朕想着若派孩子去接一接,她也许会来。”却问真意,“这与你去福园有何干系?又混闹。”
真意笑道:“只因十岁那年跟着六哥去给母妃请安,母妃搂着我说,她离开皇宫那年福园里种下了金桂,若意儿再去看她的时候,就带上桂花酿。所以才和西林在福园里摘桂花,虽然仓促,但宫里先弄起来,等母妃回来过了节,离开的时候也许就能带上。”
悠儿怜惜道:“难为你还记着,下回多带些人,摘那么多的花不比你平日里玩玩闹闹的,也是力气活,不要累了自己。”
臻杰道:“已安排你后日出发在太妃那里住一晚,中秋那日和太妃一同回宫。”
“是!”真意应下,抬眼见仁贵妃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果然写着期盼,遂带着恳求的口吻对臻杰笑道:“皇兄,意儿一个人出宫总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朕会派禁卫军一路保护你,何况又不是去远的地方,且你又不是没去过。”臻杰还未领会幼妹的意思。
“禁卫军到底和我不能近身的。”真意在底下扯了扯皇嫂的袖子,面上还是看着皇兄,笑道:“当年母妃说宫里的男孩子她就差杰项杰泓没见过,如今虽然又多了杰琛,但他还太小不好带,不如让杰项和杰泓和我一起去。也让母妃见见。”
臻杰驳回:“太妃进宫后不就能见到了?数你主意多。”
“皇上,臣妾觉得意儿说的挺对的,皇上不是担心太妃不肯回宫么?只怕意儿一个人的面子还不够,您若再派两个皇子,太妃定不会拒绝。”钱韵芯的性子似乎和十几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便是真意都能引她说出自己想要的话。
真意自然不知道端靖母妃曾经对钱韵芯说过这些话,不过是这些年接触下来,对于仁贵妃的为人自己有了了解而已。她又偷偷拉了拉皇嫂的袖子,一脸期盼地朝她看了一眼。
悠儿点了点真意的额头,转而对皇上道:“这孩子说了一车子的话,其实就是想带着两个小侄子出去透透气,不如皇上就准了,终是要过节的,也让孩子们放松放松。再者仁贵妃的话极有道理,太妃再如何也不会同时拂了两个皇子一位公主的面子。算上慈悫贵太妃,今年中秋节宫里终有长辈了。”
臻杰笑道:“便是恼她这份狡猾,分明就是要和杰项杰泓一同出去,偏绕那么大的圈子。还以为自己说的滴水不漏!”
一桌子人都笑了,真意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径直问:“那皇兄是准了?”
臻杰道:“本想让你六哥陪你去的,你一个女孩子出门总是不好,既然此刻你想带杰项杰泓出去,朕准了便是。”语毕便对两个儿子严肃道:“出了宫要记着自己皇子的身份,可也不要妄自尊大闹笑话叫朕丢脸。”
钱韵芯已喜得替两个孩子答道:“哪里敢,他们便是想耍威风,一想父皇那严肃的样儿,就要缩回去了。”
说得一屋子人又笑,臻杰嗔钱韵芯没有长辈的尊重,看得出来今日乾熙帝心情甚好,自然惹得旁人都跟着乐。可是真意脸上虽笑着,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是她记错了还是皇兄糊涂了?那会儿自己问缘何不要六哥去接太妃,皇兄说六哥还有别的事情,可此刻他又提本来想叫六哥和自己同行的话。这里头……到底哪儿不对?
皇城外,昕王府里也正用着午餐,只是桌上仅缘亦和臻昕二人,偌大的厅堂显得有些冷清,自从宸亲王他们都有了皇孙,缘亦就幻想着有一天昕王府也能有小孩子来来回回地奔跑玩闹,偏皇后也拿这位爷没辙,自己更不敢强求,偶尔啰嗦几句已是尽力了。
敢问车中何人在(三)
“皇上真的要选太子了?”缘亦在央德公主府和慈悫太妃叙旧时得到这个消息,此刻一边给臻昕夹菜,一边问道,“怎么好些年不提,突然就选了。”
臻昕知道缘亦的生活其实很单调,自己又忙碌,故而每次她问自己什么能答的尽量都会回答,但这件事情此刻他也不甚清楚,自是答不上,只道:“尚只是提了提,且不好议论。”又道,“皇嫂说八月十五那日宫里摆宴,要你也去,届时和太妃坐在一起就好。”
缘亦受宠若惊,她本是一届宫女,因茜宇而脱了奴籍且被皇帝册封为怀素夫人,虽然臻昕还是直呼自己的名字,可两人的敢情未必比母子差一些,此刻听说能与皇亲国戚一同参加宴会,自然更欢喜了。连忙招呼宝清要为臻昕缝新的礼服。
这边缘亦离去了,臻昕才问一旁的侍女:“好月今日吃饭了吗?伤好些了没?”
那丫头答:“听说早晨有些发热,冯总管给请大夫开了方子。”
臻昕摇头笑道:“她也够娇弱的。”其实他已察觉到,今日府里冷清,好月没在跟前也是一个原因。举箸时,真意上午说的那些话突然冒了出来,剑眉一皱,烦恼上心。遂撂下筷子道:“到院子里走走。夫人若回来,叫她不必找我,我片刻后会去宸王府,四驸马和其他几位王爷都会过去。”
可是大步出了厅堂,臻昕却没有去什么院子,而是不自觉地到了下人的厢房,到了锦秋和好月的屋子。
正遇上锦秋端着盘子过来,盘子里放了一口青瓷碗。
“里头是什么?”臻昕问。
“是银耳汤,夫人赏给好月要她吃的。”
臻昕停了停,伸手要拿盘子:“我送进去吧,你去忙!”
“不行不行,宝清姐姐知道了要骂的。”锦秋端着托盘往后退了一步,感概地笑道,“而且好月姐姐此刻衣衫不整,爷……王爷您此刻也不便进去。”
臻昕才意识到这点,干咳了一声道:“那你进去替她盖严实了,我一会儿有话和她讲。”
锦秋伶俐地应下了,推门而入后不多久,就听到里头一阵慌慌张张的声音。
臻昕记得从围场回来后,自己再没见过好月,不知道这丫头挨了打是副什么模样。正摇头叹了一声,妹妹那句话有冒了出来。
侍妾!侍妾是什么?只是可以和主子正大光明同房,但仍旧是奴才的女人。不是妻子也不是妾室,甚至可以随便送人随便买卖,好月她,真的要成为自己的侍妾么?
心中一烦,臻昕竟不愿再见到好月,趁锦秋还没来开门,他又大步离开了。身影才闪过长廊,房门就被打开,只听锦秋喊了声:“爷,您请进来。”继而却听她疑惑地与屋子里的好月说,“姐姐,王爷走了。”但好月似乎并没有说话。
日落月升,夜晚很快到来。皇城的夜是寂静的,听不到秋虫吟唱,一切都规规矩矩不能有一丝纰漏。真意又不知找了什么借口来了承乾宫过夜,实则是要和杰项一起拾掇那些采下的桂花。
一大包桂花铺在杰项的屋子里,甜甜的,香醉了人。真意仔仔细细地将干净的花朵挑选出来放到干净的竹筛子里盛着,她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候。连沈烟进来瞧见两个孩子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也舍不得打扰,只悄悄地派了宫女拿了皮褥子给他们垫着。
大半的花被挑出,真意累得就要抱着垫子在褥子上躺下,杰项笑道:“回你的屋子去睡吧!姑姑就是姑姑,自己的屋子不熏,弄得我屋子香得腻人跟个女孩儿房似的。”
真意没好气地拍了杰项一掌道:“你还没谢我带你出去呢!”
“可你也带了杰泓,并非独我一个。”杰项说着,手里却没停下来,“你这些桂花匀一些出来,母妃不喜欢吃甜食,但喜欢桂花做的糕点汤羹,大皇姐喜欢甜食,也最喜欢桂花做的甜食。”
真意见杰项静静的,便也不再开玩笑,低声道:“你知道的,如果不拉上杰泓,你未必能跟我出去。要仁贵妃开口,总比让你的母妃开口容易。我也是没别的办法。”
杰项抬头看着真意,却沉默了许久没有开口,末了才道:“我明白。”
真意伸手拉着杰项说:“你别乱想,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杰项摇头笑道:“没想什么,小姑姑自己多虑了吧!”说着捻了一朵金桂戴在真意的发髻上。
真意抬手扶了扶,问杰项:“好看么?”
杰项点头,笑道:“宫里人都说姑姑和皇祖母长得一模一样,皇祖母是朝野皆知的美人,你怎么会不好看?”
真意抱膝而作,将下巴抵在膝头,低声道:“给你说件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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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的意见,琐琐会尝试的。我真的是没办法了,脖子都没法儿往右边转了,跟我说话要么站左面和前面,不然站我右边我要带着身子转过去。挤地铁和车子的时候真的很要命!
敢问车中何人在(四)
杰项见小姑姑很认真,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说来听听?”
想了想,进一步坐到杰项身边,真意神秘道:“皇兄他好像是很刻意要我去接端靖皇贵太妃的。”
“怎么说?”
“嗯……我也讲不清楚,只是你父皇与我说的话和在你们面前说的话有些差别。”真意道,“如果是皇兄改变了主意也就罢,但如果不是,那么我肯定他与我说的话才是假的。”
杰项严肃道:“姑姑这是揣测圣意,大不敬。”
真意一本正经道:“我知道是不对,可我真的很好奇!”
杰项摇着头笑道:“可是姑姑你的去留,能有什么问题?”
“说的就是这个!”真意嘀咕道,“我一个女孩子,对皇室而言最大的贡献无非是政治联姻了。不过依我看这样的事情是轮不到我头上来的。连这个都除外了,还能有什么事情?刻意支开我做什么?”
杰项也认真地想了想,实在是没什么事情能联系到小姑姑的身上,末了极低地说了句,“难不成是为了选太子的事情?”
真意心细听见了,瞧了瞧屋子里没别人,低首凑到杰项身边,“你想做太子么?”
杰项顿时局促,从未对真意红过脸的他突然严肃道:“姑姑玩笑过分了,这样的话能随便说么?”
真意一骇,随即也气道:“至于么,我不过就这么问问而已!”说着爬起来就要走,嘴里还气呼呼道,“真没劲!”
“姑姑!”杰项跟在她身后起来,说道,“对不起……只是对于我而言,这样的话题太敏感了。而且又是不可能的事情。”
真意心里一疼,她知道的,虽然皇贵妃是杰项名义上的母亲,他的身份地位比二皇子杰欢、甚至仁贵妃的杰泓都高出很多。但他骨子流的只是个出身门楣极低的贵嫔的血。
且班氏死后虽追封惠妃,但当年她难产而终之日得病许久的贤妃也跟着去世,不禁叫人诡异。而那些在宫中有了年份的人还说,似乎是季贤妃和班惠妃死后皇室才真正兴盛起来,皇帝三年之内再添了四女一子,其中仁贵妃还继皇后产下双生子后为皇室又添龙凤胎实打实的吉祥如意,仿佛仅季氏和班氏是不详之人,她们一消失一切都好了。
这样的流言一度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后经仁贵妃铁血政策强压了下去这些年才再不敢有人胡言乱语,但存在过就是存在过,这些话还是在年幼却已懂事的杰项心里留下了阴影。
所以杰项内敛沉稳,所以杰项勤奋好学,所以杰项处处表现得优秀,但正如杰项看得到她姑姑在人后的柔弱悲伤,真意也知道杰项心里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
“算了!是我不好!”真意愧疚道,“不过……咱们俩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这样才好嘛!我真要去歇着了,这些桂花先搁着,明儿我找元歆她们一起弄,那几个丫头不就爱掐个花么。完了后日我们赶个大早出城去!”
杰项释然地笑了,唤人来侍奉姑姑休息,自己再去取了书本温习课业,他不想做什么太子皇帝,但很希望将来能和如今大皇兄和五皇叔一样,做皇帝优秀的臣工。
于是第二天平和地过去,到了出城的那一天,真意天未亮就起床张罗起来,在皇嫂的殷勤叮嘱下带着杰项杰泓浩浩荡荡地出城去。
比起还是皇子的杰项兄弟,真意是有了封号的国尧公主,她的仪仗和大姐、四姐一样隆重,为了显示对端靖皇贵太妃的尊重,臻杰安排了真意带全副仪仗出门,再者对这丫头也是一种管束。于是真意再鬼精也脱不了身,只好乖乖地坐在她的凤辇之上。
官道冗长而静谧,除了国尧公主的仪仗外,长长的路上没有一个闲人,虽说端靖太妃所在是京郊,但必需横穿偌大的京城再过皇陵后才能到达,故而即便清晨出门,到了太妃那儿也要过午时了。
这样长的时间闷在车里,惹得真意时不时掀开窗帘召唤骑马的杰项过来与她讲话,真意正神采飞扬地说六哥告诉她太妃那儿哪里好玩时,仪仗突然停了下来,前面也乱哄哄的像是发生了争执。
好动的杰泓早就拍马赶上前看了究竟,继而回来对真意道:“姑姑,是有辆百姓的马车误闯了官道,与开路的禁卫军发生了争执。”
真意不以为然,“放他们走便是了,有什么好惊讶的。”说着对杰项道,“你也去看看,别伤了老百姓,多大点事情啊!”
可杰泓却为难而紧张道:“因起了争执,禁卫军要抓人,可是……车主竟出示了皇室金牌,是见令如见君的金牌御令。”
真意和杰项均大骇,这荒郊野林的,竟还能遇见这么大来头的皇室之人?
敢问车中何人在(五)
“可看仔细了那金牌御令是真是假?”杰项翻身下马,一壁问一壁来扶真意下车。
杰泓也跟着下马,说道:“我只是远远瞧着那牌子伸出门帘晃了晃,前头那些禁卫军都跪下了,我的马没能靠近。”
真意满腹疑惑,又好奇又兴奋,拽着两个男孩子就往前走,“去看看,我瞧见过傅王爷的金牌御令,它们许是长得一样的。”
杰项却松开了姑姑的手,转身从自己的马上解下佩剑,又解下杰泓的抛给他,口中道:“别大意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若真是皇族长辈也就罢了,若不是,千万不能让姑姑有闪失。”
真意甜甜一笑,回身来拽着二人道:“知道你们心疼我,快些去,万一是皇室长辈,我们岂不是怠慢了。”语毕便带着兄弟俩跑着上前去。
队伍前头的官兵见公主和皇子都上来,连忙又调转了方向朝三人请安,一并将三人的名号都报了出来。真意看着众人朝自己这边行礼,一边却真切地看到那架马车的门帘动了动。
带着两个男孩子施施然上前离那马车还有十来步的样子,看清是普通的民用车并不像那天在京城瞧见四姐姐车子的华丽,且奇怪的是车上竟没有车夫,马匹只是被一个禁卫军拉着缰绳。
“怎么没有车夫?”真意侧头问杰泓。
杰泓也不知,倒是脚边一个禁卫军答:“回公主的话,那车夫已受惊逃跑了,是个穿土灰色衣裳的粗汉子。”
真意柳眉微皱,可见那车夫与车内人不是一起的,不然怎么会不知道车主要出示金牌御令反慌忙撇下车子和人逃跑了?那这车内人到底是不是皇室成员?
“本宫乃当今圣上御妹国尧公主,今日携皇五子、皇六子前往睦郡王封地迎接端靖皇贵太妃回宫,敢问车内是哪为长辈,能否烦请再次出示金牌御令,若能告知名姓身份,国尧好和皇侄与您行礼问安。”真意振了振广袖上前一步,身上那股顽皮狡黠的气质荡然无存,此刻一身华服盈盈而立的真真是一个高贵优雅的皇室公主,周身散发的耀眼光芒叫人惊叹。
杰项与杰泓也很少见小姑姑这般姿态,对视一笑手扶佩剑上前贴身跟在了真意身后。
奈何车内静默,并未作答。
禁卫军里一个小将领几步走到真意身边,恭敬道:“启禀公主,末将已瞧真切,的确是金牌御令不假。”
真意回头看一眼杰项,有些不知所措,但见杰项上前半步抱拳道:“皇五子杰项向长辈问安,禁卫军并非有意冒犯,还请恕罪。不知此刻长辈要前往何处?您的车夫已离开,杰项愿为您驾车。”
终于,门帘内伸出一只纤白玉手,手腕上一串琥珀石色泽丰润是为上品,门帘微掀,外头的人并瞧不见里头的光景。
“你是国尧公主?”柔美亲和的女声响起,车外人均大震,谁敢想车内坐着的竟是个女人。
如此恬静温和的声音,如同慈母慰儿时的温词软语叫人安静安心。真意莫名感觉一股热流从脊椎往脑袋上窜,继而鼻尖酸酸的,心里也酸酸的。
这是要哭么?可是,干嘛要哭?
“是,我是国尧公主。”真意又缓缓上前两步,可却不敢再靠前,她很想看清这个女子的脸,可是……
“公主过来好么?”车内女子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
真意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待立到车前,却没有抬头去看。
“公主让禁卫军退后三十步,这马匹先卸下了牵走,可好?”女子又道。
真意按她说的去吩咐,而心里很清楚,自己对这个神秘女子的言听计从,似乎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行为。
“公主若不介意,上车来好不好?”女子突然又提出了这个要求。
“好!”真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随即车内伸出一双纤白的手向着真意,真意也伸出手去迎接,四手相握的那一刻,真意身上顿时冒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的温暖。脚上一蹬,又被车内女子出力一拽,真意便轻盈地上了车。
“五哥,小姑姑这样安不安全?”近四十步开外,已到了看不清楚脸面的距离,杰泓握了握手里的佩剑有些紧张地问兄长。
杰项也一手握着佩剑,双眼紧紧盯着马车不曾移开,答道:“起码金牌御令不假,且等等,别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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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处心生泪自横(一)
静谧的官道上本被公主仪仗掀起的尘土都已安然落地,此刻只见华丽绵长的车队与一驾朴素的马车不远不近地对立着,可周遭一切都静静的,静得叫人不敢大声喘息。
进入车厢,真意只觉得车子里淡淡的馨香叫人放松,更让她奇怪的是,原来车里只有这女子一人。
抬眼细看,女子的年岁仿佛和皇嫂一般,身量纤弱,只着一身藕色云锦,发髻坠于脑后,没有过多的钗环佩饰,清清爽爽却雍容端庄。
女子是那么美,那么安静,浅浅的笑挂在脸上,眼眶有些红晕,但眸子里那恬淡优雅的神态,是如此动人。
真意知道,云锦是皇室上用的布料,除非帝后妃嫔下赐,一般人是不可以穿着这样的衣服的。虽然这个女子形容很朴素,可这身衣服一如她的金牌御令,已证明了她高贵的身份确真不假。
“您是谁?”真意坐在女子的面前,轻声问了一句,而她的手自刚才与之相握后,两人就再没有分开。
“国尧公主,真意?”女子不答反问,温柔的笑几乎要真意醉倒。
真意被女子这样看着,脸微微泛红,点头道:“我是真意。您……真好看!”
“是吗?”女子笑着问,可她似乎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眼眶里突然含了满满的泪水。
真意心疼,不自觉地关切,“您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女子笑容不减,眼泪亦未涌出眼眶,于是那美丽的眼眸犹如一汪清泉,清澈莹润得叫人倾心。“没有哭,只是气候干燥些,眼睛不舒服罢。”
真意莞尔,甜甜地笑道:“这样才好!”
女子的眼神不曾从真意的脸上移开过,她问道:“那两个男孩子是你的侄子?”
“是,他们是皇贵妃与仁贵妃的皇子,杰项和杰泓。”真意笑道,“再除了一个三岁娃娃,其他的皇子都比我大,见了我也不爱叫姑姑……我还有个同母的哥哥,就是昕亲王……”
女子认真地听真意述说着,脸上的笑恬静而满足,可却又对这些并不陌生,不管听真意说了什么,她都不会变幻神情。
真意发现自己很莫名很奇怪,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女子说那么多?好像是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越与她对视,就越觉得她亲近。若言似曾相识仿佛还不能解释这种感觉,真意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女子似乎有什么是一样的,所以没有陌生没有不自在。
“……对不起,我说了好些没用的话。”真意渐渐收了话题,略带歉意地笑道,“也许这些事情您都知道的是不是?”
女子缓缓摇头,亲和道:“很有意思,而且你说得很好听。”
“那……您能告诉我您是谁么?为什么一个人坐马车?为什么不用您的辇?这样多危险!”真意问了一连串问题,随后道,“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用凤辇送您去您要到的地方。”
女子笑道:“很想知道我是谁么?”
真意愣了愣,随即用力地点头示意肯定。
女子笑着静默了片刻,遂道:“我是你父皇的一个妃子。”
真意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子,父皇的女人她只见过慈悫贵太妃和端靖皇贵太妃,就连圣母皇太后她都没有瞧见过,可是她不敢想象,父皇除了端靖母妃,竟还有这样美丽的妃子。既然她们都那么美,父皇还是最爱母后吗?
“你能为我保密么?”女子笑着问。
“保密?”真意疑惑。
眼处心生泪自横(二)
女子笑道:“我随你皇兄的母后一同居住在燕城,太妃太嫔是不能随意出入燕城别宫的,可是我思念你的父皇,所以偷偷来皇陵祭奠他。一路轻车简装并没什么阻碍,没想到遇上了你。我不想惊动皇帝,只想为你的父皇上一炷香,而后静悄悄地回去。”说着,女子放开真意的手,却是抬手轻抚在真意细嫩白皙的脸蛋上,“让我静悄悄地回去,好么?不要惊动皇室!”
“思念父皇……因为您很爱他是不是?”真意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手正捧着自己的脸,手心的温暖仿佛能传到心里,这样的感觉是那么真实“那……您知道我的母后么?”语毕,真意已泪眼婆娑。
女子的笑里带着心疼,即刻应道:“康贤皇后就是你的母后,我自然知道她,这个世上她比我更爱你的父皇。”
“那么……母后是因为爱父皇才抛下我和哥哥的,不是因为我才死的对不对?”真意几乎没有思量过她说出的话,这句话她从懂事起就藏在心里,她自责自己的出生剥夺了母亲的生命剥夺了哥哥美好的童年,可是她仍旧希望母后是幸福地走的,是带着对于父皇深深的爱去世的,这样她的存在才有意义,哥哥童年的伤楚才有价值。
可是这么多年,她不敢问,她也不奢求谁能给她明确的答案。但是此刻真意却信任眼前这个女子,这个似乎仅是第一次见的女人。
“因你而死的,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女子哽噎。
真意低头,泪如断线珍珠,“难道不是么?”
泪水轻轻滑过面颊,女子轻声道:“我可以抱你吗?”
真意蓦然抬头看着女子,随即轻然依身,面颊贴上女子胸前的那刻,仿佛一切伤痛都截止了,隐隐作痛的心是如此得安定。
“傻孩子!你的母后岂会因你而死?”女子温柔地抚着真意的背脊,“她很幸福,她比你父皇任何一个女人都幸福,生下你的哥哥,生下你,尔后与你的父亲生死相守,她比我们都幸福。也许唯一叫她遗憾的,就是不能和你们兄妹在一起。”
此刻看不到女子脸上的神情,可是真意很安心,她静静地听女子说着这些也许只是哄人的话,但没来由的,真意愿意相信。
手被轻轻地抬起,一串莹润的琥珀石被套在了手腕上,女子轻柔地对自己说:“我惊扰了你的车队,那么多人看着其实是瞒不了的。你回去后将这串手链拿给你的皇兄皇嫂看,他们自然会有安排。你若不愿说,断不敢有人来问你。好么?”
琥珀仿佛凝聚了人气,比起那些无人戴过的首饰更莹润饱满,可见是女子贴身多年之物。夺人所爱,真意本该拒绝。可她没有,这串琥珀好像如同这个女子一样,能叫人安心。
将真意从怀里扶起,女子拿柔软的丝帕仔细地拭去真意面上的泪痕,温和地笑道:“不要为我耽误了,你不是要去接皇贵太妃么?那个车夫跑了没关系,会有人来接我的。”
真意没有问原因,只道:“这件事也不能告诉端靖母妃是不是?”
女子含笑,“这倒不必,或许……她不会问你的。”
仿佛女子说什么真意都会相信,没有再问,可看着女子,忽然抬手也触摸她的脸颊,纤指轻抚为她拭去泪水,“您怎么也哭了?”说着在脸上洋溢起甜美的笑容,“您回燕城后,我会来看您的。反正我从没有向圣母皇太后请安过,总是有理由叫皇兄让我去燕城的。到时候我们又能见面了。您放心,除了皇兄和皇嫂,我谁也不告诉。”
握起真意的手,女子笑问:“也包括你的哥哥?”
真意顿了顿,笑着道:“也许……会告诉哥哥,可能还有杰项,就他们两个,好吗?”
女子欣然而笑,被真意的纯真逗乐了,“可以,只要你信任的人。”语毕,眼里的不舍越来越浓,她静下来看了真意片刻,终道,“公主走吧,让他们将我的马车移到路旁边就好。不用为我担心的。让你的凤辇先走!”
真意没有纠缠,她觉得听从女子的安排就足够了,这短短相见带来的温暖和幸福似乎已扫去了她闷了好些年的悲伤,她很满足。
“我会来看您的,和哥哥一起来看您!”真意欣然笑着摆了摆手,道了声“再见”便掀开车帘闪了出去。
门帘合上的那一刻,女子有上前的冲动,可是记起真意方才幸福的笑容,她克制了自己,然眼泪夺眶而出,抬手捂了嘴,女子强忍哭泣。
而后一阵忙碌,女子的马车被移到了路边,国尧公主一行复往前行径,凤辇经过马车时,真意掀开窗帘看了许久,直到再看不见了方掩下。
杰项看在眼里,却没有对真意询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勒马回望,不知不觉那架马车已离仪仗很远很远,但是他分明看到一个男人骑着白马横穿进入官道并在马车边上停下,接着一个女子探身而出被男子揽在怀里落到马上,接着二人共坐一骑飞奔而去。唯一看不清的,只是两人的面容。
眼处心生泪自横(三)
秋风一阵,飞扬尘土,众人抬手挡沙,凤辇上的帘子被掀起半边,杰项无意相望,却见姑姑暗自垂泪。
拍马上前方想询问,又见姑姑泪中带出笑容,如此又哭又笑的,叫人莫名。
真意察觉,一抹眼泪冲着杰项道:“看什么呀?”随即将帘子放下固定了。
杰项摇头笑了笑,本想将方才看见的说了,念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有提,只隔着帘子笑道:“姑姑一会儿见了端靖太妃,仔细她问你眼睛红啊!”
“老五,你别招我!”真意在里头骂了一句,但随即就把她的宫女西林召进了马车梳洗。
这一边,朝会既散,文武官员退出皇城,却不见四位成年皇子和三位皇叔,叫些大臣好生疑惑。
“两天了,谁也不知道皇后对这些皇子皇叔说了什么,据说是一个个讲话的,好像他们之间也没有交流,不然怎会一点消息也没有?”一人叹道,“历朝历代立太子都是轰动朝野的大事情,乾熙爷这儿,也忒冷静了。雍和爷当年一言堂立下皇储且即刻退位,并没有寻求过大臣们的意见也罢了。如今皇上既然问了我们,可回过头来,又没咱们什么事儿似的。”
另一个大臣笑道:“明日中秋还不知能不能过个太平节日,不过啊……我们好像也不必担心,这些个皇子皇叔可是被帝后调教得个个忠孝仁义,还真看不出来会有惹事的主。”
“难不成这储君之位就是……”那大臣伸出一根手指比了比。
“哈哈……谁又知道呐!”
傅王府的车架前,傅忆祖正听一个小厮报道:“皇后把皇子皇叔都留在了宫里,说明日过节,要他们不必出宫来来回回那么麻烦了。”傅忆祖听后没有说什么,在一些大臣来“骚扰”前迅速离开。
此刻,皇城之内果然热闹,杰宸臻云几个的妻室孩子都被皇后接进宫来,眼下杰安杰康的两位王妃都身怀六甲,臻璃的女儿尚在襁褓,杰欢与杰宸的女儿一个两岁一个三岁,杰宸的长子已有三岁系宸王妃范新兰所生。
皇室之内皆知宸王妃颇具睿皇后当年风范,家里家外一皆为宸亲王料理得妥妥当当,连乾熙帝都喜欢这个儿媳妇,说她稳重得体德容兼备。
范新兰与她的婆婆一样有福气,嫁入王府第一年就诞下皇孙,一月后侧妃金氏又生下小郡主,那年臻杰与悠儿始为祖辈,虽感慨时光飞逝,但亦满心安慰。皇帝钦赐一对孙子孙女瑄、琪为名,按皇室宗谱,皇长孙承父名为宸瑄,长孙女则排“文”字辈名文琪,次年简郡王杰欢得女,赐名文瑾,后臻璃得女赐名元祥。而今安郡王康郡王之妃均安胎待产。
自雍和帝登基皇室成员大批遭逢迫害贬谪,几十年后皇室又开枝散叶繁盛起来,再有文治武功,攘外安内,举国百姓安乐度日,乾熙帝早已被万名称颂为一代明君。
坤宁宫里众人正说笑,臻昕将四哥拉到一边,问:“这些日子四嫂频繁出入内宫,她可与你说过什么?”
臻云呵呵笑道:“无非家长里短,有什么好说的?”
臻昕眉头一皱,进一步低声道:“有没有……说要为我选妃的事?”
臻云促狭地笑道:“这也不是第一次说了,都念叨好几年了。自从芷璇嫁给我,皇嫂就没少找她商量过。”
“那这些日子……”
臻昕方要问,臻云就笑着打断:“这些日子我不在她房里……咳咳,我们没说什么话。”
“四哥你……”臻昕气结,又道,“慈悫母妃回宫那日皇嫂已逼问我了,连皇兄也知道,恐怕这一次……”
臻云拍着臻昕的肩膀笑道:“老五,我说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成亲?”
臻昕语塞,遂黯然一笑,道:“算了,这话和四哥说不到一块儿。”
说完便听皇嫂那里一阵笑声,原是臻璃正忙手忙脚地抱着女儿,唬得他的妻子陈氏在一旁急得不行。一边把女儿抢回来一边向皇嫂告状道:“元祥生出来六爷这还是头一回抱,在府里要他抱一抱,总说怕手重捏疼了娃娃,今儿倒在皇嫂面前献丑,做个当爹的样子来了。”说得众人只觉有趣,哄笑一堂。
臻云搭手在弟弟的肩上,笑道:“看看,多有趣多美好!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缘亦,有意思么?”
臻昕静静地看着这一室的天伦之乐,眼眸里似乎溢出了一丝向往,但更多的却是淡淡的惆怅。
时过正午,国尧公主的仪仗已接近睦郡王在京郊的宅院,这座宅子是当年康贤皇后薨逝后没多久造好的,且端靖皇贵太妃十几年来一直住在这里。反是臻璃仅在前年举国同庆战事获胜时才封的郡王,当时皇帝就在这一带划了一块地赐给臻璃,于是这座宅子自然成了睦郡王的。
早有人快一步赶到太妃所在通报国尧公主和两位皇子正驱车前来,于是一行人还未到门口,想见真意的端靖太妃已带人迎了出来。
杰项与杰泓早翻身下马来到璋瑢面前行礼,他们是第一次见到太妃,此刻相见均意外不已。已知这位太妃曾是皇祖父宠冠六宫的绝色妃嫔,但不敢想她形容之美到如今还与母后没太多分别。这个一身素服,淡妆简容已年近四十的女子,却比宫里那些年轻的妃嫔更具姿色。
“太妃娘娘,小姑姑正在凤辇上。”杰项正说着,却见西林从车里爬出来有些无措地对杰项道,“五殿下,公主她睡着了,奴婢不敢叫醒她。”
众人均愣住了,璋瑢不以为然,脸上反笑得更亲和,对杰项道:“宫里到此处好几个时辰的路,她自然吃不消的。你去将姑姑抱下来吧!”
杰项领命,上车去看,果见真意正酣甜睡着对车外之事毫不察觉,他知道姑姑一来是不胜车马劳累,二来,人哭过之后,特别容易入眠。
将姑姑打横抱起,杰项在众人的搀扶下缓步下车到了璋瑢面前。
“这孩子睡得真沉……”璋瑢想伸手去抚摸真意带着红晕的脸颊,竟悬在半空中没有再动。
太像了,这个孩子真的太像茜宇了。五年前见到真意时她虽也清秀漂亮,但五官尚未长开,这些年常听臻璃说真意长得像她的母后,却没想过,竟是这么像。
“快把她抱进去吧!”璋瑢回过神来连忙吩咐杰项,正看着他抱真意进去,却在那孩子搭在杰项肩头纤白的手腕上看到一串她最熟悉不过的饰物。
一时怔在原地。
既离(一)
淡淡的馨香,虽与马车里的不一样,可仍旧叫人安心。
稍稍挪动身子,何时那颠簸的马车变得稳了?难道车队又停下了?是又碰上那位女子了?
倏得睁开眼睛,却发现鹅梨暖帐微微晃动,身上是软绵绵的锦被,向外望去,好一个清静的居室,而这里自己仿佛是来过的。
“醒了?”一把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但见杰项负手站在床边,脸上挂着无奈的笑。
“老五……既然知道姑姑在睡觉,还立在边上!”真意拉了拉被子,嗔道,“真没规矩。”
杰项笑道:“倘若父皇母后知道姑姑一到太妃这里就眠了,不定说谁没规矩!再倘若五皇叔知道了……”
“你敢!”真意威胁道,“你试试!”
杰项道:“可是那么多人看着我把你抱下马车,我不说,自有人会说的。”
“不会,我们把太妃接回去,就一切大安了!”真意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太妃呢?你怎么不在她面前伺候?”
“杰泓一直陪着,正说仁母妃的事情。”杰项顿了顿,脸上露出稍许为难,“姑姑……太妃她已经拒绝我们了,她不想回宫去,她说如果我们难以向父皇母后交代,就说她有隐疾不便入宫。”
真意愕然,忽觉手腕上有东西滚动,低头去看,却是那串漂亮的琥珀石,她摩挲着沉思了许久,才抬头道:“那我也不劝她了……杰项你觉得吗?慈悫贵太妃也好、端靖皇贵太妃也好,她们都好美,好神秘……好像在她们的身上有着讲不完的故事,而那些故事里的男子都是我的父皇,她们是那么深爱我的父皇,可是……”
杰项静默地看着真意,见她脸上红晕飘起,眼眸里满是憧憬。
“可是……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真意喃喃。
杰项没有接话,他相信方才那辆马车上的女子,让姑姑改变了一些,又平添了一些,那个大大咧咧刁蛮骄横的姑姑,真正开始展示她身上所有的美好。
“来……我给你讲……”真意方朝杰项招手,已有素服女子款款进来,身后跟着另一个俊美少年和三两侍女。
真意连忙下床,朝璋瑢行礼道:“真意拜见母妃,问母妃福体安康。”
璋瑢笑意盈盈,早将真意扶起,细细端详着女孩儿的脸,“定有好些人说了,可我也不得不叹一声,意儿当真像足你的娘亲……”
“母妃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样美丽!”真意笑道,“意儿既然像母后,是不是越发好看了?”
璋瑢疼惜不已,将真意抱在怀里道:“自然越发美丽了,我的孩子……”遂回头对杰项兄弟道,“你们兄弟俩逛逛去吧,我与你们姑姑说说话!”
二人领命要离去,真意嚷嚷道:“杰项你照顾杰泓啊……别乱跑!”
看着似充大人尊大的玩笑话,可璋瑢眼里却闪过几丝惊异,她发现面前这个可爱的孩子不仅仅是长相像她的母亲那么简单。
“母妃……”真意回头对璋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饿了!”
“听见了么?”璋瑢回头吩咐侍女,继而将真意待到屏风后,“快把衣裳穿起来,这样要着凉了。”
触碰到真意手腕上的琥珀,她很不经意地问:“这串链子很漂亮。”
真意小心地抚摸起琥珀,得意地笑道:“是很漂亮,母妃也喜欢琥珀?”
“你父皇喜欢琥珀!”璋瑢细心地为真意穿上衣衫,神色平静道,“从前你父皇也爱贴身带着琥珀。”
“那母后她……”真意十分好奇生母喜爱什么饰物,却又不想触动璋瑢的伤心事,随即转了话题,“母妃您喜欢什么?”
璋瑢轻抚真意面上软软的发丝,温和地笑道:“母妃喜欢的太多太杂,所以没一件特别喜欢的。”
既离(二)
“那您喜欢琥珀么?”真意试探着问,“除了父皇,还有人喜欢琥珀么?”
璋瑢看着真意手上那串东西,她很想问这串琥珀是哪儿来的,方才杰泓告诉自己他们在路上遇见了奇怪的人,但他并不清楚姑姑手上这串东西是什么时候戴起来的。虽然她知道这不太可能,可这串琥珀真的是茜宇的,到底……
“就你的父皇喜欢琥珀!”璋瑢为真意在腰际配上香囊,问道,“怎么了?”
真意摇头笑道:“父皇的妃嫔从前意儿独见过您,如今也见了慈悫母妃,你们都这样温和这样美丽,想着过些日子去一趟燕城,给母后请安,给各位太妃太嫔请安。总不能空手去呀……若知道大家都爱些什么,好备下礼物。”
璋瑢心下轻轻一叹,她不愿给这个孩子太多的压力,从十五年前起她已决定让一切随缘,强求只会叫人痛苦,于是将琥珀一事搁下,不管真意从哪里得到这件东西,她都不愿再追究了。
“若真去,带些易保存的京城吃食,我在燕城时就想这些东西。”璋瑢挽着真意到桌前,已有侍女奉上食物茶水,她端了糖蒸酥酪给真意,“意儿喜欢吃甜食么?”
真意倒也实诚,摇头道:“不喜欢,喜欢吃咸的点心,缘亦做的素包子就好吃。”说着自己拿了粟米烧卖吃。
璋瑢没想到这孩子竟一点也不拘谨,就好像在家里,就好像自己是一直在她身边照顾从不陌生一样,说话玩笑吃东西,一点也不扭捏生分难道就因为她是茜宇的女儿?
“缘亦的手艺本就是我们哪一辈宫里最好的。”璋瑢笑着,将糖蒸酥酪从真意面前移开,“怕是在你娘亲的肚子里吃多了,现在就不爱吃了。妹妹她怀你的时候起先不太好进食,却爱吃我做的糖蒸酥酪。”
真意嘴里塞了烧卖,眼睛看着那碗东西,可没有想吃的欲望。原来自己不是母亲的影子,并非母亲喜欢什么,自己也喜欢什么。突然觉得心里松了一松,却有些没来由。
“五皇子与你说了么?”璋瑢又笑道,“我不打算回宫去过节,年年都不回去的,今年也不想麻烦了。”
真意笑道:“孩儿知道了。今日是十四,母妃要是不介意,咱们今儿自己先过节如何?”
璋瑢诧异,问:“你不问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回宫么?”
“为什么!”真意认真地看着璋瑢,“为什么要问您原因呢?想请您回宫过节本就是想大家开心的,可您若本不愿意回去仅仅为了让大家开心才回去,弄得自己又累又不开心,那有什么意思!”
“这样……”璋瑢欣喜地看着真意,许就是因为这孩子骨子里流着茜宇的血,才处处叫自己仿佛看到当年的茜宇,这样真实又不可思议。此情此景,倒退二十几年,与自己和茜宇在裕乾宫对坐说笑又有何区别?
但到底,人非物非,一切都回不到从前。好在,眼下一切都好,每一个应该得到幸福的人都幸福着。
“母妃……有件事情意儿想与您商议。”真意吃下两只烧卖喝几口花茶,又有了精神,对璋瑢笑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还不多。”
璋瑢一怔,竟有些不安地应道:“说吧!母妃能帮你的,一定帮你。”
既离(三)
真意神秘而有些坏坏地笑道:“呶……就是为了我哥,还记得皇嫂曾请您出言劝过的,就是要我哥娶亲这档子事!”
璋瑢的心轰得放下,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真的不想再听见任何关于那不可能之事的消息,听真意说是为了臻昕,自己是那么轻松。
“怎么了?”璋瑢绽出温和地笑容,“怎么又提这件事了?你哥哥他不是不乐意吗?”
真意有些不好意思地嘀咕:“说起来有些缺心眼儿有些对不起皇嫂,其实我也不乐意哥哥娶一个他不喜欢的人做妻子,我希望将来的嫂子能给哥哥所有的爱,所以那个人必须是哥哥真心喜欢的。可是……这一回皇嫂好像挺认真的,说是明日就要在中秋宴上给哥哥挑几个选选。那些个官家小姐……”真意摇头道,“配不上我哥!”
璋瑢很好奇真意为什么会与自己商量这件事情,自己对于真意而言,这仅是第二次见面,十几年来互相只知道对方的存在,没有问候没有关心,可是不管是这孩子对自己,还是自己对这孩子,仿佛谁也不曾离开过谁。
真意又嘟囔:“她们都盘算着要哥哥先收了好月做侍妾,这回哥哥指不定真的要娶个自己都不认识的女子……虽然,虽然大家都是这样,可是……”
璋瑢问:“好月是谁?”
真意有些惋惜:“是皇嫂从前赐给哥哥的宫女,在哥哥身边侍奉好多年了,可惜她只是个婢女,也许只能做侍妾。”
璋瑢会心而笑,摸着真意的脑袋笑道:“放心吧傻孩子,你的皇嫂就像疼你一样疼你的哥哥,她不会要他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束缚的。”语毕低声问道,“意儿告诉母妃,你这样担心哥哥,是不是……也怕自己只能拥有皇嫂定下的婚姻。”
真意的脸倏得通红,惊讶而不安地看着璋瑢,“母妃!您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璋瑢疼爱不已,笑着将真意拥在怀里,“我的孩子……因为我是你的母妃啊!”
宇儿,真意她好像你,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不管你是在天上还是在别的地方,要记得想着你的女儿,保佑她祝福她,让她一生都幸福。我们姐妹拥有的幸福她要有,我们没有的幸福她也要有,她的一生就只能有幸福。
我会保护她,爱护她。
赫臻……真意也是我们的女儿,对不对?
“您……哭了?”真意抬头却见璋瑢美丽的脸上滑过泪水,她伸手去抚摸,如同方才替马车上的女子擦去泪水,但她显然发现这一刻没有方才那种心动温暖的感觉,仅仅是对璋瑢表现出的关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父皇的妃子看到自己都会哭?而那个让自己安心温暖的女子又是谁?自己从宫女嬷嬷那儿听来的关于父皇那一代的故事里,似乎没有一个人能与那个女子相符合的人物。她真的是父皇的妃子么?
璋瑢带着泪水笑道:“因为见到意儿,叫母妃想起好过往事,好孩子,我们不谈这些了。你放心,皇嫂她不会逼你哥哥的。”
真意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又怯声问了一句,“所以您不想回宫,就和慈悫母妃一样,她没要住在宫里。”
璋瑢颔首,“那儿已经不属于我们了,既然离开了,母妃不想再回去。”
真意点头答应没有再问,只甜甜地笑:“可是意儿给您预备桂花酿了,不打紧不打紧,改日再给您送来,您又不是住在天涯海角,来一趟也不是特别麻烦。”
璋瑢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些。”又道,“回去后若皇兄皇嫂问你怎么没带回母妃,你就与皇嫂说,母妃不想再卷入是非,不想再管那些俗事。”
“是非?俗事?”真意不解。
“你不必明白,他们会懂的。”璋瑢语毕便问侍女,“两位皇子何在?”
侍女答:“二位殿下到后山去了,说是想打野味。”
璋瑢眉头一皱,连忙道:“快些派人去找回来,我就是忘了吩咐一句……”
真意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母妃的眼睛里好像藏了什么东西,关于自己的、关于父皇和母后的,甚至还关于……是选太子么?且为什么车里的女子和母妃一样,她们都知道皇兄和皇嫂“会懂的”?
之后杰项和杰泓被安然找回,两人一会儿的功夫倒打了一只肥大的野兔,偏真意可怜那兔子惊恐委屈的眼神,死活不叫给宰了,硬是为兔子清理包扎了腿上的伤,又放它回去。叫兴冲冲准备架火自己烤着吃的杰泓好不扫兴。
真意却没心没肺地拍着杰泓道:“老六啊,你仔细仁贵妃恼你没个皇子的样儿!”说得杰泓更郁闷,宫里谁不知道,再没有比仁贵妃更紧张孩子的了,杰泓和元弘这对龙凤姐弟一举一动都在母亲的监控下,好不容易继打猎自己又有机会出来逛逛,姑姑还冷不丁提母亲。
璋瑢也因钱韵芯而疼爱杰泓,便又想了别的主意让孩子们轻松地玩了玩。不久日落西山,想着明日这些孩子又要离开,便催促他们早早地休息。
然因白日里饱饱地睡了一觉,真意毫无睡意,于是合了件衣裳推门而出。八月十四的月亮已很圆很亮,院落里的一切都浸没在清亮的月光里,静而美好。
穿着薄薄的软底睡鞋踩在鹅卵石小路上,脚心传来隐隐的酸痛但很舒服,真意重一脚轻一脚地踩着往前走,在小径的尽头,却有一个少年在亭宇里凭栏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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璋瑢会回宫么?少年是杰项还是杰泓?
对啦,下一个大章,会有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出现在真心真意的生命里,猜猜,会是啥样的人嘞!
敬请期待后文!嘎嘎嘎~~
美人在侧(一)
“杰项!”真意立定在原地,唤了一声。
少年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看着只随意披了件绸衣就出来的真意,连忙将自己的长袍脱下过来将真意裹上,“你怎么穿这些就跑出来了?”
袍子上还带着杰项身上的温热,她反问:“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赏月?”
“先不说了,我送你回房!”
真意不依,“告诉我!你从前有心事都告诉我的,难道你和他们一样,长大了就不再理我了?”
杰项无奈,答:“我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太妃这里不是皇宫,让我觉得很轻松。举目……能望见外面的世界。”
“你怎么了?”真意极轻地问了一句。
杰项垂头一笑,哄着真意道:“你不冷,我可要冷了。快些回去吧,回去我再与你讲。”
真意拍了拍杰项的肩膀很义气地笑道:“有什么事就找我,都包在姑姑的身上!”继而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有件事情要同你讲,趁这儿闲人少我先告诉你,省的回宫后还要避人耳目。”
杰项猜想是今日路上所遇之人,只淡淡笑了笑,迅速将真意送回了房间去。
翌日一早,璋瑢已吩咐侍者预备送真意和两位皇子回宫,真意果然没有再劝璋瑢回宫过节,仿佛忘记了自己受皇命所要做的事情,却让璋瑢安慰不已。
心中虽疼惜这个孩子,可总觉得自己是个是非之人,除了像这样静静地住在京郊遥遥看着赫臻的陵寝,仿佛做什么都无法让自己安心,更担心又牵连了谁,璋瑢并不想真意长时间留在自己的身边,也许这样保持距离,对大家都好。
临上车,真意拉着璋瑢的手轻声道:“等桂花酿酿成了,意儿就来看您。带哥哥一起来,顶好那个时候,哥哥也有喜欢的嫂子了。”
璋瑢捧着真意的脸颊笑道:“你六哥与母妃讲过你在宫里的事情,好孩子,你在母妃这里这样乖巧,为何在宫里要气你的皇嫂气你的哥哥呢?听母妃一句话,一些不好的脾气都改了吧!眼下这个样子,才招人喜欢,才招男孩子喜欢啊!”
杰项与杰泓在身后干咳忍笑,真意转头去瞪了他们,回首冲着璋瑢认真地点了点头,答道:“前些日子哥哥也教导过孩儿了,往后意儿会听皇嫂的话。母妃且放心。”
璋瑢颔首而笑,“快回去吧!今日宫里一定热闹极了,你早些回去先歇歇,不然路上累了,晚上就没力气赏月了。”
没有依依惜别,众人笑着告别了太妃,国尧公主一行又折返回宫,璋瑢静静立在门外直到再看不见真意的凤辇方折回。。
行了半程,杰泓跨马跟到兄长的身边,问:“五哥,父皇交代的事情我们根本没办成,反像是出来玩了一遭。只怕父皇他们要责怪的。”
杰项道:“放心,有什么事情自然我和你姑姑顶着,再者太妃不乐意,难道我们绑她不成?”
杰泓笑道:“的确如此,不过说实话,太妃她实在太温柔太好了,比我的母妃强太多。六皇叔有这样的娘亲,真叫人羡慕。”
杰项一愣,却叹杰泓有生母在身边却不知惜福,又不便指责只笑道,“这话你仔细叫人搬去给仁母妃听见,看她不收拾你。”
兄弟俩正笑着,却见西林从公主的凤辇里探头出来,朝着两位主子喊道:“五殿下、六殿下,公主她晕过去了!”
兄弟俩大惊,连忙喊车队停下,翻身下马进姑姑的凤辇去查看。
美人在侧(二)
于此同时,宫里上上下下正为今日的家宴忙得不可开交,皇亲国戚也陆陆续续进宫,或有妃嫔忙于接待家中至亲,或有公侯子爵与几位皇子皇叔在园林赏玩,坤宁宫里更是热闹不已,好些命妇正带着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来给皇后请安。
悠儿与慈悫贵太妃、沈烟、钱韵芯及媳妇、弟媳们一起接待,各自暗暗将这些淑媛小姐们品评了一番,但几轮看下来,似乎没什么中意的。其实众人心里很清楚,这喜不喜欢她们说了不算,到底还要看臻昕的意思。
午膳时分有内侍宫女引客人们去用膳,坤宁宫总算只剩下自家人,悠儿方叹道:“我们在这儿瞎忙活,昕儿那孩子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全喜上上下下去找了,也没见他和谁在一起。”
慈悫不以为然,只对悠儿道:“随缘吧!强扭的瓜不甜。这孩子孝顺惯了,真的拧起来我们不定能扭过他。也不必把他逼得太急,又不愁昕王府女主人的位子没人坐。”
正说着,大宫女白芷进来道:“主子,怀素夫人到了。”
众人知道是缘亦来了,均露喜色。缘亦款款进来,一身夫人服饰早已看不到从前婢女之态,见在座多是旧主,自然不陌生拘谨。慈悫与缘亦已在央德府里见过,更是携手让座不做虚礼。
方才正说臻昕的婚事,此刻缘亦来了更加要提,于是几句话一聊便热闹起来,悠儿却问:“好月那个丫头怎么不伺候你进来。”
缘亦面露愧色,道:“那丫头不是才给王爷闯了祸么!多亏皇上仁慈没有追究,也不知这丫头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闯围场竟如进家门似的。那日奴婢看不过去了,就给了她点教训,如今身上的伤还没好。”
悠儿自不会计较,好月毕竟只是个丫头,但将自己的心思说了,“本宫倒不是要逼昕儿即刻就要成婚,这孩子想怎么做我自然随他,可是不能不顾及皇室的体面不能叫那些无聊的人坏了昕儿的名声。所以想着让昕儿先收几个侍妾在房里,缘亦你看好月如何?毕竟在他身边侍奉好多年了。”
缘亦想了想,却没有给出意见,这一回她倒是说:“还是问一问王爷的好。”
悠儿方记起缘亦自己也是奴婢出身,许是能考虑到好月的心思。作为皇后想要决定一个婢女的命运太简单了,但那些身为婢女的女孩子未必是这么想的。幼时在金海侯爷府里长大的悠儿也明白,并非每个婢女都巴望着能做姨娘,而当真有做了姨娘的婢女,到头来是上下都不被待见的。
缘亦并非有心扯开话题,只是出于对真意地关心,问了一句:“公主还没有回宫么?奴婢也许久没有见过端靖皇贵太妃了。”
悠儿笑道:“这回你也见不着了,早有人回来报,说端靖太妃身子不舒服,今年仍旧无法回宫过节。倒是你来之前有人来报,说孩子们已经进城了,转眼就能进宫了吧!”
说来巧,话音方落就见本出去照看孩子们的范新兰慌慌张张进来道:“母后,五皇弟和六皇弟回来了,小姑姑却是被抱着回来,此刻刚送回房里去。”
悠儿大惊,用力一站扯动了脚上的旧伤,她扶着一旁的沈烟急切地问儿媳:“怎么回事?先前回来的人怎么没报,谁给他们的胆子?”
范新兰过来扶着母后往真意的屋子去,一壁道:“听说是发热,身子烧得滚烫滚烫的。许是怕您担心才没报!”
慈悫和缘亦亦紧跟在后头,真意这孩子是她们所有人的心头肉,怎容她受一点点委屈。
待到真意的屋子,果见她已被放在床榻上,脸上红扑扑一看便知烧得厉害,悠儿心疼不已连声叫人传太医,等太医来诊视了,方将杰项兄弟俩喊道跟前问:“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杰项估摸着姑姑是昨夜热身子出门着的凉,可是他们姑侄俩有约定是不能对别人讲的,于是只和杰泓一样一问三不知,急得悠儿想责备又无话可说。直到太医说公主只是发烧,没有别的症状,方安了几分心。
坐回到真意身边轻抚她的额头唤她的名字,正问太医为什么真意还不醒,突然隔着锦被在真意的手腕上摸到圆滚滚的硬物,她出于好奇将真意的手从被子里拉出看了眼,竟整个人呆住了。
但见慈悫与缘亦也要过来,悠儿连忙将真意的手放回被子里,转而对二人道:“孩子应该没事了,让她先睡会儿吧!怕是昨日在太妃那里玩儿疯了,又连着两日的车马劳累,小身子骨才撑不住的。此刻已没方才那么烫手了。”随即想办法驱散了众人,又下令不准旁人随意靠近生病的真意,自己则将杰项喊道面前,避开众人问,“我听说你们在去的路上遇到皇亲了,项儿你认得吗?是不是今日进宫来过节的长辈?难道是哪一个姑姑吗?”
杰项明白昨日之事早在一行人到达太妃所在前就会被传回宫里去,但小姑姑说了不能对第二个人讲这件事,于是只将当时发生的事情告诉悠儿,“那人手持皇室令牌,但只见了姑姑一人,儿臣和泓儿都只远远地看着,并不知道车中是哪一位长辈。”
美人在侧(三)
悠儿闻言方后悔不已,就算杰项看见了,他又知道哪个是哪个吗?
于是多问了几句关于璋瑢的话,就放两个孩子去歇息。继而自己一个人去了真意的身边,那孩子还迷迷糊糊地睡着,脸上红扑扑的,许是烧得有些难受,一对纤长漂亮的眉毛时不时还抽动一下。
此时皇宫之内仍热热闹闹,御花园里随处可见女眷皇亲结伴赏花,自然大家不会逾矩胡闹,只是人多显得有些聒噪。于是此刻最安静所在除了一些闲人不得随意进入的宫室殿阁,便是那个永远花香四溢树木葱郁却一直都没什么人迹的福园了。
臻昕、杰宸和舒尔正在此,因知悠儿所派之人定会找到这里,三人待此处被找过后方进来,虽谈不上偷偷摸摸,但也有几分憋屈。好在三人畅谈朝政评诗论词,总算是快活轻松了几刻。
杰宸无意背了一句美人诗词,遂对臻昕玩笑道:“新兰方才与我讲,母后也要她留心中意的女子,这一次……皇后娘娘可是洒下天罗地网,五皇叔要如何应对?”
臻昕一哂,对舒尔道:“为了这些琐事,让四姐夫陪着我在这里避开人,真真失礼了。”
舒尔只轻声道:“仅仅如此吗?今日你们两个难道不是众臣的焦点么?原以为早朝时皇上就会问,没想到提也不提,我想皇上会不会在夜宴上提这件事。”
“四姑父的意思是?”杰宸问。
舒尔道:“也许皇上只是想看一看文武心里的算盘,要知在夜宴上提出此事,若有激进的大臣言语不和意见相左当场戗起来,难道要毁了今晚的宴席不成?”
“四姐夫的意思是,其实皇兄心中早有安排?要大臣们各自荐仅仅是一个形势?”臻昕道,“那这一回好些人都丑态毕露了。”
舒尔看着杰宸和臻昕,杰宸是嫡亲姐姐的儿子,又是妻子的侄子,不管怎么算与自己都比臻昕更亲近,但臻昕是茜宇的儿子不管自己而今对茜宇还存有什么样的敢情,臻昕于自己的意义绝不会比杰宸差半分,只是这两个少年都这样优秀,幸而一个是皇子一个是皇叔,若两者是兄弟,也许这东宫之位,未必有谁能容易地坐上去。但愿……他们两个能一直这样互相扶持,亲如手足。
“也许……皇上还想考验的,是他的儿子。”舒尔还是将心中所虑说了,“先帝登基时踩着满地手足所流下的鲜血,虽然那不是先帝的错,但亦是前车之鉴,你们兄弟千万不可重蹈覆辙。如今我还是你们的姐夫姑父,可将来一旦有人成为储君,那这样的话我就再说不得了。然东宫太子仅仅还只是太子,在他登上皇位之前,那一段路并不容易走。”
美人在侧(四)
叔侄二人对看一眼,均朝舒尔淡淡一笑,这一笑竟这样相像,两个男子汉早已胸有成竹似的,对于即将可能遇到的困难,毫不畏惧。
恰时见一个内侍匆匆入了园子,见了三人就奔跑着过来,单膝跪下后对臻昕道:“王爷,国尧公主回宫了,是晕着回来的。皇后娘娘找您快去看看呢!”
三人闻言均紧张而奇怪,遂跟着那内监一路回去。舒尔见臻昕眉头紧蹙满面的疼惜,不禁感叹这个哥哥身上的不容易,而那个孩子,那个像足茜宇的孩子,每每见她都叫人忍不住回想往事。但,茜宇……她如今好吗?
待三人回到坤宁宫,得知真意只是受凉发烧并没什么大症状,方安下心来。臻昕被允许到真意身边探看,小丫头依旧睡着,眉头微曲一副委屈的模样,定是烧得有些难受。
臻昕又心疼又生气,对皇嫂道:“定是她贪玩儿不知好歹冷暖,不然怎么肯病?不将母妃接回来,自己倒惹一身事情,她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悠儿一直立在一边,似乎怕臻昕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似的。反是臻昕在乎嫂子脚上的扭伤,将她扶到一边坐下,却问:“听说他们去的路上遇到奇怪的人,杰项说什么了吗?”
悠儿知道此事瞒不过众人的,只盼着早些与丈夫商量,继而给出一个不容质疑的说辞,而其中最关键的人,就是这个还迷糊睡着的真意,毕竟见过车上女子的,就她而已。
“就意儿见着了,等她醒了就问她。”悠儿搪塞过去,眼睛瞥了一眼真意,就怕她动了后把手伸出来,自己真该在无人的时候将那串琥珀收好,若叫人看见,臻昕、太妃、缘亦,哪一个会认不出来呢?
很快,黄昏。日落。一轮满月在不知不觉中当空而挂,清朗的月光将皇宫上下照得一片金光灿灿,竟比白日里更富丽堂皇。庆宁宫里摆开宴席,帝后奉慈悫贵太妃一同,宴请皇亲国戚文武百官。
从睡梦中醒来,浑身竟这般酸痛,稍稍动了动身子睁开眼睛,原来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了。
“西林。”真意轻轻喊了一声,果见西林麻利地凑到主子身边迭声道,“谢天谢地,小主子您终于醒了。”
“怎么那么安静?坤宁宫里的人呢?”真意扭动着腰肢,怎么才睡了一觉就浑身酸痛?
“大家都去庆宁宫参加中秋宴会啦!”西林绞了热帕子来给真意擦脸。
真意一脸不乐意地盯着她,“为什么撇下我?我也要去!”
“可是您……”西林本想解释,但看真意已经一蹿而起到屏风后招呼自己给她穿衣裳,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坤宁宫里很少有敢阻拦真意的,那些留下伺候的宫女内侍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真意主仆二人出去,但转身就有人抄近路去报给皇后知道了。
秋季的晚风已有些碜人,真意被风一吹觉得有些晕眩,这才从西林嘴里知道原来自己发烧了,好强的她可不希望此刻那些来赴宴的皇亲国戚知道自己那么柔弱,遂也不顾身子软绵绵固执地就往宴会所在而去。
即将到达庆宁宫时,真意已清醒了许多,兴冲冲地想着今晚可能有的烟花。忽然见不远处几个衣着鲜亮的年轻女子拢在一起,好像是起了什么冲突,正几个人对着一个人说话。
真意随便问了句:“她们是谁?”
西林怯生生道:“主子您忘了,奴婢和您一起才回来的。”
美人在侧(五)
“是呀!”真意嘀咕了一句,心想无非是一些宫嫔离了宴席在此处透气,自己懒得理会便扶着西林要走。然几步未走,却听到一声喊叫。转眼去看,原是其中一个被推搡在地。而仿佛是方才落单的那个,正扬着下巴瞪着面前几个花容失色的女子。
“太不懂规矩了,怎么在这儿打起来了?要是贵妃娘娘知道了,没她们的好果子吃。”西林也以为是哪里的小宫嫔,赶着在主子面前嘀咕了一句。
真意却道:“她们和我一样都没有梳发髻,好像不是宫里的人……”话未完便见地上那个女子扶着旁边的人站起来,伸出水葱一样的手就指着那人骂,那声音是提了好些,连真意都听见了,“你就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小蹄子,你是个野人。”
“主子!”西林还未缓神就看到真意径直朝那边去,心想这下坏了,那个骂人的女孩子说到公主的痛处了。
几个女孩子正要吵开,忽见又来了一个人,却是今日不曾见过的,一时都不晓得来者是谁。
“你们怎么了?”真意开口就问,就着月光打量那个落单的女孩子,再看那几个站在一起的,虽然那姑娘的衣着佩饰比不过众人,可站在她的面前,这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们也仅仅蒲柳之姿,哪里及得上她半分妍丽。且除了大侄女元戎外,许久没见这样眉宇中透着英气的女孩子了。
“你是谁?”那被推倒在地上正气得脸红的女孩子反问真意。
真意却道:“你们是谁,我自然就是谁啦!”
女子一怔,有些骄傲道:“我是户部顾尚书的女儿,这几位也是各府的千金,你又是哪家的小姐?”
“顾尚书!”真意轻声重复了一遍,转而看着那个独自立在一边的女孩子,还未问便听方才那女孩子冷笑道:“还是不要和她说话的好,掉了自己的身价。”
真意不予理会,只笑着道:“这位姐姐是哪个府上的?你生的真美,今晚的月亮都被你比下去了,凭她是谁,立到你面前就都是个皮糙肉厚的歪瓜劣枣了。”
那女孩子面上一红,意识到真意是在帮自己说话,眼见得那几个女孩子气得把眼睛瞪得溜圆,不觉笑了出来,对真意欣然道:“我叫韩柔。这位小姐有礼。”
真意心头一动,不想这个女孩子竟是定山公韩莫的妹妹。
朝野皆知,朝廷开国功臣,真、章、韩、钱四家,如今真氏日益鼎盛,钱、章二府也不减当年风光,唯有韩府渐渐没落。
又有十二年前洋夷来犯,定山公韩石岩自荐带水师出征,本以为能建立战功再度光耀门楣,却因劳累过度战死在海上,当时噩耗传来,韩夫人竟抛下一双儿女在家中自缢殉情。虽有年幼的独子韩莫受皇恩抚恤并承袭爵位,但因韩府家道多年不济,到如今韩莫即便入朝参政,也不过是摆设一样的角色,更因他尚文厌武,这本是老祖宗用血肉打下来的荣耀扣在他的头上,显得很不和谐。偶尔朝臣们提起,也少不了私下嘲弄一番,无怪乎这位尚书小姐敢对公爷家的千金无礼了。
美人在侧(六)
或许因为遭遇有那么一些相似,又因为方才顾小姐骂韩柔的那句话,此刻真意是理智也好感情也好,全一面倒向这个韩姑娘,于是朝韩柔笑了笑就来问顾小姐,“你为什么说她是野人?”
顾家女儿愣了愣,冷笑道:“名门闺秀可有像她这样成天骑在马上的?我们当中哪一个不是琴棋书画皆通,妇德女红皆懂的?我刚才不过说了句玩笑话,她倒动手打人,难道不是野人么?”
“今日是顾尚书家摆宴请客?”真意问。
顾小姐愣了愣,反问:“你什么意思?”
“今日好像是皇上和皇后请客,那来宫里的都是皇上的客人。以顾小姐方才的意思,是说皇上和皇后请了野人来做客?”真意故作奇怪道,“顾小姐既然不是野人,那是人么?”
“我当然不是……”顾家女儿一急说了这句胡话,惹得她身边的姑娘也笑了,只见她红着眼睛气呼呼对真意道,“你胡问什么?我可是随父母受了皇上与皇后娘娘的邀请进宫来的。”
真意笑道:“这里谁又不是呢?”
顾小姐脸上徒生得意,“我还是尚婕妤的表妹呢!你又是谁?来了白日闲话也不报家门。”
此番真意更是觉得可笑,想来是最近尚婕妤得宠,要得她身后那些七七八八的亲戚都跟着抖起威风来了。真真不识抬举的人,也不看看皇贵妃、仁贵妃娘家的人又是如何行事作风的。本不屑告诉她自己是谁,孰料西林凑上来道:“主子,有人来了。”
果见一长串宫女提着灯笼迅速地往这边靠近,为首者便是皇嫂的大宫女白芷,一见真意白芷就笑嗔道:“小祖宗,您怎么起来了?娘娘知道了又气又担心,这下好了回去那些个奴才有的受了。”
真意笑道:“白芷你又唬我,你这是来接我的?”
“黑灯瞎火的,您就带着西林小丫头走路,也不怕绊着了。奴婢是来接您的,娘娘即刻要见您呢!”白芷笑着来扶真意,方瞥见她身边这些小姐,亦笑道“各位小姐也随奴婢一同回去吧,这灯谜都在庆宁宫里挂着,没有摆出来,你们仔细找一找便能寻见了。”
真意方知原来她们是来找灯谜的,不然这么多人出来,当真不合礼数。真意没有再多说什么,挽着白芷就走,一边嘀咕道:“又不是元宵节,怎么想起来猜灯谜了?”
白芷却神秘道:“娘娘自然有她的用意了!”
真意一哂猜出了几分,一壁走着一壁又回头朝韩柔挥了挥手,而其他几个好像是弄不清真意究竟什么来头,都愣在原地了。
将入庆宁宫,真意遇上了也正赶回来的哥哥,她没有询问哥哥缘何才进来,只是笑着腻上去道:“今儿宫里好多漂亮姑娘,哥哥有中意的没有?”
臻昕拍了妹妹的脑袋嗔她胡说,却发现她额头仍旧滚烫,也顾不得骂她,只急道:“快去给皇兄皇嫂请了安,即刻就回去歇着,病成这样还到处乱跑。”
真意笑道:“哥哥可别说妹妹不帮你,我早知道今儿皇嫂要给我选嫂子呢!你且看得仔细些,定挑个最好的才行。”
臻昕怕别人也听见这话弄得尴尬,又知道痴缠不过妹妹,冷下脸对真意道:“方才的话要我说几遍才懂?正经的事情都不好好做。再胡闹试试!”
真意见自己的好心碰着哥哥一脸没好气,于是为方才顾家女儿那句刻薄韩柔的话而存下的气也冒了出来,冲着臻昕道:“能和你说几句话呀……亏我还帮你,哼!爱理不理就是了。谁稀罕你来得。”转身对白芷和西林道,“我不去了,看谁碍眼似的。告诉皇嫂,说我不舒服。”语毕拂袖而去,也不管后头的人跟不跟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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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意是不可以去宴席滴……不然那个谁怎么接近她嘞!而且她手上那个东西万一露出来……
另外可能会觉得真意脾气很怪,当然我本来就说了她脾气不怎么好的。而且嘛,往往人都会去伤害对自己最好的人,好像冲他们发脾气是理所应当的。
传说,这就叫亲情!哈~~
夜里再更,有空的来哈......
相见争如不见(一)
“王爷,这……如何好!”白芷眼见真意发脾气,急得对臻昕道,“皇后娘娘等着见公主呢!”
臻昕心中亦烦,低沉道:“让她去吧,西林跟着不会有事,皇嫂那里我去回话。”
白芷见这兄妹俩又戗起来也是无奈,此刻却有方才那一行女子款款回来,正互相低声说着什么,似乎是遇见又往回走的真意觉得奇怪,然突见白芷和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立在一起,又都躲避不及,个个露出娇羞之态。
臻昕亦觉尴尬,想着避开这些女孩子往里头去,却见远一些跟着一行人的女子很眼熟,停下脚步看了两眼,方认出那人是韩莫的妹妹韩柔。
韩柔抬眼瞧见,在众人身后含笑欠身算作行礼。
臻昕淡淡一笑,转身进去,然二人对视的一幕却被白芷瞧见了眼里。
回到席上,悠儿见白芷一人回来,自然要问,白芷将方才的事情说了,悠儿朝臻昕嗔道:“她病着呢!你跟她计较什么?”继而只管欣赏歌舞,不再提。
实则悠儿顶好真意此刻不要出现,她本想取走那串琥珀,可怕孩子醒过来不见了链子四处翻腾反惹人怀疑,所以仍把琥珀留在了真意的手上,可真意若来了宴席,少不得被几位长辈喊在身边说话,若举止间露出那串东西该如何好。
只怪此刻脱不开身与真意单独说话,不然也不必那么担心。
此时歌舞又起,众人的目光都被台上英姿飒爽武者妆扮的舞娘所吸引,白芷悄悄凑近到悠儿身边低语了几句,只见悠儿面露欣喜,随即顺着白芷所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一个衣着简单却面容姣好神态安静的女子坐在女眷当中,只是她眸子里透出的神采,和一般贵族千金极不一样。
“去打听一下,是哪家的女儿。另派人去找真意,不能要她有任何闪失。”悠儿吩咐了一声白芷,随即朝沈烟、慈悫等递去眼神,示意她们也看一看那个女孩子,众人皆回以会心一笑。
然这一边,气呼呼的真意只管往前走,早不知把身后的西林甩到什么地方去,等她平了气,才发现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举目看四周的屋宇,竟已走到了娘亲身前住的殿阁,馨祥宫。
立在被锁了很久的馨祥宫大门前,脑子里忽然冒出方才那个顾家女儿刻薄的话,虽然不是说自己,可是……自己也是个孤儿,且那一刻,那个韩柔也一定很难过吧!
恰时有一排内侍提着灯笼路过,见了真意都停下来行礼。
“给我一盏灯笼!”真意问那内侍要了一盏灯笼提在手中,抬步往馨祥宫附近的福园走去,一壁道,“去皇后娘娘那儿回禀一声,说我在福园里赏月。”
“是……公主您……”那内侍还想问,却见真意已晃晃悠悠朝前去。他还算机灵,知道耽误什么也不能就这么让公主一个人落单,于是吩咐两个小太监,“你们一个守在园子外,一个远远跟着,有些眼力,别恼了主子,也别要主子有闪失。”
那内侍从后看觉得真意是晃晃悠悠的,实则她的确有些晕眩。方才冲哥哥发脾气,心火一下被吊起,又走了那么多路,人本就发着烧,起来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被夜风一吹,早有些头重脚轻了。
提着灯笼一直走到福园的湖边,真意只觉得步子越来越重,于是找了块大石头当凳子,预备坐等皇嫂派人来“捉”她回去。
抬眼望那洒满了月色的湖水,随着阵阵秋风,光随波动,很美又有些眩目,真意眼皮沉沉的似乎要睡。忽记起曾有个嬷嬷告诉自己,母后当年进宫没多久,有一日带着病来逛这园子不想却落到湖里去,惹出好大的笑话。
真意兀自一笑,抬手摩挲手上那串琥珀,回忆着车上女子温柔恬静无比亲切的笑容,喃喃道:“好想再见到您,您一定知道更多关于母后的故事,对不对?”此时吹过一阵大风,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头上亦仿似箍紧了的疼。
最捱不住痛的真意落出泪来,心中一边恼恨哥哥无端训人,一边又好希望哥哥此刻就能出现抱自己回去。正委屈着,胳膊忽然被用力一拽继而身子跟着腾了出去。可还未立定就瞧见一个人奋力地扑打着自己不知何时烧起来的裙摆,根本站不稳的真意顺着跌倒下去,但似乎人还未落地,就已失去了只觉。
相见争如不见(二)
“姑娘,姑娘你……”
只是迷路到了这里,不曾想却遇见个欲引火自焚的宫女……宫女?她的衣着简单而华贵,仿佛不像宫女。
忽见一个瘦小的身体迅速跑来,那小身子里发出尖亮的声音,原是个小太监:“你……你想干什么?快放开公主!”
“公主!”
原来是个公主!
“可是,她晕过去了,要不你过来抱她!”
“啊……”小太监犹豫的瞬间,大部队已经赶来。
“闻人世子!”来者是终放心不下妹妹而出来寻找的臻昕,跟着引路的人到了这里,却看到自己也找了很久的嘉兰国世子正抱着自己的妹妹。
闻人渊欣喜地看着臻昕:“昕王,这个宫女……哦公主晕过去了,你要不要把她抱回去?”
臻昕皱了皱眉,上前将真意抱回,这丫头浑身滚烫烧得很厉害,下身裙摆被火烧过后支离破碎,早已有宫女脱下外扇来盖上,他方抬头对闻人渊道:“请世子随几位内侍去庆宁宫享宴,皇宫大内,男眷不能随意行走。”
闻人渊有些愧疚道:“的确的确,我只是随便走走,一走就走到这个时候了。”
臻昕面上客气,心里早已无奈。今日皇兄突然告诉自己嘉兰世子到了京城,但因其只是出游不想惊动朝廷,所以到了京城才上书向皇帝示意,皇兄便顺便邀请他参加中秋晏。
臻昕今日一个下午陪同闻人渊,傍晚只是离开他一会儿,谁想他竟然就不见了。方才自己迟到于宴席,亦是在找他。又因不想惊动客人,所以一切都行的极隐秘。
“本王要送舍妹回宫,不得不怠慢世子!”臻昕含笑示意,随即抱着妹妹返回。
闻人渊还要说什么,但臻昕已快步离去,遂问陪同在自己身边的内侍,“刚才那位公主是昕王的妹妹?不是皇上的女儿?”
“是的世子殿下。”内侍应了,一路匆匆引闻人渊往庆宁宫去。其实今日进宫享宴的客人很多,皇帝也没有要把闻人渊介绍给众臣的意思,所以闻人渊在与不在,迟到与否,都不那么重要。
反是皇帝曾说的今日要举荐立东宫人选一事,迟迟不见动静,好些大臣已开始坐立不安蠢蠢欲动了。
然而臻杰坐于龙椅上,只管平和淡定,偶尔为上佳歌舞击掌称赞一番,对于一些大臣表现出的不安视而不见,仿佛根本没有这件事情。
白芷匆匆到主子身边,“王爷抱着公主回坤宁宫了。”
悠儿眉头一皱,心下急道:“不是要你们拦着他,叫他回来么?”
白芷自然奇怪,这哥哥去找妹妹有什么好避讳的,娘娘何以如此担忧,正不知道如何解释,却见皇后已示意齐泰过来,低语几声后待他转报给皇上,又见皇上朝主子点头示意。
“我们回宫!”悠儿对白芷轻声道,“你留在这里,宴席散去后把韩小姐留下,让皇贵妃先接待她。”
白芷一一应允,便见皇后款款离去,坐下的客人们也纷纷起身施礼。
相见争如不见(三)
有大臣偷眼去看皇帝,但臻杰依然面色平和,偶尔与坐下皇贵妃、仁贵妃言笑,并没什么特别。
女眷中,有小姐挽着母亲问:“皇后走了,那灯谜还猜不猜?昕亲王也没见再回来。”
各位夫人自然稳重得体,只安慰自家女儿耐心安静,毕竟为昕亲王选妃一说并没有谁真正提起,大家仅是捕风捉影,此刻千万不能有任何心急的表现,先自毁了形象。
孤零零坐在一隅的韩柔垂首看了看手中尚没有被打开,依旧是细细一个小纸卷的灯谜。她倒希望不要再有什么环节,就此歌尽舞毕撤酒熄灯众人散了的好。
今日分明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可自己为了家族的荣誉抛下哥哥进宫来赴宴,不知卧病的哥哥此刻是否寂寥,家里,也能瞧见这当空满月吧!
“这是你拿到的灯谜?”坐于一边的顾小姐冷笑道,“你也要猜灯谜?一个天天在马儿身上颠簸的人,识字吗?”
这里不是方才那黑漆漆无人处,那么多的眼睛看着盯着,纵使如何想一掌把顾家女儿拍在地上,韩柔也不会莽撞。
“我是不识字,你要的话给你吧!”韩柔伸出手递过去。
顾家女儿一愣,却即刻拿了过去。在她看来也许皇后安排猜灯谜就是为了要上天选一选缘分,指不定哪一个灯谜里就放着昕王府王妃的位子了。
韩柔瞧见顾家女儿兀自得意地笑了笑,不以为然地别过头去继续欣赏歌舞,只盼这场宴会快些结束,自己好回府与哥哥团聚。
这一边,悠儿匆匆赶回时,已见到太医出来,当即立在门口就问:“公主如何?”
太医答:“比早些时候更沉重些,方才强灌下药去,今夜若能退烧便没事了。”
悠儿担忧成怒,“为什么这么严重,先前不是说没什么吗?你坦白告诉本宫,最糟糕会怎么样?”
太医为难道:“娘娘恕罪,微臣也是实话实说,最怕的就是公主转了肺热,那接下去就……”
“不必说了。”悠儿怒道,“你记着,公主有任何闪失,御医馆上上下下全体换人,庸医留在宫里有何用?”语毕拂袖而去,急着去看真意。
全喜拉着那太医道:“娘娘素昔仁慈,这是着急了。大人您别往心里去,要紧的是公主的身体。”
“明白明白……”太医一头的汗,这么些年来,为了这个总爱上窜下跳时不时磕着碰着的公主,御医馆也不是头一回提心吊胆了。
来到真意的屋子,悠儿见臻昕正坐在妹妹的身边细心地为她换额头上冰帕子,心里一紧,随即道:“昕儿你去庆宁宫吧,这里让皇嫂来。”
臻昕见皇嫂回宫,赶着过来行礼,一壁道:“皇嫂离开,皇兄他会不会觉得不妥?”
“你皇兄也把意儿当心头肉的,他怎会介意?况且还有皇贵妃、仁贵妃在……”说到这里,悠儿苦笑道,“我们说的是什么?哪里有比你妹妹的病更要紧的?”
“这丫头……”臻昕浓眉紧蹙,既心疼又气得无语。
悠儿已坐到真意身边,很不经意般隔着被子摸了摸真意手腕,竟与之前不同,她记得是左手没错,可是……
“昕儿。”悠儿冷静了一下,问臻昕,“是在福园找到丫头的?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相见争如不见(四)
臻昕没有异常的反应,只是答:“我到时意儿已经晕倒,她当时和嘉兰国世子在一起。”
悠儿不屑道:“就是那个冒失的世子?他原来跑到福园去了!”旋即不安又涌上心头,毕竟那串琥珀就是不见了,如果是臻昕看到了收走,那……
她抬眼看臻昕,可看不到答案。
“皇嫂,等意儿身子好了,我想接她到王府去住。您可允许?”
悠儿一惊,她不得不怀疑臻昕看到那串琥珀的可能性,遂问:“怎么了?难道因为我没照顾好她。”
臻昕笑道:“若敢这么想,当真是胡诌了,这世上还有比您更疼这丫头的么?只是在宫里她仗着您疼她,天上地下怎么麻烦她怎么来。您又不是只要照顾她一个。我想若跟我回府,纵使缘亦疼她也有个限,碍着我她也不敢胡闹。”
悠儿哪里舍得,拿了宫女递上来冰帕子亲手为真意换了,一边道:“你如何训她当我不知道么?她还小,你何苦拘着她!就让她留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要去。”
臻昕道:“我是怕皇嫂太辛苦了。”
“怕什么?又不要我伺候她吃饭睡觉。”悠儿换下帕子后,又拿了冷帕子替真意擦脸擦手,一切妥当后才对臻昕道,“你要接走也可以,等你府里有了王妃,我就把意儿交给你。”
臻昕一愣,默然不答。
“意儿年岁不大却也不小了,过两年就要出阁,我想她再……”正说着,却听真意呢喃起来,嘴里模模糊糊地仿似喊着“娘”。
悠儿哪里经得住真意难受,即刻俯身上去贴着真意的脸含泪哄道:“好孩子,皇嫂在身边,莫怕。”
臻昕见状亦是心疼,他记得好月曾说真意有一回挨打后夜里跑去找她睡,睡到半夜哭醒了,抱着好月说想娘。虽然真意从出生起身边就不乏如娘亲那般呵护她的人,可娘亲是无法取代的,骨肉血亲是无法改变的。
“臣弟明白了,还是让真意留在您身边。”
悠儿闻言抬头看他,叹道:“我知道你希望她好所以时常叮嘱她规矩,其实你心里明白她什么都懂,只是偶尔脾气上来了才会闹一闹。譬如今日你若不说那句话,她此刻许是好端端坐在我身边,又怎么会出这些事?昕儿你内敛沉稳,文武俱佳,这些年皇兄没有少在我面前夸你。可你终究是个男儿,论细心细致你如何能与女孩儿比?我要你娶亲成家仅仅是希望你身边能有个好姑娘照顾你,缘亦再如何心疼你照顾你,她终不能比过你的妻子。”
臻昕垂首不语,这样的话他并非第一次听了,不知为何今日却觉得皇嫂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也许是因为妹妹,也许自己有个妻子就更能懂妹妹的心思。
此刻有宫女把找主子找得一身狼狈的西林领了进来,西林跪在地上颤抖着,她很明白让公主出事,自己极可能连脑袋都保不住。
悠儿一脸愤怒地盯着她,即便心里知道类似这样的事情其实怪不得这些做婢女的,奈何心中恼火,唯有对她们约束了,真意才能更稳妥。
“皇嫂,今日的事情当怪我,就不要责罚这些宫女了。”臻昕已开口为西林求情。
悠儿不想拂臻昕的面子,却问西林:“公主她不会乱发脾气,今日发生过什么没有?为何她连王爷一句话也经不起?”
西林见皇后已无意罚自己,心定了许多,诺诺地答:“是有些事情叫公主难过了,可那些话,奴婢不敢说。”
悠儿怒道:“打了你就能说了是不是?什么话?谁说的?”
西林慌忙伏在地上道:“是公主和奴婢去庆宁宫的路上遇到几位官家小姐,听到其中一位顾尚书家的小姐骂另一位小姐是有人生没人养的野人,公主、公主她就……”
悠儿心中大痛,恨得咬牙,“尚书家的女儿就是这种教养!”又问:“被骂的是哪一府小姐?”
西林摇头道:“奴婢只听那位小姐自称‘韩柔’,并不晓得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
悠儿闻言去看臻昕,果见他眸中划过异样,不禁在嘴角带出淡淡的一丝笑容,继而道:“昕儿你回庆宁宫去,宴席散后那些宾客如何出宫,少不得你帮着一起安排。我不会让意儿有事的,你放心。”又让西林也下去。
臻昕抱拳应允,按悠儿说的回庆宁宫去,路上无奈地笑了笑,若非西林进来,自己本有话想问皇嫂,如此也好,容自己再想想吧!
这边悠儿一遍遍替真意换着帕子,待见她睡得安稳些,方安心。从被子下拿出她的左手看,白皙纤柔的手腕上已不见了那串琥珀。
“母后您见到意儿了吧!你还会见昕儿吗?意儿认不出你,可是昕儿他……”悠儿含泪轻抚真意的面颊,心中叹道,“怎样对他才是最好,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如果孩子们知道这个秘密会有怎样的反应,只愿他们幸福。”
“但愿昕儿没有见到那串琥珀……”悠儿握着真意的手自言自语,忽然心头一惊,“端靖太妃她,见到没有?”
等闲平地起波澜(一)
再看真意,小女儿睡中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悠儿心动,伸手抚开她的软发,低声道:“好孩子,可是梦见你的娘亲?”
如此在真意身边陪伴许久,再有太医来看过说病症已减轻了许多,悠儿终敢松懈片刻,却有全喜来报:“庆宁宫宴席散了,今日十五,娘娘也该预备侍驾了。”
“是啊!”悠儿道,“你且去打点。”
全喜正要走,悠儿又喊道:“再传我的话给白芷,要她不必回坤宁宫,留在皇贵妃身边招待韩家小姐。另外……你再去御医馆传我的懿旨,请出两名太医即刻往定山公府上去,小公爷正卧病。”
全喜匆匆而去,悠儿又看了真意片刻,方返回自己的寝宫预备接驾。
今日竟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直到宴席散开皇帝仍半字不提立太子一事,其中原因叫人颇费解难猜。
臻杰多贪几杯,带了几分醉意,然有悠儿似水柔情,不消多时已安稳歇下。与妻子并肩而卧,他握着悠儿的手道:“欲立太子稳朝纲,奈何总觉自己老了。”
悠儿笑道:“您又玩笑了,此刻正值盛年。”
“便是盛年,过了,就只等衰老。”臻杰低语,将悠儿揽在肩头,“看着这些孩子日益成长,你我不得不服老。”
悠儿笑道:“臣妾可不老。”
“哈……举目宫中妃嫔,谁能出你右。”臻杰真诚笑道,“在朕心里悠儿永远是唯一。”
“皇上……”悠儿动容,本有万千烦恼事要与丈夫商量,此刻只盼他安睡一夜,一切明日再谈。
翌日如常,乾熙帝天未亮便起身上朝,悠儿照顾妥帖后便径直来看真意,进门时正见她就着西林的手喝药,呷了一口就埋怨,“你怎么不做甜的药来?”
西林满面委屈,嘀咕道:“主子您好好喝药吧,若想奴婢长寿些,求您别再出事了。昨夜要不是王爷求情……”
“咳!”悠儿清咳一声,西林连忙住嘴,端着药碗立到一边。
悠儿从她手上拿过药碗,一言不发坐到床褥上,一勺一勺喂给真意吃,苦得那丫头端起碗来一气喝尽了,冲着西林就嚷嚷要糖甜嘴。
悠儿却支开西林,自己拿了一小碟蜜饯递给真意,真意见皇嫂不怒而威之色,心里怕了几分,怯怯地拿了快梅子嚼在嘴里,低声问:“皇嫂您生气了?”
“不气,再气可就气死了。”悠儿又喜又恨,在真意脸上捏了一把,“瞧瞧,病了一日一夜,脸都瘦了。”
真意依身上来靠着悠儿嘻嘻笑道:“没事了,赶明儿我就把肉都吃回来。”
“口没遮拦!”悠儿嗔道,“你但凡乖巧一些,皇嫂就能省心许多。你说你什么不好玩儿,偏去玩火,这不就烧在身上了?倘若那会儿你身边没人,你有个好歹,岂不是要我伤心死?你怎么就不知道疼皇嫂呢?”
真意慢慢回忆昨晚的事情,似乎没有玩什么火,才想起自己是提了盏灯笼,遂道:“定是风一吹把灯笼给点着了,我迷迷糊糊的,灯笼就在边上烧着了裙子也没察觉。对了……那个救我的人是谁?是他说我玩火的?”
悠儿道:“那是在宫里迷路的嘉兰国世子,今日已出宫住到驿馆里去了。他说是看到你烧着了自己,所以过来救你的。”
真意一脸云翳,无奈道:“他可真能编故事。”忽然又记起了什么,腻在悠儿身上神秘而低声道:“皇嫂,我有件事要同你讲呢!”说着伸出左手给悠儿看,“您认得这串琥珀么?”可才发现手上空空如也,不免怔住了。
悠儿怕孩子心里不自在,笑着敷衍道:“怕你硌着手,所以先收起来了。那串琥珀是在路上遇到的那位妇人给你的是不是?皇嫂认得。”
真意信了,又乐道:“那您知道她是谁吗?她说是父皇的一位妃子,那是哪一个?她生得可真美,我一直以为皇嫂您才是最美的。”
悠儿心中微痛,脸上却笑着问:“意儿仅仅觉得她很美而已?”
真意摇头道:“不仅美,还安心,叫人好安心好温暖。”
悠儿捧着真意的面颊,她不知道该说个什么谎话才好。妃子?她如何去编一个妃子出来?若是拉了别人的名头,将来万一让孩子见到了却又不是,岂不是再添麻烦?
妃子?您为什么要对意儿说是父皇的一个妃子呢?
正尴尬时,白芷却进来道:“主子,奴婢回来了,皇贵妃也带着韩小姐一起过来了。”
等闲平地起波澜(二)
悠儿道:“让皇贵妃带韩小姐在正殿等我,我一会儿就过去。”转身对真意道,“你好好歇着,没我的允许不准再出房门,可记下了?那件事情你先放在心里不要对旁人讲,皇嫂一会儿就回来。”
真意答应,却问:“皇嫂要见的,是哪个韩小姐?”
“定山公的妹妹韩柔。”悠儿笑道,“你见过了是不是?”
真意一副狡猾的模样凑过来问:“皇嫂,难道你要把她指给哥哥?”
“就你聪明!”悠儿点了真意的额头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哥哥若不点头,皇嫂又能逼他不成?你可不准又嚷嚷出去,昨夜若不多事,也不吃这个苦头。”
说着便要走,却见真意抱着被子笑道:“皇嫂,她是个好姑娘。”
悠儿笑而不语,心下暗想若真意喜欢,真要配给昕儿,也多一个劝说的,遂嘱咐了几句便往正殿去。
待见到沈烟与韩柔,两人正坐着说话,见悠儿进来均起身行礼。悠儿细细看了眼,韩柔今日的装束已和昨日不同。是一身浅粉色为主裙衫,袖口裙摆以金线描花的黑锦压边,在粉色的俏丽中添了几分端庄。臂上的披帛轻若不附,白色做底偶尔几片荷叶若影若现,宛若一支莲花亭亭玉立。
“昨日的衣裳都沾了脂粉酒气穿不得了,臣妾就翻了元戎出阁前做了没穿的衣裳给韩小姐换上,却这样合身。”沈烟笑道,“元戎总是毛毛躁躁的,比不得韩小姐温柔娴静,这穿在身上的气质就是不同。”
悠儿示意礼毕的韩柔随皇贵妃同坐,亦笑道:“韩小姐的确胜过戎儿几分。”
韩柔静静地道:“大公主以女儿之躯援军边疆,安天下将士之心,这份胸襟胆略民女自愧弗如,素昔仰慕大公主飒爽英姿,不想有一日竟将公主的衣裳穿在身上,民女更是惭愧了。”
悠儿笑道:“惭愧什么,她从来都不爱这些衣衫长裙,韩小姐才是圆了皇贵妃打扮女孩儿的愿望。”见白芷来报早膳预备下了,便道,“都没用过吧,一起吃吧!”
入席,三人共坐一桌。悠儿留心韩柔并不因自己和沈烟在座而扭捏矫作,更是大方得体,进退得宜,感念她幼年丧母无人教导礼仪规矩,仍能有这般气质,果真自己争气,是个上进的孩子。
“昨夜本宫派太医到韩府去,太医回禀说定山公只因这天气将寒未寒,衣着饮食有些不当才染病,静养几日就能好。韩小姐不必担心了。”悠儿用了几口粥便不再动,对韩柔笑道,“如果韩小姐不介意,可否在宫里多住几日?”
韩柔愣了愣,先谢过皇后照顾兄长,继而又道:“民女并不敢拂逆娘娘的恩典,只是西郊马场里每日有些琐事需民女打理,马场里不乏皇室所用的御马,民女不敢怠慢。”
昨夜悠儿得知那女孩儿是韩柔后,便已将韩家一切都做了了解。定山公韩氏虽然门楣不倒,但多年没落,除了朝廷每月按例俸禄外已没有别的进账,公爷府毕竟家大,里里外外养着那么多用来“撑门面”的闲人,这些钱若不想法子去谋,这家业早就散了。
韩府本有封地可养佃户种粮,奈何韩莫心底仁慈,当家后每年都送出一些田地给那些淳朴的农民,时日久了自家的土地越来越少,韩柔无奈之下接过当家的位子,将剩余的土地变卖后在京城西郊换了马场,每日必亲自到场督养马匹,不多久便成为京城官宦贵戚都爱去买马所在。
虽然这马场挂名韩莫,但众人皆知是韩家小姐一手打理。而今韩莫未娶,韩柔的婚姻便也耽误下了。似乎这个坚强的女孩子笃定要安排下哥哥的一切,才肯能有出阁之日。
悠儿自然不会勉强她,只是笑道:“那往后有了空闲,韩小姐多多进宫走动,有一个人很喜欢你呢!”
韩柔一愣,不知皇后话中何意。
“只是她如今病着不能见你,眼下也不急,往后有的是机会。”悠儿说着,很不经意地问,“韩小姐何时认识昕亲王的?”
“是在马场认识的。”韩柔答得爽快,“王爷常常来马场选马,偶尔王爷也带其他几位王爷来,所以民女多半都认得。”
悠儿欣然笑道:“你们认识很久了?”
“前年王爷凯旋归来,惜其战马饱经烽火且身有伤疾,就牵了马匹来西郊想让战马在马场安度余生,又新选了马匹,彼时民女接待了王爷,如此便认识了。”韩柔答得口齿清晰不骄不馁,一不因自己一个女孩子为了家族抛头露面而自卑,二不为自己结识朝中权贵而骄傲,品性之好让悠儿由心喜欢。
不多久白芷进来道:“尚婕妤带着表妹顾尚书的千金来给娘娘请安了。”
沈烟道:“何时容许她接待女眷在宫中过夜了?”
“听说是前些日子皇上答应下的。”白芷答,“今日来向娘娘谢恩后,便要出宫了。”
悠儿抬眼看韩柔,见提起顾家小姐她脸上并无厌恶之色,淡定从容,果然是好涵养。遂对白芷道:“让她在殿外叩首谢恩便是了,本宫这里不见了。”再看韩柔,依旧不动声色,只静静地坐在一边。
白芷应了,又道:“皇上方才下旨让五殿下出宫陪同嘉兰世子游览京城,五殿下领命后便匆匆出宫,特遣人来向娘娘和皇贵妃请辞。”
悠儿知晓,却对沈烟道:“我这里还要照顾真意,你送韩小姐出宫!”
沈烟明白她的意思,与韩柔行礼告辞后便带着她款款出门,正遇在殿外叩首的尚婕妤和她的表妹。
顾家女儿乍见韩柔从皇后殿内出来惊得瞪大了眼珠,却听高贵美丽的皇贵妃对自家表姐道:“往后有什么事情记得要向上禀报一声,皇上应了你是皇上的恩典,本宫与皇后娘娘自然不会与你计较,但倘若仁贵妃知道你逾越于她……”
尚氏毕竟年轻惊得那张妖艳明媚的脸刷白,匍匐于地上不敢说话。沈烟不再多说,带着韩柔便姗姗离去。
宫外,杰项一行已抵达驿馆。原来闻人渊也不过十八岁,正是青春好动的时刻,又因嘉兰国王对独子有些溺爱,什么事情都由着他,如此才有他这么贸贸然地就进京。
杰项也正年少,二人见面后相谈甚欢,闻人渊将一路所见悉数告诉杰项,比起书本上死的东西更让他喜欢。
忽然聊起昨夜之事,闻人渊问道:“那位玩火的公主如今怎样了?”
杰项一愣,只道:“皇姑已无大碍,还多谢世子昨日出手援救。”
闻人渊从腰中拿出一串琥珀递给杰项,“这是她的东西吧!我大概不会再进宫了,就劳烦五皇子交还给你的皇姑。”
等闲平地起波澜(三)
杰项认出这串东西,连忙收下,笑道:“多谢世子有心了,的确是皇姑的东西,但也不过是普通的饰物,只怕她也想不起来了。”
闻人渊自然不会多想,只笑道:“聊了许久,我们出去逛逛如何?”
杰项应承,遂与闻人渊出驿馆游览京城。
这一边全喜匆匆回坤宁宫,将一张封口的纸笺交给皇后,悠儿阅读后信手将纸笺在香炉内焚烬,问白芷:“真意现在如何?”
“几位公主陪着聊天呢!”
悠儿道:“等元歆她们走了,你即刻来唤我。”然如此一直到午膳时分,几个女孩子才各自散去,悠儿来真意的屋子,又听她抱怨西林只给她白粥吃。
“等你好了什么不能吃?如今老实些,您若再胡闹顽皮,我可送你出宫去了。”悠儿拿过碗来喂真意,“难道以为你哥哥不怒么?”
真意乖乖吃着粥,娇滴滴道:“皇嫂最疼人,您不会把我交给他的对不对?”
“没规矩!”悠儿嗔了一声,见真意懒懒地不想再吃,便要西林带人下去,自己和她静静地说话。
“此刻没人了,皇嫂告诉我那个妇人是谁好不好?”真意的好奇心半分不减,拉着悠儿道,“早上元歆、元弘她们是好心来看我给我解闷,可磨菇了半日,我恨不得赶她们走呢。”
悠儿将真意揽在身上,轻抚她的背脊道:“你听皇嫂说后,可不能随便对别人说,不论谁,要掂量后才决定说不说,知道么?”
“意儿记下了,意儿也答应那位妇人,不随便告诉旁人的。”
“皇嫂问你,端靖母妃知道么?问过你什么没有?”
真意答:“我没同她讲过什么,她也不曾问我。”
悠儿心定,轻轻一叹缓缓道:“每一个帝王都有三宫六院,他们的一生会爱多少女子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或是逢场作戏,或是雨露之恩,能够真正留在皇帝心里的女子少之又少。但你的母后是父皇的最爱,这谁也不会怀疑,母后也同样深爱父皇。可这并不代表别的人不能爱你的父皇,或者父皇从未对别的女子留情。譬如慈悫贵太妃、譬如你的端靖母妃。”
真意坐起身,认真地看着悠儿,“如同皇兄爱你,但他也宠爱皇贵妃、仁贵妃,甚至如今还有那个讨厌的尚婕妤。”
悠儿哂然,笑道:“这里头有一样的,也有不一样的。不要挤兑那位尚婕妤,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儿罢了。”
真意默然,静静地听皇嫂继续说:“其实那个女子并不是父皇的妃子,他只是父皇的一个红颜知己,在皇室内没有名分,玉牒上也看不到她的名字,但她和母后一样深爱父皇,所以才会出现在皇陵附近。”
“可……她身上穿着皇室内用的云锦,我认得!”真意有些不信。
“她有皇妃的尊贵,但没有皇妃的名分。她的存在上一辈只有父皇和你的母后知道,这一辈仅你皇兄和我知道,如今多了你……这个秘密,意儿能为父皇保守么?”悠儿说得很认真,“她是个传奇的女子,就让她以后的日子也静静地过,好么?”
真意暗下思量了一下,果然越想越觉得那个女子神秘,朝悠儿会心笑道:“那样神奇的人,竟叫我碰上了。也是因为我们有缘么?”
“你是父皇最珍贵的女儿,当然只有你才有缘见到她了。”悠儿笑道,“不管往后能否再见到她,意儿记得,千万不要对旁人随便提起。一来是怕要父皇的红颜知己往后过不得清静的日子,二来也怕使父皇一世英明染上风花雪月叫天下人暗地里笑话。这样,意儿可就罪过了。”
真意急道:“我几时口没遮拦了?皇嫂可别不信我。我早答应那位妇人,是绝对要保密的。”
悠儿信了,又试探着问:“那也不对你五哥讲?”
真意顿了顿,皱着柳眉取舍了一番,方道:“那位妇人并没有不叫我告诉哥哥,她本是同意的。可如今我不想对哥哥讲了,那样神秘的人,我知道便可。”
悠儿心中大惑,为什么母后不阻拦让臻昕知道?倘若臻昕知道,凭那孩子的细腻心思……难道,您要把秘密告诉一双儿女么?
.“往后意儿和皇兄皇嫂之间可就有秘密了,连你五哥也不能说,记住了!”悠儿如今只能保证真意不要透露给臻昕听,但是她又如何能安心,那串琥珀仍旧下落不明。
“皇嫂,那串琥珀能还给我收着么?”真意问。
怕什么就来什么,悠儿再次敷衍道:“一会儿就取来给你,你先躺下休息,和元歆她们说了一上午的话,一定费神了。”
真意安心地躺下,嘀咕一声“皇嫂不要忘了。”,随即想着车上那个女子,想着她是父皇和母后知道的一个深爱父皇的女人,想着她美丽亲切的笑容,想着她神秘的存在,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见真意熟睡,悠儿吩咐白芷道:“不管是谁,若要见公主,都先来问过我。”
如此一日无事,日落时分杰项回宫,向父亲回禀今日行程后,便来坤宁宫向悠儿请安,彼时沈烟、钱韵芯都在,众人随意问了几句便要他去歇息。
杰项却道:“惦记姑姑一日了,儿臣想给姑姑请安。”
等闲平地起波澜(四)
钱韵芯笑道:“听闻真意也问了你几回了,你们姑侄两个倒是亲厚的。”
悠儿思量了一刻,不想因阻拦他反叫旁人生疑,遂道:“看看就回去歇着,她还病着呢!”
杰项依允,先道了告辞,便退身离去,恭敬从容一如平日。
待他身影不见,钱韵芯方笑道:“这孩子越看越像沈姐姐,倒半分不见他母亲的影子。就连性子也和姐姐一样讨人喜欢,比起杰泓来不知好了多少。”
悠儿嗔道:“杰泓还不是随了你年轻的时候?好在元弘乖巧文静,你甫生下这对宝贝时,皇上曾抱着元弘说,好女儿千万别学你娘亲的性子啊!”
说得三人都笑了,钱韵芯又羞又好笑,却道:“我原想元弘怎么半分不像我,原是一初生就被父皇给唬住了。”
正笑着,白芷引了蒙依依进来。
岁月荏苒,她本柔美的细眼长眉如今更添娴静之态,这十几年来她在后宫过得舒心而清闲。钱韵芯自有了一双儿女性情好了许多,对蒙依依也渐渐和善友好起来,再有皇后和沈烟的亲厚,宫里无人敢对她不敬。
这些年皇帝虽非盛宠于她,却不曾遗忘冷落,每逢大封后庭都不会少了蒙依依,宜人馆的主人于是从嫔位一路坐到了正二品妃位,二皇子杰欢也继大皇子封亲王后跟着封了简郡王。
“听说你把文瑾留下来了,所以有事了才叫你。”悠儿盈盈笑道,“偏我这里有个真意麻烦,已容不得宸瑄、文琪在眼前闹了。”
蒙依依向三人行礼毕,静静笑道:“只因文瑾咳嗽了两声,臣妾怕她来来回回辛苦,想等养好了就送出宫去。”
悠儿示意她落座,兀自笑着叹道:“一转眼我们都是祖母辈的人了,虽不敢道一声老,但孩子们到底是长大了。”
三人见皇后话中有话,都正了脸色。
果然见悠儿道:“杰琛才三岁,暂不会有什么。可哥哥们都已长大,杰项杰泓没两年也要离宫了。如今朝廷闹着选太子……那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在前头了。”
“但凭娘娘吩咐!”三人恭敬地应承,却猜不到皇后要说什么。
这一边杰项已至真意房中,见她正拥衾靠枕斜倚在床上和西林说笑,脸色已大好了。
“你怎么才回来?”真意已发现杰项,忙着招手道,“快过来,给我讲讲今日都玩了什么?”
西林已搬了脚凳过来真意的床前,杰项坐下后对西林道:“口渴了,倒碗茶来。”
“都夜里了,喝了茶该睡不着。”真意遂对西林比划着道,“仁贵妃送来的露子你兑一碗来给五殿下喝。”
见姑姑抬手时腕上的确不见了琥珀串子,刚想从怀里拿出来还给真意,许是天生敏感,或是想逗一逗姑姑,他先问了一句:“姑姑手上的链子怎么不见戴着了?”
真意摸着手腕笑道:“皇嫂收起来了,她说怕我发烧梦魇乱动胳膊伤了自己,等我好了就还给我。”
杰项闻言反疑惑了,从来睿智的母后为何会扯谎骗姑姑?便是怕串子真的落了,也不至于如此哄骗姑姑,且宫里人都没见过这串子,又如何打造一模一样来还给姑姑?
坤宁宫的正殿里,悠儿尚不知道茜宇的琥珀此刻在杰项的手中,她正缓缓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要得三位妃嫔听得心服口服。
“论私心你我都有,但比起这分私心可是江山社稷更重要!孩子们虽然不同母亲生养各有不同,但他们都是皇上的儿子,都是皇室的血脉,都有资格继承皇位。这一次不管朝廷发生什么,不管皇上有什么样的决定,你我都不便插手参与。但是,切记管好自己的孩子,朝廷最怕的就是大臣权贵之间结党营私,所以千万不要让孩子们被人误导。政治是无情的,一步错步步错。我想比起江山皇位,孩子们的好歹,才是我们做母亲的更该关心的。”
等闲平地起波澜(五)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旋即离座立定在悠儿面前,众口一词起誓绝不会干涉朝政。其实她们都很清楚,且不论私心是否想自己的儿子当皇帝,既然是皇子,本就具备一定的竞争力。如今皇后的意思亦很明确,她会协助皇帝给每一个孩子机会,但是为娘的,绝对不能横加干涉,这也是皇后的底线。与睿皇后相处这么多年,沈烟、钱韵芯、蒙依依心中都有一本账,皇后的话,可以不听,但千万不要逾越她的底线。
悠儿坐于上首看着三人,心中微微一叹,杰宸、杰安、杰康均是她的骨血,她又何尝不怕有一日手足相残?只愿这些孩子们不要对皇位起太多的贪欲,殊不知高处不胜寒,天子非人人能当之。
于是劝三人重新归座,又将话题转开,一直聊到宸瑄文瑾几个孙辈的身上,众人方又露出笑容,且聊了片刻,便要散了。
三人前后一起出得正殿,正遇上杰项从真意那里出来,沈烟笑道:“我儿可与母妃一同回去?”
杰项迟疑了片刻,躬身道:“父皇本还有句话要儿臣与母后传达,方才一刻却忘了。”
“你也糊涂了?快些禀告了母后早些回宫歇息,这两日你没好好歇过。”沈烟嘱咐一句,遂于蒙依依及钱韵芯携手而去。
杰项侍立一侧直到送走三人,方转身来见悠儿。再见杰项,反是悠儿有些惊讶:“怎么了?项儿还有事情么?”
杰项微微一侧头,示意殿内宫女在场有些不便,悠儿心里奇怪却也愿意配合,摆手对白芷道:“带大家过去真意那里,为她盥洗一下就早些睡了。我片刻过去看看。”
白芷会意,将殿内宫女内侍一皆带走,杰项方进了几步,双手将真意遗落的琥珀手串奉上,口中道,“昨夜姑姑被救时,将手链遗落在嘉兰国世子身上,今日闻人世子要儿臣代为交还给姑姑。”
悠儿眉色一挑,从容地从杰项手里拿过琥珀手链,缓缓在手上摩挲着,双眼看着杰项,问:“为何不直接给你姑姑?”
杰项如实禀报,将方才从真意那里听来的话一一说了,只道是自己本有心逗姑姑玩,不想却听来这些。
悠儿信了半分,犹豫了一刻,又问:“那关于这串琥珀,你知道些什么?”
杰项一怔,双颊飞红,额上也沁出涔涔汗水,旋即轻挑衣摆跪倒在地上,垂首道:“儿臣该死,昨日对母后有所隐瞒。”
悠儿道:“前事不究,母后知道你定是对姑姑有了许诺,今日且起来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之后谁也不会再提。”
杰项叩首谢恩,起身后将自己知道的话都说了,实也左不过是知道真意在车内与那妇人说了什么,还有那妇人自称是先帝的妃子一类事情,悠儿都已从真意口中知道了。
“那名女子是谁母后已经告诉你姑姑,不管是不是皇祖父的妃子,项儿你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毕竟是你祖辈上的事情了,一个晚辈不应该知道的太多管的太多。”悠儿起身立到杰项身旁,亦严肃亦温和地拉着他的手道,“母后不会告诉你父皇或者母妃,这件事是我们娘儿俩的秘密,你也不必告诉姑姑,知道了么?”
杰项心中大定,连忙应承,“儿臣记下了。”
悠儿淡淡笑道:“如今项儿已有此担当和沉稳,知道如何对人信守承诺,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母后很欣慰,这也是你父皇和母妃愿意看到的。”随即唤来白芷,要她拿昨日媳妇家里送进来的上等普洱赏给杰项。
“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要早起上课。”悠儿又嘱咐了几句,要全喜一路将五皇子送回承乾宫。
握着手里的琥珀串子,悠儿忽然苦笑一声,暗自道:“班君娆,不曾想你竟有这样出色的儿子,也不枉你辛苦怀他,只可惜你看不到……莫怪我当初狠心夺你性命,你若活着,杰项还能有今日么?”
随即带上琥珀去看真意,暗叹如此才能将事情暂时压下去。待走出殿外才发现,已是夜风习习、华灯初上,一日又过去了。
此时,皇城之外的昕王府内也方撤了晚饭,臻昕要宝清扶着缘亦到院子里消食,自己则返书房看几本皇上下午派人送来的折子,最近皇兄常常送折子给自己和杰宸,却从未见杰欢几个提过这些事情,不知为何,心里总隐隐感到不安。
才过回廊正要往书房去,却见锦秋扶着好月在廊下走路,一壁听她小心地问:“好走些了么?不成的话再躺几日,也没有人催姐姐干活啊!”
好月脸上微微扭曲,一手扶着腰下,低声笑道:“也不大疼了,就是躺了几日腿下打飘,你我就是奴才的命嘛!”
“奴才的命!”臻昕闻言心中微疼,进了几步低沉道,“总是逞强,快些回去躺着。”
好月忽闻王爷的声音恍如隔世,自围场一日,自己好多天都没见过王爷了,而那一日他分明要来看自己,最终却走了。
臻昕眼里,好月似乎瘦了一圈,本圆滚滚的眼睛稍稍变长,几日不见这丫头竟越发漂亮,此刻脸上带着委屈,更是叫人看着心疼。
秋风乍寒犹不觉(一)
“王爷吉祥!”锦秋扶着好月款款福身,待立定了便听臻昕又道,“中秋都过了,你们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冻出病来?”
好月转头看锦秋,她早已一层薄棉衣裹在身上,唯自己还是棉布单衣,心下一暖知道王爷是关心自己,却不好意思只问一个。
“春捂秋冻!”她垂首笑道,“是宝清姐姐教的。”
“冻?冻死了你到春天还捂什么?”臻昕嗔怒,心里却因见好月又会顶嘴了而安慰一些,面上则低沉道,“记着这次的教训,不要再惹怒缘亦了。”
“是!”好月应下,又问,“王爷,这回过节……公主有没有留什么东西给奴婢?”
锦秋也在一旁附和道:“王爷,今年公主连月饼都没赏一块哩。”
臻昕想起又灾又病的妹妹,不禁头疼,有些没好气道:“她大忙!哪里顾得上你们。”说着要走,又回头停下问好月,“明日可能走动了?”
好月点头,又摇头,只说:“慢慢地走还成。”
臻昕无奈,低沉道:“你的小红马那日在围场受伤了,我一直把它放在西郊马场里养,明日下了朝要去牵回来,你要不要去?”
“虽然红儿它那日抛弃了我,但还是要把它领回来的。奴婢愿意去的,只是……我还走不快。”好月认真道,“您回头可别恼呀!”
“哪里那么麻烦,你在家等着,我回来顺道带你去。”臻昕顺口道,又看了看好月,再说了句“多穿件衣裳!”便转身往书房去。
锦秋扯了扯好月的袖子道:“王爷还是心疼姐姐的。”
好月脸一红没有说话,扶着锦秋慢慢回去,转身时朝书房看了一眼,本该是甜甜的一笑,可是想起公主的话,不禁黯然了。
皇宫内,杰项回到承乾宫,将嫡母赏赐的上等普洱拿给了母亲,“大姐姐也爱普洱,下回母妃给姐姐送东西时,也包上吧!”
沈烟笑道:“偏你疼她,她的早备下了。你母后那儿得了什么都会匀一份出来摆在一边,什么都不会少了你大姐姐。这些你自己留着,我也不爱喝普洱。”
杰项应下,又将今日在京城带回的几件东西给了母亲,沈烟知道儿子孝顺,可怜他这几日辛苦,便要他早些休息。可总觉得杰项眉宇里藏了什么,念及今日皇后的嘱咐,不由得拉着儿子问道:“母妃瞧你有些心事,遇到不畅意的事情了?。”
杰项方知自己有些失态,笑道:“可能是累了,并没有什么事,要母妃担心了。”
“傻孩子,为娘的不就是为孩子操劳?”沈烟笑着一壁将儿子送回屋子,“若有什么事情不要藏在心里,母妃能帮的,一定帮你。”
杰项受用,笑着请母亲也早些回去,直到送走了沈烟方松了口气,回身到书架前信手翻了几本书,却仍旧定不下心来。遂将今日的事情在心里过了几遍,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末了想起嫡母那句话,不禁笑道:“的确,那都是祖辈上的事情,与我何干,真是自寻烦恼。”
坤宁宫里,真意因琥珀手链失而复得正兴奋着,要西林拿出好些首饰盒来看哪一个摆最合适。
西林笑道:“主子既然喜欢这链子,为什么不自己戴着?”
秋风乍寒犹不觉(二)
真意一手握着链子,一手仔细地挑选盒子,答道:“我总是冒冒失失的不知丢了多少东西。这链子最珍贵,我可不想它回头丢了。”实则真意不能告诉西林,皇嫂嘱咐自己不要随便在旁人面前露出这条链子,万一有人好奇问起来,自己要是说偏了总是麻烦。于是再如何喜欢,真意还是决定将链子藏起来,因为她喜欢那个神秘的妇人,不想给她添什么麻烦。
西林伏在真意的床边,撑着脸低声道:“主子,你要不要听如今宫里传什么话?”
真意白她一眼,挑了个小巧的褐色锦缎手链盒子,将里头一串镶翡翠的金链子拿出来随便抛在褥子上,只随意道:“就你爱打听这些没谱的琐事,好吧,说来听听!”
西林认真地数道:“头一件,就是说您昨晚和王爷闹不愉快,一个人跑去福园玩火把自己给烧了。”
真意愤懑地看着西林,扬手拍了她的脑袋怒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别的来听!”嘴里却还嘀咕,“那个什么兰国的世子,别再叫我遇上了。”
西林摸了摸头又道:“再有就是说皇后娘娘刻意留下韩柔小姐,可能是想与韩家结亲,如果不是指给昕王爷,不晓得会给哪位爷。还有尚婕妤也留下了顾家小姐,眼下尚婕妤正得宠,几位嫔主娘娘见了她也都客气的紧!说不定她想讨皇上什么恩典给自家表妹谋个好姻缘呢!”
真意先肯定了韩柔的讨人喜欢,继而不屑道:“狐媚人儿,能成什么气候?那位顾小姐也顶好别再遇上我。”
西林又道:“还有……大家都不敢明说的事情,却议论得很厉害。”
真意已心满意足地将链子装进了盒子里,又拿丝帕包了几层,顺口问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
西林凑上来低声道:“就是选太子爷……”
窗外寒风骤起,屋子里主仆二人说话声全被风声盖下,只听得风吹树摇落叶沙沙,果然是日渐寒冷,万物终敌不过一阵秋风。
翌日早朝,因今年天寒得早,乾熙帝要各地衙门帮助百姓忙秋收之事,又谈了一些外务和官员升迁调动之事,将近午膳时分方散了朝。奈何如此冗长的朝会,竟仍旧不提立东宫一事,而距皇帝提出的三日限期,早已经过了两日。
退出朝堂,杰欢极快地摆脱了一些大臣,过来对杰宸、臻昕道:“西郊马场新来了西域马,听说比我中原马匹还要健壮,皇兄和叔叔要不要一同去看,我已约了四叔、六叔,三弟四弟,也派家仆在马场摆了午饭,我们直接过去那里吃。难得今日父皇不另召皇兄和叔叔,何不一起去见识一下?”
杰宸乐得此事,连连答应。臻昕却因答应了好月今日带她去马场,不免有些犹豫。
“五皇叔想什么?”杰宸笑道,“今日难得清闲,且去逛一逛。”
杰欢亦道:“大家都去,叔叔就不要推辞了。”
臻昕遂应下,对随侍道:“你回去和夫人说一声。”也对杰宸道,“派人和侄媳说一声吧,别叫她等你。”说完也翻身上马,跟着一同往西郊去。
待到得马场已是正午,杰欢招待几位叔叔兄弟吃饭,臻昕没有胃口,便离席去来走走,一时想起好月那匹红马,信步往马厩来。
未至马厩,却见一匹高大白马奔腾而来,至马厩附近骑马人一紧缰绳,马儿呼啸着扬蹄停下,马背上的人却稳稳坐着丝毫不紧张。臻昕暗叹:果然是健硕的好马,比起中原马匹更壮实。
早有马夫上前牵马,只听马背上的人笑道:“它跑得极好,饲料备着一会儿我来喂。”说着翻身下马,将马交给了马夫,一回身瞧见远远立着的臻昕,脸上即刻挂出灿烂的笑容。
臻昕已不是第一回见识韩柔的飒爽英姿,只是想起中秋那晚在庆宁宫外那个温柔端庄的女子,如何也想不到干练聪颖的韩柔,竟还能有那一个模样。他无法否认那晚在门外遇见的若干淑媛里,韩柔的姿色绝数上乘,但他更觉得此刻一身骑马装的韩柔,更美。
“王爷吉祥!”韩柔已到了臻昕面前,端着稳重的礼仪,笑道,“原来王爷们已经到了,民女未能迎接实在失礼。”
秋风乍寒犹不觉(三)
言行大方,笑如春风,在秋日的萧索里,韩柔浅浅的一笑宛若骄阳。相识近两年,她总是这样从容干练,望着她的笑容,能叫人记不起她一个孤女的处境。
“不打紧,简郡王自带了家仆,本也不想给你添麻烦!”臻昕负手而立,面上亦是友善的笑容,“我没什么胃口,所以想先去看看红儿。”
“红儿没事了,王爷可以派人牵回去。”韩柔笑道,“只是它缘何会抛下您府上那位姑娘独自跑开,还是叫人奇怪的。可是那位姑娘平日里甚少骑马,或者很少与红儿亲近?”
臻昕道:“的确如此,她并没有太多机会骑马,红儿自入了王府甚少活动,我也很少关心。”
“既然如此,王爷还是把红儿留在马场好!”韩柔双手握着马鞭,笑道,“本是纯种良驹,如此当真荒废了。”
臻昕见韩柔说得认真,也不便推辞,遂道:“那就劳烦韩小姐了。”
韩柔毫不掩饰,笑言:“不过也是生意经,难道民女会白替王爷养马么?”
臻昕喜韩柔的直接坦率,颔首而笑,又见马夫正将西域白马牵往马房,不由得赞叹:“昂举若凤,说的就是此等良驹了。然韩场主英姿飒爽,更胜一筹。”
韩柔闻言双颊微红,垂首含笑,“王爷可有兴趣与民女一起去喂马?”
“好啊!”臻昕答得极爽快,侧目见韩柔面颊红胜方才,回想自己那句情不自禁的话,不禁有些尴尬。
然韩柔已朝前走去,回首嫣然,对臻昕道:“王爷请!”
不远处,杰宸似是出来寻找臻昕,却见到这安静美好的一幕,正驻足看着,臻云亦跟了出来,拍了拍侄子的肩膀问:“找你五叔,如何自己也不进来了?”
杰宸努了努嘴,笑道:“这两年你我叔侄怎么就没发现韩场主和五皇叔……竟是如此般配。”
臻云望了一眼,二人已并肩往马房去,遂淡淡一笑对杰宸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哩,你婶子说前几日皇嫂念叨着要你五叔收了好月那丫头做侍妾,转眼中秋那晚又独独留下了韩场主。”
杰宸有些讶异,却也笑道:“该是如此!我们素昔唤她韩场主,却忘了人家是堂堂公爷府的大小姐。”
臻云拉杰宸回去,一壁笑道:“我们就且等着你五皇叔开窍……不论如何总是有皇嫂为他张罗,不消我们操心,到时候咱们备份厚礼就行。”
杰宸却笑道:“五叔有福,一个亦刚亦柔上得厅堂的韩场主,一个天真活泼下得厨房的好月,他总是不娶不娶,到头来反都叫他碰上了。”
“哈哈……”叔侄二人笑着回去,欲将这好事情告诉大家都知道。
同是午饭时分,王府里也预备下了饭菜侍奉缘亦进餐,待其用毕丫头婆子们才下来吃饭。
有小丫头捧着碗过来问正吃饭的锦秋,“姐姐,好月姐姐的饭还要送去么?”
锦秋四处望了望,奇道:“今日她说自己能动了,不要我们送饭的。”遂对那小丫头道,“你先吃吧,一会儿我送去。”于是匆匆吃了几口,盛了碗饭拨了盘菜,端着往自己和好月的屋子去。
推门而入,正见好月在收拾衣服,本来已换上的骑马装又换成了家常裙衫。
放下饭菜,锦秋倚在床头问好月:“姐姐不等王爷了么?”
好月叠着手里的衣裳笑道:“王爷们都在一处,我还去做什么?改日总是有机会的。”
锦秋点了点头,又道:“宝清姐姐说你不必急着干活,本来王爷那儿也没什么事情的,要你养养好再出去。”
“我倒想动一动,身上也不大疼了。”好月道,“不然就没规矩了,挨罚的倒享福了。”
锦秋摩挲着床头的木架子,犹豫了片刻,吱吱唔唔道:“有件事情,不晓得要不要对姐姐讲。”
好月将衣裳放进柜子里,转身笑道:“有什么又是不能讲的?”
锦秋上来挽着好月道:“我也只是听了一点点,也不知听得是否真切,而且听夫人的口气,还是件待商量的事呢!”
“什么事?”
“嗯……就是!”锦秋和好月一同坐到床褥上,认真道,“好像夫人有意要王爷收你做姨娘!”
好月大怔,愣愣地问:“做姨娘?夫人的意思?”
锦秋不敢肯定,摇头道:“我只听到夫人对宝清姐姐说什么‘收了好月做侍妾也不错,到底她服侍王爷那么多年,冷暖都比旁人知道的细一点’,可惜前面后面的话都没听见,宝清姐姐怎么答的,我也没听见。”
好月心里一时乱糟糟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究竟是排斥还是接受,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到底,这话没个准信。况且以夫人对自己的印象,她是打死也不会让自己做王爷的人的。
秋风乍寒犹不觉(四)
马场里,臻昕与韩柔喂完了马正从马房里出来,恰巧臻云几个也吃毕了饭往马房来,只见臻璃乐呵呵走上来笑道:“五哥,我们才要来,你和场主却要走了?”
韩柔朝几位年轻的王爷福了福身,大方笑道:“民女见过王爷,招待不周,还请王爷们见谅。”
杰欢温和道:“是我们借用了场主的地方,又怎敢麻烦于你。此刻我们叔侄要进去赏看西域马,想来场主还未用午饭,不如便宜我们自己进去,你去先休息。之后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来烦场主不迟。”
韩柔也不勉强,侧身让出道路,笑道:“里头的师傅是跟着马匹一起来的,他比民女懂得更多,尚能为王爷们解释一二。”
叔侄几个笑着答应,陆续进去,杰宸走在最后面,拍了拍臻昕的肩,“五叔也没吃饭啊!哈……”话也不说完,只管笑着进去,反留下臻昕一脸莫名。
韩柔却不以为然,温和笑道:“去年封的梅子酿已到开封的时候,眼下秋燥喝一杯很是清爽。王爷意下如何?”
臻昕方明白了杰宸几个笑什么,但见韩柔从容大方,也化解了心里那略略的尴尬,亦笑道:“记得去年我们喝完了你的梅子酿,本答应赔你的。”
“民女早不记得了,倒是王爷今年能喝启封的第一杯了。”韩柔欣然一笑,转身往她的房舍去。
看着韩柔纤柔的背影,谁又能想象她在马上的豪迈?这样一个女子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撑起整个家族,而她和自己和妹妹一样,是从小就被双亲所“抛弃”的。可是从她的身上,只看得到对于生命的感恩以及取自生活的快乐。
更重要的是,这份感恩和快乐,可以感染她身边的人。
譬如,自己。臻昕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缓步跟上。
午间的阳光洒在他俊朗的面容上,浸透了那抹笑意。
皇城之内,病愈的真意已吵着要去园子里晒太阳,在床上躺了两日着实把她闷坏了。悠儿见她那日烧得那么厉害自然不相信她已好了,于是召了两拨太医来把脉,都说公主安康再歇几日就完全没事,方放心。
打发了太医,真意拉着悠儿嘟囔:“如此,我可以去逛逛园子么?”
悠儿嗔道:“太医可没说你即刻能出去逛,还要你歇两日呢!”
正说着白芷送了太医又拿了一封帖子进来道:“国和公主派人送帖子进来,想请公主出宫住两日。”
真意闻言自然是两眼放光,兴奋地朝着皇嫂笑,却见悠儿看完帖子后道:“你四姐姐说了,等你好全了才许你出去。今日乖乖地在坤宁宫哪儿也不许去,在院子也能晒晒太阳,你若敢再痴缠,看我放不放你出宫。”
大利小利哪个更值当真意心里比谁都清楚,随即认真地对悠儿道:“皇嫂可不许蒙我,我若好好养病,您就要放我去四姐姐那儿住两日。”
悠儿嗔笑:“你四姐姐若晓得她的宝贝女儿在宫里那两日尽被你欺负,看她还要不要你去了。”
真意腻在皇嫂身上欣然笑道:“我去了可还要接着欺负……”
姑嫂二人正笑着,却有全喜匆匆进来唤了白芷出去,两人在门外不知私下说着什么,悠儿有些奇怪,扬声问道:“怎么了?”
白芷一脸正色进来,蹙眉道:“书房里传话过来……说皇上动怒,罚两位皇子跪着呢!”
悠儿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什么时候的事情?”
“奴婢不太清楚,您传全喜来问吧!”随即转身喊了全喜进来。
悠儿又问:“你不是才送皇上离开坤宁宫么?怎么能在书房动怒?今日两位皇子学得什么课业?”
全喜慌张答:“今日一早五殿下和六殿下就在校场练习骑射,吃了午饭才回书房的。两位殿下回去时,皇上已坐在书房里,皇子们一进门就让皇给上喝下了。起先奴才在外头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后来才听说仿佛是为了一首诗。奴才愚昧,只记得什么‘宝鸡’、‘青烟’、‘飞雪游丝’,还有‘见也不见’之类,也不知是不是那诗里的。”
真意不屑道:“什么飞雪?还六月飞雪呢!是‘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对不对?”
全喜不敢随便肯定,只道:“皇上让齐公公念出声的,奴才此刻听着像!”
悠儿却一脸低沉,“皇上让齐泰念?”
“是。”全喜道,“好像是追究二位殿下谁作了这首诗!”
真意笑道:“什么作诗?这是首词,写词的人早死了!可是他们谁抄了的?”
“真意!”悠儿从未对真意冷过脸,今日是头一次厉颜责问她,“到底谁在看这些书?”
真意方察觉其中的问题,心内大慌,怯生生看着悠儿半晌不敢答话,白芷和全喜见状早已退了出去。
“皇嫂……”真意脑子里也乱了,她几乎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拿了这词集传阅,或许自己认了,就没事了。如是想着方要开口,再看皇嫂怒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竟是不想真切了不敢开口。
试玉要烧三日满(一)
悠儿见真意露出在自己面前少有的胆怯,反心软了,点了她的额头恼道:“平日里你们在一起调皮皇嫂能不管就不管,凭你们去疯。偏你们胆子比天还大,明知道你皇兄最恼子弟沉溺这些风花雪月的艳词丽诗,本就严禁你们触碰,如今不仅私下偷着念,还敢在书房里公然抄录!难道是一个个都皮痒么?”
真意见皇嫂怒意已消了一半,扯着她的袖子低声道:“这本是好词好诗,且看读者的心了。我们只喜欢其中漂亮的句子词汇,从没想过歪的东西。知道皇兄有禁令,可是……您只是不晓得罢了,哥哥他们杰宸他们又有哪一个不看的?若非如此,还不是个个都成书呆子了?”
悠儿又气又好笑,骂道:“只知道你是跟着我长大的,旁人若以为你这些脑经也都是我教的,皇嫂一身的名誉都毁在你手上了。”
“皇嫂贤名远播,哪里意儿一个小丫头能害了您的?”真意嘻嘻笑着,继而低声道,“您别急着教训我了,杰项杰泓还跪着呢!”
悠儿不以为然:“你皇兄教儿子,我去搀和什么?”
真意无奈,却腻着悠儿笑道:“到底还是皇嫂疼我,皇兄每每训我您都护着,此刻轮到他们挨罚,您却不管了。原是我比那些男孩子还金贵!”
悠儿心里的怒气已平下泰半,叹道:“你知道便好,往后也该有女孩子的模样了。今日的事情你皇兄已动怒了,他也没有叫人来传我,我不便管。自然其中有什么委屈有什么问题,日后我会给你皇兄和侄子们一个交代。”
这里姑嫂二人已缓和了情绪,上书房里却静得死寂,里里外外的内侍宫女都垂首肃立着,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书房里,杰项杰泓两兄弟直身跪着,臻杰坐于上首静静地翻看着两个儿子平日的功课。他今日突然想来看看儿子的学业,到了书房没碰见两人,于是信手在课桌上翻了几张临帖,却发现那首《西江月》。虽是司马光之作,但仍是一派风花雪月满纸相思艳情。
臻杰并非排斥这些,只是觉得年轻的孩子不该过早的沉溺其中。如今竟敢在神圣的书房抄录传阅,他岂能不怒。
“文章作得还不至于不知所云,但是遣词造句极其肤浅散漫,毫无严谨可言。本以为书房里就独留你们两兄弟,能比从前学得更用心,原来都把功夫花在这不着边际的东西上了!”臻杰将二人的功课掼于地上,怒道,“今日朕不追究别的,只罚抄这首词的。此刻不要你们手足情深,只要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不要连诚信胆识都让朕失望。”
杰泓嘴唇紧抿,眼角余光偷瞄了一眼兄长,见他虽也紧张严肃,眼眸里却更多几分镇定。
“看你兄长做什么?”臻杰察觉了杰泓的小动作,怒道,“想说什么就说!”
此刻恰有太监进来报:“皇上,仁娘娘求见。”
“让她去承乾宫,让她问问皇贵妃,她们如何教出这样的儿子?”臻杰头也不抬,他很明白,只有悠儿做的事才能让自己件件都满意,如钱韵芯者,与悠儿所差不是一点半分,但他并不恼钱韵芯爱子心切,他此刻又何尝不是爱子?
“父皇!”杰项终于开口,俯身磕了头道,“求父皇不要迁怒母妃,是儿子们不孝,母妃并无过错。”
臻杰冷笑:“不错,养不教父之过,当是朕的不是了!”
两个男孩子伏身下去连连告罪,此时太傅周世扬跪上前道,“教不严师之惰,臣对两位殿下教导无方,不曾发现这些有违圣学之事,自知有罪,恳请皇上降罪。”
“你当然要罚!”臻杰肃容不减,对齐泰道,“罚周世扬一年俸禄,降两级。”
“父皇……此事与太傅无关啊!”杰泓也道,“周先生日日敦促我们不可沉溺无谓之学,是我们自律不严好奇心重,才偷偷……”
“朕不想听解释,事情已然发生解释有何用?”臻杰恼怒地打断儿子的话,“今日的事情也很简单,你们谁抄的这张帖子,认了就是了。”
周世扬拱手道:“皇上可否让臣辨一辨字迹,或许臣能看出来是哪位殿下之作。”
“难道朕看不出来么?”臻杰冷声道,“临摹之作,可谓丝毫不差,难道你去辨那帖子的原作?他们这上头的功夫,花得可比正经学业还深。”
周世扬结舌,不敢再言。
实则杰项杰泓心中也乱,平日里几个年轻人在一起传些诗词文章看,偶尔背两首,偶尔临着帖子抄几句,就是怕万一叫旁人发现了,字迹不对也懒不到自己头上。于是时间一长谁也不记得哪些是谁做的,今日突然被父亲发现,真是不敢抵赖,又百口莫辩。
“是想跟朕熬功夫?你们以为朕不会两个都罚么?”臻杰低沉道,“还是不打算承认?”
“父皇!”杰项终于抱拳道,“是儿臣所抄……”
此时西郊马场,叔侄几个还不知杰项杰泓惹怒了皇帝,正一个个试着新马,其中数臻璃财大气粗,已向韩柔买下一匹西域马来。杰宸也蠢蠢欲动,奈何家中钱财尽归妻子掌管,他还需争得范新兰同意,才能将良驹牵回。且母亲不喜兄弟几个铺张浪费,类似这昂贵的马匹,只怕还买不得。
众人正说笑着,有管事来向韩柔道:“一位外国来的客人,也想买马。”众人随声看去,跟在管事身后的,竟是那个年轻悠哉的嘉兰国世子闻人渊。
“各位王爷有礼!”闻人渊见众人都在,更是兴奋,“早听说京城西郊马场多良驹,一直想来看看。”
“闻人世子!”众人还礼,又见韩柔盈盈上前,从容笑道,“嘉兰国民最擅长饲养良驹,吾皇每年从嘉兰国购良马千匹,百姓皆知,民女还要向世子讨教!”
闻人渊笑得轻松愉快,挥着手里他刚从京城买的象牙折扇道:“哪里哪里,韩场主女中英豪,才叫人佩服。今日是来看马的,我们就不必互相客套了。”
韩柔笑道:“民女先去准备,还请世子先与各位王爷闲聊片刻。”说着带人离去。
闻人渊毫不拘谨,举扇遮阳看着远处奔腾的骏马,兀自赞叹了几声。待几匹马靠近停下,见翻身下来的是臻昕和杰安几个,遂上前行礼问好。
闻人渊与臻昕寒暄后多问了一句:“不知公主凤体可痊愈了?”
臻昕笑道:“舍妹已康复,多谢世子那晚出手相助!”
“不值一提!”闻人渊乐呵呵道,“那只是意外,我救下公主也是意外。”忽然又想到什么,对臻昕道,“那日本想叫住王爷,但王爷走得匆忙,原是捡到了公主遗落的东西,好在此刻我已托五皇子代为转交了。那串琥珀精致华美,如此贵重的东西,幸而没有遗失。”
臻昕一愣,默默重复了一遍“琥珀”二字,却见闻人渊又兴奋地转了向,已是韩柔带人牵马出来。遂没有追问,只一同上前与韩柔说话。
坤宁宫里,悠儿气定神闲地坐于正殿,手里一杯滇红香气扑鼻。沈烟亦静坐于一侧,唯有钱韵芯心神不定时时在殿门处徘徊。
试玉要烧三日满(二)
而真意则被皇嫂勒令不得出房门,于是派了西林出去几回,奈何那丫头胆子小,来回几趟愣是什么事情也没打听回来。反是白芷过来传话,不准西林再出门。
不知过了多久,杰泓竟独自出现在了坤宁宫。钱韵芯见儿子完好无损心中石头落下,可念及今日的事情,自己又被皇帝转了别人的口责备,气便不打一出来。但还没开口责骂,杰泓已垂着脸道:“先容儿臣向母后请罪。”语毕匆匆到悠儿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叩礼。
悠儿神色平静,口中却道:“与我什么干系?六殿下为何来向我请罪?”
这话说得客气却极冰冷,比起指着鼻子的责骂更叫人心颤,杰泓脸色刷红,俯首道:“是……父皇命儿臣来向您请罪认错。”
“那如此便好了,六殿下且回吧!”悠儿淡淡一言,将目光投向门口立着的钱韵芯,又道,“仁贵妃把儿子领回去吧!”
钱韵芯脸上没半点好气,亦冷冰冰道:“枉费我平日教导他,此刻他竟一句话也不会说,臣妾领回去做什么?早些气死自己么?”
杰泓顾不上安抚母亲,急着对悠儿道:“母后请听儿臣说几句,虽是父皇命儿臣来向您请罪,但……儿臣也有话要禀告。今日父皇在气头上,有些话儿子想说也不敢说。此刻若您也不肯听,当真是冤枉大了。”
悠儿的脸色方缓和下来,抬手示意杰泓起来,亦温和道:“如此才对,泓儿你若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明白,母后不得不对你失望。说吧!今日的事情究竟为了什么,又是谁的错。”
杰泓垂首道:“这些诗词是父皇历来不喜欢我们学的,但难熬好奇心,于是我们私下都要小太监从宫外弄了诗册词集进来偷着念。兄弟姊妹几个本就要好,也就你看了我看,传来传去时间长了,也不知道这书是哪个手上拿来的,就都混收着或烧了了事。但既然喜欢,都会背一些抄一些……”
杰泓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悠儿,起誓道:“儿子们虽有些糊涂,尚不至于把这些东西弄到书房里去。今日这张帖子我和五哥都认不出是不是自己的了,可是我们敢笃定,绝不是经我们手弄到书房去的。儿子并非要把事情闹大了,若说临帖子抄录,除了我和五哥,二姐姐、元弘、四妹妹她们又有哪一个没做过!便是小姑姑,也跟着抄过几次。可我们都是有了默契的,绝不到书房去闹。今日这事情,也忒蹊跷了。”
悠儿由始至终都看着杰泓的眼睛,虽然这几个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可她也时时刻刻关心他们的成长,更是了解他们的个性,孩子们是不是说谎,她一眼便知。
“母后明白了!”悠儿道,“你先回去,这件事情于你于项儿都到此为止。之后不论谁对谁错,都由父皇做主。但不管父皇怎样评判,你和你五哥都不准有任何怨言!要记得,这件事起源在你们自己身上,错在最先的,也是你们自己。之后的事去怨谁,又有什么意义?”
杰泓心服,俯身行了辞礼,转身欲走时,却回头问悠儿:“母后怎么不问问五哥?”悠儿正端了茶杯,她抬眼看了沈烟,方道:“是不是被父皇杖责了?”
“是……”杰泓面色极沉,“五哥是不想父皇再怒,才将事情先揽在身上的,儿臣笃定不是他的错。”
“不要笃定了?”悠儿嗔道,“你们都有错……快些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门。”
钱韵芯也上前来呵斥:“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杰泓不敢再言,低头垂首地出了去。
悠儿这才放下茶杯对二人叹道:“并非是我要替你们管儿子,可你们一个管得太严,一个放得太松……如今这样,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此刻不想这些,先去承乾宫看看孩子。”
真意听到外头的动静,奈何从自己的屋子瞧不见,遂要西林如何也找一个人进来,不想反等来了白芷。
“谁回来了?”一见白芷真意就紧张地问。
白芷叹道:“是六殿下回来了。听说五殿下挨了打被架回去了。此刻主子和两位娘娘过去承乾宫看五殿下,要奴婢守着您,不准您出门。”
试玉要烧三日满(三)
真意哪里能放心,顿足道:“为什么偏要关着我?我又不会去闯祸,难道为了杰项挨打我找皇兄拼命去?真真奇怪!”
白芷知道这个小祖宗的脾气,千万要撸她的顺毛才行,遂答道:“方才听六殿下说的,竟是把兄弟姊妹都卷到事情里去了。万一皇上要查,各位小主子都没好果子吃。您是他们的‘头儿’,皇上能饶您么?这一次连五殿下都打了,皇后未必能护着您。此刻不叫您出门,还是心疼您啊!”
真意从没觉得白芷那么会说话,冷冷道:“至于这么严重么?不就是……”却想了想,这一次皇兄连家法都动了,似乎是怒极了,反问白芷:“那他们兄弟姐妹,都会挨罚么?”
白芷见唬住真意,才道:“看起来主子会给皇上和各位小主子一个交代,只不急这一刻。”
“外头那几位爷都知道了么?”真意忽然想起那几个大的来。
白芷道:“听说几位爷一起去西郊马场了,也不曾见皇上提起,奴婢估摸着几位爷还不知道。”
真意恨道:“他们倒逍遥自在,还不是他们做的榜……”话至此,她不再往下说,只对白芷道,“门我是不出了,也不为难你,但送个信总可以吧?难道那几位爷就一直不知道?弟弟妹妹犯了错,做哥哥的就没事儿人似的?有这个道理吗?”
白芷忍不住笑道:“奴婢劝公主还是别叫爷几个知道的好,您不想想……昕王爷……”一并说得连西林也笑了。
真意知道她们笑什么,自己也有些偃旗息鼓悻悻坐到桌前,喃喃低语:“真真一物降一物。”
西郊马场,臻昕、杰宸等已准备离开,除了臻璃买下一匹西域马,闻人渊也买了两匹,没想到这个外出游玩的世子手上竟有那么多钱,且似乎是个花钱无数、惯于挥霍的主。他分明一个人在京城,如何要买两匹马?若说是要带回嘉兰国,两匹又嫌太少。且嘉兰国距离西域更近一些,如此大费周章从京城买回去,岂不是笑话!
韩柔却只管养马卖马,来者是客,不分贵贱不烦俗事,对于闻人渊一口气买下两匹马丝毫不惊讶,且连这些日子暂时将马养在马场的经费也派人与他算得清清楚楚,俨然一个精明的商人。
即刻要离开,众人纷纷来向韩柔辞别。
实则此刻在场的,不是亲王就是郡王,就连闻人渊也是一方小国的世子,但却个个对韩柔如此尊重,不得不承认韩场主的人格魅力,无时无刻不打动着出现于她身边的人。
只是叔侄几个耍了个小心机,偏让臻昕最后才离开。见韩柔不以为然仍旧笑得大方,臻昕也不再觉得有什么尴尬,反更多留了片刻又与韩柔说了几句话方离去。
许是出于礼节,又许是为了别的什么,韩柔目送臻昕直至看不见他的身影才挪动步子回去,但见府里家丁匆匆而来,对韩柔道:“公爷请大小姐今日早些回去!”
“有什么事么?”
家丁答道:“并没什么事情,只是公爷今日胃口好了,念着没能和您好好吃顿团圆饭,今日就要厨房做了您爱吃的,所以想您早些回去。”
韩柔心中欢喜,欣然应下。再回首,只见尘土飘扬,臻昕的身影当真见不到了。
回到王府,已是夕阳挥洒的时分,臻昕到缘亦房里本只想与她说几句话就走,却被她拉着问了一句,“皇后娘娘想要王爷收了好月,你知道了吗?”
臻昕眉头微皱,答道:“皇嫂尚没有对我讲,但真意也听说了,那丫头提过。”
“啊……公主也知道了。”缘亦感叹了一声,又道,“不过那日我没有给皇后娘娘什么意见,我的意思顶好是算了。好月是个冒冒失失的姑娘,做个丫头还行,收房的话……”
臻昕不耐烦听这些,起身要走,只道:“等皇嫂哪日跟我提了,我们再讨论。你千万不要对好月讲,她虽然糊涂天真,却也长心思了。”说罢便离了缘亦的屋子,唯留她兀自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
出来后,臻昕本想去好月的屋子看她,毕竟今日是自己失言,可不知为何那一日的莫名情绪又上来,发现眼下又并不真的想见到好月,遂转道回书房,想等吃过晚饭再说。
不想推开书房的门,却见到这些年来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身形娇弱的好月正拿着拂尘,小心翼翼地掸着书架上的灰尘,拿下来的书被一本本仔细地放回原处。
这样的场景,臻昕闭起眼睛都能想象,也许因为如此,这几日没有看到,他也并没有特别异样的感觉。
已听到动静转身来看,见王爷立在门口,好月先愣了愣,随即扬眉笑起来,冲着臻昕福了福身道:“王爷回来了?红儿的伤痊愈了吗?是不是也回来了?”
红儿!
臻昕一怔,那匹马本该被带回来的,可是他已按韩柔说的将马长寄在马场养了。可是好月才是马匹的主人!这一点,自己完全忘记了。
试玉要烧三日满(四)
“马场的师傅说红儿的伤还要养一养,今日并没带回来。”臻昕没有提到韩柔,虽然好月知道韩柔就是马场的主人,此刻却并不想在她面前提起。也是到今日臻昕才发现,有时仅仅一句话,就能改变很多事情。
好月放下拂尘,从小炉上提下热水在脸盆里兑成温水,转身对臻昕笑道:“王爷先洗洗脸吧!红儿就让它在马场待着,反正我也没什么机会去骑它。”
臻昕过来洗脸洗手,虽然前几日没好月在身边侍奉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今日,从和好月说第一句话起,这丫头的不同于平常就全写在了脸上。
若是从前,好月应当一见到自己就扔下拂尘蹿到面前,然后上上下下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且嘴里还要唠唠叨叨埋怨自己一个人出去玩不带她。就是大雪天,她也想不到要在本烧着的暖炉上烘一壶水,一年四季都是打一盘凉水来给自己洗脸,也不管冬日的水是否会冻了骨头。
可是今天,好月很安静,很温柔,很细心。只是和她疏远了几日,为什么好像分别了很久,总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到底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好月真的变了?
“王爷!今日几位爷一起去的马场么?”好月将手巾递给臻昕,笑着问,“您下回还去么?”
臻昕怔了怔,他看着好月那张娇若芙蓉的脸蛋,这丫头的确越来越漂亮,且那双眼睛还是很清澈很纯真,听她这会儿问的话,像是平常会说的。
呵……也许是我变了。
臻昕心内轻叹一声,面上笑道:“答应你的事,我记得。下回一定带你去!”
好月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麻利地端起水盆往外走,出门时道:“您先歇会儿吧!今日厨房做了江南菜色,等饭摆好了奴婢再来叫您。”说着倩影闪出,顺着带上了门。
好月离去,臻昕竟感心中一松,回身看着书册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架,却莫名地陷入惆怅。
此时大内涵心殿,悠儿正静静地为丈夫研磨,而臻杰则专注于手中的奏折。如斯许久,齐泰端了茶进来,才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悠儿亲手从齐泰手里接过茶,小心地摆到丈夫面前,嫣然笑道:“秋日燥热,臣妾让齐公公为您沏了杯菊花,再加了点莲心,下心火。”
臻杰没有去端那杯茶,反握住了悠儿的手,轻声道:“今日朕是不是太狠了些?”
“父亲教儿子,越狠越心疼。”悠儿笑道,“项儿是您的骨肉,打在他身上难道您不心疼?”
“你从他那里过来,太医怎么说?”臻杰方端了茶杯,掀开碗盖便是扑鼻而来的菊花清香,叫人心神畅意。
“都是伤在皮肉上,没有动着筋骨。太医说只是这孩子强忍着疼,内里的热散不出来,许是要发烧的。”
臻杰愠怒:“他倒是硬骨头的,难道还委屈不成?”
“儿子委屈不委屈,只怕皇上心里最清楚了。”悠儿挽了挽臂上的金缕披帛,说道,“臣妾不信您打儿子真的只为了那几首诗词!”
臻杰素知悠儿最理解自己的心思,但对于这件事的原因却很是不屑:“替朕查出来,是哪一个妃嫔或是宫女内监有那么大的胆子,竟敢算计两位皇子。”又握起悠儿温和道,“又要麻烦你,也不曾问问你是否愿意。”
悠儿满心安慰,笑着低语:“皇上不怪我,已经是大大的宽容了。孩子们在我眼皮子底下顽皮,这么久了臣妾竟没发现。再者……若真是有人算计项儿泓儿,那也是臣妾的失职。”
说后半句话时,悠儿的眸子里已划过一道冰冷。她知道选立东宫会带来怎样的风波,并非有儿子的女人才会耍手段,那些没有孩子的哪一个不想为以后的人生做谋算?更何况如今膝下有儿子的,个个都不会和阴谋沾边。那么那些连死后如何安排都算计好的大臣,自然要把手伸向别的人了。
试玉要烧三日满(五)
“怎么能怪你?若朕一早立下太子,也许就不会有这些无聊的事了。”臻杰笑道,“你和烟儿她们为朕培养了那么好的兄弟和儿子,朕一直都不知如何向你们表达感激,又怎么会因为孩子们顽皮就怪你们?”
悠儿欣然笑道:“您让臣妾为您分忧,就是对臣妾最大的感激了。至于立太子,臣妾和孩子们说了,也和他们的母亲说了……臣妾相信这些孩子和烟儿她们,至于那些奸佞小人,臣妾则相信皇上一定不会让他们伤害我们的孩子。”
臻杰将悠儿揽入怀,轻轻叹道:“愿一切如你我夫妻所想。十九年了,不论是逆贼造反、敌寇侵犯,还是天灾殃民,朕都不曾胆怯过,可这一次要立太子,朕竟觉得如此不安。不知当年父皇如何毅然决然地将皇位传给朕,难道他对江山没有一丝眷恋么?朕看着孩子们越来越优秀,就越来越惧怕自己老的那一天。这样的心态,不该是一个帝王应有的。悠儿……朕是不是太小气了?”
悠儿很认真地摇头,将脸伏在丈夫的肩头,低声道:“其实您是骄傲,您是骄傲孩子们都长大且个个都是人才。您不是怕自己会老,而是您希望能给孩子留下更稳固繁荣的国家,所以您才会紧张。皇上……对于帝王而言,说出这样的话实属不易,此刻仅仅是丈夫在对妻子说,好么?”
她顿了顿,又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臣妾不想左右孩子们的命运。如十年前您问臣妾所得到的答案一样,只要您选定了继承人,不论是谁臣妾都会站在您这一边。您只要为朝廷为江山考虑,其他的,臣妾愿意为您分担。”
“悠儿!”臻杰低呼一声,将脸埋进了妻子白皙的香颈。
涵心殿外,秋风飒飒,齐泰的小太监为他拿来风衣披上,乐呵呵道:“公公为何不在殿内伺候着?”
齐泰满脸欢喜,捋着被风吹乱的拂尘笑道:“你小子自然不会懂这个道理了。”正说着,见一个中小身材的绿袄宫女过来,朝齐泰福了身,笑着问:“齐公公安!主子要奴婢来问一问,说皇上今日选了去翠屏殿的,什么时候能移驾呢?”
齐泰阅历丰富,虽然并不待见这个宫女背后的主子,但他也从不会去得罪小人,只笑着道:“你且回去,这主子的事情哪有我们做奴才问的?皇上若去翠屏殿,一定有人先一步来通告你家主子准备。若不来,我也定派人早早要尚婕妤知道。”
那宫女岂敢再问,淡淡一笑应下,离了涵心殿回去禀报自家主子。
小太监凑上来道:“公公,听说尚婕妤殿里的宫女儿都比别家的横!”
齐泰不以为然,挥了拂尘打了那小子一下,不屑地笑道:“你进来这些年,见过横的没有?只是丹阳宫这些日子忙吧!”
“呵呵……小的明白了!”那小太监也会意,心下知道这尚婕妤若再不收敛,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此时坤宁宫里,白芷一步也不离开地守在真意屋子外,且明确表示若真意离开坤宁宫,皇后一定会重罚宫里所有的宫女内侍。于是真意再如何想去看杰项,为了这一屋子奴才的安生,还是忍下了。可素来怕痛的她听说杰项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心疼得不行,在自己屋子里又埋怨又嘀咕,时不时又发脾气和自己过不去,西林在她身旁都来不及伺候,将个小丫头折腾得半死。
“主子您歇会儿吧!回头热又上来了,皇后娘娘还是要怒的。”西林已没有力气再陪着公主折腾,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哀求起来。
“可以……你去,你这会儿就去找皇嫂,让她放我去看杰项!”真意没好气道,“叫你们去又不去,此刻我自己跟自己闹,又碍着你们什么了?”
公主的刁蛮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前几日好一些西林还暗自高兴,没想到今日为了这件事情又起来了。西林忍不住哭丧着脸道:“奴婢是不怕死的,可是您不想想。若皇上和皇后为了您再迁怒五殿下,这值得不?”
试玉要烧三日满(六)
真意正气在头上,听了这话蹲下来就抓着西林的胳膊怒道:“就是说这个,你说我去看看杰项能有什么事情?到底为什么不让我去看他?还要为了我迁怒!这都是哪门子的道理?”
西林终于被弄哭了,抹着眼泪道:“您折腾奴婢,有用吗?”
真意见她哭得伤心,方觉得愧疚,掏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眼泪,一壁静下来道:“好了我不烦你了,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没事的,白芷又守在门外,我还能插翅膀飞出去?就是有翅膀,也早被你们给绞了。”
西林诺诺地应了,抹着眼泪退了出去,在门外和白芷说了几句,一会儿便又安静了。
真意将自己的屋子环顾了几眼,跑到床上鼓捣了一会儿,继而一点一点往窗边挪去,片刻之后,寝室里就彻底安静了。
承乾宫里,太医宫女都已经撤走,只留杰项俯卧在床上。从小到现在,杰项什么都尽力做到最好,从来只有被长辈夸赞,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受过。今日这顿打,着实比他想象的更痛苦。
正昏昏沉沉睡着,背上被人轻推了一把。朦胧醒来杰项扭头去看,却是一脸难过的真意。那对漂亮的长眉扭曲着,抿着嘴唇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道:“我来看你了。”
杰项有了精神,苦笑道:“小姑姑,今日可被你害死了。”
“怪我做什么?你们自己不小心。”真意嘟囔着坐到杰项身边,又心疼地问,“很疼吧?”
“当然疼,我又不是铁打的!”杰项道,“这么晚了姑姑还来?你的病好了么?”
“我早好了!”真意下床在一旁绞了手巾来给杰项擦汗,心疼道,“看你一头的冷汗,一定疼死了,还管我生什么病?我告诉你,我是偷跑出来的。皇嫂不知为了什么死活不让我来看你,那个白芷跟个看门……”真意觉得之后的话很不雅也有些委屈白芷,改口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再偷跑回去,没人会发现的。”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拍着杰项的肩膀问:“喂!你说我害你挨打?我哪儿害你了?”
“今日那张纸上抄录的词,其实是姑姑的杰作啊!”杰项叹道,“若非怕父皇真的气坏了,我才不想认呢!这件事情和我和杰泓都没关系……自然,错还是我们先错的,才会叫人捏了这个把柄。”
“怎么是我的?”真意奇道。
“因是临摹,且父皇也只想着我和杰泓,自然看不出是谁的笔迹。我们常年在一起写字画画,我还会认不出姑姑的字迹么?”杰项叹道,“好在只打了我一个,若父皇恼了两个都打,杰泓也要受苦。我是哥哥,自然我挡在前面!”
“那杰宸他们呢?他还是长兄呢!他们今日却在宫外逍遥自在!”想到那叔侄几个在马场开心,真意就不甘心,“真后悔当初怎么没闹得他们偷看那些禁书也叫皇兄知道。”
杰项在真意面前总是没脾气的,而这个小姑姑也总有办法叫人不得不笑,他无奈地看着真意叹道:“姑姑就是姑姑!”
真意很义气地拍了拍杰项,“你干嘛不跟皇兄说明白那是我的东西?我不见得会赖你们!”
杰项笑道:“想着你怕疼啊……”
“真意!”沈烟的声音忽然从后头传来,方想说话的真意倏得转身过来,一脸感概地看着沈烟,低低唤了声“娘娘”。
沈烟过来问儿子好不好,见杰项脸色稍转些,方对真意道:“皇后娘娘要我问你一句,坤宁宫里跪了一地的奴才,你看如何办他们才好!”
真意本就心慌,如此更是委屈难耐,难过得想哭却硬将泪水忍下,赌气对沈烟道:“娘娘不必担心,我自己去回皇嫂的话。”说着冲着杰项道,“你好生养着,我不晓得还能不能来看你了。”说完扭头就走,那脸上的气势,吓得承乾宫的奴才都个个侍立一侧不敢说话。
“母妃是吓唬姑姑的么?”杰项并不相信嫡母真的会这么做。
果见沈烟笑道:“你何时见母后对你小姑姑红过脸?我问了,只是要我这样把她唬回去。”说罢坐到儿子身边,拿帕子拭他额头上的汗,温和道:“虽然不该念那些诗词,但母妃知道项儿不会在书房里胡闹。今日你认下来,不管是不想父皇恼怒还是不想泓儿也挨罚,都做得很对。先前你昏睡时母后她来看过你,她要我告诉你,绝不要你白挨这顿打。且说你和泓儿不一样,所以对泓儿说的那些话她不必再对你说,要你自己想想便都有了。项儿……从小母妃都不曾为你操心,往后你也不会让母妃操心,是不是?”
杰项知道在养母心里自己与她亲生的一般无二,沈烟如何对待女儿就如何对待自己,当年宫里流传关于班惠妃不详的谣言时,也是沈烟在皇后面前提出要惩办那些无聊之徒,最后仁贵妃帮着将流言蜚语压了下去。这是温柔如水的养母第一次发怒发狠,却全是为了保护自己。
“儿子明白!”杰项认真道,“今日的事情儿子一点也不怨父皇,相信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即便之后不了了之,也是儿臣有错在先,受罚也是应该的。此次让您担心,是儿子不孝,往后断不会再发生。”
沈烟的笑温和得叫人安心,轻抚儿子的面颊,颔首道:“母妃信你,父皇和母后都信你。”
杰项释然,与母亲又说了几句话,便被要求睡下。却因疼痛又一时无法入眠,杰项便将这几日的事情前后理了理,莫名地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救下的福好月,仿佛记得她好像也挨了打,虽不是怜香惜玉,但以己度人,也着实替那丫头担心。
琥珀(一)
真意回到坤宁宫时,并没有见到皇贵妃口中所说的场景,宫女内侍只是各司其职,或忙碌或安静地侍立。这才发现,自己上了皇嫂的当了。
被白芷带到悠儿面前,自己还未开口便听皇嫂道:“下回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走出去,爬窗户!传出去,这是堂堂一个公主该做的事情么?你在王府里爬不爬的?回头我问问臻昕才行。”
真意见悠儿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是眼眉间堆着温和的笑容,心情很好,遂也不敢发脾气,乖巧地腻上去笑道:“别告诉他……求求皇嫂了。我以后定不爬窗,您千万别叫他知道。”
悠儿捏了捏真意的脸,“以后长记性才好!对了,明日送你到央德姑姑那儿去住几日,陪陪你四姐姐和慈悫母妃。”
“明儿就走?”真意先是兴奋,随即又犹豫起来,“可是我放心不下杰项,那小子从没那么惨过,真可怜。”
“什么那小子?”悠儿嗔道,“哪儿学来的说话腔调?”
“可是……意儿真的不放心他,我在宫里好歹还能和他讲讲话。”真意虽然很想出宫去,可为了杰项,还是愿意牺牲的,“要不等他好了我再出去。”
“你不放心什么?怕皇嫂不让他吃喝还是不给他请太医?小小年纪在想些什么?”悠儿说着却将真意的手握起,轻轻为她套上一串琥珀,色泽比原先那串更深一些,一样的玲珑剔透,亦是极佳上品。
“这是给我的?”真意奇怪地看着腕上的链子。
悠儿笑道:“是啊!若是有人问你那天遇到了谁,你自然不能实话实说。皇兄要我告诉你,若有人问你,你就要他来问皇兄,就说是皇兄这样嘱咐你,你不能抗旨。”
真意应了,又问:“那为什么要给我一串新的琥珀?”
悠儿不能告诉真意原先那串琥珀其实是从闻人渊手上拿来的,她也不能笃定闻人渊会不会对杰项以外的人再提起这件事情,所以她必须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遂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有人知道了其中的事情呢?倘若问起你什么琥珀的事情,你就大大方方地拿这串琥珀给他们看!”
真意会意,笑道:“本来好可惜带不了那一串,如今这条链子也能让我过过干瘾。”
悠儿喜欢真意的一点即通,叮嘱了几句便要唤了白芷来预备热水为公主盥洗。
真意却又神秘地对悠儿道:“皇嫂,今儿的事情蹊跷的很。杰项说那张抄写了词句的纸,原本是我的。我素来把这些东西藏在自己的屋子里从不拿出去,又怎么跑到上书房里去了?”
悠儿眉头一皱,将白芷又打发下去,要真意将事情细细地告诉自己。
窗外,月色如洗,月光所到之处明亮而美丽。可那些仍旧躲在暗处的阴谋诡计,却是洁净的月光所无能为力。于是,除了人本身,谁也无法将它们湮灭。
翌日,京城狂风大作,缘亦担心骑马不安全要臻昕坐轿子上朝。奈何臻昕乐意骑马,她见扭不过,只得千叮万嘱,又多派了几名随侍跟在臻昕后面,并带着宝清好月一直送到门外。
臻昕带人走了几步,又在寂静无人的永安街上看到一架马车,不由得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只是与上一次不同,马车从身边驶过时,他心里没有出现那种微妙的感觉。使得臻昕对那天早晨所遇马车的好奇更浓,一并也想起了真意在路上遇到的人,还有……闻人渊说的那串琥珀。
“意儿有琥珀饰物么?我并没瞧见过。那丫头究竟遇到谁了?”
一边想着已骑马过了两条街,突然见定山公爵府的大门匆忙打开,韩柔竟直接骑着马从里头出来,继而直奔西边去,匆忙间都不曾看到臻昕一行。
“去问问怎么了。”臻昕心下担心,遂吩咐身旁的随侍。
随侍领命上前询问了定山府的仆役,回来对臻昕道:“说是大风刮塌了马场的一间马房,好多匹马受伤,且有几匹马受惊逃走了。”
臻昕眉头紧皱,念韩柔一个弱女子要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身为朋友自己完全有义务帮忙。可是早朝在即,若耽误了又要如何向皇兄交代?
“你们都不必跟着我了,即刻去西郊马场帮助韩场主,不管有什么事情,王府能帮忙的必须尽力,我下朝后即刻就过去。”臻昕最终理智地选择了上朝,他不希望自己的一时冲动,反害了韩柔。
众随侍领命,一个个拍马往韩柔离开的方向去。
这一日的大风,直到过了午饭时分才渐渐平息,于是真意也等到下午才得皇嫂的“赦令”被送出宫来。真意本想出了重华门就自己先去逛逛,偏巧嫂子姐姐都了解她,早有马车在宫门外等候,任是哪儿也去不了。
真意本有些失意,可见到来接自己的竟是四姐夫,又喜出望外,极乖巧地跟着他上了车,一路上天南地北地问了舒尔好些话,完全忘记了自己本要闲逛的心思。
舒尔亦极有耐心,一一回答着真意的提问。他承认有那么一刻是恍惚的,仿佛以为自己在和茜宇说话。但他很明白,马车里坐着的是茜宇的女儿、妻子的妹妹。
抵达公主府后,真意得到了盛情款待。看着姐姐姐夫伉俪情深和和美美的模样,自己似乎也跟着幸福起来,又见希爰如掌上明珠般被长辈宠爱,不得不感叹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多么的美好。可是自己从出生起,就不曾体会过。
接着,因真意出宫,傅王府派人送来东西,若晴派人来问候,就连缘亦也赶着坐了轿子过来,惹得央德和慈悫笑道:“难不成我们要苛待丫头?我这里又缺什么呢?”
真意方在心里叹了一声:“其实我何尝又不幸福呢?”
此时众人正围坐在院子里说笑,谈起今天上午呼啸了半日的大风,缘亦道:“就为了这场大风,王爷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哥哥去哪儿了?”真意奇道。
“这场大风里西郊马场遭了灾,一个上午我们王府派出好些人去帮忙,说是王爷的意思。”缘亦端着一碗茶道,“此刻你哥哥也在马场,听说下了朝就过去了,还不晓得午饭吃没吃呢!”
众人都笑缘亦是操心的命,真意却在一旁算计着自己也出去逛一圈,忽然想起那个马场的场主正是韩柔,不由得甜甜一笑,为哥哥感到几分的高兴。
琥珀(二)
上午还是狂风四起漫天尘土,午后风一停,竟云开雾散天气清朗起来。明媚的阳光晒在地面上,却使遭灾后马场的颓废更显得突兀。
“受惊逃跑未能追回的马有三匹,被压伤的马共六匹,死了一匹马,如今东三马房里完好无损的马匹只有两匹了。”马场的账房师傅捧着册子蹙眉道,“损失的加上赔偿的,起码要二、三万两银子。”
韩柔神色镇定,将册子接过来看马匹的拥有者分别是谁。
臻昕立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知道东三马房里都是客人寄养的马匹,所以这一次韩柔不仅自己损失了,还要对外做出赔偿。
“我们有多少现银和银票?”韩柔问。
师傅道:“赔偿可能还不够。大小姐你知道的,前些日子买西域马花了不少银子。可是这几天才卖出去四匹马,手头周转的钱根本不够。如果……如果那些马主人能让我们用马抵钱,也许还能熬得过去。”
韩柔思忖道:“府里也没有那么多现银,这样吧,我一家一家登门拜访,看看能否以马抵钱,或者拖一拖赔偿。你这里有多少钱,先全部用来作赔,能尽一家是一家。那些找不回来的马,再尽力去寻一寻,或者它们自己还能回来。”
那师傅听了下去安排,韩柔则立在坍塌的马房前,负手叹道:“是我疏忽了。”
臻昕没有作声,他很想帮忙,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见韩柔转身来笑道:“让王爷笑话了,堂堂定山公爵府,却连几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看似我将马场经营得红红火火,却是外强中干……”
“年头你扩建马场花了很多钱,这些我们都知道的。”臻昕道,“而今连外邦世子都知道我们京城西郊马场的美名,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我们”二字让韩柔心中一动,脸上无端飘起红晕,别过头去笑道,“并非妄自菲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起码眼下我就是拿不出钱来……不过我会尽力的,希望马场能顺利渡过这一个难关。”
“如果……”臻昕本想说他可以拿出银子来帮韩柔,可竟难以启口,仿佛觉得这样会伤害了她,于是只道,“如果需要我帮助,你尽管开口。”
韩柔回首嫣然一笑,“是要王爷帮忙。方才我看了一下,受损失的马主人家有户部尚书顾府,骁骑参领周府,其他几家均是富家商户,其中顾尚书府上损失最大,王爷以为先还官吏好,还是先还富家平民好?”
臻昕笑道:“自然先还老百姓,顾府、周府与韩府同朝为官,想来能多体谅一些。”
韩柔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赔了那几家,当真是赔不了顾尚书了。而且他家的马并不是从我这里买的,不晓得能不能用我的马来抵钱。”
臻昕没有作声,只是不久后又陪同韩柔一起去料理受伤受惊吓的马,直到日落时分才与韩柔道别。
皇宫内,悠儿看过杰项后正与沈烟、钱韵芯坐着说话,钱韵芯埋怨翠屏殿尚氏一日里传了三次太医的事情,又因她近日得宠,而恨得咬牙:“皇上何时喜欢起这种妖媚的人了?”
悠儿道:“这话也是你该说的?”又问:“她病了么?”
“哪里肯病,病了还如何侍驾?只是装娇柔罢了!”钱韵芯道,“这么多年,竟让她这样一个人浮上来了。”
“我听说她各个宫里跑得很殷情,虽然有些恃宠而骄,但人缘还不错。”悠儿道,“你找人查一下,她那儿的宫女内侍都爱往哪些地方跑?”
钱韵芯察觉出其中的意味,问道:“难道翠屏殿有什么不干净的事情惹您怀疑了?”
“不是不干净,是怕有人把脑经动到我们儿子身上了。”悠儿道,“难不成以为我们几个都是傻子吧!”
沈烟亦开口冷声道:“最可恶就是伤害孩子。”钱韵芯即刻会意,满口答应下来。
此时白芷进来,将西郊马场受损一事细细说了,提到臻昕在那里帮了一日的忙,就听钱韵芯笑道:“看来娘娘不必发愁,人家心里早有人了,只是来不及说吧!”
悠儿自然满意,说道:“且看这孩子如何渡过这一关,毕竟将来是要做王府当家人的,里里外外哪一件不是事情。”可却又对白芷道,“找机会把那日我留下韩小姐的事情传出去,让外头的人都知道。”
沈烟笑道:“娘娘也不曾这么疼自己的儿媳妇,这件事情传出去,还有人敢计较什么?”
悠儿一愣,遂笑道:“我自己也竟没察觉,原来早打心里喜欢那孩子了。”
三人俱笑,仿佛臻昕的好事就在眼前,闲话片刻,不觉时日已晚。
央德公主府里,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真意被众人围了半日,终于有机会借口带希爰消食,仅两人到了后院来散步。
实则她心里打的主意,从下午就盘算开了。只见她问希爰:“逛过京城了没?”
希爰年纪还小,对小姨又敬又喜欢,摇头道:“这些日子好多客人来往,爹爹答应带我去的,可总是没有机会。”
真意很温柔地笑道:“那小姨带希爰去好不好?”
“爹娘去吗?”希爰问。
“当然不去啦,就小姨带你去。京城的晚市可热闹了,我们今天就在家里附近逛逛,等以后你爹爹和娘亲都去,我们再到最热闹的地方去。”真意的语气,似乎已容不得希爰回绝。
琥珀(三)
“就我和小姨两个?”希爰天真地看着真意。
真意则认真地点头,“就我们两个。”
“那……咱走吧!”希爰睁着一双像极母亲的大眼睛,丝毫不觉得这样不与父母报备就跟着也大不到哪儿去的小姨出门是错误的。
这让真意喜出望外,搂着希爰就亲了一口。不知这差了一辈的两个小姑娘是如何从后院消失的,但是半个时辰后整个央德公主府都沸腾了。
京城的晚市极其热闹,真意说是随便逛逛,其实一带就把希爰带到了最热闹的街市。今日她自己长了个心眼,一早就把钱藏在了腰里,不然囊中羞涩光看不买是很痛苦的。
希爰只是觉得满大街漂亮的灯笼把黑夜照得犹如白昼很是新鲜,金海除了年节集会很少有这样的热闹,且一旦热闹了,娘亲又不让自己出门。且又有小姨时不时买些好吃的,于是她根本没注意自己出来多久走了多远,只知道乐颠颠地跟在真意的身后。
姨甥俩沿着街市一路逛过去,待到一座装潢极其富丽香艳的屋宇前,希爰指着匾额上的“天香楼”三个字问真意,“这座房子真好看,是吃饭的地方吗?”
真意脸色绯红,拉着希爰就要走,“别看别看,那是坏人才去的地方。”
“坏人才去的?”希爰难以想象这座挂满了红灯笼的大房子,会是坏人才去的地方。
真意见希爰还好奇地盯着那儿,伸手别过她的脑袋虎着脸道:“叫你别看了!这么不听话以后小姨不带你出来玩了。”说着却听一阵争吵声传来,抬眼看去,一个紫袍男子正死命摆脱着几个打扮得妖艳妩媚,深秋季节仍露胳膊露腰的女子。
“这位爷害什么臊,来都来了,也不坐下喝杯酒。”
“是啊……天那么冷,让奴家为您暖暖身子。”
那紫袍男子挣脱开女子的手,严肃道:“我要走了。”
“走什么呀?哪有来了我天香楼不过夜的爷?您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一个红衫女子说着就勾搭上来,一壁掩着嘴嗤嗤地笑着。
“别看!”真意伸手蒙起希爰的眼睛,自己却还看着那个男子。
“我问你,天香楼不是饭庄么?为何是这样一个花街柳巷所在?”紫袍男子从腰里拿出一把象牙折扇,企图当防身武器般指着面前的女子,终于与她们隔开了一些距离。
“饭庄?哦……您说的那是添香阁,可不是咱们的天香楼哟!”另一个身穿黄纱的女子一把夺过男子手里的象牙折扇,翻转与手中赏看,嘴里啧啧道:“折扇子值好多钱,爷……您可真是奴家的贵人哟!今儿若不花些银子,对不起您这把折扇啊!”
不料男子一个反手将折扇抢回,顺势将该黄纱女子撂倒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帕子将扇子擦了两遍,又把那帕子惯在地上,怒道:“姑娘自重!”
此时里头出来几个胡子拉扎吃了酒正脸红的壮汉,几个姑娘扶起黄纱女子就躲到他们的身后,迭声道:“胡爷,这个男人玩了姑娘不给钱,还动粗!”
这明明就是信口雌黄,可那为首的汉子就是相信了,撩起袖子朝男子挥了挥拳头,“怎么?要么留下银子,要么留下命!我还不信有人敢来天香楼撒野,也不问问天香楼是哪家开的。”
“素闻京城吏治有方,没想到还是有你们这群人渣!”紫袍男子将手里的象牙折扇挡在胸前,真意见到他垂于身后的左手已握起了拳头,面对四五个壮汉竟毫不畏惧。
“长得倒是玉树临风比四姐夫还帅气,可人家的胳膊都比你的小腿粗,逞什么能!”真意叹道,“这个世界原来还有比我更能逞强的!”
琥珀(四)
“白天这京城是衙门管,到了夜里可就是我胡爷管了!你也不问问,里头现在包了天香楼花魁的,正是哪位爷!”那汉子挥着拳头道,“玩儿了姑娘不给钱,你倒试试看?”
“我没有钱给你!我倒想试试看你预备如何!”男子分毫不让。
汉子勃然大怒,挥着拳头就要上来,却见两个弱小的身影倏得从眼前闪过,其中一个拉着紫袍男人就往人群外跑,还没回过神来,竟已跑出去半条街了。
“哥几个,给我追!”那汉子刚吼了一声,却被一个女子拦住搂着他的脖子娇声道,“他没碰谁,不过姐妹几个想骗个傻子罢了。今儿晚上别闹大了,顾老爷在里头呢!”
“的确,别为了个傻子扰了顾爷兴致!”那汉子应了,挥手驱散看热闹的人,又搂着姑娘招呼几个兄弟进门去。
这一边,真意拉着希爰和那紫袍男子一阵猛跑,直跑出了热闹的街市,才听到希爰喊着:“小姨,我跑不动了!”于是慌忙回头看了确定没人追赶,方停了下来。可是双手一边抓着希爰,一边抓着男子,竟忘记了要放开。
“姑娘……你能先放开我吗?”紫袍男子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
正大口喘气的真意忽然醒过来,连忙放开男子立到希爰一边将她护在怀里,开口就对男子凶道:“你是傻子呀!他们那么多人,你打得过吗?”
男子借着月色和街上有些昏暗的灯光看着真意,仿佛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见这个女孩子开口就训人,也不禁愣住了。其实那样的汉子,就是来十个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好了!你走吧!”真意大大喘了口气,低头问外甥女,“还走得动么?”
希爰又兴奋又害怕,却骄傲地点头道:“还能走!”
“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紫袍男子很好奇地问了一句,他想不到竟还能碰上这样侠义的女孩子,而且,她生得这么美丽,白皙的肌肤在夜色里仿佛能放光。
真意却没有淑女的模样,气呼呼道:“我的话你没听懂吗?哎……要是我不救你,他们还不把你打成肉泥?再说了,你以为你给了银子就完了吗?有些坏人说话是不能信的。一看就知道是书呆子,只以为世界上都是好人圣人。我说啊……以后出门问清楚了地方,别到处乱撞,这个世界好人是多,可也有坏人啊,不然……像我这样的好人不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吗?”
男子愣愣地看着真意,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这个女子实在太有趣了,帝都果然是帝都,连一个小姑娘都那么有意思,而且她竟然还是身旁那个小孩子的姨妈。
“你还有要问的吗?”真意又道。
紫袍男子将象牙折扇插入腰际,双手负于身后道:“没什么想问的了,只是想提醒姑娘,往后不要那么冲动,万一你我不能像现在这样逃出来,你不是把自己也卷进去了吗?那到时候,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受罪,又有什么意义?”
“你说什么?”真意怒了,这分明就是好坏不分,忘恩负义嘛!
“我是说,女孩子还是先学着保护好自己,不要……”男子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石子砸了,他吃痛伸手去捂,手上染了一些殷红。
“书呆子!”真意抛完石头拍着手骂了一句,对希爰道,“我们白救这个呆子了,咱们走!”说完就拉着希爰从男子身边闪过。
那一瞬,有一股熟悉的香味传入鼻息,男子的记忆被忽然唤醒,他极其吃惊地看着带了希爰离开的真意,且不由自主地就跟了上去,但只是远远的跟着,仿佛是怕她们遇到什么危险想要保护可又不敢接近一般。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姨甥俩才走了没多久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尚未赶上前听清楚都说了什么,就看到两个女孩子被塞入了紧跟而上的轿子。
男子近了几步看到护着轿子的人手上所提的灯笼上写着“昕王府”三字,于是停下脚步不再向前,嘴角却扬起极轻的一笑,“原来是她!”
琥珀(五)
央德公主府里,一大一小两个丫头被找回来时已近亥正,希爰已有些犯迷糊要睡,可一入厅堂就被母亲一声怒喝给吓醒了。
“真希爰你给我过来!谁借给你的胆子?出门时你怎么答应我的?”若珣怒视着一脸迷糊又委屈的女儿,她无法想象如果女儿出事她将如何伤心难过。
此时厅堂里站了一屋子的人,慈悫、央德、缘亦,还有从外面回来的舒尔和臻昕,眼见若珣发怒,也没有人上来劝说,今日这两个丫头的确胆子太大了,若是男孩子跑出去也就罢了。
“爹爹!”希爰见外婆和姑婆都不帮自己,知道定逃不过母亲的责罚,连忙过来抱着舒尔的腿娇滴滴道,“爰儿往后不敢了,你叫娘别罚我!小姨是长辈,爰儿以为跟着小姨出门没事的。”
这话却说得央德和慈悫笑了,不由对若珣道:“这丫头倒聪明的,知道真意是长辈,如此也算是个道理。她哪里知道她的小姨也还是个孩子呢!”
真意心中暗怨这个小希爰竟比自己还鬼,一句话就把责任都推给自己了,奈何此刻哥哥一言不发像座雕塑一样立在身边,她很怕自己一开口他就会一巴掌拍过来。于是笃定了长辈们不问话她就不答。其实她今日真的没打算带希爰出去那么久,谁想到两人越逛越兴奋就忘了时间。不对……还为了那个书呆子浪费了时间。
“我们今天还救了一个人呢!”希爰忽然很骄傲地对父亲道,“我们不是出去瞎玩的。”
若珣闻言更是气得瞪大了眼睛,几步上来就要捉了女儿去,舒尔却早已把女儿一把抱起靠在肩上,继而对若珣绽出温暖的笑容:“别气了,孩子要睡,要教训的话明日也不迟。时候不早,母妃和姑姑也要休息了。”
若珣见希爰吓得不敢抬头,且已软绵绵晃头晃脑地思睡,心里又心疼起来,遂从丈夫手里将女儿抱过来轻轻拧了一下耳朵,便转手交给了母亲让她带进去睡,转身对臻昕道:“你也早些回去吧!她们回来了就好,缘亦也跟着折腾了那么久该休息了。哎……幸好没惊动傅王府和皇宫,我就知道你能找到她们的。”
臻昕盯了一眼真意,对姐姐道:“那今晚我把真意带回去,明日再送来便好。”
若珣闻言看着真意,这丫头眼里写满了恳求,仿佛极其不愿意跟哥哥走,原来听说这小丫头独怕同胞哥哥一个人,竟是真的。
“你带回去吧!”若珣取舍了一刻,笑道,“我管不了她!”
“四姐姐!”真意急得上来挽着若珣,恳求道,“都知道我是来姑姑这里住的,要是第一天就被抓……不,就回王府去的话,别人还以为姑姑和四姐姐不待见我呢!”
臻昕刚想开口喝止真意的强词夺理,忽然在妹妹的左手腕上看到一串琥珀,虽然这串饰物是陌生的,可再看妹妹那张像极母亲的脸,从前母后时常摩挲右腕上那串琥珀的情景就跃然眼前,仿佛那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可却已经那么的遥远。
而分明答应了母后要好好照顾妹妹,但眼下自己似乎根本没能实现这个承诺。
“那姑姑若不嫌麻烦,我和缘亦今日都住在这里吧!”臻昕忽然开口,反让旁人都愣住了。
央德笑道:“怎么能嫌麻烦,房间都是现有的。我也想那么晚了,你们还是别走了。”说着吩咐侍女去收拾两间屋子出来。
真意奇怪地看着哥哥,却见他朝自己伸手,“意儿,我们到院子里去,我有话对你讲!”
若珣看着臻昕眸中的眼神,体会着他此刻的心情,竟微微有些心疼,于是低声哄着真意道:“去吧,四姐姐在呢!”
真意诺诺地点了点头,亦怯怯地伸出手,慢吞吞跟着哥哥离开了厅堂。
舒尔再待几位长辈离开,才过来揽着若珣道:“别生气了,也怪我们没工夫带女儿出去玩!明日天气若好,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走走,不白要爰儿跟我们来京城,也不白要真意出宫一趟。”
若珣心中温暖,依偎着舒尔点头答应了,却又问了一句:“你猜昕儿会对真意说什么?”
舒尔挽着妻子回房,路上笑道:“不管说什么,他是个好兄长!”
琥珀(六)
更深露重,院子里秋风一吹,能叫人冷得浑身微颤,臻昕却一路把妹妹带到了亭宇里,径自坐在栏榻上。
真意是才退了烧的身体,方才又在外头疯跑,此刻又累又冷哪里还有什么脾气,于是不等哥哥开口,就伸出手去轻轻拽了他的衣袂,娇声道:“你别生气,我往后一定不敢了。别生气了好么?”
臻昕抬眼看妹妹,见她脸色有些泛白,连忙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妹妹的身上又把她揽在身边坐下,“很冷吗?”
“唔!”真意靠着哥哥,低声呢喃,“你不骂我呀?”
“骂你有用么?”臻昕道,“如果骂你有用还会出今天的事情?我还想,你今天要是在姑姑这里太太平平过一天,才叫人奇怪的。”
真意憨憨笑道:“人家有那么糟糕吗?”抬眼见哥哥瞪着自己,又笑着贴上他问,“你真的不骂我也不罚我?那就此过了,以后可不能旧账重提啊!”
“得寸进尺!”臻昕在真意的额头上重重扣了一记,“那晚你答应我的话,怎么不记着。”
哥哥的身体很温暖,且他竟没有板着脸训人,更让真意觉得温暖,使劲黏在哥哥身上,娇滴滴道:“人家记着的,就是忍不住会忘记一下!”
“是啊……你不忘记反不正常了。”臻昕无奈叹了一声,见真意一脸的安逸,神情与方才已不相同,自己也释然。其实每次训她骂她,自己又何尝不愁?正如皇嫂说的,这丫头什么都懂,根本不需要旁人来提醒。
“哥,你要和我说什么?”真意有些困倦,喃喃道,“我困了。”
臻昕低声一笑,道,“哥哥给意儿娶个嫂子好不好?”
真意倏得坐起身来,满脸鬼笑看着兄长,扬着下巴道:“什么叫给我娶个嫂子呀,那不是你的妻子呀!”
“跟你说正经的!”臻昕气结,捏着妹妹的脸蛋道,“还怨我总不和你说话。”
真意转了甜甜的笑,凑上来低声问:“哥哥是喜欢那个韩小姐么?”
臻昕闻言竟尴尬地脸红,奇道:“鬼精灵,胡说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嘛!”真意笑道,“皇嫂也喜欢呐!不然那天为什么独独留下韩小姐?哥……原来你一直拒绝皇嫂为你指婚,就是因为喜欢韩小姐?你真有眼光,韩小姐真真是个绝色美人,人又好,笑起来甜甜的暖暖的……”
臻昕拍了妹妹的额头骂道:“哪里来一车子的话?尽胡说,你又什么时候见过她了?”
真意揉着额头,鼓着嘴却没有回答,她不想提起那晚那个顾小姐刻薄的话,可想起来心里又酸酸的,遂靠着臻昕道:“就是见过了……总之她是个好女孩。我喜欢她来做我的嫂子,像皇嫂那样好。”
臻昕忽然记起那晚把真意从福园抱回来后,西林被带到皇嫂面前说的话,才想起是那晚韩柔被顾尚书家的小姐骂“有人生没人养……”,当时意儿就在旁边。
垂首看妹妹略带委屈的模样,心中不禁为这两个女孩子心疼,遂哄着真意道:“那晚你们见过面是吧!那件事情西林告诉皇嫂时哥也听见了,那晚你本来心情就不好,哥哥不该训你的。”
“没事……我才不理那种人呢!”真意嘴上要强,心里却酸酸的又暖暖的。
“你真的喜欢那个韩小姐?”臻昕问。
真意抬头来看哥哥,笑着点了点头,“缘亦说今天你一直都在马场帮她料理,哥哥自己也很喜欢对不对?其实哥哥真的喜欢谁,你又何须顾及我们喜不喜欢?”
“人小鬼大!”臻昕的脸上挂着笑容,轻抚了妹妹的脸颊,“这两日她那里很忙,等过了这一阵,哥哥带你去西郊马场看看!”
真意当然欢喜,伸手捧着哥哥的脸笑道:“往后你有了嫂子,可不许不理我!不然她再好我也要欺负她。”
“傻……”臻昕方握起妹妹的手想说话,却摸到了真意手腕上的链子,不禁转了话道:“也是……母后在你这个岁数,已经是父皇的妃子了。”遂握着真意的手问,“这个很漂亮,没见你戴过!哪里来的?”
“一个长辈给的!”真意答得很顺,一边说着直觉得困意袭来,便又靠在了哥哥的身上,只喃喃道:“很漂亮的琥珀呀……哥,端靖母妃讲父皇也喜欢琥珀。是不是……”
“不记得了,最后一次见到父皇,我那时候只有三岁!”臻昕的记忆里,父亲只有画像上的那个模样,他几乎搜索不出任何有关父亲的回忆,那段时光实在太遥远,可是他记得很清楚,母后爱父皇,爱得那么深刻。
“其实……母后也喜欢琥珀。”臻昕低声道,“那天听闻人世子说他捡到你的琥珀……我还以为……”臻昕低头去看,真意竟倚着自己睡着了。
于是将妹妹打横抱起,看着她睡得安逸的脸,兀自道:“何必让你也跟着难过!只要你快乐、幸福……就好!”
冤家路很窄(一)
黑甜一觉,真意睡得极安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哥哥抱回去的,只记得睁开眼,已经在床上躺着,而那个素来宠爱自己的缘亦正笑盈盈坐在褥子上轻轻拂开自己的软发。
“我的公主睡醒了?”缘亦的声音温和如水,如看着珍宝一样看着真意。
真意甜甜地一笑,嗯了一声,又问:“我怎么在床上了?哥哥抱我回来的?”
“王爷和你在院子里说话,没多久就抱着你回来了。你们说什么了?王爷脸上还挂着笑呢!”缘亦说着已扶起真意,从屏风处拿来衣裳给她穿上。
真意伸着胳膊笑道:“缘亦你别声张,我就告诉你。”
“什么事情那么神秘?”扶真意下床,有侍女拿来热水手巾等,缘亦一并要她们退下,自己亲手来照顾真意。
“我告诉你啊……”真意凑在缘亦的耳边低语了几声。
缘亦手里握着手巾惊喜道:“公主不骗我?”
“骗你做什么?”真意笑着自己挽起了袖子。
“如此才叫人安心呢!不然如皇后娘娘说的,外人可就要看笑话了。”
真意见缘亦喜笑颜开,却跟着叮嘱了一句,“哥哥害臊呢,你别问他,不然他恼了就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两个呀都是小祖宗,要供着才行。”缘亦笑着将水杯青盐递给真意漱口,又绞了帕子给她擦脸。
“我真的很孩子气吗?”真意嘟囔着问,“你们不嫌我烦?”
缘亦笑道:“太后当年在你这个年龄,虽已是先帝爷的妃嫔,但其实也挺孩子气的,何况我们公主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呢!”
“真的?”真意笑道,“可是哥哥老念叨说:‘母后怎样怎样,你又怎样怎样。’”
“那还不是盼我们公主好?”缘亦说着拿柔软的巾子擦真意的手,见到真意左手腕上那串琥珀,不禁笑道:“公主什么时候带起琥珀来了?如此更像你的母后了,她也喜欢琥珀。当年从燕城回来后,腕上的琥珀不曾离过手。我记得……那串琥珀也跟着殓入棺木去了。”说着鼻尖酸楚,不禁自责,“瞧我说些什么话,没得召自己不高兴。”
真意脸上的笑容也淡了,静静地问了一句:“母后她也喜欢琥珀?那父皇呢?”
缘亦没有察觉其中的微妙,只答:“先帝爷喜不喜欢琥珀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的母后很喜欢。”抬头见真意怔怔的,遂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真意笑着敷衍过去,可心里却怪怪的,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许缘亦不像端靖母妃那样熟悉父皇,所以不知道父皇也爱琥珀,也许母后本身就是爱琥珀的,但自己那一日并没有问端靖母妃。
可是……为什么那个妇人也爱琥珀?难道爱父皇的人,都爱琥珀么?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拿国和公主的妆奁来给你梳头。”缘亦说着离去,只留下坐在梳妆镜前的真意。
看着镜中自己的脸蛋,大家都说这就是母后的模样,很像吗?像得能让所有人都想起母后么?
她抬手看着腕子上的琥珀,兀自喃喃:“缘亦说带着琥珀就更像母后了……”莫名的眼圈骤红,真意咬了咬嘴唇,将手腕上的琥珀摘下收入了自己带出宫的行囊里,换了绿幽晶链子套在了手上。
此时希爰乐颠颠跑了进来,拥着真意笑道:“小姨小姨,爹爹和娘都不怪我们,只要我们往后不再皮就好。今天太阳好,爹爹要带我们去逛京城,中午逛到城外野炊放风筝。我只在春天放过风筝,原来秋天也可以呀!”
“傻孩子,你爱放风筝,一年四季都可以啊!”真意将所有的心思藏了起来,点了点希爰的鼻头笑道,“对啦,昨晚你怎么把事情都怪在小姨身上?往后我定不带你出去玩了。”
希爰嘟着嘴道:“昨儿我看外婆姑婆疼小姨比疼我还多,所以我想要是小姨犯错的话,大家一定不会责怪的。”
“是吗?”真意淡淡地一笑,心里似乎沉了一沉,随即又笑道,“好啦好啦,等小姨换了衣裳梳好头,我们就出发。”此时缘亦也进来,便忙着给真意做新妆,希爰乐呵呵围在一边,看似欢乐的气氛里却隐藏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皇室之中,一天的生活也开始了。自中秋节后,翠屏殿尚婕妤受宠颇多,今日又蒙圣恩升了嫔位,虽然还未下旨册封载入玉牒,但人前人后大家已喊起了尚嫔娘娘,让尚氏好不得意。
尚婕妤闺名秋芳,家族并无鸿儒将士,仅一介富贾平民出身,尚老爷晚年花钱捐了一个小京官,尚秋芳是她的次女,也因此列入选秀之列,于乾熙十四年入宫。实则也在宫里熬了五个年头,到了今年夏天才忽然得到了圣宠。
尚氏一门本无可圈可点之处,但尚秋芳的母亲顾氏却是户部尚书顾伟江同父异母的妹妹,当年顾尚两家如何联姻已无从追溯,但如今朝野皆知,户部尚书的外甥女是宫里正受宠的尚婕妤。
此时坤宁宫里沈烟与钱韵芯正陪着悠儿喝茶,这些年皇后依然不习惯每日接受妃嫔的晨昏定省,但时常会邀请皇贵妃与仁贵妃喝茶,偶尔宜妃、孙昭仪、徐淑媛等几位体面高贵的妃嫔也会在侧。
“这宫里的茶,还有谁能比过仁贵妃的,当年端靖太妃也最爱喝你烹的茶。”悠儿端着一小杯香茗,极其享受着茶香的滋润。
钱韵芯却冷笑道:“端靖太妃喜欢,可她却离皇宫远远的,这么一走就是十几年也不说想我的。皇上以前也喜欢……可如今人家只爱喝狐媚女人奉的酒水,哪里还记得一杯香茶提神醒脑呢!”
悠儿嗔道:“你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说话还如此没有遮拦,叫孩子们听见了像什么样子?我这几日还恼真意说话没规矩,想着她都是哪里学来的。”
钱韵芯却不以为然,恨道:“孙昭仪生了小皇子也没见皇上松口晋个侧妃,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凭什么越到嫔位去?娘娘就这么看着皇上宠幸她,难道我们和皇上十几二十年的情分,都不算了?”
“妹妹!”沈烟出言道,“这样的话大不敬,往后不要再说了。尚婕妤有她的福气,又岂能你我来阻拦?只是有福气未必能承受,她能不能走得更远,你又如何知道?不要此刻就先急躁起来,自己先失了仪态。”
钱韵芯不屑道:“她虽然年轻,可论容貌论、才情、德行、人品,她比得过姐姐你和娘娘么?几位昭仪淑媛贵嫔,哪一个又不比她好!皇上究竟为什么……”
“仁贵妃!”悠儿终于开口了,“如此聒噪只会叫人笑话,你且查我昨日说的那些就好。正如皇贵妃说的,有福气未必能承受,且看她的造化了。如今她还算识大体懂本分,你何必咄咄逼人?前两年孙昭仪蒙圣恩,也不曾见你这样。”
钱韵芯正色道:“就是叫娘娘说中了,臣妾不知为什么,一看见她就从骨子里不喜欢。她如何能和孙昭仪比?一个若是荷塘里的莲花,那她就是……”
“娘娘比什么呀,那莲花可是皇贵妃娘娘独有的,别人可不敢比!”白芷笑着来添点心,一壁道,“主子,全喜说尚婕妤在外求见,仿佛是要谢恩。”
“谢什么恩?她还没册封呢,只是皇上随口说一句罢了。”钱韵芯不屑地冷哼,“要她回去,越发自以为是了,明知道娘娘早晨不见妃嫔。”
白芷却只看着悠儿,等她的吩咐。
“君无戏言,难道我们敢说皇上没说过?别在这上面计较,一个嫔位能尊贵到哪里去!”悠儿安抚了钱韵芯,遂对白芷道,“只是我的确不想见她,打发她走便是了。若她实在想谢恩,就在门口磕了头,我心领了。”
钱韵芯吃吃笑道:“我倒想出去看她磕头呢!”
“去吧!”悠儿闲闲地捏了一款菊花糕,“只是别让她对你生了恨,你还要替我查事情呢!若你此刻送个人情给她,那是再好不过了。”
“若是如此,臣妾反不想见!”钱韵芯很不乐意却对着那个狐媚女人笑。
沈烟淡淡笑道:“为了儿子呢?难道……你不怀疑她?”
钱韵芯一下来了精神,极美的眼眉微微一动,起身朝悠儿福身道:“臣妾明白了。”随即拉着白芷,“走,咱们看她磕头去。”
沈烟则轻声对悠儿道:“娘娘放心让钱妹妹去做?”
“你静得很,不想烦你。而她一心都在皇上和孩子身上,皇上那里哄两句她就没气了,孩子那里,她若不亲手把胆敢谋算她儿子的人揪出来,只怕连饭都吃不下。本以为她大大咧咧不能做大事,可是这几年孩子越来越多操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若只有你我,还真转还不过来。到底是将门虎女,一般人比不了的。”
沈烟浅浅一笑,看着钱韵芯离去,又道:“项儿身上的伤好多了,那个孩子我会替您看着的。”
“也不必盯得太紧,他是个好孩子。”悠儿举杯喝茶,许是因清甜的菊花糕将味道留在了嘴里,这一口茶,竟喝得如斯甘甜。
渐渐的,日头斜斜晒下,便有两架华丽的马车从央德公主府出来,马车驶入热闹的街市,时而停在胭脂铺前,时而停在点心作坊的门口。但总是能见到一个白衣男子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孩子从车上下来,而他也总耐心地再将妻子和孩子们送回车上,却很少让他们下车步行。
可仅仅如此,马车的华丽和车上人鲜亮的容貌衣裳,就已经惹人注意,自然下车步行是更不可能了。
希爰却不太乐意,抱着母亲的胳膊嘀咕道:“昨晚和小姨在街上走才开心呢!这样闷在车上,真没意思。”说着探出头去对和车夫一起坐在前头的父亲道,“爹爹带希爰下去走走好不好?”
若珣早已将女儿拉回来,拍了额头训道:“带你出来玩还不满意?”见女儿委屈,又耐着性子教:“我们是皇亲,从来就不愁吃喝,所以我们也必须有皇亲的体面和尊贵。每一件事情的背后都会有代价,如果我们希爰往后不穿漂亮衣服不戴漂亮的首饰,也不做小郡主了,那娘一定放你下车去。你乐不乐意?”
“那小姨乐意吗?”希爰认真地别过头来看真意,“小姨乐意为了下车去玩而不做公主吗?”
真意愣了愣,本想说心里话,却还是笑道:“那我宁愿有漂亮的衣裳和首饰。”
“那爰儿跟小姨学。”希爰对母亲认真道,“爰儿跟您好好地坐车!”
若珣哄了哄女儿,转头来看真意,却见她低头抚摸着手腕上的绿幽晶手链显出了少有的安静。若珣如果没记错,自己回京以来还头一次在真意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这一刻真意不像她的母亲,其实更像她的哥哥,也有他哥哥眼眸里那淡淡的不叫人察觉的哀愁。
若珣不知到真意何时开始有这样的哀愁,但从母后去世的那天起,臻昕的眼睛里就再也挥不去这一丝悲伤,直到如今它仍旧存在。
如此走走停停,很快便到了中午,马车一路驶向城外,那里慈悫、央德等早已准备开,亦邀请了几位贵妇人和臻昕他们兄弟几个搭了几顶棚子来吃饭。但仅有臻云带着段芷璇来了,其他叔侄几个另有事务在身未能赴约。
“本来也就顺便请一声,料定他们有事情来不了的。”慈悫笑道,“来多了也不好,没得惊动了衙门派人来伺候。”
缘亦却赶着问臻云,“和郡王可知道你弟弟去哪儿了?被皇上叫去了么?”
臻云却笑:“缘亦你等着……”话未说完就被妻子拦下,笑道:“五叔叔和杰宸在一起,夫人不必担心。”
众人皆笑缘亦操劳,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希爰见尚不能开饭就磨着真意去放风筝,臻云怕两个女孩子有闪失,便也跟着过去。希爰跟着舅舅小姨玩了许久,被若珣派人催了两三回才舍得回来。
将近棚屋,却见席中坐了一个穿了浅紫色袍子的年轻男子,那身紫色的衣裳将男子高贵的气质衬托无疑。
“小姨,那个人是不是昨晚我们救下的?”希爰拉着真意的衣袂问,“那人也穿着紫色的衣服呢!”
真意摇了摇头,“我都想不起他的模样了,昨儿太乱了。”便问臻云,“四哥认识他么?”
臻云笑道:“看着像是嘉兰国世子闻人渊,他可真是哪儿热闹往哪儿钻。”
真意眉头一皱,有些怒道:“就是那个对别人说我玩火自焚的嘉兰国世子?”
“哈哈……”臻云笑道,“有这样好玩的事情?我怎么没听说。”
真意苦恼道:“宫里人都这么以为呢!”
亦在此刻,西郊马场里也正张罗着众人的午饭,韩柔独自坐在屋子里,看着窗外一些师傅席地而坐啃着馒头,眉头微微一蹙。
她面前摊着一本账册,上头一笔笔都是要还的钱。其实马场有钱,只是暂时转不过来,可是那些损失了马匹的人家,未必肯等。
“大小姐,您的午饭。”一个小丫头送了饭菜进来,还没放下,就见一个师傅进来道,“大小姐,昕亲王来了。”
冤家路很窄(二)
小丫头抿嘴笑道:“王爷最近来得可真殷勤,大小姐,那天皇后娘娘把您留在宫里说什么了?”
“不要胡说,莫失了礼数!”韩柔嗔了一句,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将至门外,却见臻昕带了两个陌生人来。
“王爷!”韩柔上前行礼,只听臻昕笑道,“李大人专门负责皇室御马的饲养挑选和料理疾病,今日特地来看看昨日受伤的马匹。”
韩柔感激不已:“素闻李大人盛名,小小马场岂敢劳动您。”
“韩小姐客气了,西郊马场如此规模已数不易,况且不少皇室御马也在此寄养,李某自然也有些责任。”李大人笑着,已不等韩柔同意,就招呼起了养马的师傅一同去看马匹。
“这位是?”韩柔又问臻昕身边的人。
臻昕也摇头:“我们只是一同过来,据说是来还账的。我以为韩小姐会认识。”
韩柔还未询问,就见账房师傅乐呵呵上来打招呼,“武爷武爷,这账怎么麻烦您自己送上来?”一边说着,就将那人带走了。
韩柔也有些奇怪,笑道:“许是哪家的账房,若家主人来了,我当认得。”说着转身对臻昕道,“还是谢谢王爷,将李大人带来帮忙。”
“不必谢我,是他自己要来的。”臻昕笑道,“下朝后忽然在宫外遇到他,好像还等了我许久。”
韩柔亦无法明白,只笑道:“也许同是爱马之人,所以才伸手援助。”又问臻昕,“王爷饭否?”
臻昕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梅子酿可还有?”
韩柔面颊一红,转身往屋子走,一壁笑道:“回头宸亲王他们若问起来,民女可否说都叫您喝了。”
臻昕几步跟上,亦笑道:“你不必说今年也酿了不就成了?”
韩柔轻灵笑道:“王爷忘记了?去年大家一起看着封的口。不怕……您便是醉了也够其他几位王爷了。不如等马场空闲了,请大家来聚聚。”
“自然好……”臻昕应得极快,虽然韩柔正遇上麻烦,可她的脸上还能绽出甜美的笑容,与韩柔在一起所感受到的快乐,仿佛所有的烦恼都会消失。
此时京城另一个方向的郊外,满山红叶入目,正是赏秋色的好时候。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慈悫太妃正带着家眷在此游玩,棚内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和郡王妃段芷璇因知丈夫感激当年慈悫对其幼年时的养育之恩,故而将慈悫当生母一般侍奉,时时不离左右比若珣更加殷勤。众人皆赞叹臻云得一贤妻,于是又数起如今年轻王爷的几位正妃侧妃,不久话题便落到臻昕身上,大家都知道有一位韩小姐,但见过的人并不多,有些则见过了也未必知道是哪一位。
正要问真意,却发现那丫头始终瞪着一袭紫袍的闻人渊世子,有深仇大恨,恨之入骨似的。
“意儿,不认识么?不是为你介绍了,这位是嘉兰国世子,闻人渊。”若珣奇怪地又重复了一边,却听真意冷冷道:“我当然认识他。”
冤家路很窄(三)
闻人渊的笑却温和迷人,握着手里的象牙折扇,对若珣道:“渊已和公主第三次见面了。”
“第三次?”凡让若珣更奇怪了,并未没听真意提过。
“娘……小姨不叫我说。”希爰坐在外祖母的怀里,挥着手里的冰糖葫芦笑道,“昨儿晚上爰儿不是说小姨和我救了一个人嘛!那个人就是世子呀!可惜昨晚我们救了他,他却不谢我们,小姨说他忘恩负义,而且他还是坏人,因为他去了小姨说只有坏人才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天香楼’。”
臻云闻言一口茶喷了出来,唬得段芷璇连忙过来侍奉,一边嗔道:“爷也太失礼了。”
可是在座没有不笑的,就是若珣等离京太久的也大抵猜得出那是什么地方,真意更是笑得肚子疼,招手把希爰叫到身边,搂着道:“好乖乖,小姨还忘了这一茬呢,对,他就是个坏人。”
“真意!玩笑不可太过了。”若珣嗔了一句,又严肃道,“你仔细些,还没问你都带希爰去了什么地方呢?”
真意知道姐姐只是唬人,反扬着下巴对闻人渊道:“可我外甥女没说错啊,去那个地方的,就只有坏人。”
闻人渊生性随和,丝毫不计较,反对众人笑道:“本听驿馆管事说,京城添香阁内佳肴堪比御膳厨房,本想前往品尝,却有些迷糊误入了天香楼。‘天香’、‘添香’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渊亦觉得惭愧。”
真意冷哼了一声,抱着希爰道:“可有些人还喜欢造谣,到处说人家玩火自焚。”
闻人渊竟突然急着解释,“可那一晚……”
“你不必解释了,如今宫里都那么传,难不成你再进宫抓了宫女内侍一个个解释?”真意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极自然地就对闻人渊道:“算上这一桩事,再有昨晚我和希爰救了你,如此你可就欠我们两个人情了。堂堂大世子,不会不认账吧!”
“真意,越来越没规矩了。”若珣嗔了一句,向闻人渊道,“幼妹素来被长辈宠溺,脾气性格有些不拘小节,如此也是和世子不见外,还请世子不要误会。”
孰料闻人渊却在嘴角勾出欣喜的笑容:“不会不会,国尧公主说的不错,渊的确欠了公主人情。那一晚冒失之中未及查明,就说公主是自己玩火不慎烧了衣衫,却不知公主本在病中,才于恍惚时出了意外。昨夜也多亏公主及时将渊从恶人面前带开,不然拳脚相交,渊未必能占便宜。”
说着抬头看着真意,那眼神那笑容均迷人而温暖,“渊欠公主两个人情,公主需要渊做何事时,尽管差遣。”
真意反被闻人渊这样的态度和眼神,惹得不好意思,抱着希爰将目光投向别处,“好吧!我想到了自会派人来找你,你可别先逃回嘉兰国去啊!”
“是了。”闻人渊淡淡一笑,眸子里溢出欣然的满意。
段芷璇坐在丈夫身边,举杯掩口笑道:“爷,意儿和这位世子,还真多故事啊!”
臻云看看真意,却道:“但愿他们兄妹俩能好事成双,可是……闻人渊毕竟是嘉兰国人,有些事情不到最后,谁又知道呢?。”
此时,西郊马场众师傅已吃毕了午饭,因听账房说收了一大笔钱回来,个个干劲实足又纷纷忙碌起来,毕竟要收拾那倒塌下的马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屋内韩柔看着账房新送上来的账册,面上露出欣喜之色,虽然这些银子还不足以填补所有损失,但足够再赔出一家的钱来。
“给马场每位师傅再派五百文钱,天气凉了,让他们买酒喝!”韩柔说着将账册还给账房。
那师傅笑道:“大小姐中秋节才给了一人一两赏银,怎么八月未过,又要给了?”
“这几日师傅们没日没夜地干活,也要让他们对家里有个交代。这些钱本多出来也不足以还账,你不必心疼。”韩柔笑道,“家里还有好些中秋迎来送往的点心礼物,放着也放着,明日我就带来也分给各位师傅。”
账房师傅不禁对臻昕笑道:“王爷也看见了,我们大小姐就是宅心仁厚啊!”
二人听了,却不知他话里的意思,只见他乐呵呵地走了。韩柔笑道:“王爷别见怪。”
臻昕笑得极自然,“他不说我也看出来了,认识你那么久,又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韩柔轻声一句却未说下去,仅又笑道:“总是忙碌,不能好好招待王爷,不如我们出去跑两圈。王爷再试试西域马,我来骑红儿,它也该跑一跑了。”
“似乎场主很希望我能买下一匹西域马,这样殷勤地要我试马。仿佛我不买,反不好意思了。”臻昕不由自主开了这一句玩笑,说完自己也讶异了一下。
韩柔亦玩笑:“竟还是叫王爷看出来了!”
二人正笑着,有小丫头进来在韩柔身边低语了几句,但见她起身含笑对臻昕道:“王爷且坐片刻,我去去就来。”语毕款款离去。
因在韩柔转身的那一瞬看见她眼眸里的愁色,放心不下的臻昕问那丫头,“有什么事情?”
小丫头一脸紧张道:“顾尚书家的公子小姐听说马匹有死伤,兴师问罪来了。平日里从来不过问的,那马自从送来寄养就不曾来过人,怎么今天想起来他家的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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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和小琐一样牙龈肿痛的读者大人:把牙刷泡过热水后再刷,会好一点的。
冤家路很窄(四)
待韩柔赶到坍塌的马房前,果见顾家女儿带着一个锦衣少年并三两家仆,正冲着几位马场的师傅指手画脚。见韩柔过来,几步上前斜眼睨视,冷声道:“我们家的马呢?”
“顾小姐有礼!”韩柔微微欠身,含笑客气,“实在是很抱歉,昨日大风吹跨了马房,顾尚书府上寄养的三匹马,走失了一匹,死了一匹,伤了一匹。此刻小姐若要看,只能看到那匹仍在疗伤的马儿。”
“呵……也就是说没一匹周全的了?”顾小姐恨恨道,“你说怎么办吧!”
其身后的少年几步走上来,脸上的笑里带着满满的淫邪,“姐姐,韩小姐原来如此天香国色,啧啧,一个弱女子我们还是不要为难她了。不就是几匹马么?咱家也没什么人骑马!”
韩柔今日穿一身杏色锦缎夹袄,腰下长长的浅紫绸裙,本该淑美的衣装却因腰际那宽宽的玄色腰带更显出了干练精神。她素来不喜欢繁复的发髻,仅在脑后拿湘妃竹簪轻轻一挽,一头乌黑的青丝便顺着肩膀落下,在风中微微飘动且有淡淡的香气袭来。
那少年看得痴醉了,伸出手来道:“韩小姐,在下顾继志,户部顾尚书正是家父。”那手本好好地抱着拳,说着说着却往韩柔身上探去。
即将触碰胳膊的那一刻,韩柔微微一侧身翻手将顾继志推开,继而振了衣袂肃容道:“顾公子自重。”
“好说好说!”顾继志脸上笑得古怪,扭动着手腕半分不生气,一双贼眼也不曾离开过韩柔。
“顾继志,你看什么?一个马背上颠簸的野人,有什么好看的?还国色天香,瞎了你的眼睛。”顾家女儿怒弟弟重色之态,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进一步立到韩柔面前,厉声道,“听说别家的钱都赔上了,为什么对我们顾家连声招呼也不打?”
“顾小姐息怒,只是昨日马场慌忙还未来得及,本想今日下午就登门致歉……”
顾家女儿急着打断韩柔的话,哼道:“凭什么别家的钱都还了,偏我们家要等?为什么别家昨日就来得及,我们顾家就非得等到今天?我看你根本就没有诚意,今日我和弟弟若不来,你们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瞒下去?回头还每月照样到顾府来骗养马的钱?没想到你真的这么没家教,堂堂定山公的妹妹,骗钱的勾当都做得出来。”
韩柔始终注视着顾家女儿,面上似笑非笑,带了九分严肃,还有一分客气,可就看不到半点生气的模样。
“顾小姐生气也在情理,的确是怠慢了顾大人。只是……顾小姐可能错了,与马场定下契约寄养马匹的是顾大人,顾小姐今日若想看马,我一定安排师傅带你们去看看那匹还在疗伤的马。可小姐若想兴师问罪指责马场的过失,您还没有这个资格,若是顾大人站在这里,韩柔一定请安致歉。”
“你……说我没资格?”顾小姐已气红了一双眼睛,扬手就要来推韩柔,却忽然又收了回去,慌忙敛了衣衫扶了扶发髻,本拧眉瞪眼的脸上挂出了温和明媚的笑容来。
冤家路很窄(五)
韩柔心里正奇怪,却见她又提高了嗓门,笑盈盈道:“其实也没什么的,不过就是几匹马,谁会计较呢?我今日和弟弟过来,是想看看马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毕竟我们顾府是老客了,我们不帮忙谁还能帮你呢!韩小姐不必客气的,有需要尽管开口啊!若是银子周转不过来,便是不赔也不打紧。”
韩柔无法不怀疑顾家女儿的精神是否有所欠缺,正奇怪着,便见顾小姐和他的弟弟双双往自己身后行礼,口中道:“参见王爷。”旋身去看,原是自己的丫头带着臻昕出来了。
“王爷!”韩柔轻轻唤了一声,莫名地由心一松,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王爷也来买马么?”顾家女儿盈盈上前,仿佛巴不得靠上臻昕,“民女正和弟弟来看韩小姐,看看能否为马场帮上些忙!这都是家父的意思和嘱咐。”
“顾继志见过王爷!”顾继志抱拳道,“继志获点御林军候补侍卫,往后还请王爷多多指点。”
“是顾尚书的千金和公子!”臻昕的笑只在礼节,“见得不多,方才未能认出来。”
顾小姐有些尴尬,却仍笑道:“民女中秋国宴在庆宁宫外与王爷打过照面,因礼节所在未曾上前请安,王爷可还记得?”
臻昕记得那一幕,可是只记住了远远跟在后面的韩柔,他不便直接否认,遂笑道:“那日来往频繁,定是见过顾小姐,却记不真切了。”
顾家女儿含羞一笑,形容妩媚动人,转身来对韩柔极友好道:“既然韩小姐正接待着王爷,本不该亲自来见我和弟弟,派几个师傅便是了。不知有没有打扰小姐与王爷选马?”
韩柔心中好笑,面上则半分不露,“自然不会,王爷也仅在休息而已。”
这话不假,可却让顾氏长眉一耸眼角带出恨意,这“休息”二字意味着什么,实在叫人琢磨不透。恼于不能在臻昕面前发作,只能又转来对臻昕言辞恳切道:“王爷若不急着选马,可否为民女选一匹?家中马儿非死即伤,总要换新的。那些死伤的马儿家父定不会要韩小姐赔的,再买新的才是正经。不知王爷……能否纡尊答应民女的请求?”
臻昕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抬头望了一眼韩柔,步子绕开顾氏亦随着目光到了她的面前,轻轻抬手搭了韩柔纤弱的肩膀,神色语气在那一刻温暖了秋寒:“不是要我试一试西域马么?若不试,我如何能掏钱买?还有红儿,你也该叫我看看它养得如何。”
韩柔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慌乱,那种悸动带来的感觉,让人面上发烫,她顿了半刻来看臻昕,随即才含笑应道:“不敢怠慢王爷,这就请吧!”
极简单的两句对话,二人就这样抛下顾氏兄妹并肩朝另一边的马房走去,行径间亦笑语相向,很是亲和。
此情此景,看得立在原地早已目瞪口呆的顾家女儿气得满脸通红,贝齿咬了殷红的嘴唇,愤恨道:“韩柔,我们走着瞧!”
这一边,用过午膳慈悫等已觉疲惫,有空日头渐落气候寒冷起来,便要散了回府休息,一行人忙碌着收拾,真意便带着希爰摘野菊花玩。
希爰手里捧了一把野菊,正要向小姨炫耀,却见那个穿了紫衣裳的男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小姨,且似想走过来又不敢走过来的模样。于是跑到真意面前,指着闻人渊道:“小姨,他一直都看着你,是要来和我们说话么?”
真意倏得看过去,果然是闲着无事的闻人渊手里握着把象牙折扇,一手负于身后正看着自己和希爰。
“深秋了,还拿着把扇子装斯文!说他书呆子吧,又仿佛不像!”真意兀自嘟囔着,胳膊被希爰拉了拉,“小姨,我们叫他一起过来摘花好不好?我要给娘、还有外婆姑婆编花环戴,这些够不够呀!”
真意却道:“这些花够了,快回你娘那边去,回头找不到你又要急了。”说着将希爰往姐姐那里赶,见她已跑到大人身边,才拍了拍手过来闻人渊的面前。
“你没见人摘过菊花吗?这样看着别人,是很失礼的。”
闻人渊一愣,笑道:“嘉兰国没有菊花,更没有这种野菊花。公主和郡主……”
“打住!”真意抢白,“我可不要听那些酸溜溜的溢美之词,我们只要爽快利落的就好。”
“那什么是爽快利落?”闻人渊的笑从容而温和。
真意眼眉一扬,笑容里满是认真,却也有一丝隐匿的狡黠,“世子欠我两个人情,说愿意为我做两件事情,此刻你还承认么?”
闻人渊答:“自然不假!”
“好!”真意扬着下巴笑道,“今日就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就勾去一笔。”
闻人渊有些失望,仿佛真意这样仓促地就提出一个条件,让他对日后的事失去了少许信心。
“公主请讲!”
真意绕过闻人渊,往姐姐那儿走了一步,继而回头对他道:“从今以后,但凡我们同在一个场合,你都必须离我二十步远。世子可要记住了,是二十步远。”说着旋身去了姐姐那里,也不管此刻身后的闻人渊脸上,是何种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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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嘛,晚上继续更新,要开新大章了。
情意深深深几许(一)
真意走了几步,发现闻人渊没有跟上来,转身来问他:“怎么,难道想反悔了?”
“不是,渊不会反悔。”闻人渊笑如春风,“正在履行承诺,要离公主二十步远。”
这本该在理的事情却让真意心里不舒服,她瞪圆了眼睛打量了闻人渊,这个风度翩翩的大世子身上实在是看不出“书呆子”的样儿来。
可是,他就是呆!
“那你数着吧!”真意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径自去找她的四姐姐。
闻人渊却在她身后双手抱拳,脸上已不见方才那一瞬的失望,那双漂亮幽深的眸子里,溢出满足。
于是一行人打点完毕,正要扶着慈悫等上马车回府,忽见希爰拉着母亲兴奋道:“娘,你看你看……那个骑马的人是不是五舅舅?”
小孩子眼睛极好,众人看去果然不假,远处策马奔腾的正是臻昕。然此刻更吸引人的,是紧随其后的一匹红马和那马上身形纤弱却英姿飒爽的女子。
“缘亦你快来看!”慈悫拉着缘亦道,“那个姑娘你可见过?”
缘亦更是满脸兴奋,瞧了半日,直到看不见了才想起来答慈悫的话:“面容也看不清,可能是西郊马场的韩大小姐,王爷这些日子总往马场去。”
央德笑道:“听说那一晚皇后留下韩小姐在宫里住了一夜,都正好奇着原因呢!如今看起来倒能猜出几分。你们操心那么久,也算有个结果了。”
“正是了,那晚皇后还朝我使眼色呢,我瞧了瞧,孩子模样真是没得挑的,今日瞧见她这等英姿更是喜欢了。”慈悫被扶上了马车,还笑道,“定山公爵府配亲王府,门当户对,真是天上定下的好事。”
缘亦见大家把这件事情说开了,也不顾真意之前的叮嘱,乐呵呵地与大家讨论起来,一路说笑着回去,心情大好。
这边若珣与真意同车,遂问她:“那位韩小姐你见过吗?”
“见过,只是她还不认得我。”真意想起那晚的事,心里就微微一疼,念韩柔和自己有同样的命运,又是那样坚忍的女孩子,真希望她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如果那幸福是哥哥,就更好了。
“那晚人太多,我几乎不记得谁是谁了。”若珣笑道,“不过方才远远看着,模样真是俊俏的。”
真意眼眸一动,对若珣道:“哥哥他如今没说什么呢,四姐姐你们别问他,回头人家不好意思,咱们反把事情弄糟了。”
若珣嗔道:“偏你疼哥哥,这里哪一个不如你有分寸?放心就是了。”语毕轻轻将真意拉到身边,笑意阑珊,“如今我们这一辈儿就你和你哥哥还孑然一身,小丫头,你可也到了适婚年龄,皇嫂没问过你什么?”
真意尚未有心,也不曾害臊,只嘟囔道:“什么孑然一身呀,真不好听……四姐姐也非十四五岁嫁出去的,赶我做什么?皇嫂她才舍不得了,还要多留我两年。”
“这些日子皇亲国戚来来往往的,那么多年轻有为的子弟,我们意儿就一个也没看上眼?”若珣再问。实则她和段芷璇一样,总觉得闻人渊和真意之间好像并不那么简单,可又不能明说,于是这样兜着圈子来问,想探一探小女儿家的心事。
真意不以为然,只是道:“我听皇嫂的。”便敷衍过去,再不搭姐姐的话。
此时车队已入城,但臻昕和韩柔却离京城越来越远,待两人停下马儿歇口气时,竟已到了津河水畔,两人遂翻身下马将马匹散放在河畔,二人则临水而立。
河面泛着金色的日光,光影随着碧波荡漾看久了叫人眼前晕眩。韩柔幽幽闭上眼睛,却还能在黑暗里感受到那律动的明亮,再睁开眼,她侧身看着臻昕,问:“王爷方才为何冷淡顾小姐?似乎有些失礼。”
臻昕看着韩柔,她美丽的脸颊被河面泛起的金光照射着,又带着几分方才策马奔腾后的红晕,原来女子可以如斯美丽。
“我想这样,能让你快乐。”臻昕以为只是自己一句实话,却不知这话的份量,而面前的素昔坚毅的女子,已因此热泪盈眶。
韩柔微微别过头去,忍着鼻尖的酸楚含笑道:“谢谢王爷,其实自从认识你,韩柔一直都很快乐。”
臻昕从未见过韩柔如此神情,心中大痛,情不自禁伸手来拢着她,低声道:“我也是!”
三个字如同春日融化冰雪,韩柔深藏在心里的柔软得到了释放,她没有推辞也没有闪躲,任由臻昕拢着自己的肩膀,含笑亦含泪道:“昨天碰到那样的事情,真的好想能见到王爷,而您……总是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就如方才……”许是不想提起那些不愉快,话至此韩柔停下了。
臻昕却笑道:“那位顾小姐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那晚的事情意儿都告诉我了。不必理会这样的人。”
“意儿?”韩柔尚未明白臻昕的意思,“王爷是说你的妹妹国尧公主么?我们并没有见过面。”
臻昕反奇道:“可是意儿说她见过你,那一晚顾小姐她……”那些话他自然说不出口,只能道,“在宫里顾小姐对你出现不逊时,意儿也在场,她没有提自己是谁?”
韩柔恍然大悟,原来那晚帮自己讽刺顾家女儿,漂亮伶俐的小姑娘,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尧公主,亦是……臻昕同胞的妹妹。
“那晚只见到有皇后的宫女来接公主,但互相没提也没问,我还只当是哪位尊贵的小姐或郡主。”韩柔欣然笑道,“原来就是国尧公主。”
不知为何,得知那人就是真意,那晚被顾家女儿羞辱所带来不愉快,统统烟消云散了。
这一边,缘亦已经自行取道先回王府去了,侍女家仆前来迎接,将她送回房内休息,一些好奇活泼的丫头便缠着随侍的宝清问今日有哪些好玩的事。宝清并不曾得到谁的叮嘱,便将见到臻昕与韩家小姐在郊外骑马的事也说了,一并连韩小姐被皇后留宿的事情也在王府传开了,一时间上上下下都兴奋不已,仿佛迎娶王妃就在眼前。
锦秋听了这些自然也高兴,此刻捧了一匣子精碳来王爷的书房,见好月正在打扫,便笑嘻嘻将从宝清那儿听来的都说了,还笑道:“看起来那天我听得不真切,王爷这都要娶王妃了,应该不会纳你做姨娘。宝清姐姐说,夫人不会留我们太久,将来都给我们找个好人家,若再想回王府侍奉,那另说了。不过……好月姐姐,你是宫里来的,会不会要再回宫里去?”
“不会,我已不在内务府的名册里了。”好月答了一句再没有说别的话,她感到心里有些乱,却是没来由的乱。
情意深深深几许(二)
“那姐姐年岁比我大,将来若不是配给王爷,应当比我早嫁人啦!”锦秋笑呵呵往暖炉里添了炭块,感叹道,“王爷的书房就是暖和,不过往后有了王妃,卧房就更暖和了。我将来要是嫁出去了,一定还回来王府谋差事,外头哪里还有那么好的人家!”
“我说你这丫头羞不羞的?成天介嫁人呀、姨娘的,还是个小姑娘呢!”好月嗔道,“你可记住了,别到外头去胡说。夫人本就不怎么喜欢我,要是再误会我有心思跟着王爷,还不趁早撵我出去?”
锦秋嘻嘻一笑,过来她身边低声问:“好姐姐,那我问你一句正经的,你自己想不想跟王爷?”
好月一愣,她不知道面上的红晕已经欺骗了自己,嘴里还说着道理上的话:“什么想不想,我们一个奴才怎么能有自己的命?当然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夫人、王爷若一辈子不要我出去,我也就一辈子在王府里侍奉了。若要我出去,难道我还不走么?”
锦秋慢了语调,向往了一番:“听说那位韩小姐大方美丽,端的是德才兼备,禀性又温柔又善良,啊呀……真想见一见。”又对好月道,“我看要是韩小姐真的成了我们的王妃,她不会介意王爷收了你的,到时候锦秋可要给姐姐作揖请安,喊一声姨娘了。”
好月又羞又恼,上来撕锦秋的脸骂道:“越发胡说了,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两个小姑娘正打闹着,宝清恰来寻好月,冷喝了一声:“王爷的书房也是你们玩的地方?就是欠管教!”
两人一骇均垂首立在了一旁,只听宝清道:“好月,夫人那里寻你说话,先过去吧!书房里烧着炉子不能没人,锦秋你先在这里看着,别毛手毛脚的,这里都是王爷的宝贝损了一件你都仔细着。”说罢又招呼了一声好月,便离去了。
好月正要跟上,锦秋做着鬼脸笑道:“姐姐这就是要做姨娘去了?”
“鬼丫头!仔细看着屋子!”好月啐了一口,麻利地跟上了宝清,心里又乱了起来,不晓得夫人要和自己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锦秋正纳闷好月为何还不回来,却等来了宝清,只听她吩咐自己:“明日起王爷这里我来伺候,你到夫人跟前去。这里都是细致的活儿,反是夫人面前的容易些。这就过去吧!”
锦秋诺诺地答应了,但又好奇好月的去向,她哪里敢在宝清面前提什么“姨娘不姨娘”的,于是只在临走时问了一声:“好月姐姐往后也在夫人面前侍奉么?”
宝清正绞一块帕子,头也不抬道:“好月这几日被派去央德公主府侍奉公主,公主一个人出宫身边没带个人,她脾气又不好,夫人怕给她姑姑添麻烦,那里还招待着国和公主呢!”
锦秋应了一声,又问:“好月姐姐这会儿已经走了?”
“你怎么那么麻烦?”宝清不耐烦,却还是说,“罢了,夫人这会儿念经呢,你先回屋子去看看她帮她收拾几件衣服,赶着就要过去了。一会儿你就见不到她了。”
“是了!”锦秋这才笑着应了,旋身找好月去。回到屋子果然见好月拿着包袱皮拾掇几件家常衣服,里头最鲜亮的,却是那件红绸的骑马装。
“带着个做什么?难不成陪公主骑马?”
好月忙着收拾起来,嘟囔道:“指不定啊!公主那么活泼,指不定就要我陪她去骑马!”
锦秋羡慕道:“还是姐姐命好,到了公主身边那还能有端茶送水的活儿?不就是陪着她玩嘛!”
好月脸上笑着,心里却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那么幸运,只是她也喜欢公主,能去陪她更是愿意的很,遂笑道:“你好好在家,我回来一定给你带好东西。”说罢又寻了几样常用的东西收拾好,由锦秋送着从偏门出去,宝清为她安排了一辆小车直接送公主府。
此时深宫里正热闹着,尚秋芳册封嫔位的旨意下来时,她正在丹阳宫做客。进宫五年多的光景,她还是头一次来丹阳宫,而这里亦是多少宫嫔梦想的地方,但凡能从仁贵妃身上分一点点恩宠,这在后宫的日子,就一定风光无限了。何况如今的尚嫔,是皇帝面前第一得宠的妃嫔呢!
情意深深深几许(三)
但是坐在钱韵芯面前,尚秋芳还是唯唯诺诺。仁贵妃上有皇帝宠爱、皇后信任,下有一双吉祥如意的龙凤皇儿,身后娘家手握朝中兵权,便是皇贵妃比起她来也稍有不及,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这么多年行走于后宫,谁又敢不忌惮她几分,尚秋芳纵使再得意,也不敢到她的面前显摆。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偏巧在丹阳宫接到了圣旨,她心中虽喜却不敢表露半分,也更奇怪为什么内务府偏偏在这个时候把旨意送来,好像自己是得了仁贵妃的恩惠。可自己想谢,又怕谢错了方向反惹贵妃讨厌。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便索性不说话了。
钱韵芯本就懒得和尚氏多做废话,谁想早上在坤宁宫外给了她好脸色,下午这女人就跟来丹阳宫,那股殷勤的劲叫人推脱也不是。
当然,若非看在皇后托付自己的事上,她是顶好离尚氏远远的,又如何会在一起喝茶。此刻她在自己面前接了圣旨,脸上一副高兴又不敢高兴的样子,真是叫人看了肠子痒。但不得不承认,尚秋芳还算是个聪明的女人,素昔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她今日来见自己,倒清爽简约起来。仔细看看,也的确是个美人坯子,外加着正年轻,便像朵花儿似的。只是……是朵黑了心的花。
钱韵芯素来爱憎分明,此刻她就是这么想的。只是嘴上仍旧客气着:“今天是尚嫔的好日子,皇上想必一会儿要过去翠屏殿,你还是早些回去准备的好。这些日子都是尚嫔在照顾皇上,你辛苦了。”
“娘娘……”尚秋芳本想说钱韵芯才辛苦,可怕自己说出来的话听着像显摆,便又将话咽了下去,只含笑应,“臣妾明白了。”
此时宫女带着元弘回来,尚秋芳忙不迭起身,待元弘向母亲行礼后,也笑着问了声好。
元弘将满十四岁,模样形容自不必说,比起母亲年轻时更胜几分,倒是她性格安静温柔和钱韵芯没有半点像的地方,平素不管闲事只和姐妹们要好,对于尚秋芳这样一时盛宠的妃嫔也毫无兴趣,不过客气地道了声:“恭喜尚嫔晋升。”
尚秋芳反受宠若惊,笑着朝钱韵芯夸赞道:“三公主越发漂亮了,并非臣妾奉承娘娘,几位公主里,三公主的姿容最出众,也最像皇上了。”
这点钱韵芯自然清楚,她不屑尚氏的奉承,只拉着女儿温和道:“从宜人馆回来的?文瑾的咳嗽好些了吗?”
“早就好了,今日还贪玩和杰琛掐架摔了宜母妃一盘石斛兰。花草没什么,但那盆子是白玉做的父皇节上才赏给母妃的。那小东西见闯祸了,扯开嗓子就哭,怎么也哄不好,孙昭仪也尴尬就训了杰琛两句,那小家伙也哭,把个宜人馆闹得人仰马翻,叫宜母妃气坏了。”元弘笑道,“于是儿臣就说把我屋子里那只玉盆给宜母妃送去,您不会怪吧!”
钱韵芯笑道:“宜妃她自己嫌清闲腻了,从前你二皇兄不要她操心,如今自己把孙女放在身边找麻烦!好吧,谁叫我们弘儿温善大方,你自己屋子里的东西你做主就是了,不必问我。”
元弘淡淡一笑,握着母亲的手,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方才和二皇姐她们一起从宜人馆出来的,我们说晚上等杰泓从书房回来一起去看看五皇兄,本想要母妃陪着一起过去,不过半道上遇到齐公公,他正要来我们这儿传旨,说父皇晚上过来,要您准备着。儿臣说自己回来给您说,先要公公回去了。这样的话,那晚上儿臣和杰泓给父皇请安后就自己过去,好么?”
钱韵芯余光瞥了一眼立在一边的尚秋芳,见她脸上的笑容尴尬不已,心里自是好笑,不过她也没想到皇帝今日会来丹阳宫,心里更是奇怪了半分,遂绕过女儿对尚秋芳道:“本宫要和弘儿说会儿话,也没什么事情了,尚嫔先回吧!”
尚氏方才见仁贵妃母女两个说话,完全当她不存在已经很不好受,此刻听三公主亲口说她的父皇今日要来丹阳宫歇息,那语气神态如此平常,好像平民百姓家里男主人要回来,母女两个商量事情一般。比起自己那每每精心安排布置,唯恐皇帝有什么不满意从此不再来的辛苦,真是天地的差别。同样是女人,自己竟活得那么艰难。
“臣妾告退!”尚秋芳早不想待在丹阳宫了。在外面,她是隆宠之下风光无限的尚嫔,可是一进这丹阳宫的门,自己就仿佛什么也不是了。丹阳宫已是如此,可宫里类似丹阳宫这样的地儿不在少数,她尚秋芳再不济也比宜妃出身高贵,可是要走到宜妃这一步,真的比登天还难。
“尚嫔慢走!”元弘客气了一声,便转身又对母亲说起了家常,“文瑾胖了好多,像个小肉球似的,宜母妃说……”
尚秋芳听着这些话讪讪地退出丹阳宫,走远后方长长舒了口气,想起皇帝今日竟去仁贵妃那里,就浑身地不自在,有些自怨自艾道:“我连个孩子都没有,凭什么到她们面前去呐!”
跟着陪嫁进宫的侍女绿婵却笑道:“主子不要着急,舅老爷不是说了么,急不得要慢慢来。”
尚秋芳瞪了她一眼,嗔道:“在外头别总提我舅舅,要知道皇上不喜欢妃嫔和娘家人多往来。”
“奴婢明白!”绿婵应一声,扶着主子往翠屏殿去,路上道,“那表小姐的事情,主子预备怎么办?”
“是啊……她可不能急不来,急不来可就要出问题了。”尚秋芳蹙眉,暗暗想着如何也要在皇帝面前提一提才好。
骄阳西移,黄昏时分臻昕与韩柔才又回到了马场,此时顾氏姊弟早已回去,却有韩莫意外地出现。他已听说妹妹和王爷一同出去,但没想到竟等了他们一个多时辰。
“臣参见王爷。”韩莫向臻昕施礼,见妹妹与王爷并肩而立,心中安慰,但喜忧参半。
韩柔上来挽着哥哥,极其关心,“哥哥怎么来了,你身体还没好呢!”
韩莫却笑道:“只是风寒,何时这么经不起了。”
“韩大人明日可否上朝了?”臻昕与韩莫并不陌生,三人坐下后便笑道,“明年开科取士,皇上曾提过要将此重任委以韩大人,只是你告病多日,便没有提起。”
“明日即能上朝,此乃韩莫所长,臣定尽力!”韩莫面露喜色,亦见妹妹欢喜不已,对自己笑道,“如此哥哥可要好好养了身体,到了明年您可也有门生了。”
臻昕见韩柔面上所露欣喜中更有一份释然,他知道在韩柔心里是多么希望哥哥能撑起韩氏一族。
却听韩莫又道:“我来是因为那年卖出去的地买家欠我们的一万两银子今日突然还齐了,我知道马场急需银两所以赶着送过来,账房那边在对账。你也过去看看吧!”
韩柔奇道:“拖了那么多年,都不打算他们能还了。”连忙对臻昕道,“王爷和哥哥坐片刻,今晚在马场用饭吧!我先去账房一趟。”
见妹妹离开,韩莫沉思须臾,旋即起身立到了臻昕面前,极恭敬地作揖道:“王爷,韩莫有事相求。”
情意深深深几许(四)
“韩大人请坐,你我不必客气!”臻昕直视韩莫,却发现他的目光有些闪烁。
韩莫定下了神情,重新归座,缓缓道:“十二年前那场悲剧,给小柔心中留下的伤害很大,当时是她第一个发现母亲在房中自缢,而那年她才五岁。从此我们兄妹相依为命,韩家虽有些没落,但仍是世袭爵位的贵族大户,说起来我一个男人当真惭愧,家族世代习武,到了我这里却只爱文,当家又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如果没有小柔,韩家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韩大人的文学造诣非常人能比,术有专攻,本无可厚非。并非承袭家族传统就是孝顺,韩大人有此番事业,亦是一种交代。”臻昕真诚道,“韩大人不需妄自菲薄,皇上对于你仍是十分器重。”
韩莫笑道:“多谢王爷赞誉,只是今日韩莫想提的,并非是我的仕途。”
“韩大人请讲。”
“王爷!”韩莫抱拳郑重地喊了一声,遂道:“自两年前您与小柔相识,小柔变了很多,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性情也越发开朗。每日回府与我说话,总时不时会提到您,偶尔您来马场或与几位王爷一起来,小柔那天就会特别得开心。”
臻昕莫名感到一份紧张,将目光从韩莫的身上移开,只低声道:“是吗?”
韩莫又道:“王爷,请恕韩莫冒昧。但作为哥哥,以我对小柔的了解,我很明白,小柔她很喜欢王爷。”
臻昕沉默了,与韩柔在一起那快乐轻松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紧张的心渐渐松开,“韩大人的意思是?”
“今日突然有人来还拖欠那么久的银两,我就觉得奇怪了。”韩莫的笑有些无奈,“后来才发现,京城里已经传遍了中秋那日皇后娘娘留下小柔在宫里过夜之事。似乎在旁人眼里,这就是皇后娘娘有意要将小柔娶进皇室为媳的预兆。所以才会突然有那么多人来向公爵府示好。”
“原来如此……”臻昕似乎也能明白为何自己会遇上李大人和那个还账的武爷。
韩莫道:“皇上怜惜我与小柔是韩氏遗孤,免了小柔参加选秀,所以她不会成为皇上的妃嫔,那么……如果皇后娘娘中意小柔,就一定是将她许配给皇室子弟了。”
臻昕又没有接话,只静静地听韩莫继续说:“我不希望妹妹再受一点点伤害。可如果皇后娘娘不是将小柔许配给您,那么对她而言那将会是很大的打击。一旦有那么一天,我和妹妹谁也无法推辞。所以……既然您和小柔未必能有结果,韩莫希望王爷能和小柔保持一些距离,不要让她陷得太深,到时候难以自拔惹一生痛苦。”
臻昕继续沉默,但已将目光聚集在了韩莫的脸上。这个沉稳儒雅的男人,在妹妹的幸福上,却能有如此的果断。
“诚然,若王爷您对小柔本无意,那韩莫也会适时提醒妹妹,让她明白一些事情。韩莫绝非为了妹妹的幸福而胆敢强迫您。”韩莫诚恳道,“但我必须得到一个答案,为了妹妹,也为了韩家。这些话本想改日登门对王爷说,今日遇上了,韩莫便……”
“我明白了!”臻昕的嘴角显出淡淡的笑意,眸子里投射出一股释然的神色,“我会给韩大人一个交代,但身为皇室子弟我的婚姻并非自己能做主。我珍惜与韩场主的情分,所以这些年一直都很尊敬她,不希望因为我反让她受到伤害。可是韩大人需要的答案我现在无法给你,在我的身后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可我会努力去争取这个答案。”
韩莫微微有些激动,低声问:“王爷的意思是,您对小柔……”
“哈!”臻昕笑道,“两个大男人之间说这样的话似乎更容易一些。”他顿了一顿,极其认真道,“和韩大人一样,我也希望能给她一生的幸福。”
韩莫霍然起身,对臻昕抱拳道:“小柔一生若能托付于王爷,我做哥哥的也算对逝去双亲最好的交代。王爷请受韩莫一拜。”
臻昕一把拦住,真诚道:“韩大人此礼,我受不起。”
二人承让,方归座便有小侍女送酒菜进来,韩莫心情大好,说道:“快请小姐也来,她正在账房。”
小丫头却笑道:“大爷说错了吧,大小姐刚刚离了这里,正往马房去呢!”
两人一惊,对视一眼后,便见臻昕迅速离座出门追着韩柔而去。
再见到韩柔,她正往马房走,臻昕追上站到她面前时,看到的是一张满是泪痕且通红的脸。
韩柔极其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一手抹着眼泪,呢喃着:“现在样子很不好看,王爷回吧!”
情意深深深几许(五)
“回?”臻昕一愣,遂笑道,“那好,那我先回去了。”说罢就要走,即刻就听韩柔在身后急着道:“王爷真的走?”
臻昕立定,回身看着她,那张被泪水肆横的脸其实比平日更可爱,女子的娇憨尽显,又有带着羞涩的柔美,双颊红红的,衬得本白皙的肌肤更娇嫩可人,此刻在臻昕的眼里,世上只怕再没有女子比韩柔更美更动人。
“我不走,我舍不得离开你。”臻昕绽出温暖的笑容,两年来第一次如斯亲昵地唤韩柔,“柔儿,既然你已听到我与你哥哥的对话,那么……让我对你再说一次,好么?”
韩柔已抹去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似笑非笑、似泣非泣,微微别过头去,低语喃喃:“谁听见什么了?谁又要听什么?”
臻昕笑了,上来拢着韩柔纤弱的肩,“好……你没有听见,但我要说。”
韩柔抬起头,将自己的面容映入臻昕深邃的眼眸,那一眸漆黑里此刻除了自己,再没有别的东西。
“柔儿,我要一生一世照顾你,嫁给我,做我的王妃。”
韩柔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做你的王妃!”
臻昕将韩柔揽入怀:“你答应了?”
这是坚实而温暖的胸膛,韩柔多么渴望有一天能依靠在一个让自己安心的胸膛之上,多么希望有一天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她是一个女人,她只是一个渴望被宠爱的女人,十二年辛苦的生活将她的意志一点点磨光,她从不清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面对外来的欺侮讥讽她还能隐忍几次。
直到两年前遇到臻昕,他如同阳光一样进入自己的生活,让封存心底的情感渐渐释放,他仿佛是能改变自己一生的男人。可,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于是这一切又那么得遥不可及。
而今,他却对自己说:“做我的王妃。”
难道,这不是梦吗?不是在梦里才会有这样的美好吗?
“答应了?”得到的是臻昕的再问,更是他留在额头上轻轻的一吻。
韩柔强忍着泪水,硬是让自己扬起嘴角,她知道这不是梦,她爱的男人也爱她,这不是梦,而是真真实实的爱。
“我愿意,柔儿愿意!”语毕哗然而泣,似乎要将十二年来的辛苦都宣泄出来。
臻昕动容,将韩柔紧紧拥在胸前,对他而言,韩柔又何尝不是驱散生命中云翳的阳光!
“以后,我绝不会要你过得辛苦!”臻昕兀自喃喃,亦是将这话说给怀里他深爱的韩柔听。
不远处,韩莫负手而立,眸中亦带着几分晶莹。对他而言妹妹一生的归宿是此生最大的责任,而昕亲王,正是这个世上最值得托付的男人。这一切的美好来得那么容易,只愿之后也能一帆风顺,他辛苦的妹妹不要再遭遇半点挫折。
几个立在一边的家仆小丫头更是啜泣起来,马场的师傅们也高兴不已,过来对韩莫道:“大爷放心,咱们一定好好干活多卖马匹多赚银子,一定给咱大小姐备一份厚实的嫁妆。”
韩莫笑道:“多谢各位了,不过你们大小姐的嫁妆母亲身前就为她备好了,这些年再怎么辛苦我也不曾拿出来,那一份是谁也不能动的。”
“大爷,那我们真的要办喜事了?”小丫头个个又哭又笑,“大小姐这就是要做王妃了呀!”
“你们先别到处声张,大小姐的名声更重要是不是?”韩莫笑道,“好日子到了的那天,一定都给你们封红包,这些日子一定不要出纰漏了。”
“奴婢们明白,我们小姐金贵呢,可不敢叫别人看轻了。”几个小丫头笑做一团,商量着要给主子凑个分子。
韩柔停下哭泣却听见笑声,才发现自己和臻昕竟在众目睽睽下相拥,羞得满面通红,可并未挣脱臻昕的怀抱,只低声道:“叫他们都看见了。”
臻昕笑道:“他们只怕早有心了,只我们两个才像呆头鹅似的。”
“人家才不是呆头鹅……”韩柔娇嗔一句,又觉此话亲昵而不禁羞涩,遂转开话题抬头望着初升的明月,“今晚的月亮真美。”
“可惜没有我的柔儿美!”臻昕亦抬头赏月,却情不自禁了一句。
情意深深深几许(六)
同一片月光下,央德公主府里真意也正带着好月在后院里散步消食,因昨晚她带着希爰偷跑出去,今日若珣叮嘱了几句才离开她,更是要她半个时辰后就回房休息。
真意待姐姐离去才对好月叨咕:“今天玩了一天那么累,我才不会出去呢!哎……这做了娘的人就是好啰嗦。”
“夫人也嘱咐奴婢要好好照顾您,如果您再偷跑出去,就罚奴婢呢!”好月笑道,“夫人常说,对付您最好的办法就拿您身边的人来牵制您。”
真意很不屑地笑道:“可她们又都忘记了,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是皇嫂、缘亦,还是四姐姐,她们像是为了孩子淘气怪奴才的人吗?所以呀……我若想干什么,谁又耐我何?如今哥哥也忙着他的韩小姐,昨晚都不曾骂我,往后就更不会管了。”
说着已带着好月在亭宇里坐下,一手撑着脸对好月道:“你们王爷真的要有王妃了,看来皇嫂她们不必操心了,我也……”不知为何眼睛有些湿润,喃喃道,“我也放心了。”
好月心中很沉,她有好多好多的疑问,昨晚王爷突然被四皇姐叫出门去寻妹妹,于是就一晚上没有回府。今日早上直接从公主府上朝,下了朝也没有回府。
最近好像很难能见到王爷,自围场以来,一切都突然变了。还有……还有那件锦秋听得不真不切的事情,究竟谁才能说个明白?
“你怎么了?”真意拉着好月在身边坐下,“不舒服吗?怎么都不说话,平时我们在一起总是有好多话说的,缘亦要你来也是怕我闷吧!”
好月抿了抿红唇,纤长的眉毛微微一紧,认真地看着真意,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奴婢能问公主一件事情么?”
“说啊!”真意笑,“我们有什么不能说的?”
“公主,锦秋她……锦秋曾听夫人和宝清姐姐说,说想让王爷纳我做侍妾。”好月鼓足了勇气,心里砰砰乱跳,“公主您听说过吗?”
“缘亦的意思?”真意反问。
“原来公主您不知道。”好月心中又乱。
真意笑着摇头,“不是,我是说这不是缘亦的意思,这本是皇嫂的意思。我听皇嫂和四嫂还有几位娘娘议论过,说是哥哥若不肯娶妻,就要他先收你做侍妾。不然外头风言风语的,对哥哥的名声不好。”
好月心里的疑问终于被解开,她反而安心了几分,又怯怯地问了一句,“那……王爷知道吗?”
“他知道,我中秋节前就告诉他了。”真意把手腕上的水晶链子拿下在手里摩挲,“不过他未必能放到心里去,在他眼里我的话十有八九是不可靠的,说不定转身就忘记了。”
“王爷的确没有提过。”好月垂首低语,手指将腰上的长绦绕了几圈。
真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掰正了好月的身子问:“啊呀,我怎么忘了。都没人问你乐不乐意!好月,你乐意嫁给我哥吗?”
好月沉默了半刻,仍旧低着头,低声答:“如果王爷娶了韩小姐做王妃,公主以为王爷还会纳奴婢做侍妾么?其实……现在只怕连皇后娘娘都不会再想这个问题,奴婢愿不愿意本就不重要,如今更没有意义了。”
“好月,你乐意的是不是?”真意追逐的好月的眼神,“你喜欢我哥,是不是?”
好月倏得跪在了真意的面前,眸中含露,哽咽道:“公主说得不错,虽然奴婢并不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可是奴婢很喜欢王爷,很希望一辈子都能跟着王爷。但奴婢不想让王爷为难。公主……您答应奴婢,这件事就当谁也没提过,千万不要让王爷知道奴婢和您说的这些话。如果王爷什么都不知道,那他就不会烦恼,那好月还是好月,起码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能这样,奴婢已经满足了。”
真意怔怔地看着好月,她从没发现这个和自己一样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也会有这么细腻的一面,这就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吗?原来爱情是这么伟大!可是,好月看起来很痛苦,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
“这件事情总有要发生的那天,哥哥心里是容不下疙瘩的,他既然知道有这件事,他就一定会去考虑。”真意面色沉沉道,“你以为皇嫂只是因为你长年跟着哥哥才要纳你为侍妾的吗?”
“公主是什么意思?”好月心里有答案,可是她不敢去想那个答案。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这一切只有哥哥才能解答。”真意的神色从未如此严肃过,“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你能等的,只有哥哥亲口说出的答案。好月,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是错,那我们就都活在错误里了。”
最后那一句好月无法理解,而真意也非对好月而言,也许,她是在对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说。可是这一刻,真意觉得心里很难过。
梦里花开(一)
这晚的明月见证了情感的起伏,亦看到了深宫内院难得的平静。
只因钱韵芯早过了恃宠而骄没有分寸的年纪,即便吃醋皇帝宠爱那妖精似的尚秋芳,她也不会在皇帝临幸丹阳宫时让臻杰在孩子和宫女内侍面前下不来台。
此刻一家人说说笑笑吃了晚饭,正巧元歆等过来结伴元弘杰泓一起过去看杰项,顺便向父亲请安。
孩子们立在面前,女儿如花似玉,杰泓亦显英姿,身为人父,臻杰深感骄傲。
“怎么没看到元优?”臻杰接过钱韵芯递上的茶,因不见幼女在眼前,故问道,“她不和你们一起去看老五?”
元优是臻杰目前最小的女儿,如今也将满十三岁,系昭仪楚氏所生。再有元歆是淑媛徐玲珑之女,比杰项小几个月。元瑶则是品鹊的孩子,与元优是同月生,比妹妹早了十二天。臻杰只记得那几年皇室连连添喜,宫里尽是吃奶的小娃娃,可一转眼孩子们竟都长大了。
“儿臣和四妹妹正是从楚昭仪那里来的,元优她不太舒服。”元歆如此说着,脸颊微微一红,凑到钱韵芯身边低语了几句,但见她对臻杰笑道,“皇上不必担心,是孩子长大了。”
说得几个女孩子都不好意思起来,臻杰笑而不语,也只管喝茶。钱韵芯唤贴身的侍女墨宝过来嘱咐了几句,片刻后墨宝回来已在手里捧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钱韵芯拿了递给元歆,笑道:“二姐姐替母妃顺路带给五丫头,说母妃送她的礼物。天色晚了,早些去看了你们五哥就都回去歇息,不要叫你们的母亲担心。”
几个孩子迭声应下,向父亲和钱韵芯行了礼便离去,钱韵芯一直送到门外,叮嘱了随侍几句方回来侍奉臻杰。此刻才显出女子的娇态,从臻杰手里拿过茶碗道:“臣妾还以为您再不想喝丹阳宫的茶呢!”
臻杰无奈笑道:“朕方才还想着跟孩子们一起去烟儿那里,不然留下来只能听你唠叨。”
钱韵芯羞赧不已,唤墨宝端热水侍奉臻杰盥洗后,方翩然坐在丈夫的身边轻轻揉捏着他的臂膀,口中笑道:“臣妾如今要唠叨的人多了,才没功夫再烦皇上!”
臻杰捏了捏她的脸颊嗔其娇蛮,继而闭目养神,片刻才道:“方才看杰泓,好像并不怕与朕讲话,朕白担心那一日的震怒要孩子从此惧怕朕。”
“那日罚他跪了大半夜的是臣妾,您没打他没罚他,他有什么理由怕您?”钱韵芯很随意地说着,手上依旧为丈夫轻轻揉捏,却见臻杰睁眼看着自己,方笑道:“该说的道理皇后娘娘都说了,孩子心里也明白。可是臣妾罚他,一来恨他淘气,二来……皇上您只打了项儿,那孩子虽是沈姐姐的,可他到底……有些话臣妾不好说,但难保闲人不说,臣妾还是想皇上将两碗水端平了,不要让一些无聊的人以为泓儿是正经的皇子,项儿就不是了。”
臻杰看着钱韵芯认真的模样,心中动容,捧着她的脸道:“朕怎么从没发现你有这样的心胸?但你也多虑了,杰项是兄长,做错了事情自然先罚他。”
钱韵芯娇笑道:“是啊,所以那天您还把臣妾赶出来,您从来就觉得臣妾是长不大的。是不是?”
“偏数你蛮横,好在元弘不像你,不然朕要担心将来哪一家子弟敢娶这样刁蛮的公主。”臻杰笑道,“那一日的担心朕何尝没有道理?不然这几日怎么会听到你在皇后面前的酸言醋语,为了一个小小的尚嫔,就成天埋怨朕沉溺酒色,这话你说没说过?”
钱韵芯腻在臻杰身上,一如从前那般娇柔,“您今日会来,臣妾心里仔细想了想,便知道您还是疼臣妾的了。”
“知道便好!”臻杰轻抚钱韵芯,轻声叹道,“帝王坐拥天下美女,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可朕更珍惜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她又如何能与你比?皇后就能明白朕的用意,偏你是粗枝大叶的人。”
钱韵芯不服道:“难道您不是喜欢尚嫔弯眉似月唇红齿白的娇媚,而是看中她的才情德情?她身上哪里看得出这些气质?”
臻杰捧着钱韵芯的脸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低声道:“朕问你,放眼后宫,你们哪一个的娘家比尚家有钱?”
钱韵芯瞪了一双美目,愣了半刻才笑着问:“皇上这是说什么?臣妾可糊涂了。”
“尚氏虽谈不上富可敌国,却也是富甲一方的豪门,朕听说他们家地窖里的银子可以堆成一座小山。”臻杰认真道,“他们一家就积压那么多的银子,那其他富商也定如此,钱若不流通,那要钱做什么?正好如今朕要用钱的时候,尚氏和户部顾伟江是姻亲,而户部这两年问题又特别多。总之,朕或许是利用了尚嫔,但若尚氏一门清清白白,朕不会太为难他们家。所以呢……韵儿,不要对她太刻薄,要帮着朕,明白么?”
钱韵芯思忖了半刻,靠着臻杰道:“做皇上可真辛苦……臣妾都心疼您了。宗宝的媳妇又要生孩子了,臣妾定要他给孩子起名钱很多。”她抬起头看着臻杰,“这样皇上不用为钱发愁了。”
臻杰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搂着钱韵芯道:“那朕不如直接给你赐名,每天喊上十来遍,不是更便宜?”
“难听啊……臣妾才不要……”钱韵芯面上笑着,心里却有那么一丝沉重是为那尚秋芳可怜。
做皇帝的女人很难,若要像自己这样进入皇帝的心更难。其实尚秋芳只是一时得意,可为之付出的代价,却很大。同时被家族和皇帝利用,而她自己还浑然不觉。
梦里花开(二)
然而宫廷的悲剧、皇室的无奈,历朝历代生生不息,无法避免,这并非一个仁孝贤明的皇帝或者一个睿智大度的皇后所能改变。
既来之则安之,不失为生存于皇室的最佳之道。不可受欺于人亦不可欺于人,在公平和不公平之间寻找自己的落脚点,那才能活得自在活得潇洒。
亦是在这看似平淡的十五年里,钱韵芯发现,其实端靖太妃是失败的,原因她虽不太清楚,可心里就是这样认定。
宫外,臻昕回到王府已快过戌时,这几日一直忙忙碌碌,数今日要他最愉快。从前离开马场会有几分不舍,到今日已满是不舍。不过半个时辰没有见到韩柔,竟已开始想念,但这种感觉不会让心变得空落,只会叫人更充实。
于是从进门起,心情愉悦的臻昕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几乎没有察觉身边人异样而喜悦的神情。但缘亦记得真意的话,没敢多问今日白天撞见的事情,又心疼臻昕连日辛劳,便要他早些休息未曾啰嗦。
臻昕时常在书房过夜,今日亦是如此。睡前翻阅一些资料史籍,待欲熄灯入睡已入子时,他这才发现书房里好像少了什么,在房内漫无目的地搜索了片刻,恍然察觉,好月不在跟前。
于是推门出来,问在外值夜的丫头:“好月今天又病了么?”此时臻昕意识到,回来后跟在身边的一直都是宝清,而半面未见过好月。
那丫头答:“夫人派好月姑娘去央德公主府侍奉我们公主了。”
“去真意那里?”臻昕虽觉得有些奇怪,念及缘亦或许觉得真意和好月谈得来才有此安排,遂没再多问便转身回房入睡。
可一切,似乎并不如他想的这样简单。
翌日一早,臻昕按时醒来,这是他从很小就养成的好习惯,十几年如一日。
此时前来侍奉的仍旧是宝清,也许经历了好月挨打卧床的那几天,臻昕并不觉得他不在眼前有什么不习惯之处,一如既往洗漱后用了些点心便离开王府。反是宝清听缘亦嘀咕了一句,“若没什么,我想着就别叫好月那丫头回府了。”
宝清自然不会多问,可心里已明白,之前夫人提到皇后要王爷将好月收房之事,是再不可能了。且夫人极有可能为了防止将来再生麻烦惹王妃心里不愉快,而再不让好月留在王爷面前。
毕竟夫人向来不喜欢好月活泼好动,她又怎么会特别派好月去侍奉同样古灵精怪的公主,做这样有违原则的事情,难道不蹊跷么?
“吃了午饭你去央德公主府看看公主。”缘亦已不动声色地扶了宝清回房,嘴里极随意地说,“我就不过去了,一过去贵太妃和央德皇姑都要陪坐着,反不能和公主说说话。你问问她好不好就是了。”
宝清一一应下,不再提。
今日真意也起得早,昨夜那一丝奇妙的不愉快此刻已淡了许多,因想着趁哥哥上朝自己先去瞧一瞧西郊马场,故而更多几分兴奋。又念眼下好月心里的疙瘩,便不想带着她,于是借口要去看看外祖母和舅母一大早就辞了母妃、姐姐,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为免长辈怀疑,真意的确先在傅王府落了脚,偏巧今日连外祖父也上朝去了,王府里就一屋子女人。众人何其疼她,她只需将韩柔与哥哥的事情一说继而再撒个娇,傅王妃便早松口派了几个家仆嬷嬷送外孙女出门。真意的目的自然就达到了。
待天大亮,真意已带着傅王府的家仆到了西郊马场,这里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大更宽敞,虽然有一处坍塌的马房还未收拾妥当,可马场里里外外还是极其干净整洁,叫人看着就舒服。
韩柔本以为是傅王府来人看马,待迎出来才发现,一大早就来的竟是臻昕的同胞妹妹,那晚出手帮助自己这个陌生人、善良而伶俐的真意。
“民女参见国尧公主。”以礼相见,韩柔笑含春风。
真意对韩柔的形容并不陌生,只是今日阳光之下眼前的女子被衬得更美,再念她的身世品性,心里更喜欢。即刻上前将福身的韩柔双手扶起,笑盈盈道:“别拜我,别叫人知道我是谁,这样才好说话,我也玩得痛快。难得出宫,我定要玩尽兴了才好。”
韩柔见真意与自己如此亲厚,心中甚暖,含笑会意道:“民女会安排您的随侍在一处歇息,今日就让民女带您逛一逛马场。”
真意毫不见外,笑着一把挽起韩柔,“既不拜我,就不需民女民女地自称。好姐姐,你像哥哥那样唤我意儿,我也叫你一声姐姐如何?”
韩柔笑道:“公主说什么便是了。”
真意也不再纠结称呼,只回身对跟来的傅王府家仆笑道:“你们找地方歇着喝茶闲话去,我跟着韩小姐不会丢了。”然不待众人回答,已拉着韩柔往里去,嘴里笑着:“姐姐带我四处看看,才好叫我知道为什么哥哥杰宸他们都爱你这里。”
韩柔昨夜得知真意身份,便明白了她缘何会出手相助自己。此刻见真意只管与自己亲厚没有半点生风,更一句不提那晚的不痛快,更感念于真意细腻的心思。他们兄妹的成长虽是众星捧月,可其中的不易也非常人能够体会。谁能想名声在外的刁蛮国尧公主,和臻昕口中那个要他又心疼又头痛的小妹妹,其实是这样得善良可爱,让人由心喜欢。
听着真意一口一个姐姐那样唤自己,韩柔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别家女孩子姊妹间所拥有的快乐。
心中喜欢,便更招待得热情,韩柔带着真意将马场上下都逛遍了,告诉她各种马匹的出处、渊源甚至饲养上的区别,告诉她如何驯服马儿如何与马儿培养感情,又告诉她几位王爷在这里寄养了哪些马匹。真意本就更喜欢这上头的学问,将韩柔这里听来得仔仔细细地记在了心里,只等着回宫后向杰项、元歆他们炫耀。
梦里花开(三)
且生性怪主意多,真意此刻又有了心思,但见她拉着韩柔低声娇笑:“好姐姐,能答应意儿件事情么?”
“公主只管说,我若能做到一定答应。”韩柔看着真意眸中透出的慧黠,欣然笑道,“我若猜得不错,公主要说的话一定与王爷有关!”语毕突觉自己有些失态,不禁双颊微红。
真意善解人意,不曾点破,只自管自笑道:“就是了,姐姐千万别告诉他你与我讲过这些道理,哪一日我在人前显摆了出去,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样才好玩呢!只怕杰宸他们几个大的也不曾知道这些,是不是?”
韩柔会意,稍稍顿了顿,颔首笑道:“姐……姐姐一定不告诉他们。”
真意听韩柔以“姐姐”自称,不胜欢喜,本想脱口而出“往后要喊你嫂嫂”这样的话,因怕她尴尬故又咽了下去,只觉得此刻与韩柔在一起很快活,半分不想破坏了这份美好。遂笑着话中带意:“如此才好,往后再没有独独哥哥欺负我的时候了。”
韩柔听出真意话音,心中又喜又羞,连忙转开话题道:“王爷们很喜欢我酿的梅子酒,且这酒不上头,秋日里喝清冽宜人。今年开了一坛子只有昕王爷尝过,今年又比往年多酿了几坛子,公主若有兴致午饭就请在马场用过,我再开一坛梅子酿请公主尝尝。”
真意心里十二分的好奇,便不提自己半杯酒量没有的事情,只乐呵呵笑道:“不管是好喝的好玩的,姐姐都叫我也试试,没得他们叔侄几个快活,我们女孩子就不行。逛了这么久不知时日过去,姐姐说了我才觉得饿了。那梅子酿一定比我四姐姐的果酿更好,他们几个本就喜欢这果子酿出来的酒,可从来只会在我们面前炫耀,也不晓得叫我们也尝尝。”
韩柔笑着应了,挽了真意去自己的屋子。她本有分寸,绝不会让真意做什么出格之事,原以为一碗梅子酒如同果汁儿一样不会醉人,却不知道真意碰不得一滴酒。
且因梅子酿入口甘甜,真意也忘却了这是酒,爽快地灌下一碗去,只觉得畅快淋漓。虽然酒兴未起,可人已不知不觉兴奋起来,吃过午饭在马场里看人来人往,一时有了兴致,拉着韩柔道:“我们也骑马出去跑跑好么?宫里女孩子中,我骑马最好了。”
韩柔亦未察觉,便将小红马牵来让真意试了两圈,见真意马上功夫的确不俗,方牵来自己的马匹,与她一起跑出了围场。
此时宸王府里,范新兰与侧妃金茉也侍奉丈夫用了午饭,宸瑄、文琪正缠着父亲玩闹,范新兰带侍女端了茶进来,将两个孩子哄开让金茉带着他们出去,自己则到了丈夫身边笑道:“爷今日心情很好,平日里两个娃娃在跟前您就嫌闹腾。”
杰宸端了茶碗笑道:“今日父皇采纳了我和五皇叔的建议,不加农税!绕了那么久,终是定下来了,也不枉费我们两个辛苦一场。”
“爷和五皇叔此举可是又得天下农民的心了。”范新兰笑道,“母后知道了也定高兴。”
杰宸不语,喝了茶问妻子:“母后那里提过五皇叔的婚事么?”
范新兰答:“我是晚辈,母后怎么会与我讲?不过看这势头再听宫里传出来的话,昕王府王妃的位子,非定山公之妹莫属了。”
“哈哈……”杰宸笑道,“这两年时常往来西郊马场,我们几个男人竟都没发现这一对。兰儿,你真该去认识认识那位韩小姐,她可丝毫不差你。”
范新兰娇嗔:“王爷越说越偏!”又正色笑道,“将来既是一家人,新兰自然会去拜访韩小姐,只是……这些日子来往我们王府的人,也真真不少。我一时半会儿还腾不出空儿了。”
杰宸浓眉一动,问:“今日谁又来过了?”
“爷在朝上的时候。”新兰接过丈夫手里的茶,绞了帕子给他拭脸,“顾尚书的夫人带着女儿来了一趟,我推病让茉儿接待了。茉儿最会‘打太极’,顾夫人和顾小姐坐了好一会儿愣是没说什么要紧的话。不过留下了两篓极肥的螃蟹,说是尚嫔娘家送的,想着拿来孝敬爷。”
“她收下了?”杰宸眉间微蹙。
“我派人要茉儿收下的,她可不敢拿主意留下来。”范新兰不以为然,却意味深长地看着丈夫,“难道爷不想拿这两篓螃蟹做文章么?”
杰宸嘴角勾出冷笑,“要厨房好好养几日,别到那天全死了,我还得花钱去买。”
新兰笑道:“难为茉儿担心半日,怕您恼她收下螃蟹呢!”
“往后也要瞧仔细了,有用的能收,没用的就是一棵草,也不能进王府。”杰宸正色嘱咐了一句,因着上午的疲惫又加秋乏之意,便要在躺椅上小憩片刻。
范新兰拿来毛毯替他盖上,问道:“五皇叔下朝后又去马场了?”
“陪傅亲王回府了,他们祖孙间好像有事要谈。”杰宸语毕已沉沉合起了眼睛,新兰坐在一旁轻轻为他揉捏,明眸中却露出几丝异于平常的目光。可再看闭目养神的丈夫,复恢复了柔美温和之态。
这一边,真意策马狂奔,一直跑到津水河畔才停了下来。
韩柔紧跟其后,此刻才发现真意脸上的绯红并非骑马所致,而是酒水后劲上头了。赶着拍马到了真意身边,缓下她的马匹,翻身下马后将已有些晕晕乎乎的真意也扶了下来。
“公主不会喝酒么?”韩柔问了一句,“你应该早些告诉我,亏得没有出事,不然……”
“没事的,没事的。”真意努力睁着红红的眼睛笑道,“我就是有些晕,在马上吹了风,就更晕了。”
韩柔才知道为何臻昕总是为了妹妹头疼,这个可爱又漂亮的小姑娘的确有些我行我素的小孩子气,但她在众人宠溺中长大有这样的脾气也并不为过。所谓瑕不掩瑜,真意善良体贴的本性,仍是叫人不得不喜欢她。
梦里花开(四)
将真意扶到草地上坐下,韩柔从马上取了茶壶下来喂真意喝了两口,她清楚梅子酿酒劲不大,即使酣醉,休息片刻也定能缓过来。眼下阳光还算暖和,便打算坐一会儿等真意醒了些再带她回去。
“也让马儿喝一口茶吧!它们跑累了。”真意软软的已没什么力气,靠着韩柔昏昏欲睡,却还想着那匹送她到了这里的小红马会口渴。
韩柔将真意拢在怀里,面上是温柔的笑,轻声道:“马儿不能喝茶,喝了茶就要疯跑的,还会伤人,公主要记着啊!”
“嗯……”真意答得迷迷糊糊,嘴里还不知呢喃着什么,可须臾便沉沉合上了通红的眼睛。正要睡去,却听见有人与韩柔说起了话,精神不由得又提了半分。
“姑娘的茶壶可否借给我一用?我们路程跑得远一些,带着的茶水都用尽了。”
“壶里是新泡的红茶,您若不介意,请便吧!”
“多谢姑娘了……这位是你的妹妹?”
“啊……是的,她有些累了,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就要走的。夫人如果需要,可以拿走这壶茶,我们也不用了。”
“这孩子的脸通红,会不会发烧了?”
“不是……她只是有些累了!”
“我能看看她么……对了,我们的马车上有毯子,她这样睡着会着凉的,我们拿了姑娘的水壶,就用毯子来换吧!”
韩柔的声音带着尴尬,真意听得很真切,可另外那个人她也觉得好熟悉,这温柔的语调这亲切的声音,一定在哪里听到过,一定听过。
可是对话就此结束了,自己还想再听一听,就什么都听不到了。真意感到前额发紧发疼,后脑也沉甸甸的,心里叹一声:还是安心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却突然一暖,好像被一条柔软的毯子裹了起来。下意识睁开眼睛,但见眼前一张美丽温柔女子的笑脸,女子那深潭一样的眼睛里透出的神情,竟这样熟悉。
“睡吧!”女子含笑轻声哄了自己一句,“裹着毯子就暖和了。”
“你真好看!”随着口中的话说出,真意赫然发现自己头不疼,眼皮也不沉重了,精神跟着大好起来,她伸出手轻轻捧着面前女子的脸,“我们在哪里见过的,是不是?”
“你说呢?”女子的笑暖如春风,轻拂后能化解冬寒。
“我不记得了,可是……我们一定见过的,是不是?”真意坐起来,拉着女子的胳膊笑道,“那你见过我吗?也许你记得我们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我当然见过你。”女子也伸手捧起了自己的脸,眸中微微含露,嘴角却不减一分笑容,“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见过你?”
“女儿?什么女儿?”真意心头一紧,感觉喉间的喘息很沉重。
“你是我的女儿真意啊!”女子温和道,“我的真意。”
“母后……”真意几乎哽咽,“你是母后吗?是我的娘亲?”
女子颔首肯定,继续含笑道:“好孩子,你长得与母后年轻时一模一样,看着你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母后!”真意不信,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已故十五年的母后怎么会跑到自己的眼前来,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你还是很不舒服吗?脸那么红!”女子眯起眼睛笑了,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脸蛋,面上露出疼惜,却嗔道,“要学会爱护自己,不会喝酒就不该喝,这会儿那么难过,谁又能替你呢?母后多心疼啊,如果能替我的意儿难受就好了。我的宝贝,往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咱们不必想别人如何,可也不能委屈了自己,是不是?”
真意却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然感到好温暖,虽然感到好安心,虽然眼前的女子和自己真的好像,可是这不可能,母后怎么会死而复生?
“我的母后十五年前就崩逝了,你怎么会是我的母后?她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女子,谁也不能替代她。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骗我?”真意几乎要哭了,她不愿意相信,可心里却是信的,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为什么会这样奇怪?
“我是你的母后,意儿,你不认得了吗?”女子的眼眸里露出凄哀,亦红了眼睛道,“难道你怪母后抛下你那么多年么?难道你在心里怨恨母后把你带到世上,却只留下你一个人么?可是你还有哥哥啊……他答应母后会好好照顾你,意儿,我的孩子,你……”
“母后?”真意难抑哭泣,“你是我的娘亲?”
“我们走吧!孩子没事就好,不要让她太难过了。”不知从那里冒出一把男声,那声音真意从没有听过,可是很亲切,一点也不陌生。
真意抬头去寻,却谁也没有看到,自己刚想去抓女子的手,旁边却伸出一张宽厚的手掌将女子扶起离开了自己。
“意儿,母后要和父皇走了,记住母后的话,要好好照顾自己。”女子依依不舍,但还是转了身要离开。
“不要走……”真意哭着伸手想拉住女子,却什么也碰不到,“母后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
女子没有回头,但她的身影没有渐行渐远,而是越来越淡。
“一定要离开吗?”真意泪如泉涌,已哭得无法呼吸,“那再叫我一声好么?母后,你再喊一声意儿好么?”
“意儿,意儿……”
“意儿……”
真意听见了呼唤,可随着呼唤前额又开始疼,太阳穴也胀得紧,而那唤自己的声音,似乎……是哥哥。
倏得睁开眼睛,真意发现自己是平躺在一间屋子里,这屋子像是来过的,床边坐着的人,真的是哥哥。
原来,那只是一场梦。莫名地,真意万分失落。
臻昕来到马场时,真意已经在韩柔的屋子里睡着了。在妹妹身边守了许久,因见她在梦中哭泣,才出声唤醒她,可是小丫头醒来却只呆呆地直直地看着自己,神情里仿佛还带了一股子天大的委屈。
“为什么不说自己不能喝酒?”臻昕没有训斥,只是一边把妹妹扶起来,一边用平常地口气道,“哪一天你安安分分了,那一定是病了。”
可是却看到真意开始抽噎,忽而一头扎进自己的怀里,即刻放声大哭起来。委屈之极,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纤柔的身子在怀里抽搐着,时不时又喘不过气来咳嗽几声,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臻昕有几分不安,但更多的是心疼,将妹妹搂在怀里笑着嗔道:“谁骂你了?这么委屈?”
新兰飘香(一)
“没有……”真意哭了半日憋出两个字,在哥哥身上蹭着眼泪,忍了忍又哭起来,好像是被谁欺负,可哥哥还不给自己做主。
臻昕无奈地抬眼看着韩柔,面上的笑又尴尬又莫名,可这一幕却极其温馨,宛如兄嫂幼妹,美好的一家人。
“公主再哭,外头的人可要笑话你了。”韩柔过来轻抚真意,温柔道,“是做噩梦了么?”
真意的确停止了滔滔大哭,委屈地抽噎着,腻在臻昕的身上不肯离去,又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韩柔,仿佛想看出什么,却无从寻找,于是抽抽搭搭道:“不是、不是噩梦。”
臻昕捏了捏真意的面颊,嗔笑道:“这丫头一定是美梦叫我吵醒了,所以才委屈。可也不带哭成这样,存心在柔……在韩场主面前显摆你委屈是不是?但既是美梦,那你在梦里哭什么?”
提起梦境,就想起娘亲毅然决然的离开和那越来越淡的身影,她甚至不再喊自己一声。真意只觉得一股心酸涌起,眼泪跟着奔腾而出,又扎进哥哥的怀里抽泣起来。
臻昕忽察觉妹妹今天的表现有些反常,却无法猜到其中的原因。
韩柔听臻昕方才险些在妹妹面前以昵称唤自己,心里稍感甜意,但见真意又伤心起来,臻昕眉间也带起了愁绪,可却不明白他们兄妹俩究竟怎么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甚了解眼前人。
“不准再哭,再哭我要生气了。”臻昕嗔道,“多大的姑娘,哭成这个样子,谁要骂你罚你了?从前也没见你这么委屈过。”
真意忍下来,抿着嘴将泪含在眼眶里,满腹委屈地瞪着哥哥。那眼角的泪水仿佛一碰就要落下,形容神态甚是惹人怜爱。
“好了好了!”被妹妹这样看着,臻昕终于投降,“想哭就哭吧!可是哭完了要告诉我缘由。”
眼泪却应声倏地滑落,真意呜咽着:“没……没缘由,就是想哭了。”
“韩场主在这里,你就不知道害羞?”臻昕从韩柔手里接过手巾来擦真意那张花猫脸。
真意却自己拿下,胡乱抹了几下,嘴里抽噎着:“害什么……什么羞呀,在自己嫂子面前……哭,有什么呀!”
说完若无其事地低头叠着手里的毛巾,嘴里还嘀咕,“总说你……你答应母后会照顾我,可是、可是谁都比你疼我……动不动就骂我,以后你再欺负我,我就把、就把嫂子带走……”许是又想到那伤心处,不由分说抱着哥哥的胳膊又抽泣起来。模样近乎无理取闹、小孩子家家的人来疯了。
臻昕朝韩柔苦笑道:“她今日原是来找人诉苦的!让你看笑话了。”
韩柔淡淡一笑别过头去,此刻害羞的不是真意而是自己,真意这几句话竟让一贯从容淡定的心好一阵激动,越发觉得脸上身上都滚烫起来。
“韩姐姐,哪天我叫你嫂子了,你就要疼我,不许哥哥他欺负我!”真意又冒出这句话来,让韩柔通红了一张脸,无语应答。
“真意!”见韩柔羞赧语塞,臻昕终于出言责怪,“你越来越胡闹,又在考验我的耐心是不是?”
若是平日,真意一定会因这句话与哥哥呛起来,可今日人家委屈大了,这句话正好又让自己有了哭的理由,眉头一皱捧了毛巾捂着脸就钻在哥哥的怀里饮泣,反唬得臻昕无措起来。
与同样莫名的韩柔面面相觑,臻昕有些没底气地问:“她会不会酒还没醒过来?”
“可能是的,公主一睡就那么久,跟平常人的反应本就不同。要不我派人去请大夫来,让公主喝碗宁神解酒的汤药,不然这样哭下去要伤身子的。”韩柔也不由得担心,毕竟真意的行为的确有些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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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觉得我家意儿胡闹,我证明她真的还没醒,请看后文哈!
另外:接下去几章将是“皇子巡礼”(就是说一些配角会一个个数过来,选太子嘛,大家一起选啊!),当然还是以主角们的视角了,所以主线仍在臻昕真意身上。
至于买书啊,大家别着急,都等那么久了,不差这几天。出版公司说都发货了,可能各地到货时间不一样!
琐琐感谢大家的支持!真滴非常感谢!
希望《真心真意》能作为大家对《恬》的支持的回报!
谢谢!!
我今天这个飘哦……熬夜是万恶的,大家轻易别尝试!
更新提示
俗话说:一夜不睡十夜不醒。
昨天小琐飘了一天,飘回家后又写了两千多字,可是我觉得那一章写的不好,所以没有给大家更新。
今天我还是有点飘……哎,要认真工作啊!
新兰飘香(二)
真意的确累了,她蜷缩在哥哥怀里如同受惊的小鹿,随着微弱的抽噎,哭泣声渐止。
臻昕蹙眉道:“还是先送她回去,天都晚了打扰你这么久,你也该回府了。”
韩柔笑道:“这样……可就见外了。”
“不要回去。”真意呜咽着,微微晃着脑袋,闭着红肿的眼睛重复道,“我不要回去。”
“公主哭得太伤心,脸花了眼睛也又红又肿。”韩柔心疼地拂开真意面前的散发,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或许是还没醒酒。公主现在不想回去,王爷看怎么办?”
“她是怕人问起来,丢了面子。”臻昕无奈地看着在怀里沉沉思睡的妹妹,“比谁都要强,可就是爱胡闹好闯祸,叫人又疼又恨。”
“那……眼下是回王府还是公主府?我好叫人去备车。”韩柔很想开口请臻昕与自己一起回去,可怎么都觉得过于唐突。
臻昕将真意打横抱起,韩柔跟着拿了毯子将她裹上,问道:“去哪里?”
“套一辆马车,我们去傅王府。”臻昕叹道,“本没什么事情,不想惊动太多的人。”
韩柔闻言表示赞同,旋身派人去套了马车,又将兄妹俩送到门口。
临走时臻昕从车上俯身握了握韩柔的手,“别放在心上,不会有人怪你的。明天我再来看你。”
韩柔心中一暖,笑着应下后便催促车夫小心驾驶,遂把臻昕兄妹俩送出了马场。
当马车在傅王府门前停下,家仆见臻昕抱了妹妹下车,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通报进去唬得傅王妃带着人就迎了出来。
臻昕怕众人误会引起恐慌,当下说明没事,只要管家请个大夫来瞧瞧就好,便径直把真意送到了外祖母的房中。
傅王妃见外孙女早上好好的出去,晚上回来竟是昏昏沉沉还满脸通红,眼睛也肿得像核桃一看就是痛哭过了,心里哪能不疼,不禁埋怨臻昕:“可是你又吓唬她了?她一个小孩子,别总太较真,慢慢教就是了。”
臻昕无奈地笑道:“今天可是半句重话都没说她,这丫头自己喝醉在外头睡着了,醒过来一看见我就哭,怎么也哄不好。这会儿睡下去,还是哭累的关系。”
“谁那么大的胆子给她喝酒?不知道意儿一滴酒也不能碰么?”傅王妃恼了一声,却没有追问,只驱赶臻昕等出去,继而带着儿媳孙媳为真意准备擦洗换衣裳。
此刻把妹妹交给外祖母,臻昕已然放心,在外屋见了外祖父和两位舅舅,长辈们只略略问了问今日的事情,聊着聊着便把话题转到了朝政之上。如此一谈不觉时日过去,待里面的丫头出来说王妃请王爷今晚到书房歇息时,众人才发现已入深夜。
傅忆祖等带了妻子侍奉傅嘉休息后便各自回房,臻昕在傅王府亦有自己的屋子,只是很少来居住,眼下妹妹有人照顾,他也甚感疲惫,便由家仆提灯笼引着自己往住处去。
途中经过花园,上拱桥到至高处时,臻昕偶尔回头,仿佛看见远处的沁园里有灯光闪过。出于好奇问了前面的家仆,“现在沁园是家里哪位小姐住着么?”
“没有啊!王爷怎么这么问?”那家仆也意外,念及主子们的伤心处,又有些不自然道,“自从康贤太后崩逝,那座园子就一直空着了,这您也知道啊!”
“呵!是啊!”臻昕应付着笑了一声,再回头去看,只有月光下园中屋宇树木依稀的轮廓,没有灯光闪过,更没有人影可见。兀自嘲笑了一声,便跟着那家仆回自己的屋子去。
翌日直到巳时真意才苏醒过来,酒后口干舌燥,睁开眼便嚷嚷着要喝水。傅王妃端了茶碗要喂她,真意自己捧来仰头一气饮尽,方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冲着外祖母甜甜地笑:“婆婆,意儿怎么又在您的屋子里了?”
傅王妃见外孙女精神大好,终于放下心来,却舍不得责怪半句,只温和地问:“头还疼吗?还要不要喝水?肚子饿了吧,婆婆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真意转了转水灵的眼睛,奇怪地问外祖母,“谁送我回来的?韩小姐吗?”
傅王妃笑道:“昨日发生什么,你都不记得了?”
真意腻到外祖母怀里,皱着眉头努力在脑海里搜索,才记起自己和韩柔骑马出去、记起自己有些醉了要睡、记起自己好像很伤心地哭了,其他的事情……
“昨天意儿好像哭了,不知道是梦还是真的。”真意困惑不已,“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和韩小姐骑马去了,其他的……都模模糊糊,也不知道是梦是真。”
“傻孩子,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傅王妃笑道,“定是你喝酒醉了才又哭又笑,现在醒过来不记得了,也是极平常的。别多想,小心脑壳子疼。昨天是你哥哥去马场接你回来的,不是韩小姐。此刻他和你公公舅舅上朝去了,一会儿回来了一定要问你话,你们兄妹俩可别戗起来,婆婆要伤心的。”
真意仿佛记起来昨晚是抱着哥哥哭来着,可是自己干嘛要哭,竟一点也记不起来,遂乖巧地点了点头,只笑道:“意儿最疼婆婆了。”说完就被外祖母呵呵笑着搂进了怀里,可是她心里依然疑惑,总感觉依稀记得些什么,却苦于一点头绪也没有。
今日简郡王妃闵清约了长嫂一同进宫来看女儿,范新兰也顺便带着宸瑄、文琪来向皇祖母请安,此时妯娌二人过了坤宁宫正一同往宜人馆去请宜妃带文瑾,却在路上遇见了眼下内宫最富圣宠的尚秋芳。
三人以家礼问候,本该就此别过,偏有尚秋芳笑盈盈问了一句:“不知那两篓螃蟹宸亲王是否享用过了?若是喜欢,我再请家里给王爷送一些去。都是自家塘子养里的,丝毫不费事。”
闵清闻言不禁奇怪,去看范新兰,但见她从容笑道:“原来还有这件事?昨日我身体不适,家里都是茉妃照顾着,回家我问过后,再来向尚嫔致谢。”说罢对闵清道,“我们先走吧,母后等着看文瑾呢。”
闵清会意,朝尚秋芳笑了笑便随长嫂离去,待走远了几步,方道:“嫂嫂莫怪弟媳多嘴,那尚嫔的娘家本是富商,若走动多了,外头人不定要说什么闲言碎语,传到母后那里就不好了。”
范新兰含笑握着弟媳的手,长睫一合,悠悠道:“我自有分寸。”
新兰飘香(三)
闵清颔首,亦走亦笑:“方才见那尚嫔,一身绫罗绸缎便是皇贵妃身上的也未必比她金贵,再有那发髻上华丽的宝石金簪,真真穿金戴银满身富贵。母后素来崇尚节俭,却不知为何有个尚嫔能这般招摇地在宫里行走。”
范新兰笑而不语,只管往宜人馆走,将至门口才道:“一会儿不必提到尚嫔,宜母妃清静惯了。”
闵清是儿媳,自然更了解婆婆的个性,笑道:“嫂嫂白嘱咐了。”继而两人入宜人馆向蒙依依请安,带着文瑾又将其迎往坤宁宫。
众人再至悠儿处,但见一屋子喜气洋洋,蒙依依尚未向皇后行礼,沈烟便上来握着她含泪笑道:“西北边儿有好消息了。”
蒙依依一时没反应过来,再想“西北”便即刻明白沈烟的意思,笑着问:“可是戎儿有喜了?”
沈烟连连点头,“刚传进来的消息,已经三个月了。你瞧瞧,三个月了才报上来,之前若是没有发现,万一有个闪失,这孩子能叫我省心。”
“给母妃贺喜了。”范新兰与闵清福身道喜,皆道:“大妹妹虽为女中英豪,却不是粗枝大叶糊涂的人,母妃且放心了。”
悠儿则坐于上首搂着文瑾、文琪笑道:“只记得戎儿像文瑾、文琪这么大时那淘气的模样,一转眼都是要做娘的人了。”
众人皆笑,蒙依依上前行了礼,笑道:“皇上那里可知道了?如何舍得女儿在边疆待产?”
钱韵芯手里正挑着玉佩,接话笑道:“待下了朝自有人要去禀报。怎么样,咱们姐妹几个打个赌,看看皇上拿什么主意,看是要他的心肝宝贝回来呢?还是派人过去!”
元歆随徐玲珑坐在一侧,倚在母亲身上朝钱韵芯道:“儿臣想大姐姐回来,和母妃赌父皇要姐姐回来。”
沈烟嗔笑道:“钱妹妹说话越发没谱,怕孩子都被你带坏了。”遂对元歆道,“你们姐妹几个最好,可你那大姐姐才不念姐妹情,说去边疆就去,这么久也不回来一趟。你们这样想她,她可不见得有那份心。”
众人知平日少话恬静的皇贵妃今日如此兴奋多语皆因思念女儿所致,有孩子的自然能体味这份心,便纷纷都表示要请皇帝召元戎回来待产,与家人团聚。
可沈烟却有几分犹豫,担心路途遥远颠簸辛苦,反害了女儿。
钱韵芯见沈烟如此神情,直心肠的她便将众人敢想不敢说的话讲了出来,对悠儿道:“依臣妾看,顶好是派谁去西北边照顾元戎,比起一路颠簸回京城这样才最安稳。可是派谁能比得过亲娘?皇后您看若请皇上下旨送沈姐姐去西北边,皇上能同意么?”
悠儿知道钱韵芯明白这件事只要自己点头了臻杰就不会反对,此刻其实是等自己的答案。本来送沈烟出宫照顾女儿不违祖制宫规并无可挑剔之处,但眼下这个时候……如果反对,沈烟未必猜不到原因,以她的心性品德不会和自己产生隔阂。
可她如此思念女儿,且元戎年纪尚小,第一次怀孕定会紧张害怕,娘亲若能陪伴在身边是最好不过。
正迟疑,但见范新兰适时到了钱韵芯身边扶着她笑道:“依儿臣看,大妹妹她未必希望母妃去西北照顾她。当初大妹妹远嫁边疆抚慰军心,为的是国是民,端的是忠是义,唯一无法成全的便是孝。而今母妃若再千里迢迢奔赴边疆照顾她,大妹妹心里本就愧疚,如此更是要难过了。”
“兰儿说的很对,元戎就是这个脾气。她不会要我过去的。”沈烟将心思全部压下,含笑道,“妹妹不必向皇上提,皇上比我们更心疼丫头,定会有更好的安排。”
钱韵芯是为沈烟争取机会去照顾女儿,可当事人都出言回绝,她自然无话好说,只笑道:“姐姐既然这么说,那一切就看皇上了。”又拿了玉佩给沈烟看,将话题岔开,“这只玉葫芦上又巧雕了玉如意玉蟾,真真吉祥如意难得的好东西,给戎儿送去保胎最好。”众人也跟着将话说开,各自张罗东西好预备给元戎送去。
悠儿始终没有说话,趁大家都围着沈烟时,抬头看了眼儿媳,见她只管与人说笑神情不见半分异样,嘴角不禁带出一抹满意的笑。
范新兰无意回首,却与婆婆四目相对,心下一紧张慌忙将目光移开,待定下心再看,婆婆已若无其事地哄着孩子们玩耍。
此时白芷来报,说各宫得到消息前来向皇后、皇贵妃贺喜,于是人来人往忙于迎送,方才的话题未复得提起,范新兰的不安也渐渐淡去。
且臻杰下朝后抵坤宁宫与妻儿同乐,也不曾再说到这个话题上,只是命内务府挑选两名有经验的产婆、御医馆派三名千金科大夫即日启程往西北照顾女儿,这件事便算定下了。
如此,大公主有喜的消息也传出宫去,皇亲贵戚皆备礼向帝后、皇贵妃贺喜,却极少有人能体会沈烟此刻的失意。
消息传至傅王府时,真意正不在众人眼前,而是独自一人离了长辈、家仆到了沁园外驻足。
她从记事起就知道沁园是母亲出嫁前的闺阁,父皇去世后身怀六甲的母后也曾回来住过一些时日,这里是比馨祥宫和燕城更多留下母后故事的所在。
可是……自己从未进去过。
“公主!”此时有丫头跑来打搅了真意的思绪,笑盈盈道,“宫里传了好消息出来,王妃寻您到前厅说话呢。”
“什么好消息?”真意有些漠然,在她看来或许只是哪个妃嫔又怀孕了,这皇宫里还能有什么真正叫人高兴的好事。
那丫头抚掌笑道:“是定圻公主有喜了,皇后娘娘要您回宫去。”
“元戎怀孕了!”真意好不欢喜,丢下那丫头就往前厅去,但见两位舅母带着几位表嫂和外祖母一起挑选贺礼。
傅王妃牵过真意笑道:“回央德公主府和你四姐姐一同进宫吧!此刻宫里一定热闹极了,怎么能少了你?”
真意一一应下,待赶回若珣身边预备进宫时,又有缘亦派人送来贺礼要自己一起送给皇贵妃,可还多了一句嘱咐,竟是要好月跟着自己一起回去。
若珣没有察觉两个小姑娘脸上的困惑,只催促真意上轿,真意暗暗握了一把好月低声道:“不必担心,我定为你问清楚,你先随我在宫里也好。”
新兰飘香(四)
好月没有别的选择,能做的只有跟着真意再次回到宫里,而距离上一次随侍缘亦进宫过节,已经有五年之久。
此刻皇室内众人或散去、或随沈烟回了承乾宫预备各应物件,坤宁宫里已安静下来,只有臻杰在寝宫内歇息,而悠儿与新兰婆媳俩则在偏殿里哄宸瑄、文琪午睡。
宸瑄虎头虎脑模样可爱,文琪玲珑俏丽讨人喜欢,一双孙儿在悠儿眼里俱是珍宝,而她也不能免去隔代亲厚之俗,对孙儿们更多的是宠溺疼爱,故而才要新兰她们将孩子带在身边,唯恐自己把小家伙们宠坏了。
“文琪之后便再没听见过你们有好消息。”悠儿坐于床侧轻轻拍哄着文琪,头也不抬地对立在一旁的儿媳道,“你和茉儿的身体都好吧!”
“回母后,儿臣和茉妹妹身体都很好。只是……”范新兰面颊泛红,这闺阁床笫之事岂能随意说出口,可婆婆是皇后,她若真的要问自己又怎能不答。
悠儿却笑道:“不必解释的,你们身体好就好。”继而抬头看着新兰,细细打量了一番方道:“方才那些话,是刻意说的吗?你猜出了我不想皇贵妃离宫?”
范新兰慌得敛裙跪下,略嫌紧张道:“儿臣不敢期满您,儿臣以为眼下情形,皇贵妃不适合离开宫廷。毕竟……毕竟五皇弟还要她来照顾。”
“为什么要她来照顾?杰项已长大,难道还离不开娘不成?”悠儿明明知道儿媳话中的意思,可定要范新兰自己说出口,自己才能告诫她之后的话。
范新兰深知在婆婆面前撒谎欺瞒没有任何意义,只得深深叩拜下去将心中话儿说出口:“如今父皇虽然不再提选太子之事,可朝廷上下早已开始做起准备了。儿臣希望……希望王爷能一切顺利,仅此而已。”
“起来说话吧!”悠儿将目光从儿媳身上收回,转而看着一双睡得酣甜的小孙儿,口中缓缓道,“你的心思我能明白,不过新兰你要记住。你父皇当初是先帝爷膝下唯一成年的皇子与如今你丈夫的境遇完全不同。选太子是稳固朝廷根基的大事业,不是谁想怎样就能怎样。宸儿是你的丈夫,你为他的将来打算无可厚非,可是母后要提醒你一句,不要让自己陷得太深,不要让欲望蒙蔽了双眼,更不能去伤害别人。他们兄弟叔侄情谊深厚,我希望将来不管谁当上太子,他们永远都能抱成团。”
“儿臣记下了。”范新兰应诺,想了想又鼓起勇气问,“母后是否觉得方才儿臣的行为有些唐突?儿臣以后定会谨言慎行,不给您和王爷添麻烦。”
“也许吧!”悠儿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道,“当然你猜得不错,我方才的确是这样想的。而你那样站出来说一句话,也正好让聪明一些的人心里明白眼下是什么时刻、还有你宸王妃又是在怎样一个位子,这比把话挑明了说更有用。让旁人了解了,自己也不着痕迹。”
范新兰听得此话心中大定,脸上终露出了笑容。
“你来看着孩吧,我过去照顾你的父皇。”悠儿款款起身,挽了挽披帛便要离开,忽而又转身对儿媳道,“孩子们睡踏实了你就去承乾宫吧,帮着皇贵妃准备准备,也算一种补偿。”
范新兰口中应诺,心里却微微一颤,方才的笑随着悠儿的离开消失了。
但她并非寒心婆婆对于相处二十几年姐妹的狠心,而是不敢想象若将来也有一日坐上婆婆的位子,自己能否像婆婆这样不论遇到什么都从容不迫,永远胸有成竹、淡定泰然。
她实则并不渴望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一切并不能如她所想那样发生,既然成为了杰宸的妻子,在享受爱与荣华富贵的同时,也必须承担起这背后的压力。何况范新兰心中很明白,眼下身为母亲的婆婆也未必能比自己更了解她的儿子。
祸端(一)
皇城外,臻昕果然如约又来到了马场,马场的师傅也早已习惯,一见昕亲王就直接把他带到大小姐的屋子,也好避开生人。
韩柔见臻昕进屋时手里捧着毯子,不禁笑道:“王爷是特特来还我毯子的?实则这条毯子不是我的。”
臻昕笑道:“想见我的柔儿可不容易,总得有什么理由吧!这现成的事情,我何乐不为?”
韩柔眼角含羞,接过臻昕手里的毛毯笑着嗔道:“谁和你玩笑了,还是从前那样好。”
“那你呢?”臻昕牵了韩柔,笑道,“也是从前的好吗?”
韩柔笑而不语,唤人来奉茶,拉了臻昕对坐正经道:“马场里人来人往的,我们坐着好好说话,昨天都没跟你正经说一句。”又问,“公主好吗?”
“没什么了,且我回傅王府时她已经随我四皇姐进宫去了,皇贵妃的女儿定圻公主有喜宫里热闹开了,少不了她。”臻昕取杯喝茶,很是随意。
韩柔问:“那王爷怎么不进宫去贺喜?”
“男眷并不能随意入宫,要传要报很麻烦。”臻昕道,“缘亦他会替我准备好礼物送进去的。何况我答应来看你。”
韩柔含笑,故意将话题扯开,“缘亦就是怀素夫人?”
臻昕颔首肯定,笑道:“想不想见见她?”
“那日中秋宴上见过了,很慈祥温和的夫人,她的故事我也听过。”韩柔笑道,“家里没有长辈,不如……重阳节上我和哥哥去一趟王府。”
臻昕见韩柔面色微红娇羞尽显,可不扭捏作态而是敢想敢言,心里不胜欢喜,伸手握起韩柔笑道:“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
“是吗……”韩柔低低一语,别过头看见一旁放着的毛毯,笑道:“这毯子不是我的,可也不知道要如何还给物主了。”
臻昕看了眼,问:“昨天我们也没功夫说话,你们遇上什么人了?”
韩柔笑着将毯子拿在手里,轻轻拂过那柔软的绒毛,缓缓道:“昨天公主有几分醉意,我们就在河边休息了。那时过来一架马车,车上下来一位样貌极美丽的中年夫人,她问我借茶壶,正巧看见满脸通红昏昏沉沉的公主,就担心公主那样睡着会着凉,便用这条毯子和我换了茶壶。你看看……这毯子做工极细致,不是普通作坊里能买到的东西。”
说完抬头看臻昕,却发现他看着自己手里的毯子微微发怔。
“王爷怎么了?”
臻昕回神,问道:“你和那位夫人说什么了?”
“我们聊了一会儿。”韩柔笑道,“我素知不能随便与陌生人说话搭讪,且公主还在我身边。可是那位夫人和善可亲,脸上的笑容叫人看着舒心。我不由自主就和她说起话来,她没有问我家世背景,只是问了年岁,又赞叹了几句津水风光,后来就被车上又下来的男子带走了。”
“男子?”臻昕莫名地紧张,“不是她一个人?”
韩柔笑道:“是啊!还有她的丈夫。”
“你听到他们互相如何称呼吗?”臻昕不假思索问了这个,反惹起了韩柔的好奇,只笑道:“男子只说‘我们走吧’,别的就再没有说了。”
“那他们的容貌、年岁……”臻昕的心里有一股难抑克制的冲动,星眸中露出几分不安。
韩柔心里的奇怪更甚,却不知该不该问,又要如何问,于是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希望能帮到臻昕,“我从没见过他们,看年纪那位夫人与皇后娘娘不差几岁,当然娘娘看起来比同年龄的女子要年轻许多,所以那位夫人未必在这个年岁。不过男子似乎要大一些,但看着也不老。”
臻昕知道的越多,脑海里却越混乱,冬眠许久的心绪又有了复苏的迹象,可他知道那是要不得的,一味的固执,只会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更痛苦。
“你没事吧!”韩柔将臻昕的手掌捧在双手里,温和道:“昨天……你就有些不安了。是不是觉得公主她不仅仅只是醉了那么简单?”
“我说不清楚。”臻昕低声答,“意儿虽然喜欢胡闹撒娇,可她不会做没缘由的事情,即便有些事情的理由很荒唐。所以我想我要先问过她,才能给你一个答复。”
“不必答复我,只要你快活就好了。”
臻昕将韩柔的笑容收在眼底,反手握起她的手,极真诚道:“等我些日子!”
祸端(二)
凝视眼前的男子,他眉宇间淡淡的惆怅从相识那天起就不曾散去,多么想伸手抚平这浅浅的皱痕,用自己全部的爱来让他感到幸福。
“嗯。”韩柔轻轻这一声应,再没有多余的话语,却用最温暖的笑容安抚了爱人的心。
然而此时,仍旧有源源不断的祝福与贺礼送进皇宫,可却并非人人真心诚意。
定圻公主系皇贵妃所出高贵无比,闺名元戎更是先帝爷亲赐,她仿佛从出生起就得到上天的宠爱,一生都当被幸福和爱包围。叫人感慨的是,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还有着心系万民的大胸怀,不仅对富贵荣华的生活毫无眷恋,更下嫁将门毅然随夫远赴荒芜的西北镇守边疆,将朝廷与皇室的恩典送到每一个边陲将领的手中。
于是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定圻大公主在她父亲心中的份量,任何人都明白此刻祝福大公主越虔诚、贺喜皇贵妃越热情,就越有机会让皇帝留下印象,之于妃嫔之于大臣,都不容错过。
然却苦了沈烟一干人迎来送往,不知何时是休。而真意最最厌烦也是这强颜欢笑惺惺作态,随四姐姐进宫向悠儿请安、沈烟贺喜后,即从众人眼前闪过,远远地离了这纷扰。自然在宫里最能与她说上话,莫非杰项。
当真意避开众人来杰项屋子,彼时他正负手握着一卷书凭窗而立,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背诵。蹑手蹑脚到了他身后,真意方要拍其肩旁吓之,突然见杰项旋过身,手上的书跟着敲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杰项!”真意捂着额头闪开,冲着杰项跺脚,“你敢打我!”
杰项方察觉身后人竟是几日不见的小姑姑,连忙上来赔笑,“姑姑莫生气,我只当元瑶又来淘气,真是该死错打了姑姑。”
这一下不曾用力自然不痛,真意也不装腔,反推了一把杰项又绕着他转了两圈,上上下下打量仔细后,扬着下巴故作正经,“看样子五皇子的伤全好了,怎样?过两日我们姑侄俩骑马去!”
杰项有些不好意思,垂首低声道:“小姑姑也来取笑我?这两日只怕还不能骑马。”
真意有模有样地拍了拍杰项的肩膀,“没事没事,男子汉能屈能伸的。啊……哈哈!”
“姑姑这一次出宫一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你看起来心情甚好。”杰项说着唤宫女奉茶,将真意让到桌前坐下。
真意笑道:“是有好多有趣的,改日我再慢慢和你讲,今日是来恭喜你的。”
“恭喜我?”杰项不解。
“恭喜你荣升舅舅呀!”真意拿了茶要吃,掀着碗盖笑道,“舅舅给你的甥儿备什么礼物了?”
杰项笑道:“现在太早还不知大姐姐生男生女,此刻要备礼也该是给大姐姐的,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姐姐喜欢刀枪,可母妃说孕妇忌讳这些东西,早派人来嘱咐我了。”
“我有个主意,咱们一起凑个分子,拉上元歆元弘还有老六他们一起。”真意神秘地凑到杰项耳边低语了几句。
“姑姑……”杰项听罢后笑得极讶异,却还是点头答应道,“的确是不错,只是这一次父皇母后都下了严令,只怕他们几个不肯。”
真意笑得极狡黠,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低声道:“咱们先别说做什么,只管让他们先掏钱出来,他们几个可比我们有钱多了,一个个小财主似的。”
杰项摇头笑道:“大姐姐一定喜欢,或许看在这份上,父皇母后也不会追究。”
真意大为赞同正要再说什么,却见西林进来禀报:“皇后娘娘召您过去坤宁宫说话。”
“我这儿才来的!”真意奇道,“皇嫂不是留了好月在说话么?”
“好像说完了,好月姑娘已经退到您屋子里去了。”西林道,“主子快走吧,娘娘等着呢。”
真意无奈,只能辞了杰项,却听杰项问自己,“方才西林说的,是哪个好月。”
“就是你们从熊瞎子手里救出来的那个好月。”真意匆匆要走,只道,“回头再和你细说,好些事情呢!”
杰项没有再追问,但眼前又出现了围场那惊险的一幕,那个红衣小丫头惊恐又可爱的模样,竟不曾淡去。
是夜,当热闹散去内宫恢复安静,真意方脱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而好月已在此整整等了一个下午。
“你吃过饭了么?”真意与皇嫂一番攀谈后,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好月讲,可真看到她,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好月反更自然,笑道:“西林姑娘安排奴婢吃过了。”
“那……我们说会儿话!”真意转身出去吩咐西林守在门外不要让别人随便进来,再拉着好月要她和自己一同坐下。
“皇宫规矩大,奴婢不能和您一起坐的。”好月推辞了。
真意不便勉强,“好吧,这样我们也能说话。好月,你能不能先告诉我皇嫂跟你讲了什么?为什么要单独留下你不让我听?是问你……问你那件事情吗?”
“娘娘没有向奴婢提起。”好月答,“娘娘她……只是和奴婢说一些王府里的家常,并没什么要紧的话。”
真意却问:“仅此而已?”
“是!”好月垂首应了,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公主若不嫌弃奴婢,以后让好月和西林姑娘一起侍奉您,奴婢就再不回王府去了。”
“难道你甘心从此离开我哥哥?那这么多年你所花的心思,不是都白……”真意话至此,已说不下去了。
“怎么会呢?”好月却抬头笑了,“娘娘当初也不曾许诺奴婢什么啊!”
真意握起好月的手,“其实皇嫂什么都告诉我了,好月,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在哥哥身边让他能够得到一些快乐,让他不要太压抑自己。可是好月,这么多年和哥哥朝夕相处,你真的舍得就此离开他?如果真的要离开,你跟着我还是会碰上他,届时你心里不会难过?”
好月看着真意,淡淡的笑容里溢出几分满足,“您在傅王府住的那日奴婢一个人在公主府里待着想了好多事情,其实奴婢很幸运。当年皇后娘娘嘱咐我要让王爷能快乐起来,因知道王爷脾气好,所以允许我可以在王爷面前不分尊卑,这样的待遇旁人绝不可能有,可我却和王爷没大没小了好多年,甚至比您在王爷面前还随意。奴婢的使命就是让王爷能够快乐,如今王爷找到了心仪的女子,一定比任何时候都快乐都幸福。那好月的使命完成了,就该功成身退……是不是这么说的?”
真意摇了摇头,“可哥哥如果知道你为他做的这些,他能安心吗?而且哥哥待你那么好,难道他心里对你就仅仅是主仆情谊?”
“公主!”好月笑道,“您不是已经答应奴婢不告诉王爷了吗?王爷想不到这里,自然就什么事情也没了。”
“你记错了。”真意的神情又如那一晚般严肃起来,“我是说要你等哥哥的答案。”
“可是……”
真意的神情已容不得好月回绝,“我已经说服皇嫂,她同意让哥哥自己做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好月急了,“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固执?您就算是成全奴婢也好啊!”
真意却微微蹙眉,冷冷道:“难道为了守住自己的爱,就可以随便抛弃别人吗?坚持那些原则却给别人带来最深的伤害,那别人又凭什么要守着痛苦来过?这难道不自私吗?福好月,你问问你自己,你甘心吗?”
“公主……”好月被真意的神情吓住了,这么多年与真意相处,她从未见过公主眼睛里有过这样冰冷的恨意。更让她困惑的是,为什么皇后会答应公主的请求,毕竟纳不纳自己为侍妾真的只要一句话,就全解决了。
然而好月却忽略了一点,其实她眼前的国尧公主,本就从小脾气古怪,与寻常的女孩子很不一样。
祸端(三)
“对不起,好月。”真意努力平复心情,“我这样何尝不是固执呢?这分明是你和哥哥之间的问题,可我却非要逼你。”
好月淡淡笑道:“其实现在这样很好,将来若能跟着您自然更好。至于要离开王爷,好月不难过,真的不难过。”
真意茫然,“不难过?你说得那么轻松?”
“难道公主不是这样吗?只要是您喜欢的人,不论是长辈亲人还是朋友,看到他们过得幸福过得快乐,自己也跟着高兴。”好月蹲下身子扶着真意的膝盖,“其实奴婢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奴婢只是觉得和王爷在一起很快活,可那不等于定要嫁给王爷。公主您说是不是?”
真意反问:“可是那天晚上你看起来很难过很痛苦,你敢说你没有这个念头?”
好月脸上全无平日里嬉笑玩闹的模样,对真意认真道:“也许那仅仅是失落而已,奴婢虽然是个丫头,可也有所想所要。突然得到那么多,又一下子都要失去,奴婢没有那么好的修为,有那么一时一刻的难过也很正常呀!但是真的静下心来想一想,本来就只是娘娘、夫人口头上这么提了提,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奴婢何苦自寻烦恼,钻牛角尖呢?可也因为有过这么一说,如果奴婢的离开能让王爷和王妃将来过得更幸福,那奴婢该更高兴才对。”
真意似乎被好月说动了,捧着她的脸蛋嘟囔:“怎么觉得在你面前我显得特别小心眼,而你像大圣人似的懂那么多道理。缘亦还总嫌你胡闹,原来我们好月是那么贤惠善良的好姑娘。其实我何尝不希望哥哥能过得幸福,只是不想他……算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往后就跟着我。可你不能一辈子在我身边,你放心,将来我一定要皇嫂做主给你找个好人家,从我身边出去,怎么也不能只做个侍妾那么委屈。”
好月不以为然,只打趣:“公主怎么和锦秋一样,总是嫁人嫁人的,难道我们公主也有心上人了?”
“胡说什么!你几时见我碰到过什么人?一年又能出宫几次,还心上人呢!我呀……将来也左不过听皇兄皇嫂的安排,奉旨成婚罢了。”真意说完往妆台前坐下,又唤西林进来,预备盥洗休息。
好月帮着真意将发髻首饰拆下,笑道:“大公主可不就是自己选的驸马,多叫人羡慕!公主难道不想也自己挑一个喜欢的人?奴婢想,皇后娘娘既然让王爷自个儿选中意的女子做王妃,一定也会成全您的。”
真意捋着胸前青丝,思忖了半日兀自嘀咕:“我还真没想那么远,皇嫂也从没向我提过,如今还是办哥哥的事情要紧,我知道皇嫂她最舍不得我,定要再留我几年。”
此时西林已带宫女捧了水盆用具进来,一壁侍奉真意盥洗一壁说道:“方才奴婢瞧见大皇姑来了坤宁宫。”
“大姐姐来了?”真意将一双纤白的手浸没在泡了玫瑰花瓣的热水里,奇怪地问西林,“晚膳后大姐姐就出宫了,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又回来了?”
“奴婢怎么能知道!不过这会儿好像和宸王妃一起在皇后娘娘寝殿里说话。”西林拿了柔软的帕子将公主的手擦干,又取凝脂玉露抹在她的手上。
真意有些不安,撇下好月、西林径自出了屋子立在廊下远远望着皇嫂寝殿里透出的灯光。
这些年生活在宫廷,虽然从不管那琐碎的烦事,可宫中一静一动她也都看在眼里。大皇姐素昔最疼爱的就是杰宸,但凡和杰宸有关的事她都会上心,很少进宫的她若非是来参加庆典家宴,就一定是为了杰宸来找皇嫂。
不管外头的人如何以为,但真意知道大姐姐那么晚又来找皇嫂,一定是为了杰宸,何况今日旁边还多了范新兰。
此时好月拿了罩衫出来披在真意的身上,关心道:“公主别立在廊下吹风,您这样会着凉的。”
“她这样睡着会着凉的,我们拿了姑娘的水壶……”
真意听着好月的话,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声音,很模糊又很真切,不由得转身问好月,“你方才说什么?”
“奴婢说您立在廊下吹风要着凉的。”好月笑着扶了真意道,“咱们回去吧!”
仔细又听好月的话,但刚才那道声音没有再出现,真意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却毫无踪影,她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抱怨:“我的脑袋怎么不好使了,要想什么却都记不起来。”
“您是累了吧!”好月扶了真意要回去,“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真意却嘀咕道:“就是睡觉给睡忘了……”可话还未完便听得茶碗摔碎的清脆声从皇嫂的寝殿传出来,慌得转身去看,只见白芷带了几个人匆匆进去,但里头却再没传出什么声音。
“我们过去看看吧!”真意说着要过去悠儿那里,却被闻声出来的西林拦下,“公主还是别过去了,您不是向来不管这些事情的么?再说了,万一娘娘不想您在跟前呢?您看白芷姐姐刚才也在外头候着的。”
真意极不解地看着西林,不由得西林奇怪道:“奴婢说错了么?”
“不是……不是你说错了。”真意模糊地应了一声,又兀自喃喃一壁回房里去,“我干嘛那么紧张?就算是杰宸有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这是为了谁?真真奇怪!”
看着主子回了房,西林凑到好月身边,低声问:“主子在宫外遇见什么了吗?怎么今天总爱自己和自己说话?”
好月摇头,亦是不解。
祸端(四)
这边真意才睡下不久,坤宁宫里的动静却已传到了沈烟处,今日是她的好日子臻杰故而也陪在她身边,忙碌了一日两人早已经歇下。
却听齐泰在外头低低报了一声:“启禀皇上,大皇姑进了宫在坤宁宫和皇后娘娘说话,不知怎么里头好像闹得有些不愉快。”
沈烟见臻杰只管闭目,没有接话。遂自己起身披了衣裳隔着门问,“皇上知道了,还有别的什么没有?”
“没别的事情了,这会子皇姑和宸王妃一同出宫了。”齐泰在外头答。
“宸瑄和文琪也出去了?”
齐泰答:“小郡主和哥儿还在娘娘身边。”
沈烟回眸看了看丈夫,见他仍旧不予理会的模样,遂道:“都知道了,你也歇下去吧!皇上今晚累了,不是朝廷要紧的事情就不必再来报了。”
“是。”齐泰应下,不过须臾外头便再听不到什么动静。
沈烟回身从桌上斟茶,捧着到了床榻边,“皇上喝口水吗?”
臻杰方起身,接过喝了两口,“不用担心,若有事情悠儿会即刻报过来,她既然没什么动作,就是不消你我烦。”
“臣妾明白。”沈烟将茶碗放回桌上,却听臻杰问自己,“这些日子孩子们在外头的事情有你知道的么?”
沈烟一愣,继而从屏风处拿下外衫过来给臻杰披上,自己盘腿抱了锦衾坐在他身边,“我们的儿子又不在外头,臣妾关心外面的事情做什么?”
“你和悠儿那么亲厚,她没跟你念叨什么?”
“您问姐姐岂不是更便宜?”沈烟垂首摩挲着膝上的锦被,“怎么想起来问臣妾了?”
臻杰抬手轻轻拂过沈烟的面颊,宫里的女人会得到最好的保养,加上沈烟本天生丽质,虽然气质越发沉稳恬淡,但岁月并没有在她的容貌上留下痕迹。
“我听说今天韵儿提要你离宫去西北照顾女儿,怎么你们都没在朕面前说起?”
沈烟心中一酸,靠在臻杰肩头低声答:“臣妾自己拒绝了,旁人再提多没意思?也是钱妹妹有心,或许因为她也有女儿,所以才会这么想。”
“是悠儿那边没有松口?”臻杰反问。
“不是不是!”沈烟着急道:“姐姐她什么都没说。”
臻杰沉吟了半刻,揽着沈烟仿似是与她说话,可又似乎仅仅和自己说:“悠儿这一次,算到自己的聪明里去,不晓得她何时才能发现。自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不会有人怪她。”
沈烟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又或要不要答,于是选择了静默,静默总不会有错。
“烟儿!”却不料臻杰低声唤,“朕算了算日子,过了重阳你再从京城出发,在西北大雪封山前你能到女儿那里。这个春节你就和女儿过,来年开春戎儿生下我们的外孙后,朕亲自去接你回来。”
“真的?”沈烟没有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这本就是心中所想所愿,她没有理由拒绝丈夫的盛情,“您要让臣妾去看我们的女儿?”
“君无戏言。”臻杰笑道,“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臣妾一定好好照顾戎儿,让她平平安安地生产,来年春天等您来看咱们的外孙。”沈烟含泪而笑,紧紧地贴在了丈夫的胸前。
“不过你一个人走朕不放心。”臻杰道,“一时也想不到谁送你去好,明天是二十二,朕定在九月初二时选好人再来问你。”
沈烟不在乎这些,能去看女儿,她早已足愿。
皇城外,范新兰与若晴分手各自登车,临走时若晴仍旧不放心似的,拉着侄媳又说了许久的话,范新兰反是一脸平静,直到看着大姑姑的车子走了自己才登车回府。
一进家门便看到金茉在厅堂内徘徊,见了自己如见救星,赶着上来扶着胳膊道:“倒底是怎么了?好奇怪,叫我摸不着头脑。”
范新兰眉间也有浅皱,却安抚金茉道:“别着急,爷自然有他的主意,你我只要照着办就行了。不管这件事是为了什么,起码我们要相信爷。母后那里已有了些动静,虽然看不出她神情里藏了什么,可母后也一定相信她的儿子。比起我们,做娘的该是更着急的,既然现在平安无事,我们也只管跟着爷就是了。你且听我的,这几日在府里呆着也别见外人。”
“我知道了,一切都听爷和姐姐的。”金茉能做的,也只有顺着丈夫和范新兰,又问:“孩子们就留在宫里么?”
“先留在宫里吧!”范新兰挽着金茉往内院去,“你我也好有个借口常常进去。”
姐妹俩说着进入内院准备各自回房睡觉,今晚她们谁也不用想丈夫会不会在自己屋子里过,因为她们的王爷今晚不在家。
翌日,臻昕又是从傅王府入朝,便也没有如往常那样相约杰宸一起走,在朝房等候时,却听到一些让他极其意外的话,一并连傅忆祖也感奇怪。
“宸亲王并非这样的人,这几日你没察觉什么吗?”
臻昕见舅舅也生好奇,自己何尝不疑惑,却无法回答,只道:“他虽然好客热情,但更爱惜家人妻儿,从没有过这样荒唐的行径。只怕是有人谣传,未必能当真。”
话音方落,便听一边几位大臣聚在一起说道:“听说昨儿晚上宸亲王茉妃连夜去了大皇姑府上告状,大皇姑又连夜进宫告诉了皇后娘娘,那会儿宸王妃也在跟前,好像皇后大怒还摔了茶碗。不知道后来怎样……你说说,大皇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要是叫皇上知道了,还不气得要打死了?上一回五皇子不过抄了几句风花雪月的诗词,万岁爷就动了大怒,何况如今长子还去……哎!”
“莫胡说,还是小心言语。”
“呵呵……宸亲王素来热情谦和,又有战功、政绩,比起兄弟几个最富储君之资,没想到竟也轻浮起来了。”
“谨言慎行,这王爷也是我们议论的。”
忽又听得外头内监报:“宸亲王到,户部尚书顾大人到。”
如此,人还未见,朝房内已是一片哗然。因众人想象不到,前些日子两者还在朝上持对立态度争辩农税,宸亲王更亲口指责户部遗漏税银搞得户部上下全体受罚。
可是眼下,不管是传闻还是亲眼所见,亲王和户部尚书,的确走得很近。
怒(一)
宫内,真意起了大早,见过悠儿后便带着西林、好月来杰项这里,却不料扑了空并未碰见他。
“他身上好了,今日就回书房上课去了。”沈烟招待了真意,笑道,“怎么早就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真意见沈烟神清气爽面露红光,想她定是为了女儿高兴,笑道:“想来和老五商量给元戎准备什么东西送过去,他倒好,昨晚也不告诉我今天要上课去了。”
“多谢你们有心了。戎儿那边还能缺什么,你们哪里来这些闲钱,不必费心了。”沈烟说着招呼宫女拿点心给真意,“你吃过早饭了没?”
“在皇嫂那里吃过了。”真意笑道,“娘娘不必招呼,老杰项既然不在,我找元歆她们商量去。咱们要凑个分子才好。”
沈烟不便挽留起身要送,却在真意身后见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孔,细细想了想问:“这个姑娘是不是你哥哥府里的?”
“是了,是从前从宫里派出去照顾哥哥的好月。娘娘该是见过的。”真意说着将好月拉到身边,“她后来也跟着缘亦进宫来过。”
沈烟笑道:“原是如此,只是从前没怎么留心过。但今日见了,没想到竟是这么水灵的一个丫头。看着挺文静的,怎么老听缘亦埋怨你顽皮呢?在宫里可要好好侍奉公主,宫里规矩大,不要闯祸了。”
“娘娘该嘱咐我才是!”真意玩笑了一句,便带着好月辞了沈烟离去。
“准备一下,我们到皇后那儿去。”送走真意沈烟吩咐身边的侍女,方才见真意和平日一样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便知道昨晚的事情并非像宫里传得那样严重,皇后若真的大怒,真意怎么还会有心思带着丫头四处逛,这孩子虽然淘气一些,却是极疼她的皇嫂。
且昨夜臻杰对自己的许诺,不能不让皇后知道,不管她心里如何想法,现在先与她知会一声,总比将来忽然提出要她下不来台的好。
姐妹俩虽然亲厚,可终究还是女人,是皇帝的女人。
待到悠儿面前,沈烟将昨晚之事一一告诉,更提到齐泰禀报若晴进宫,最后极自然地关切了一句:“您这儿没事吧?”
悠儿并不计较臻杰对沈烟的许诺,虽然不十分希望沈烟离开,但她真的离开也未必能带来什么纰漏,故而不做什么意见只就着沈烟的话说下去,“宫女失手摔了茶碗而已,没什么不愉快。今日外头传的那些我也听见了,眼下怎么又热闹起来,芝麻点儿大的事情就能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我还真有事情,但现在不便与你讲,没得多添一个人烦恼。何况你就要走了。”
听完这些心中早已了然,沈烟不再细问,只谦和笑道:“若能用的上的地方,您也不必和臣妾客气。”
“这是自然。”悠儿正说着,白芷带人捧着几盒点心进来。
“仁贵妃派人送来请娘娘尝尝,说您若喜欢还送来。”语毕放下各式糕点又退下去。
“都是好东西,钱妹妹出手就是大方。”沈烟看了一眼,但并无胃口。
悠儿挑了一块燕窝饼在手里,笑道:“她不过是借花献佛,自从有了杰泓、元弘,她可比从前节制多了,一心想着给儿子女儿存家当,这两年你几时见她乱花费了?”
“那……这些都是尚嫔送过去的?”沈烟笑道,“我也该猜到才是。”
悠儿笑道:“你我都不吃这一套,她便连送的功夫都省了。如今有贵妃待见她,定是比平日更要殷勤几分。你我且受用着,尚家那么有钱,反正不消耗宫里的银子。一会儿我去书房你也一起吧,我们带上一些给孩子们的师傅,中秋节忙碌了也没顾得上派人去问候一声。”
沈烟却没有即时答复,沉默了半刻,道:“昨日听老二媳妇和两个弟媳在一处说话,话里似乎提到说户部尚书这几日和宸王府走得很近,也许臣妾是白操心的,可还是想告诉您知道。”
悠儿眉头微微一动,不安在眼里仅闪过了一瞬,随即只闲闲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儿在承乾宫帮忙,她们妯娌三个坐在一起给戎儿挑料子的时候闲话上的。”
悠儿缓缓点了点头,掰了一小块燕窝饼送入口中,却不曾咀嚼仅若有所思。沈烟暗自轻叹,其实她能猜到此刻皇后心里在想什么。
此时真意已离了徐玲珑那里带着元歆一同去找元弘,将至丹阳宫时,遇上了才从仁贵妃那里出来不久的尚秋芳。
元歆中规中矩正要和尚氏互致问候,却见真意早理也不理地绕开去了,因见自己不在身旁,回身换道:“快些走啊,等什么呢?”
怒(二)
元歆眼见着尚秋芳那张笑靥如花的的脸僵凝起来,贝齿轻咬朱砂般鲜红的嘴唇,手指将精美的丝帕缠得死紧,念及这份尴尬,自己也不由得对她同情起来。
“你看什么呢?”真意退回几步,拉着元歆道,“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小姑姑……”元歆被真意拽着往前走,想说什么打个圆场却不知如何开口。
尚氏的宫女绿婵见状上来扯了扯主子的袖子低声道:“咱也回吧,犯不着和她生气。”
尚秋芳瞪了绿婵一眼显然很难咽下这口气,一甩帕子回身冲着真意的背影喊了一句:“小皇姑走得这么匆忙,一并连礼数都忘了。难道不怕皇上怪您教坏了公主,让公主被人说不识礼仪么?”
元歆闻言停下脚步拉着真意道:“小姑姑,尚嫔和您说话呢。”
真意见元歆面上的为难,遂停下脚步来冷声道:“谁和我说话?这儿除了你我和几个丫头,哪里还有什么人?”
“小姑姑!”元歆皱眉低声道,“大家正面遇上总该打声招呼,她毕竟是父皇的妃嫔也是你我的长辈。”
尚秋芳没有听见元歆的话,只为了真意那句无礼气极,赶上两步立在真意面前,气呼呼道:“小皇姑高贵身份,看不见我并不奇怪,此刻我自己立到您面前总该互相问候一声了吧。都在深宫大院,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小皇姑您集万千宠爱在一身自然不在乎这些,可二公主到底还是做女儿的,总得顾及皇上皇后、淑媛娘娘的尊贵。这么多宫女太监看着,传了出去,人家若以为是淑媛娘娘不待见我,岂不是害了二公主和徐淑媛的名声?”
其他也罢,可这一句“到底还是做女儿的”触及了真意的伤痛。
在她看来,尚秋芳言下之意就是讽刺自己寄人篱下傍兄嫂而居,若再有心一些,不定就是指责自己命硬克死双亲。也许在旁人听来并没有这么多意思,可真意从小对此就有十二分的敏感,即便说者无心她这个听者也不能不有心。
“尚嫔娘娘!”真意将心中的怒和痛压下,堆笑立到尚秋芳的面前,“您误会了……不是淑媛娘娘不待见您,这宫里如今哪一个人敢不待见您?尚家财大气粗,您又是顾尚书嫡亲的外甥女儿,皇上如今也盛宠翠屏殿,几天功夫就升了一宫主位,您说说,谁敢不待见您?”
尚秋芳被真意的笑惹得心中发怵,强装镇定,笑道:“小皇姑这话说得并不妥当。”
“哦?那你的意思是,宫里人都不待见你喽?”真意依旧含笑,可一双明眸里透出的凌厉几乎射穿尚秋芳。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尚秋芳急道,“小皇姑不要随便歪曲事实。”
真意颔首认可,缓缓道:“是我说错了,其实这宫里谁待见您、谁又敢不待见您我并不清楚,可是……”
“啪!”的一声清脆,真意扬手掴了尚秋芳一掌,随即厉声道:“可是你记住了,我不想看到你,往后你只要敢在我面前出现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有本事……你让皇上来治我的罪。”
尚秋芳吃痛往后退了几步跌倒在绿婵身上,本气恼羞极又瞥见一旁有几个宫女内侍在掩嘴忍笑,更是一股子火往上蹿,冲着真意道:“你不要太过分了,今日这件事这么多人都看在眼里,我不信到了皇上面前也分不出个对错来。”
真意将目光扫过众人,冷声问:“你们看见什么了?”
一些路过的宫女内侍慌得各自离去,谁又爱惹事情在身,且心里也都明白,尚嫔和国尧公主斗,那就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又哪一个不暗自嘲笑尚嫔的得意过头。
真意随即再看尚秋芳,幽幽道:“尚嫔你记着我的话,我说了有本事你找人来治我。如果你没有本事,往后我在哪儿,你就最好别出现。”
尚秋芳已是被恼羞冲昏了头脑,竟冷笑道:“你又能得意几时?公主再高贵早晚要嫁出去,难道能一辈子留在这宫里么?只要我尽心服侍皇上安守本分,这宫里就永远有我的立足。等你嫁出去了,再冲谁嚣张去?我劝公主还是改改吧,这样的脾气性子嫁入婆家,一句话不和就动手,外头人还以为是皇后娘娘把你教成这样子的。岂不是毁了娘娘的贤德?”
“除了一副狐媚皮囊,还长了张猴腮尖嘴,不和你说话还真看不出来。”真意听她话里暗讽皇嫂对自己的宠溺,更是恼恨,冷冷说着嘴里的话一壁又几步到了尚秋芳面前。
“你……你还想动手?”尚秋芳强撑着胆子没有后退,“从来没听说一个公主敢对妃嫔动手的。”
“公主,咱们先走吧!”西林和好月很怕事情又闹大了,双双上来扶着真意拉她离开。
尚秋芳见状心里安了几分,眼眸一转,随即伸手拆下发髻上的珠钗金簪,一头青丝即刻散乱开,形容极其狼狈。但见她转身拉着绿婵道:“走,我们到说理的地方去。”
真意见她这副模样,恨得甩开西林和好月,追上前掰过尚秋芳的肩旁,扬手又是一掌挥在她脸上,用力之大竟把她打倒在地。
“既然你要去说理,那总得有个事实吧!”真意握拳厉声道,“我何不成全了你?”
“真意,住手!”
真意再要动手,众人已拥着钱韵芯出来,还是元歆怕小姑姑脾气上来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才带人去丹阳宫请了母妃出来。
此时尚秋芳已瘫坐在地上,一头凌乱的散发,一张通红的双颊尚有分明五指印的脸,泪眼婆娑又羞又委屈又恼恨,见仁贵妃款款出来,几番心绪涌起竟泪如泉涌哭泣起来。
“究竟为了什么事闹得这么不堪?”钱韵芯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进宫那么多年她还真没见过有人敢动手打架的,如果是妃嫔之间撕闹,不论谁对谁错她只需按宫规处置就好,可今天却是身为皇姑的真意动手打兄长的妃嫔,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真意终究是给钱韵芯面子的,退了几步立到一旁,敛了衣衫道:“贵妃娘娘问尚嫔吧!她正要找人诉委屈呢,您来的正好。”
“元歆元弘,带小姑姑去丹阳宫。”钱韵芯能做的,就是暂时将事情平息先把两个当事人分开。
姐妹俩得令上来扶小姑姑走,真意最会看颜色,此刻有台阶下她自然顺着走,便二话不说跟了元歆元弘离去。
钱韵芯对身旁侍女喝道:“还不快把尚嫔娘娘扶起来?”
尚秋芳无限委屈却不敢在钱韵芯面前都露出来,只抽抽搭搭道:“都怪臣妾惹恼了公主,给娘娘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她的脾气本宫还是知道的。”钱韵芯见尚秋芳被真意教训,自己实感几分快意,碍于身份和对臻杰的许诺,她此刻也只能做好人,“尚嫔有什么委屈本宫们改日再说,你先回去收拾收拾,这个模样不管叫谁看见了都不好。小皇姑那里本宫会问她,她虽然淘气还不敢说谎骗人。她有错本宫定会说她,或要她来给你赔不是。若眼下就闹到皇上皇后面前去,本宫以为尚嫔也未必能占便宜。”
尚秋芳诺诺地应了,她亦明白只有此刻多做委屈多显柔弱,方能多占理,于是辞了钱韵芯扶着绿婵离去,只等后话。
“去坤宁宫把事情说一说。”钱韵芯吩咐着墨宝,又问一边几个宫女,“刚才在眼前看着的这会儿都跟墨宝一起去,把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娘娘知道,不可添油加醋,得了娘娘的吩咐再来回话。”语毕回自己的殿阁找真意去问缘由。
然而小皇姑对尚嫔动手的事情还是迅速传了出去,一些嫉妒尚嫔得宠且家境殷实的小宫嫔无不拍手称快,而一些平素得到尚秋芳好处的,都结伴来了翠屏殿一起数落国尧公主的霸道。
就连在上书房侍奉的宫女内侍也于不久后得知这个消息,传到正休息的杰泓杰项口中时,杰项只问了句:“小姑姑她吃亏了没有?”
小太监笑道:“爷太小心了,您可曾见小皇姑吃亏过?只是今天太奇怪了,听说是小皇姑没道理在先呢!”
杰泓还没来得及凑热闹,外头就口口通报皇后与皇贵妃驾临,兄弟俩连忙敛了衣袍迎了出去,杰泓笑道:“五哥你猜母后她知道这件事没?”
怒(三)
“别提这些,书房是严肃的地方。”
杰项顺着嘱咐了一句便携弟弟一同迎出来,周世扬几位太傅也已在院内立成了一列,但见两位丽人款款而入。
“中秋节开国宴,几番忙碌本宫未能来和几位先生道一声问候,今日特地和皇贵妃一起来看看各位先生。”悠儿携了沈烟停步,盈盈而立,笑道,“皇上素来尊师重道,本宫自然也更敬重各位先生了。”
周世扬几人俯首谢恩,将皇后与皇贵妃迎入正堂。
入座,见杰项杰泓并立一旁,悠儿与沈烟对视后方道:“前些日子闹出的荒唐,不管如何发生的,错都在你们。你们身为皇子,自然得万般宠爱千般呵护,做错事情罚过打过也就罢了。但几位先生辛苦教导,到头来传出去的却是一句‘教不严师之惰’,让我这个母后都在先生面前抬不起头来。”
沈烟即刻起身对周世扬微微欠身道:“本宫对儿子疏于管教让先生蒙羞,在此向先生致歉,还请先生看在本宫的薄面上,往后能继续留在书房教导这个不成器的孩子。”
周世扬惶恐至极,深深作揖:“娘娘言重了,皇子们天资聪颖,只是年纪尚小未免有几分贪玩,老臣岂会为了这点小事而离去,如此更是老臣的不是了。”
悠儿坐于上首抬眼看向两个孩子,不怒而威之态浑然天成,“母妃业已向先生致歉,你们两个就立着不说话么?身为皇子固然高贵,可为人子弟就要懂得尊师重道,本宫今日要你们向先生叩首致歉,可委屈你们了?”
“儿臣明白。”兄弟俩哪敢委屈,上前就要向周世扬几人跪下,唬得几位老先生扶得扶搀得搀,周世扬则立到悠儿面前抱拳道,“皇后和贵妃娘娘今日已给足臣等安慰,两位皇子平日里亦极重师道,这叩首致歉还是免了吧!”
沈烟回身到悠儿身边,温和道:“还是依了先生的意思,不如让孩子们给几位先生斟茶道歉,先生们或许还能受用。”
皇贵妃话音刚落,就有麻利的内侍端了茶盘进来,杰项杰泓一一向几位先生奉茶致歉,极恭敬虔诚。
如此由皇后、皇贵妃出面给足了几位书房先生面子,也算是对皇帝那日盛怒之下牵连周世扬等人的安抚,更对外维护了皇室的体面,挑明了这件事情到此结束谁也不能再提。
茶毕,但见沈烟笑道:“本宫和娘娘带了些点心过来,都是极精致的东西。这会儿既然先生和孩子们都歇着,不如一起去尝尝。”语毕回身看了眼悠儿,悠儿心中了然,笑道,“周先生留一留,本宫有几句话要嘱咐。”
于是众人散去,独留下周世扬和悠儿,侍女奉茶后退出,正堂里便静悄悄一片。
“周先生是当年权太傅告老还乡时所举荐的,这些年下来宫里宫外无人不赞您是天下大儒,比起权太傅有过之而无不及。本宫膝下皆受过先生教导,可本宫却不曾谢过您,说来惭愧。”悠儿坐得极端正,一双美目留在周世扬的身上,眸中却只有身为皇后的尊贵和对于师长的尊重。
周世扬不敢与皇后对视,只垂首答道:“娘娘您太客气了,这本是老臣的职责所在。”
“素闻先生刚正不阿,唯重学尔。那本宫今日也不再与您客套寒暄,但请先生答复本宫几句话。”悠儿笑中含威,已不容周世扬拒绝。
“娘娘请讲。”周世扬亦正色。
“好!”悠儿满意,开门见山,“从大皇子到六皇子,在本宫眼里他们个个都是最优秀的孩子。可您也知道,孩子们一年到头呆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书房,与本宫相处之时尚不及先生们半分,想来先生定比本宫更了解您的学生。所以……”悠儿顿了顿,“您学识渊博,身历两朝阅人无数,那在您眼里眼下六位皇子中,哪几位具备储君之资。”
周世扬竟毫不慌张,缓缓起身在悠儿面前,“娘娘想听真话?”
“自然!”悠儿玉手端起茶碗,轻掀碗盖,“要先生的肺腑之言。”
宫外,朝会既散,大臣各自离开。臻昕别过舅父,便来到杰宸身边,一搭肩膀便道:“随我来。”继而一直将他带到西郊马场。
韩柔见臻昕面色严肃,知他们又有事情要商量,遂腾出屋子又要家仆在外守候,只让他们叔侄俩说话。
“怎么回事?那些传闻怎么来的?昨晚你在什么地方?还有……怎么和顾伟江一起来了朝堂?你没看见今日朝上皇兄几次将目光投在你身上么?”臻昕一口气问了好些问题,甚是严肃。
杰宸却讶异地发现屋内一坛已开了封的梅子酿,捧起来轻轻一晃察觉还剩下半坛,对臻昕笑道:“看样子往后韩场主若成了五婶婶,我们兄弟几个是一点也喝不成了。说好了大家一起在的时候开封,五叔你不厚道。”
“杰宸!”臻昕夺过酒坛,蹙眉问道,“怎么不答我的话?”
杰宸笑着摇了摇头,极不以为然地搭着叔叔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不拉你下水,这事成不了。怎样?我王府里还有两篓顾府送来的肥螃没动,明日我们叔侄请客,我做东,不对不对是顾伟江做东。”
“杰宸你……”
杰宸即刻打断,“昨晚上我在天香楼过的夜,是我派人让茉儿先去大姑姑那里告状的。只有这样才能让宫里宫外都知道!”
“你……”臻昕似乎有些明白,“想套狼?”
杰宸笑着捧过酒坛坐在炕上自斟了一碗,清冽爽口的美酒入体叫他精神大振,“不是套狼,是套老狐狸,套富可敌国的老狐狸。”
“好小子,你害我白担心一早上。”臻昕重重拍了杰宸一掌,“这件事情,我一定帮你。”
杰宸哂然,捧着半碗酒将神思顿了一顿,“五叔,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书房说的话么?”
“记得。”臻昕没有半分犹豫,“毕生不忘。”
上书房内,周世扬早已退出正堂,片刻之后沈烟才入内,却见皇后显沉思之态,纤长的黛眉微蹙。
“孩子们上课了,我们回吗?”沈烟立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
悠儿回神,看着门前恬静淡然的沈烟,心内不禁羡慕起来,她终于发现沈烟当初不肯再为臻杰生孩子真真是明智的选择。其实又有多少人愿意迎难而上和命运较劲同困难拼搏?谁又不想过安安乐乐无忧无虑的生活,遇到问题选择逃避,本事人之常情。可她章悠儿,此生注定无缘这份人之常情。
“我们走吧!意儿那丫头闯的祸,还等着我们去过问呢。一个仁贵妃治不了她。”
悠儿苦笑一声,起身出来挽了沈烟离去,可才出上书房未及走远,便见齐泰手下的小太监匆匆忙忙赶来,一见悠儿与沈烟便焦急道:“皇上下朝得知尚嫔娘娘挨打的事,动了大怒到丹阳宫兴师问罪,这会儿……这会儿……”
沈烟道:“你喘口气说清楚些。”却感觉悠儿挽着自己的手微微用了力。
“这会儿传了家法要责打小皇姑。”那小太监急道,“仁娘娘那儿拦不住,几位公主都跪着求情也没用,齐公公要奴才一定把您请过去。”
“皇上这是怎么了?从来再恼意儿淘气也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气极了也只会把她交给昕儿管教,今天为了一个尚秋芳动这么大的气?”沈烟无不意外。
“我回坤宁宫,你跟我去么?”悠儿道,“不去的话,也回自己那儿去,不必去丹阳宫。”
“可是……”
悠儿握了握沈烟,有些无奈道:“那个尚秋芳如何能和意儿比?但此刻我们过去不管拦不拦得住,都会让皇上下不来台。今天打人的是意儿,挨打的是尚秋芳,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不是训斥几句就能解决的。以眼下朝廷的情形,皇上必须顾全更多的东西。”
“难道真的让意儿挨打。”沈烟道,“您都不管的话,谁还敢说话?”
悠儿恨道:“怎能不管?只是眼下你我都不能管……”随即问那小太监,“这会儿谁在跟前?”
小太监答:“贵妃娘娘、二公主和三公主。”
“尚嫔在哪里?”
“回翠屏殿去了。”
悠儿道:“即刻去翠屏殿传我的话,就说我问问尚嫔是什么意思?皇后的面子值不值得她去劝皇上宽恕公主,够不够安抚她的委屈。”
那小太监应着就要走,却被沈烟拦下,“不必提皇后娘娘,说我就是了。她一个嫔妾还没有资格接皇后的面子。”
小太监看了一眼悠儿,见她并不反对,遂赶往翠屏殿去请尚秋芳。
沈烟微叹,“但愿那丫头能完完整整地回到您身边,我先不过去了,一会儿您说她,我在一边要她抹不开面子。”
悠儿亦叹,甚是心疼,“还是早些嫁她出去,往后让驸马去疼她,这宫里不适合她,动不动的就要卷进什么事情去,可怜那孩子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沈烟方了然悠儿今日不做阻拦的原因实则还有更深的一层,却不想细问,只静静道:“先送您回去吧!”
怒(四)
一场风波在尚秋芳的出面劝说下终平息下来,如此翠屏殿尚嫔之势更胜从前。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回皇帝竟会对素昔宠溺的幼妹发怒,而从小横行霸道惯了的国尧公主竟然被一个才得势的尚嫔斗败。
悠儿本以为真意会被送回自己这里,还想着如何安抚她,却不料等来了臻杰,真意则不知去向。
皇帝进门时就是一脸的愠怒,深邃的星眸里写满了各种情绪,叫人难以拿捏。悠儿只得屏退左右,兀自燃起一把幽香,让寝殿内显得温暖而安逸,继而静静地侍立在一旁始终不言不语。
假寐片刻,美人榻上臻杰长长舒了口气,才睁开眼,面前便有妻子递上的一碗香茶。
“黑枣茶,养气补血。”
臻杰的确有感口中干燥,接过茶碗痛饮半杯,方觉几分惬意。
“你怎么不来劝?齐泰没去通知你?”臻杰又躺了下去,目光却停留在妻子的身上。
悠儿暖暖笑道:“您那么大的火若积压在心里岂不是种下病根?臣妾可舍不得。”
“意儿今日怕是吓坏了。”臻杰的神色里溢出几分心疼,“可她真是死鸭子嘴硬啊,一点不肯让,倘若一开始就跟朕道歉示弱,哪里到了要动家法的地步?方才要她向尚嫔赔礼,直挺挺立在那里半句软话都不肯说,让朕多没面子?实在一点也不懂事。”
“可是您……”悠儿翩然坐在丈夫身边,“您为了一个妃嫔动怒,谁又不奇怪?在意儿心里,她定以为自己这个妹妹比个小小的妃嫔在您心里重要多了。何况之前尚嫔嘴上也没有饶人,如今您先拿意儿的不是,好像尚嫔说的那些混帐话一语成谶,意儿和她比当真只不过是早晚要嫁出去的女儿,在您心里什么都不是。您要丫头如何服气?她心里何其敬重长兄,这么些年……只怕意儿早把我们当父母了。”
言至此,悠儿不禁鼻尖酸楚,眼眶也微微泛红,“皇上若还疼丫头,一会儿我把她叫到您面前,说两句就过去吧!”
“最可怜是这个孩子!“臻杰轻叹,”朕何尝不疼她,只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而朕也不能一辈子保护她。她的脾气若不改改,将来嫁出去要如何与婆家相处?难道也要闹一出醉打金枝才罢休?尚嫔那句话也并无不是。”
悠儿笑道:“这个自然。”
“其实!”臻杰顿了顿,蹙眉细细看着妻子,方道:“朕只是要给足尚家面子,意儿回头若承受不起这份委屈,朕也算白疼她了。何况今日挨打的那个是尚嫔,你没瞧见,她再来见朕时脸上的掌印还红肿着。”
悠儿已猜出丈夫还有后话,只静静应了一声,果然听臻杰又道:“朕今日恼火也非全为了意儿,不过打了个妃嫔没什么了不起。朕恼的……是我们的儿子。”
悠儿冷静,“是杰宸么?”
臻杰颔首,“昨夜若晴进来,也是为了他吧!”
“说是昨夜茉儿在家里和宸儿闹了一场,宸儿赌气离家……夜不归宿。”悠儿道,“臣妾以为他们小两口吵吵闹闹也是正常的,晴儿忒大惊小怪了。”
“你可知儿子昨夜去了哪里?”臻杰的眉宇间显出淡淡的怒意。
悠儿摇头不知,“晴儿只说侄媳妇向她抱怨侄子老晚了也不回家,并不曾说去了什么地方。臣妾也只当他是在哪个兄弟家里过了,正准备叫他进来问,皇上……是知道了?”
“今日一早就有人递了几份匿名折子进来,叫朕看了压一窝火去上朝。”臻杰闷声道,“他是得意忘形了?竟敢去逛……竟敢在花街柳巷宿夜,你这个母后我这个父皇,还当他是个如何规矩孝顺的儿子。”
悠儿眉间一蹙,不可否认心中的担心,却问:“皇上昨夜知道大皇姑进来,怎么没及时问臣妾?您若问一句,臣妾或许就派人去寻他,也不至于有这份荒唐。”
臻杰捏着悠儿的手道:“儿子是我们俩的,可他更是皇室、天下的。我们必须把他们都调教好了,不管将来谁继承帝位,但凡有一个起异心,都是祸端。”
悠儿微微一怔,丈夫的话并不在题上,“您的意思,我不明白。”
臻杰长长一叹,双手捧起悠儿的纤手贴在胸前,“朕今日给你一个答复,我们的宸儿就是储君,朕已经决定,谁也无法改变。”
“真的?”悠儿莫名地热泪盈眶,“您不再选一选了?儿子们都很优秀。”
“就是因为都很优秀!”臻杰笑道,“就不再选了,这样只会徒惹风波。立长立嫡,让所有人都无处挑剔吧!”
悠儿微微摇头,“臣妾心里的确希望儿子能继承您的江山,可是……我更希望皇上能选一个真正欣赏和满意的儿子来当储君。倘若非要在您和儿子之间作选择,臣妾一定选您。”
这样的情话若早二十年,会让臻杰心血沸腾,可而今,他只会静静地体味妻子的心,体味悠儿对自己二十多年不变的爱,体味这句话背后的份量。
“傻悠儿!”臻杰笑道,“这就是朕的心意。你若质疑,岂不是辜负朕?立长立嫡不过是一个说辞,但如今尚不能明示,等时机成熟朕才能昭告天下。眼下朕为了儿子的将来,必需对他的兄弟们逐一敲打,成材与否,都看他们自己了。”
悠儿从不对丈夫的举措做质疑,此刻已是满心欢喜再做谦辞只显矫情,但不得不问儿子的事,“这些臣妾也会协助与您,只是宸儿他胆子也忒大了,昨夜碰巧一个宫女砸碎了茶碗,今日便与外头传的事成了巧合,偏偏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味相信儿子还算老实。”
“哈哈!”臻杰笑道,“你这个做娘的总算说句心里话了,难道朕不相信儿子么?”
悠儿闻言,见丈夫一脸笑容,反不解。
臻杰道:“咱们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遇事太过急进,好逞勇。虽有谋略,但往往不计后果只把自己也押上去。朕相信他将来会成为好皇帝,可是他需要帮手,需要能够真正走近他为他献计献策,做逆耳忠言的帮手。”
悠儿颔首认可,含笑问道:“只是您这话和他混闹于花街柳巷有什么干系?”
臻杰握着悠儿的手,在美人榻上躺下,缓缓道:“这小子有多大的胆子握在你我的手里呢,他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朕若猜得不错,他是想扳倒顾伟江这只硕鼠,把他手里的银子给朕充入国库。”
悠儿由心释然,方缓了口气,“如此才好!”
臻杰苦笑道:“可他不知道,朕就是要养着这只硕鼠,不管他现在贪多少横多少,起码朕要银子他就能拿出来。难道朕不想诛这类祸国殃民的贪官?可而今战事之后国库尚虚,朕不能擅动。也因此,朕才多多心疼尚嫔,他老爹虽有野心却是个庸人,朕待她好一分,他就能拿十分银子来敬朕。悠儿你可知道,这天下的商人手上握了多少金银么?我们偌大的皇城、国库,竟是连冰山一角都提不上。朕不要他们悉数散尽于朝廷,只希望朝廷要钱的时候,朕能一呼百应。”
悠儿笑道:“城外人仰视皇上,天下人都想做帝王,可他们只看到皇帝富有天下,谁知这其中的艰辛。国家的一草一木都系在您的身上,任何损失您都痛如切肤,但这些外人是无法体味的。臣妾会让宸儿慢慢懂这些道理,您若放心,这一次让臣妾用办法把儿子从顾伟江身边拉回来。待将来您要除去硕鼠,再让儿子去试一试锋芒。”
臻杰哂然,冲妻子点了点头,“朕何时不放心于你!”
讳莫如深(一)
常言知儿莫若双亲。
凭借对儿子的了解,臻杰夫妇很容易就能才道杰宸在想什么做什么,或者……这也能称为一种天伦之乐。可这样简单的快乐和幸福,也并非谁都能享受。
福园内,一如往日的寂静,只是今日多添几声隐隐的啜泣。
郁金云坛的一隅,真意正独自蜷缩在此,伤心难耐。好月远远地站着,她很想过去安慰小公主,可是公主下令,谁也不许靠近她。
虽然不常与真意为伴,可好月也知道公主身上的光环是何其耀眼的,什么时候一个小妃嫔能在她面前这等嚣张!
可委屈也好、伤心也罢,若是其他几位公主,抱着娘亲哭一场撒个娇也就过去了,偏偏公主不能,在这深宫大院里,她竟连一个可以诉苦的人也没有。皇后再疼惜小姑子,也不能与娘亲相比,譬如此刻,皇后就不能出现在公主身边。
“好月,五殿下来了。”好月听得西林唤自己,转身来看,一个俊美少年正跟在西林身后,虽然尚不及几位王爷的个子形容,却也颇具男儿英姿,那一步步走得何其稳健。
“奴婢参见五殿下。”好月行了礼,只垂首看见男子的衣袍下摆停在面前,却没听见他的声音。
杰项辞过太傅跟西林来福园是得到了母亲的首肯,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好月,兴奋之余却发现眼前一袭宫女服饰的好月与那日在围场所见大不相同。起码眼前这个女孩子安静温柔,眼眉间的笑容也那么中规中矩。
“免礼。”杰项温和一声,再见好月抬头时,确认无疑围场那日就是这个女孩子,只是……
“西林说如今除了皇后娘娘只有您能劝得了公主。”好月没有察觉杰项对自己的注意,只急切道,“请殿下去劝劝公主吧,眼看过晌午了,公主早上也没吃什么东西。”
“好!”杰项仅说了一个“好”字,或许,他是想喊好月的名字。
却只见好月转身指着一处,“公主在那里。”
杰项应下,离开西林和好月径直往真意那里去。
讳莫如深(二)
此时真意不再哭泣,只静静地抱膝坐于一方大石上,似在沉思,却目光茫然,微红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东西。
杰项没有说话,在真意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同一处,不言语。
许久,真意微微侧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嘟囔:“你今日若不去书房,或许没有这档子事情,如今小姑姑可再无能做你的后盾了。什么面子都没了,都没有了。”
杰项淡淡一笑,那份恬然像极了养母,“可是我方才一路过来,听到的却不是这样,大家眼里还是小姑姑最尊贵。”
“你少哄我,如今那个尚嫔得意了吧!那个……”真意顿了顿,拿丝帕抹了泪眼,侧身靠在了杰项身上,“老五啊老五!往后小姑姑若真的嫁出去了,可你还没出宫的话,可提防她欺负你啊。如今她就这样,将来若有个一男半女的,皇兄这样宠爱她,还不把她捧上天去了!你看元歆是徐淑媛的女儿,可她一点也不放在眼里,明明是冲我来的,嘴里却左一个二公主、右一个二公主。许在她看来,一个淑媛在她翠屏殿尚嫔面前是没有一点份量的。”
杰项折了花枝在手上曲着,“只是没人愿意和她计较罢了,徐淑媛的个性岂能容别人欺负到她的头上?我若没记错,徐淑媛是傅王府的姻亲,来头不比尚嫔大?小姑姑啊……你从来不管宫里这些琐碎的事情,怎么突然上心了?上心也罢,何苦去与她正面冲突?”
“谁得宠谁不得宠与我何干?”真意从杰项手里拿下花枝在地上乱画,嘴里嘟囔道,“可是她那尚书舅舅的女儿太坏了……真是没见过这样恶毒的人。”真意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了?”杰项心疼不已,虽然小姑姑比自己大几个月且长一辈,但身为男子对于这样娇弱善良的女孩子,总是有一股天生的保护欲望。
真意深深吸了口气,“那日晚上我瞧见她的表妹和韩小姐在庆宁宫外争吵,我不晓得为了什么闹起来的,可是你知道那顾家女儿说韩小姐什么?”真意红着眼睛看杰项,“她说韩小姐是有人生没人养的野人……杰项……她们怎么能那么恶毒,不想想别人心里有多痛,不想想没有爹娘的孩子多辛苦?她们怎么能那么恶毒?”
“小姑姑!”杰项微微一抬手,真意便抱着他的胳膊饮泣,“刚才那个尚嫔也暗讽我……她们就是一伙的……”
杰项没有说话,这样的情形下,他往往选择沉默,选择让小姑姑发泄。事实上这么些年过来,如此,已不是头一回。
果然不久后,真意大大舒了口气,敛了仪容对杰项道:“不准告诉别人我哭了,我才不为那个尚嫔哭呢!我回头倒要问问你的父皇,凭什么只抓我的错,难道那个尚嫔就没错吗!”
杰项笑道:“她当然有错,我想……”他压低了声音道,“父皇此刻指不定正和母后着急,怕委屈了你呢!这话我原不该讲,可事实如此,一个尚嫔又能算什么?”
真意知道杰项为哄自己才出言不敬,心中甚是满意,破涕而笑重重拍了杰项一掌,“这话我爱听,够义气,这宫里呀,没人比老五更了解我啦!”
“那自然,小姑姑可是我坚强的后盾,您不是咱们的头儿么?”杰项笑得真诚,将平素不轻易出口的玩笑也说了出来。
真意欣慰不已,“谢谢你来哄我……方才我坐在这儿想,此刻谁会担心我呢,谁又会来看我呢!如果那位夫人……”言至此,真意却沉默了。
此时白芷已带人匆匆赶来,见姑侄俩并肩坐着,先问过好月和西林,才独身一人过来,满脸堆笑,“公主在这里呢,五殿下也在!公主莫伤心了,娘娘到处寻您回去用膳!您听奴婢说啊,皇上那儿早不生气了,疼还来不及呢,要奴婢一定找您回去说话。”
真意有些不情愿,别过头赌气道:“我才不去,他又要拿家法治我,我远远地躲着才好。”
白芷呵呵笑起来,对杰项道:“五殿下还不劝劝您的小姑姑,娘娘说了,要是您在跟前也一并去坤宁宫用了膳再回书房去。”
杰项应了白芷,拉了拉真意道:“姑姑不是说要去问问父皇么?”
请将不如激将,但真意的性子也并非如此毛躁,但凡不折损自尊原则,有台阶下她从来也不会不领情,起身理了理衣衫冲着小侄子蛮横道:“去就去,不过你得跟着,万一他又恼了,我就说是你指使的,要打也打你!”
杰项无奈而笑,摇着脑袋道:“姑姑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白芷岂容他们再闲话,早挽了真意哄道:“皇上都不生气了,还能罚谁!公主跟奴婢走才是正经。”继而不由分说带了真意出园子去。
杰项尾随,行至好月与西林身边,却见好月冲着自己福了福身子,“谢谢殿下,谢谢您让公主又笑了。”
“谢我?”杰项愣了愣,即刻便会意,朝好月极温和地笑了笑,“好月姑娘很了解你的主子。”
“王爷过奖!”好月轻声应,微微一欠身,便跟上了白芷她们。
杰项略略驻足后也随真意而行,可一路上却始终看着好月,不知为何,他更怀念那个围场里的小姑娘。
西郊马场,正与杰宸对饮言欢的臻昕并不知道妹妹此刻的委屈。虽兄妹情深彼此都爱护对方,可一重宫墙隔开太多。这十几年来妹妹的事情,臻昕往往都在事后才会知晓。出于礼仪规矩和身上的责任,做哥哥的不能事事袒护妹妹,但在真意面前做黑脸严词厉色地教导她规矩,也并非回回出自臻昕本意。好在真意善解人意,好在同胞连心,才没有让宫墙下的无奈使兄妹产生隔阂。
此时几碗梅子酿下肚,以叔侄俩的酒量只会叫他们更精神,但韩柔谨慎,并不让他们多喝,半坛开封的果酒喝尽,再不肯拿一坛新的启封。
“韩场主还没做我的五婶婶呢,就想着把好东西藏给五叔独享了?今年本约定我们叔侄在一起时启封新酒的,场主已然违背了许诺,这会儿又不许我们喝了?”杰宸自然说的是玩笑话,相识近两年,与韩柔早已熟悉,更不拘泥于尊卑之礼。
臻昕举了筷子作势要敲打,嗔道:“你喝醉了,说什么胡话?敢情让那个老狐狸带坏了?”
韩柔不掺和叔侄俩的公务,更不会计较杰宸的玩笑,只唤丫头上了碗醒酒的酸汤,一如平日的干练温和,“这梅子酿本事新奇之下做来大家解秋燥的,王爷们来马场一为练骑射,二为散心解乏,倘若只为了小女子一碗果酒而流连忘返,传了出去,岂不是荒唐?那我的心意也都白费了。”
杰宸笑道:“这道理在场主口中说出来,叫人不得不受用!”
韩柔浅笑,转身欲退去,只道:“你们有话就说吧,我已吩咐不能有人随便来打扰。若是累了就在这里歇一觉,有事唤门口的丫头就好。”语毕推门而去,继而又掩上房门。
“五皇叔,你等了那么多年,原是要挑一个最好的!侄子为你高兴。”杰宸拿碗,却发现早已空空如也,遂捧了解酒酸汤,“以汤代酒,杰宸祝您与韩小姐白头到老。”
讳莫如深(三)
臻昕笑:“果真是醉了!”又道,“两位侄媳何尝不是万中挑一的贤惠女子,端的品貌德行齐全。这里头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不然皇嫂一早为何不将……”至此不禁自嘲,“原是我也醉了,合着你说这些。”
杰宸笑道:“新兰、茉儿自然是好,新兰与我伉俪情深,茉儿又与她姐妹亲厚,家里总是一片和乐温暖,叫人喜欢。只是……新兰她很在意母后,做什么都会先思量母后的喜恶,可我并不想她辛苦。但回过头来,又不得不要她们姐妹为我烦心。”
“夫妻本当休戚与共,皇嫂何尝不伴在皇兄左右,你不必烦恼。”臻昕脱口而出,眉头却微微一震。
杰宸看在眼里,并不点破。思量后缓缓道:“五皇叔,这一次选太子的事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你以为父皇在想什么?”
臻昕不曾料到杰宸有这一问,直视他须臾,口中答:“我以为皇兄心中早有人选!也许是当下做的决定,又或许一早就有了打算。但……这并不该身为臣子的我们揣测,你我心中知晓即可。”
杰宸默然,手中竹箸在瓷碗上轻轻敲打,清脆声入耳,犹如心音。
“方才说那一年我们在书房的话将毕生不忘,如今你既有此心愿,我定助你,将来,更是如此。”
闻言蓦然抬首,星眸中印入小叔叔一张真诚坚毅的脸,杰宸启唇:“五叔可想过这背后的艰难?”
“无非是你的身世。”臻昕淡然一笑,“我知道你仍旧耿耿于怀,就好比真意,她总以为自己害死了母后,其实……”他顿了顿,“其实很多事情不是谁那么说一说就成真的,不亲眼看到事实,为什么要轻易相信?杰宸!你不记得那一年皇兄与皇嫂的盛怒了?”
杰宸浓眉稍释,却未言。
“你也好,意儿也好,你们本身有什么错?即便有错那也是上一代甚至再上一代的错。而今于你,皇兄不觉得错、皇嫂不觉得错,天下谁敢言错?于意儿,没有人怪她,可她偏以为自己有错。”臻昕轻轻一叹,语调渐显平和,“比起你,杰欢所受的压力何其少?他进宫时尚不懂人世,从小都被怀疑非皇室血脉,但他从来很淡定很坦然。自然,我不知他是否有心储君之位,可便是常人,也并非个个能对这些流言蜚语视若无睹。杰宸,你说侄媳太过细心总要思量皇嫂的喜好,其实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事事小心,却又常常被自己所困?”
杰宸陷入静默,将臻昕的话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细过,许久方道:“五叔的意思我明白了。与其忐忑不安举棋不定,不如由着自己的心意做好眼前的事。他日我若为帝,且励精图治安国安民,创一份盛世佳业,又何惧这蜚短流长。若无缘储位,定与五叔一起扶持新帝,安邦定国。”
“一言为定!”臻昕伸出手掌。
“啪!”一声击掌,两手紧握,杰宸含笑,坚毅道:“一言为定!”
倘若深宫中悠儿能知儿子此番心胸不知将如何欣慰,平民百姓家中为娘的多偏疼长子,总对长子最多期望,只怕人中凤凰的悠儿也不能免俗,与她而言杰宸当真极其重要。
不过此刻夫妻二人正说着那叫人万分心疼而又时不时头疼的幼妹,殿内无人,只听臻杰低声道:“意儿既然见过了,也有梦魇呓语,朕总想为何不直接告诉这两个孩子,他们未必会更多难过,或许这正是他们期许的也说不定。悠儿,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朕很怕这丫头一辈子和自己较劲,也不知哪一个有缘人能做她的驸马,做了驸马又是否能叫丫头解开所有心结。”
悠儿方要说话,外头通报两个孩子已到,遂含笑与丈夫示意后起身到了门处,似怒非怒、似怪非怪地看着款款进来的真意,微微含笑嗔一句:“今日可长脸了?”
真意自小跟着悠儿,皇嫂一笑一怒中含着怎样的情绪她捉摸得极透,此刻见悠儿这番神情,早委屈得不行,赶着上前扯着她的衣袂娇滴滴道:“不是长脸了,是没脸了。面子里子都没了!”
讳莫如深(四)
“没了的是你的脑子!”悠儿在真意脸上拧了一把,“几时能服贴?越发连皇兄也不放在眼里了,可曾听说对皇帝妃嫔动手的公主?叫你五哥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真意贴着悠儿,揉着脸嘟囔:“皇兄都骂过了,您别委屈我了。”又朝里探了探头,问,“皇嫂呀,皇兄他真的不怪我了?会不会不打我但把我送出去?送出去也好,去央德姑姑那儿我也能学规矩,我哥那么忙,管不来我。”
悠儿哭笑不得,骂道:“谁和你嬉皮笑脸的?都怪我宠坏了你,如今谁不指着我来说事!”话音刚落便听臻杰在里头干咳了一声,遂拉了真意的胳膊低声嘱咐:“快些进去给皇兄赔个不是,要是再敢呛人,看我不打你!”
“您不进去呀?”真意此刻反生出怯意,天晓得她先前在兄长面前那么强硬地死活不肯给尚秋芳赔礼是哪儿来的胆子。
悠儿瞪了一眼,并不理会,仅唤杰项:“项儿跟母后去预备父皇的午膳。”
杰项应承,走时朝小姑姑递过一个眼神,示意她放心。真意毫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遂三步一停地进了寝殿,果见皇兄正于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一手抵在额前叫人看不出眉宇间是否有怒容。
伸手轻提裙裾,生怕带到什么东西打扰了长兄休息,如此蹑手蹑脚走离臻杰三步近,真意方怯怯地喊了一声,“皇兄。”
臻杰放下手睁眼看幼妹,但见真意双颊微微泛红,眼眶微肿,眼内布了几道血丝,胆怯中带了一分不服气,已不似方才那般强硬态度。
“哭了?”臻杰沉着声问,“你不是很有道理么?”
真意垂首看着手指上一圈圈缠绕的五彩宫绦,如是一圈圈绕起来又一圈圈放开,许久才憋了一句话,“意儿错了,不该当面顶撞您。”
臻杰却笑,“你还有错的时候?”
真意素来敢作敢当,一抿嘴抬头看着高高在上无比威严的皇兄,“之前那些可不算错,错……就只错在不该顶撞您,无论如何,顶撞您总是不对的。”
臻杰肃容相向,盯了真意许久,方才见她极不情愿地低语,“要说错么,那打人的事情还是有些错的。”
“呵!要我们国尧公主认个错还真是不容易的。”臻杰不减严肃,目光却不曾凌厉,看着真意道,“知道错了才哭的?躲哪儿哭去了?”
真意垂首否认:“谁哭了?我才不为那种人哭呢!”
臻杰沉默不语,只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可爱又淘气的小妹,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的形容和她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即便慧黠一些顽皮一些甚至胡闹一些,可莞尔一笑或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都透着她母亲身上那份气质。只是真意尚孩子气一些,还未曾开窍。
“您不要生气了好么?”见皇兄许久不说话,真意怯怯地问了一声。
“过来!”臻杰已坐起身,稍稍抬起手向着真意,“到皇兄身边来。”
真意一愣,当下笃定皇兄定已消气,遂乖巧地坐到臻杰身边,带着几分依赖,微微含笑问,“您不生气了?”
“不气了!”臻杰将真意轻轻一拢,“今天的事情谁都有不对,但你是晚辈是公主,朕若不训斥你,要人如何看待皇室规矩?至于尚嫔她说的那些话……”臻杰顿了顿,反问真意,“听说你见了别的妃嫔都有起码的礼仪能含笑问候一声,可是每每见到尚嫔都当面无视绕开就走,为什么那么讨厌她?”
“您答应不骂我,我才讲。”真意的眸中闪着狡猾,却吊足了臻杰的胃口。
“先说来听。”然毕竟是帝王,岂能让一个小丫头摆布。
真意有些不好意思却极认真道:“从前您常常在坤宁宫陪皇嫂的,可自从见过那个尚嫔,您就很少来坤宁宫,意儿都极少能见到您。”随即顿了顿,兀自喃喃,“反正她们家都不是好人,她铁定也不是好人。”
讳莫如深(五)
臻杰不和小妮子绕这些琐碎,只告诫道:“宫闱之事岂是你个小丫头该管的?往后不准再说这些浑话,倘若别人知道你的心思,该如何想你皇嫂的心胸?只知道任性妄为,不想想每件事情的后果。”
真意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反对。
“尚嫔对你说了什么,还有中秋那晚顾伟江的女儿说了什么,皇兄都知道。可知道不代表非得治人家的罪,倘若为了几句话就动不动惩罚人,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可是你打人就不同了。”臻杰循循善诱,却见真意似听非听满不在乎的模样,恨得伸指点了她的额头,“朕说什么听见没有?”
真意反笑了,认真地问皇兄,“您说尚嫔讲的那些话您也知道,她和她的表妹可也是欺负了人的,皇兄真的不管么?”
臻杰已立了起来,真意学着平日皇嫂的样子为臻杰递上一杯茶在手中,却听皇兄问自己:“那你想如何?”
“如何?”真意答道,“自然叫她别再欺负人了,还有么……”她古灵精怪地笑道,“您多陪陪皇嫂她们就好啦!”
“鬼精灵!”臻杰知道真意的善良,她不会因受了委屈而求自己对尚秋芳使什么手段,这孩子的确很单纯。
“要是真疼你皇嫂,往后宫里的事情不要再瞎搀和。”臻杰意味深长道,“有些事情光用眼睛未必能看出其中的缘由,冲动莽撞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你虽长在深宫,可还不懂这宫闱中的生存之道。自然有朕和你皇嫂爱护且不必去学这些,但对于别人而言就显得举足轻重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是受伤害的那一个人,可不代表别人不会因你而受伤。往往在你的冲动之下,一些不相干的人都被卷入事态中无辜受牵连,而你却浑然不觉。这样的错误一旦铸成,可能会让你终身遗憾。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样的愧疚……你能承受么?”
真意并不能完全明白,却能感受皇兄对自己的拳拳呵护,一壁为这宫闱深不可测的生存之道感慨,一壁为自己方才极不懂事地与兄长顶撞感到愧疚。
“意儿记下了。”她扶着臻杰的手认真答,“往后做什么,一定都先想一想。”顿了顿,补充一句,“可人总有冲动的时候对不对?而我也特别容易冲动!”
臻杰又气又好笑,虽知道自己不必再重复方才的话,小丫头一定是记下了,可还是恼她这股顽劣不知何时才能学得沉稳内敛。但转念一想,缘何不让这孩子依着自己的性子成长,何苦非要束缚她。
“顽劣!”只简单嗔了一句,臻杰便转了温和的语气问,“中秋节前,在去你六哥封地路上遇见的那位夫人,朕听你皇嫂提过,说意儿很喜欢她?”
“自然喜欢,她好亲切呀。”真意不曾想皇兄会亲自问这个,兴头颇盛,“皇兄您也见过她是不是?皇嫂说宫里只有您和她知道这位夫人的存在,您几时见过她的?这些日子瞧见过么?”
“这些日子?”臻杰问,“意儿又见过了?”
真意摇了摇头,很不确定自己的感觉,皱着眉答:“记不清楚了,总觉得是见过的,可又好像仅仅在梦里,这两日总糊里糊涂的。”
“那……还想见她么?”臻杰又问。
兴奋,却不敢相信,真意斟酌取舍后,小心翼翼地问皇兄:“如果想,当真还能见到么?”
臻杰语含深意,“那就看意儿如何表现了!”语毕看着幼妹,往事已远去,却诚如昨日才发生。
难道真的要瞒这孩子一辈子?
此时悠儿恰巧进来请臻杰用膳,见兄妹两亲和之态便知已无事,却不知先前两人的对话,只笑着说了几句,便将臻杰请至外厅用膳。未免厚此薄彼,一并将仍留在书房的杰泓也唤至坤宁宫。今日这顿午饭因那场闹剧而延时许久,众人入席时,早已过了饭点。
宫外,各级官员或有午后在公务上忙碌者,或有早早带了妻妾爱姬享乐游玩者,各有生活尽不相同。但今日好些官员却同时收到了宸亲王府发出的请帖,相邀八月二十三夜里往宸亲王府享宴。
杰宸好客热情在京城官员贵戚中早有传闻,但他大多只与仕途外的文人儒士研学或武者勇士切磋,很少与官吏打交道,念及那宸亲王与户部交往有密切之态的传言,众人不得不往一些敏感的话题上细究。
无功不受禄,本削尖了脑袋一心想往王府钻,巴望着能讨好皇长子的官员们,反畏首畏脚起来。好在距离邀约之日尚有时间,众人都仅持观望之态,尚不敢妄加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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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储位》
储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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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观望,左不过是等待帝后的态度,有心人将消息传入宫许久,却什么风声都没听到,如此这般就算是帝后默许,故而……
这一日才到了傍晚,宸亲王府的请柬便炙手可热起来,一封小小的邀请函在各家府邸内辗转流传,于是得到请柬的与宸亲王最先下邀之人已有很大的不同。
时近黄昏,杰欢兄弟几个结伴来了西郊马场,果然杰宸与臻昕尚未离去,杰欢不禁笑道:“五叔叔在此总有些道理,皇兄何必陪在身边?”
杰宸笑道:“老二你就不知道了,我若不在,才不自在呢!”说着将几个兄弟拉到韩柔面前,“韩场主,今儿我们兄弟几个都在,你之前的约定已违背,不如这会儿补偿我们?”
臻昕已忍不住,赶着杰宸笑道:“天色要晚,我们快些回去才好,敢情你越发带人来撒泼?”
不料韩柔却一笑待之,欣然道:“和郡王和睦郡王还没到呢,且等民女去请了来,几位王爷再好好聚聚。今日有师傅捕了几只野兔,兔肉本没什么稀奇,可王爷们定没尝过香辣兔头!虽是极粗糙平民的东西,却也是一方特色,并不会折损了王爷们的尊贵。尝尽人生百味,才不枉我们来世间走一遭。”
这一番话早已说得众人食指大动,杰康笑着道:“我们何时在韩场主这里摆王爷架子了?莫说是香辣兔头,就是街巷夜市的小吃食,我们又有谁不喜欢。只当御膳房东西好啊,那不过是精雕细琢摆着好看哩!快快去请了叔叔来,我们好摆席!”
臻昕仍认为不妥,阻拦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在这里聚起来了?我们时常往来,马场已成世人瞩目之地。我们还动不动饮酒作乐,不怕糟蹋了这一处好地方?要喝酒吃菜尽管换地方,今日五叔做东,京城的馆子你们自己挑。”
语毕进一步走到几个侄子中间,低声道:“她这里糟了灾正入不敷出,你们如此消耗从不留一文钱,她也不会要你们的钱。我们且省就省了,何苦给她添加负担?”
杰安笑呵呵问:“叔叔府里最少用钱的地方,您何不拿些钱出来为场主解燃眉之急?”
“你以为呢?”臻昕反问一句,又道,“如何?今日且看五叔的面子吧!”又指着安、康两兄弟道,“你们的媳妇眼看要临盆的,怎么还动不动离家?”
孰料兄弟俩极不以为然,反绕过臻昕立到韩柔面前笑道:“我们的王府里不缺马匹,但知道韩场主这里缺钱,本想买马来帮你解难。可是那样太刻意,好没意思,所以啊……咱们今天来,是给你张罗生意的。”
韩柔不解,笑道:“莫非是有商队要买马启程?”
“非也非也……”杰安笑道,“要马的还是我们,但买马的不是我们。”
“安郡王的话民女不甚明白。”韩柔笑道,“但还是多谢王爷们的慷慨相助,其实王爷们常常来往给马场增添光彩,已照顾到我很多生意了。”
兄弟俩回头朝二哥看了一眼,便见杰欢上来道,“一会儿韩场主尽管将西域马牵来给我们试试,明日管保你统统都能卖出去。”
韩柔已觉其中另有文章,毕竟自己一个局外人不该多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遂仅温和欠身道:“民女多谢王爷。请王爷们先休息片刻,这就去吩咐厨房做菜,也派人去请和郡王与睦郡王前来。”语毕姗姗离去,回身那一瞬臻昕却在她眼里看到几分顾虑。
“你们兄弟三个玩什么把戏?不要害了韩场主。”倒是杰宸先开口,浓眉微微皱起,“我们有事到别出去办,别把马场拖带进去。”
杰欢却笑道:“皇兄放心,咱们该怎么来怎么做,到了明天一切按规矩办,那些西域马只怕上午才卖出去,下午就又回来了。”
杰康亦道:“明日大皇兄在家里请客,您可曾见过空手登门的客?既然那些礼物您是不能收的,那不如就……”
杰宸笑道:“你们也知道这件事情了?传得可真快。”
杰安道:“明日我们虽不来赴宴,可是总得在家等着看好戏吧!既然要看戏,那总是要出点力气的。这会儿别杵在这里了,还有客人来看马的,别坏了场主的生意。”说着来拉了兄弟几个要进去,一壁对臻昕道:“我们兄弟对韩场主如此好,将来五叔好事之时,咱们可省了礼啦!”
臻昕自然知道这都是玩笑,刚要说,却听杰欢与杰宸并肩走着,口中道:“我听闵清说了她和大嫂在宫里遇到尚嫔的事情,今日早上又听到那样的传闻,皇兄要抓老狐狸,怎么撇下我们?”
储位(二)
“又不是好事情,万一弄巧成拙,害你们做什么?”杰宸已和杰欢进屋,笑道,“不过现在你们想帮忙,自然最好了。”
臻昕适时道一句,“各自小心,别因此莫名树敌,那些大臣与我们之间非敌非友最好。”
兄弟几个颔首认可,坐下说话,且聊了其他事情,半个时辰后臻云、臻璃也赶到,韩柔奉上酒菜,叔侄兄弟几个畅饮畅谈。
席间臻昕离席去往马房,果见韩柔正亲自督导师傅们给西域马配马鞍,见臻昕过来,却道:“我虽拗不过几位王爷的要求,可是天色已晚,还是不要骑马的好。又是在饭后酒后……你能劝劝他们么?”
“他们是另有打算的,也想……帮帮你。”臻昕道,“但你既然觉得不妥,我一会儿再劝劝他们。”
韩柔见几位师傅离远了几步侍弄别的匹马,方低声问臻昕:“前些日子朝廷要选太子的事我也听说了。我这里你们常来,所以平日时不时会有人来打听你们的事情,这些我还能应付。我和你们再熟悉不过了,想到你们当中有一个将来会成为储君,心里着实是高兴的。可是王爷,历来争储极少不沾染腥风血雨,你们叔侄兄弟永远会像现在这样和乐吗?”
臻昕轻轻拂开韩柔额上的软发,温和道:“你的心意我明白,我想他们彼此也很珍惜这份兄弟情,甚至在杰欢他们心里,极有可能认定长兄将来……”话至此他停下了,只道,“柔儿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卷入其中,母后和四姐夫很早就给予我忠告,绝不能卷入任何风波。”
韩柔微微摇头,“可是你一直在帮宸亲王,你没有发现,自己正在制造风波么?”
臻昕眉头一皱,韩柔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让他猛然清醒,仅回想白日里和杰宸的对话,自己其实早违背了对母后的誓言。
可是……
“的确!”臻昕沉沉道,“是我自以为这些全是‘理所当然’,却没有想到这仅仅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只是提醒你。”韩柔暖暖一笑,“只要不太刻意地去做一些事情,但凡凭着良心道义去做,又何必把自己框在那些无形的束缚里呢?柔儿……柔儿喜欢的就是现在的王爷。有情有义,有担当。”
“是吗?”臻昕微微释然,轻轻捧了韩柔的面颊,“好,那我一直都做柔儿喜欢的人。”
韩柔腼腆一笑,低首呢喃:“其实也没什么,只要你开心,我都喜欢……”
臻昕微微凑到韩柔耳边,低声道:“不曾想,韩场主也不懂害臊的?”
“和你说正经的呢!”韩柔气结,离了臻昕啐道,“难怪公主说你欺负人,原都是真的。”
臻昕正要哄,却听后面一阵欢笑,杰宸几个已结伴过来,臻璃笑道:“我说咱们好好等你五叔回来,你们偏要过来凑热闹。”
韩柔素来稳重端庄,此刻也羞得满面通红,只感概地将话题扯开:“才吃了饭骑马不好,消消食吧!今晚月色也亮,现在也不算太晚。”
臻云笑道:“但凭场主的安排,自然六弟他只是玩笑,您不必放在心上。”
韩柔浅浅一笑,欠身道:“王爷们且逛逛,民女先离开了。”这里都是男儿,她一个女孩子的确不合适,遂带人离去,只留马房的师傅和他们叔侄。
杰安杰康几个各自去看马匹,臻云和杰欢则与杰宸、臻昕在一处说话,只听臻云道:“方才忘记提,今天宫里可热闹了,你家那小丫头闯了大祸,脆生生赏了尚嫔俩耳刮子。”
臻昕惊异非常,不信道:“她胡闹到这田地?难道皇嫂皇兄没有管么?”
“怎么不管?皇兄险些就动家法了,自然皇嫂她们心疼丫头想办法救下来了。”臻云笑道,“听说后来皇兄又把丫头叫到跟前训了几句,也就没事了。不过老五,这丫头是该管管了,这都是什么脾气?如今连打人都来了。”
臻昕自然气恼,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向臻云打听过,末了无奈叹道:“常说这丫头若不闹点事情,才叫人奇怪的。”
杰宸笑道:“也不必太管她,她起码不是个坏心眼的人。不过娇惯些,你看我们上上下下,谁又不喜欢她?”
此时便听杰安在前面喊道:“上马吧!就吃了几口兔肉,这会儿也该消化了吧!”
杰宸拍了拍五皇叔的肩膀笑道:“别想太多,她比我们更有分寸,一个尚嫔算什么?”
臻昕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却道:“尚嫔?她可是老狐狸的外甥女,皇兄的态度,是不是另有意思?”
杰宸浓眉一蹙,转而看了看杰欢和臻云,二人皆若有所思,朝他报以肯定的神色。
“我们……会不会想得太简单了?”杰宸抚掌道,“我怎么忘记了父皇那天对我们说的话?”
储位(三)
臻昕道,“朝廷有那么多的谏官、御史,顾伟江的为人如何,皇兄一定比我们更清楚。我只想着和你铲除这些贪官,却忘了皇上是什么意思。他留用顾伟江,宠幸尚嫔,总不会是因为近佞臣吧!也许……”
杰欢亦道:“闵清说,她很奇怪为什么尚嫔那么招摇,别人也就罢了,可是连协理六宫的仁贵妃都会待见她,可见尚嫔的背后另有原因。而这些……竟是我们不知道的。”
杰宸恍然大悟,拍手道:“是我急进了,口口声声地喊他老狐狸,可就是忘了他是只老狐狸,还那么急切地去拉拢他,天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家里耻笑我的愚蠢。”
杰欢抬头看见远处杰安和杰康自行在调整马鞍的位置,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心中有了主意,对兄长道:“咱们请客照样请,且明日我们兄弟都来,另外……最好把母后也请出来。”
“怎么要牵带母后?不行不行!”杰宸摆手道,“如何能让母后来为我们操心?”
杰欢那俊美的脸上含着神秘的笑,对杰宸道,“这件事情,父皇不能出面干涉,但是母后就不同了……”
此刻已过掌灯时分,大内坤宁宫内仅皇后的寝室内亮着灯,毕竟今日国尧公主对尚嫔大打出手是有违宫规,不能就此抹过。于是从午后起,皇后就下旨罚国尧公主数豆子养耐心,整整从御膳房搬来一麻袋黄豆要真意在院内数。此刻掌灯了才跟着皇后到了屋子里来。
并且真意数多少,外头的宫女内侍也一起跟着数,倘若最后两边数字合不拢,就算真意的错,明日继续再罚。
本以为被训过后就没事了,没想到还有皇嫂还有这样磨人的招数,自己想撒娇,却被她一句“你要数豆子还是要去崇德殿跪着?”给堵了回来。真意才想起,正经问题上和皇嫂痴缠,只会自找麻烦。于是乖乖地数了一个下午的豆子,可眼看着还有半麻袋没动,恨不能多长几个脑袋。
故而这里数着数着就抽抽搭搭起来,偷偷看一眼在一边气定神闲看书的皇嫂,谁能想中午还对自己笑脸相迎的皇嫂,转身就那样严肃不容回绝地罚人。早知道数豆子那么辛苦,还不如去崇德殿跪着,那些嬷嬷宫女都和自己好,便是坐着又有谁知道。
“你看什么?仔细忘了数目。”翻着书册的皇嫂突然口中冒出这句话,唬得真意连忙收回目光,脑子一晃悠,真的想不起来自己数到几了。
偷偷地抬眼向侍立一旁的白芷求助,果见白芷记住了自己方才口里喃喃报着的数字,将手藏在身后和自己比划着。
却又听皇嫂吩咐白芷,“把公主数完的豆子拿出去给西林和好月数。”
白芷无奈地朝真意耸了耸肩膀,端起筛子就要出去,竟让匆匆从外头跑进来的全喜撞了个满怀,将一筛子黄豆撒了满地。
真意大恼,如此怎么还能对上数,正要指着全喜责备,忽然灵机一动,朝悠儿道:“皇嫂别怪他,意儿从来就是了。”
“这会儿倒卖乖了?”悠儿见真意正经的模样哭笑不得,却冲全喜冷声道,“毛毛躁躁做什么?”
全喜一头的虚汗,在深秋寒冷的夜里出汗,定是跑了许多路,抑或是大大慌了神。
“宸亲王从马上摔下去了。”全喜爬着伏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刚刚报进来的消息。”
只觉得从脚底心一股寒意迅速蹿到了后脑,那一阵阵麻木感又传到心里,本轻轻握着的书此刻已被紧紧地拽在了手里。
“仔细说,现在宸儿他……”悠儿深深呼了口气,她很明白,坠马可大可小,如果,她是想如果……“现在如何了?”
全喜道,“奴才不知道啊,来传话的人就说了这一句,好像是从重华门那里传过来的,那传话的人只当要紧的事情,所以没听明白就报进来。”
“你们这不是害人么?”真意忽然大吼了一声,冲着全喜道,“那你还浑报什么,弄清楚了去呀!”
全喜一愣,见皇后已无话,自己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真意几步走到悠儿身边,一触她那双纤白的玉手,便是一股碜人的冰凉。
“皇嫂您别着急,杰宸不会有事情,若有事情……”真意觉得这话不吉利,即刻转了话锋,“他身手那么矫健,曾经跨马在战场上将敌军的将领挑下马,如今怎么会有事呢!不是……”真意晃着脑袋道,“不是,我不是想说这些,我想说他……”
“傻孩子,你慌什么?”悠儿稍稍释缓了神情,“替皇嫂办件事情好么?”
“嗯!”真意不知不觉中,已紧紧握住了悠儿的手。
悠儿是没有女儿的,臻杰的几位公主也都各自由生母带大,于是在她眼里真意就是女儿。她自己十几岁嫁入皇室未能在父母面前尽孝道,到如今膝下也没有女儿,若非真意时常陪在身边,她只怕无法理解缘何说女儿是最贴父母心这个道理。
“你去翠屏殿一趟,大大方方地告诉皇兄这件事情。”
真意奇道:“可是还没听到准信儿呢!”
“不等了,我此刻就要出宫去。”悠儿道,“你替皇嫂和皇兄请辞,说我出宫了。可是不要让尚嫔知道。你明着过去,只消求皇兄也放你出宫去就好了。”
“我也出宫?”真意不解。
悠儿却只笑道,“回头再和你解释,这会儿就过去吧!记得只能让皇兄一个人知道我出宫了,而你禀过他后,就大大方方地出去,直接去杰宸府上就好。”
“意儿明白了。”真意用力点了点头,一阵风般跑了出去,当他匆匆来到翠屏殿将事情告诉臻杰,又偷偷地说了皇嫂离宫之事。却发觉皇兄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皱了皱眉头对自己道,“你路上小心点,明日早些回来复命。”
真意没有再问,退出翠屏殿就直往宫外奔,可是当她匆匆感到杰宸的府邸是,宸亲王府竟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诡异的氛围,让真意心里发怵,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阵寒意往上蹿。
储位(四)
“你们且在门口等着,我一个人进去。”真意脱口而出这句话,将西林、好月还有其他随侍的嬷嬷内侍等都留在了前门,从内侍手上拿过一盏灯笼,提着裙子慢慢往内院去。
才过两道门,便见王府的侍者黑压压一片立在廊房里,一见真意,管家迎了上来。
“王爷他……还好吗?”真意只觉得自己说话声都在颤抖。
那总管只垂首哈腰把真意一路引往内院,口中仅含糊其辞地答:“小皇姑进去了就知道了。”
以真意来看,如此是可以放心的,起码杰宸现在肯定没有生命危险。忽然脑子里掠过一个激灵,问那总管:“王爷是在西郊马场跌倒的?”
“是!”
真意又问:“那韩场主有没有随同一起把杰宸送回来?”
“也来了。”
真意恨他说话半句,有些不耐烦道,“你就不能多答一些话,偏要我问了才答?你们王妃平日这样做家里的规矩吗?”
那总管反嘿嘿笑道:“奴才一早就说了,您进去便什么都知道了。”
见这中年男子竟笑了起来,真意倒更放心了,毕竟哪里主子出事了奴才在这儿笑的,就是装也要装出悲伤的样子来。
真意摆手道:“你去吧,我自己进去,也不是不认路。”说罢撇下那总管匆匆往内院而去。
一直走到长廊的尽头才过了院门。可刚一进去,真意就被吓退了几步,提着灯笼傻傻地退了出来,犹豫了一下,再往里瞧。
只见几名侍女垂首立在一边,她们的面前,杰宸的妻妾范新兰与金茉正直挺挺并肩跪在一起,两人均忐忑不安地朝屋内望,里头灯火通明,却不见人影晃动,更没有半点声音传出来。
真意深深吸了口气,但她知道杰宸铁定是没事了。忽听得身后有动静,不多时便见一位披了氅衣的妇人迅速穿过长廊往这里来,看身形步伐,真意知道是大姐。
赶忙迎上去,低声道:“大姐姐,你随我来。”
若晴似乎也察觉到了杰宸并无大碍,见真意神色诡异,即问:“来了怎么不进去?杰宸好不好?”
“大姐姐,你看!”真意却把若晴领到院外,指着跪在正中央的范新兰和金茉,“她们这是做什么?”
若晴没有说话,抬头望着亮堂堂的却无比安静的屋子,纤眉微蹙似在思量。
“外头有他们叔侄几个的随侍呢,大家都在,可是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真意道,“我们还要进去么?”
“意儿,皇嫂是不是来了?还是你皇兄也一起来了?”若晴问。
意儿方想起来这一茬,点头道,“我竟忘记了。”继而凑上来低声道,“皇嫂先我来的,只有皇兄知道,宫里没人知道皇嫂出来了。”
若晴稍稍动了一步,却又止住,只嘱咐真意:“大姐姐不去了,意儿你在这里乖乖待着,别叫外人随便进来。倘若皇嫂不叫你,也别冒冒失失地闯进去。记住了没?”
真意似懂非懂,点头答应道:“意儿记下了,大姐姐这就要走了?”
“嗯!我回去了。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知道,也不必特别派人来告诉我。”若晴说着又望了一眼,再看了看背对着自己的两个侄媳,不经意的微微一叹却充满了担忧,似乎根本不想离开这里。
“意儿送送您吧!”真意也不晓得自己现在做什么才最妥当,方提着灯笼扶了姐姐要走,院内正屋的门豁然洞开。只见白芷立在门槛里朝外张望,忽见若晴姐妹,竟两眼放过。跨过门槛就往外来,只有走过新兰姐妹身边时才稍稍欠身放慢了步子,一到她们背后便又加快了脚程,一直赶到了真意和若晴面前。
“白芷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真意问。
白芷道:“您不是皇后娘娘吩咐要来的吗?”语毕只对若晴道,“娘娘请大皇姑进去说话。”
若晴应了,叮嘱真意一句“别乱跑。”便跟着白芷进去,一壁低声问,“两位王妃为什么跪在院子里?皇后娘娘罚的?”
白芷摆手悄声答:“是她们自己跪在这里的,叫也不肯起来,娘娘说就由着她们罢。”
“宸儿没事吧?”若晴又问。
“什么事情……也没有!”白芷小心翼翼道,“娘娘才为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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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臻昕、韩柔、好月都在一个屋檐下呢..........
储位(五)
若晴闷声一叹,已和白芷走到两位侄媳身边。乍见若晴,范新兰与金茉不免惊讶,随即俯身下去,口中恭恭敬敬地称“大姑姑”。
“你们回房去吧!在这里做什么,外头一屋子的下人,看着像什么样子?”若晴正色道,“快起来,回房去等着。”
范新兰垂首为难道:“可是爷……他……”
“难道要你的婆婆来请你不成?”若晴很是不满,抬头对院门外唤道,“真意进来,陪新兰和茉儿回去休息。”
真意兀自提着灯笼进来,乖巧地立在一边,只听若晴道:“意儿虽小,却也是你们的长辈!不要在犟着了,大家脸上都挂不住。”
“是!”范新兰无奈,和金茉一起扶着婢女从地上起来,因跪久了站不太稳,无人扶不行。
若晴叹道:“这是何苦?你们婆婆可是要看这光景的人?且回去好好等着,事情过去了我带你们进去说话。”
“侄媳听凭姑姑吩咐。”范新兰带着金茉欠身应承,与真意一同离去。直到她们出了院门,若晴才和白芷转身进去。
才跨了门槛进去,便见杰宸臻昕几个在外屋跪了一地,却不见悠儿的身影。若晴朝白芷看了一眼,白芷也只管摇头。
“都起来!”若晴冷哼了一声,“你们这是示威么?”
“大姑姑!”
“大皇姐!”
叔侄几个闻声见若晴,无不面露尴尬,却并不起身。
若晴将氅衣脱下,里头是匆忙出门随便穿的一件藕色长袍,她敛了袖口走到杰宸和臻云面前,厉声道:“一个是大皇兄,一个三兄弟里最大的,你们就是这样带着兄弟胡闹的?杰宸啊……你在想什么?你们都当自己还是孩子么?一个个都是当爹的人了!”
若晴是雍和帝元后淑贤皇后唯一的女儿,自小身份高贵无比,且和当今乾熙帝臻杰兄妹情深,与皇后更胜似闺中密友。故而她虽仅仅是个出嫁的皇姑,可这些早已封王封臣的侄子弟弟无不对她尊敬有加,如是的训斥并非雍和帝其他女儿可以随便对他们说出口的。
“大姑姑,我们……其实我们……”杰宸想要解释,但并非每件事情都能对若晴讲,一时吞吞吐吐起来。
若晴打断了侄子的话,冷声道:“其实什么?有什么一会儿再说,你们这样跪着,是给谁示威么?还不快起来?是不是如今我的话,已经没用了?”
“不是的,姑姑……”杰宸、杰安几个急着要解释,却见若晴已转身朝内室去,只留下一句“别叫我出来时再看你们跪着。”
白芷未曾离去,俯身对叔侄几个道:“王爷们还是起来吧,娘娘的脾气轻易不发怒,若是恼了……除非消了气,不然王爷们做什么都只会让娘娘更生气。”
杰宸无奈,与众人一同起身,对白芷道:“我们在这里等着,你进去侍候母后吧!方才母后……仿佛气坏了。”
这一边,真意已陪着范新兰和金茉回到厢房,金茉坐于暖炕上揉着膝盖嘀咕,“他们这是闹得哪一出,嫁给爷这些年,还第一次被母后训斥呢!偏偏我们什么都没做错。”
范新兰嗔她多嘴,不要她胡说,毕竟真意在面前,有些话不能说,而更多的也想保一分颜面。
真意自然不介意这些,只笑着问:“韩场主是不是在皇嫂跟前?”
范新兰答:“我和茉儿退出来时,只有韩场主一人在母后身边,叔叔们还有爷都在外头。”
“那……我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么?”真意很好奇,又怕范新兰碍于面子不便说,于是委婉地问,“自然你若觉得不妥当告诉我,也不必为难。但是……是皇嫂要我跟着来的,我想她不会介意要我知道的。”
范新兰实在觉得真意可爱,小小的好奇心也可以兜个圈子来表达,这样单纯没城府的一个小姑娘,告诉她又如何。遂缓缓答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和茉儿也不清楚。只是突然看到爷被抬着回来,将我们慌成了一片。自然不敢隐瞒上面,即刻就派人去禀报。可是……一回头,却看到王爷他生龙活虎的,就连半分醉意也没有。叔叔们都在,我和茉儿不能在跟前侍奉便也找不着机会打听明白,谁知道……没多久母后就进门了。接着……”
“接着进门时就看到他们几个小子好端端地立在屋子里,我才发现自己是上了他们的当。原来闹这一出,竟是要引我出宫来。你说说……是不是一个个胆子都忒大了?”后院内室里,一身平常服饰的悠儿已平了气,但仍有几分恼怒,伸手将立在一旁的韩柔拉到若晴面前,“我进门时正看到这孩子气呼呼地要往外走……你说说他们叔侄几个,连韩小姐也一起骗过了。可怜韩小姐,吓坏了吧!”
若晴细细打量韩柔,不论样貌形容还是气度,这孩子都十分配得上臻昕,那一日中秋节并没好好看过,此刻见了,暗叹姻缘天注定,原来五弟多年不娶,竟是上天要他成就这份好婚姻。
“韩小姐莫往心里去。”若晴端着稳重亲和笑道,“我这姑姑姐姐替他们向你赔礼了。”
韩柔含笑欠身,“方才因太紧张,得知真相后有些气恼,此刻静下来想想,王爷们并非鲁莽胡闹之人,民女以为他们此举或许有别的原因。”
“常听西郊马场好,却从未去过。”悠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韩柔的脸上,那长长睫毛下的眼睛很清澈,却很像一个故人。那故人也有清澈的眼睛,可往往又如深潭一般蕴藏了无穷智慧。心,似乎动了一动,悠儿转头对若晴笑道,“我们什么时候也过去看看?”
若晴只笑不语,正端茶来喝,便听悠儿对韩柔道,“真意也来了,她总说喜欢你,今日既然都在一起,韩小姐找她说说话去吧!”
“她在宸王妃那儿,让白芷带你去吧!”若晴捧着茶碗跟着补了一句,便见韩柔福身应承,转身随白芷离去。
此时屋内只剩下悠儿和若晴,然两人却是静默了片刻,方有若晴掀开茶碗盖时轻轻的摩擦声打破了宁静。
“你猜猜他们为了什么事闹这一出?”悠儿先发问。
若晴道:“难不成和昨晚的事情还有关联?”
“差不多吧!”悠儿摇头苦笑,“我若猜得不错,是这些孩子长大了。开始懂得要从我这里套父皇的口风,更有胆子拉我这个母后下水,陪他们一起演戏。”
若晴思量了须臾才道:“历朝历代,古往今来,我还是头一次知道皇帝的儿子是可以抱成团,是可以有骨肉亲厚手足情深的。很美好……刚才看他们跪在外头的样子,好像很多年前那群小家伙一起犯了错受罚……可是一晃,他们也都是父亲了。”
“晴儿……”悠儿看着若晴,莫名地在眼角带出几分湿润。
若晴的神色闻声凝滞,以她对嫂子的了解,皇后用这样的语调唤自己,当是有极重要的话要讲。
外屋,叔侄兄弟几个各自散坐着,均愁眉不展,不知今日之事将会如何发展。臻昕则驻足在门前,方才韩柔跟着白芷出来时只以礼和大家欠身示意,竟不曾看过自己一眼。想起皇嫂来之前她看到杰宸忽然安然无事地立在面前时那脸上的神情……臻昕当真将肠子都悔青了。
“我竟然……”臻昕自责道,“她此刻对我该多麽失望?”
却见白芷从外头回来,即刻拉着她问:“送韩小姐回去了?”
“不是,是把韩小姐送到王妃那儿和公主说话了。”白芷答,“王妃方才已留下韩小姐过夜,定山公府上也派人去通知了。”
“公主?”臻昕奇道,“大皇姐不是进去了么?”
白芷笑道:“是您的妹妹国尧公主啊!是娘娘让公主跟着一起来的。”
“她来做什么?”臻昕正兀自奇怪,忽听得内室里传出一声茶碗落地的清脆,杰宸则闻声便从椅子上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当众人赶至,只见悠儿和若晴各自坐着,而若晴脚下摔了一只茶碗。
“我失手打碎而已,你们都进来做什么?”若晴笑着嗔了一句,脸上竟再看不出别的情绪。
悠儿轻轻一叹,反缓缓道:“既然来了,就把事情都说一说吧!”遂吩咐白芷,“带外头的人都出去,没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进来。”
储位(六)
《恬2》大结局已更新,追《真》的VIP读者一定要去看呀。因为有续集,所以结局对《真》的故事是有伏笔的。大家看过后猜猜结局。待五月底时,再看看是否和自己猜的一样嘞!嘎嘎……(打个小广告,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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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内,韩柔与真意已坐到一起,真意再见韩柔自是欢喜,拉着她热络地说话,直把范新兰和金茉都撇在了一边。但也碍于范新兰在一边,两人本有些话要说,此刻都不得方便。
而范新兰更关心自己的丈夫,趁着韩柔与真意话语间的空档,笑着插进来一句:“既然韩小姐退出来了,那母后此刻是否召王爷们进去说话了?”
韩柔静静道:“民女退出时王爷们还在外屋等候,皇后娘娘和大皇姑在一起说话。”
范新兰了然,知道也再问不出什么,只携了金茉到她面前,笑道:“今日这件事情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在里头我们一时都不得知,但到底是让韩小姐受惊了。我和侧妃一起向您赔罪,这件事情还请韩小姐多多包涵,对外人么……顶好是不必提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韩柔明白范新兰只是小心,故丝毫不介意,只含笑答:“民女有分寸,这件事且看娘娘如何决断,民女与马场师傅们定会合王府保持一致口径,绝不给王爷和王妃添麻烦。”
范新兰很是满意,赞一句,“难怪母后如此看中韩小姐,我和侧妃在你面前都大大逊色了,偏你还比我们年轻这么多。”
韩柔面色不改,含笑谦和道:“王妃玩笑了。”
多年来,为了维持家计而不得不抛头露面与外人打交道,韩柔接触过的人实实比范新兰和金茉要多得多。她们二者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凭的是天生灵气和后天几分聪慧,但韩柔所具备的能力和敏锐,却是在人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仅这几句话,她便明白,范新兰并非表面这般温柔亲和。这个女子的心很大,她要的东西很多。她可以为了丈夫做一切,却也不能容许别人染指已属于自己的东西。
同样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就是比侧妃金茉多出半步,也仅仅是这半步,表现了她心里与金茉妻妾身份的差别。
一如真意,她虽然心思单纯,却很会看人颜色,往往几个眼神便能洞悉别人的心思,此刻一番情景,她晓得杰宸这两个媳妇,起码范新兰是不喜欢韩柔的。
“韩姐姐。”真意刻意打断了两人的寒暄,拉着韩柔道,“我的四皇姐也想看你呢!这其中的原因,咱就不明说了。既然今晚你都通知家人说不回去了,不如一会儿事情解决了,我禀了皇嫂,让我哥送咱们去央德公主府住吧。杰宸这里没有我的屋子呢,我睡不惯陌生地方。可是姑姑那儿有我常住的屋子。”
范新兰不等韩柔回答,便客气道:“小姑姑怎么要走呢?若说喜欢自己的屋子,又何不回昕王府去?”
真意也自在地玩笑了一句,“都要见韩姐姐,如今韩姐姐才是宝呢!只是呀……缘亦太罗嗦,若见了韩姐姐一定拉着说话没完没了。咱们还休息不休息了?”
说得几人都笑了,韩柔不便太过羞涩也不必过分谦逊,只是立在真意身边微微垂首,面上是淡淡的笑容,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神。
范新兰的眉宇里掠过几分尴尬,只笑道:“还是看母后如何去留,指不定小姑姑一会儿就要随同母后回宫去,韩小姐还得留在咱们王府。”说着唤身边的侍女,“多收拾几间客房,预备着总是不错的。”
话音才落,便见白芷过了来,进门就对真意道:“娘娘请公主过去说话。”
真意“瞎”了一声,玩笑道:“三堂会审呐,连我都要去?我这是人证呢?还是旁听?”
白芷哪里能玩笑,央求真意:“小祖宗,快些过去吧,今日娘娘一天都不顺气呢!您还犯着错呢!”
真意连忙摆手要她住嘴,“那么多人,不嫌我丢人?”说着便对某一王府侍女道,“去前门唤两个名叫好月、西林的姑娘来,她们是我的随侍。”
说着转身来对韩柔道:“一会儿好月和西林来了,让她们侍奉你,我去去就来。”
韩柔颔首答应,余光瞥见立在一旁的范新兰,她一张美丽高贵的脸庞上,浅浅地写上了“敌意”二字,此刻看真意的目光里带着不可思议之态,且仿佛对自己对真意,宸王妃随时都端着一分警惕。
柔情似水融月色(一)
一盏茶的功夫,真意已安排下好月和西林在韩柔身边,自己则匆匆跟着白芷来内院,才走到门口,忽然记起好月和韩柔之间微妙的关系,一拍掌大喊了一声,“呀,我竟糊涂了。”
白芷一慌,“小祖宗,又怎么了?”
“没事没事!”真意连忙掩饰过去,提了裙子就往里去。
才进屋子,不等看清众人就听悠儿笑着问了句,“你也有糊涂的时候啊?方才为了什么惊讶?那么大声,屋里头都听见了。”
真意细细一看,屋内仅若晴、杰宸和哥哥,旁人已不知去向。而哥哥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怒意,不用问真意便晓得定是自己打尚秋芳的事叫他知道了。
可惜呀……今儿你们先自保吧!
真意心里得意着,已朝皇嫂和大姐姐请了福,立到悠儿身边脆生生笑着道:“我想哥哥们还有杰宸他们正……挨骂呢,我一个小丫头片子凑过来,他们该多没面子。所以想呀,刚才就该推托了白芷,别眼巴巴跟着来,这才叫了‘糊涂’呢!”
若晴嗔笑:“他们本来还有几分面子,此刻被你一说,一并连里子都没有了。”说着对杰宸和臻昕道,“宸儿回你媳妇那里去吧,昕儿回自己府里去,你皇嫂有我陪着没事的。”
真意却赶着问:“四哥哥和杰欢他们都走了?”
悠儿道:“他们都回去了,今晚上我们不走了,出出进进总是要惹人奇怪的。明日我坐你的车子再回去就是了。意儿……你皇兄说什么?”
真意答:“皇兄嘱咐我好好侍奉您,自己也别胡闹。其他的话,一句都没有说。他起先听我说杰宸伤了好像有些惊讶的,可后来就没什么反应了!”
悠儿睨了儿子一眼,“这件事情如今对外只能将错就错,可是你父皇那里半分不能瞒着。过两日你‘伤好了’,自己磕头领罪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这大哥如何给弟弟们长脸?”
真意轻轻拉了拉悠儿的袖子,示意她自己在这儿不该让杰宸没面子,悠儿心中一暖,对坐下叔侄俩道:“回吧,看见你们就叫我生气。”
臻昕拉了拉脸色不霁的杰宸,两人立到悠儿和若晴面前行过礼便退了出去。才跨过门槛,便见真意跟着出来,对二人道:“皇嫂要哥哥回去路上小心些,到家了派个小厮来报一声。”
臻昕“嗯”了一声,正要对真意说什么,却见真意拉着杰宸笑道:“谁没错的时候呢!又有哪个孩子不叫爹娘训呀!皇嫂若是真恼了,才不管你咧!杰宸呀,小姑姑刚才那可是玩笑话,我可半点没觉得你今天特别丢脸!只是你们的确吓到韩姐姐了,改日给她赔个不是吧!”
杰宸也算看着真意长大的,自己还在宫里时和真意也相处地极好,自然知道真意这几句话是出自肺腑,伸手揉了揉她秀软的额发笑道:“咱们俩今天都没面子,原来还是我们姑侄最要好!”
见杰宸面色释然,真意心定,得意道:“这是自然,从前也就咱们姑侄俩敢去御膳房偷好吃的,可他们只会吃现成的。”
臻昕却闷声道:“这些荒唐也好意思当事迹来讲,这会儿在杰宸面前充姑姑,你打人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自己是长辈?”
真意并不生气,拉着杰宸说本该对哥哥说的话:“韩姐姐当真是不高兴了,不过她那么大度宽容,是不会对你们兄弟记恨的。再说也没什么大事!可是呀,韩姐姐的性子跟我极像,这不打紧不熟悉的人从来不放在心上,可若是最亲厚最信任的人欺侮了自己,就要记一辈子。”
杰宸忍俊不禁爽朗地笑出声来,一晚上的紧张不安都化在这一句玩笑话里。
他晓得,真意总是有办法和别人斗法,连父皇和母后也往往在她的算计里,可是这丫头偏一心向善,叫人气极了又不得不疼爱。譬如本来她只是出来带一句母后的嘱咐,却如此有心地哄自己开心。又因被兄长训了,表面上好像不回话,实则却拿他最紧张最敏感的来刺激哥哥。不知这世上还有没有比她更机灵的丫头。
想至此,杰宸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真意像她的母亲。杰宸记得,那个年轻美丽温柔可亲的皇祖母也是如此善良,只是真意活泼顽皮一些,许是地位身份不同才有这样的差异,但从真意一笑和一个眼神中透出的气质,当真像极了皇祖母。
而杰宸又想起了另一件自己总没放在心上的事。朝野上下曾有传闻,父皇的帝位是先帝康贤皇后执意从自己手上送出来的,若没有康贤皇后那份“执意”,如今坐稳江山的,当是眼前与自己情同手足的五皇叔。
看着臻昕提溜了真意到一边唬她,兄妹两亦玩笑亦认真的样子,耳边想起臻昕对自己的那份承诺,杰宸的心重重地一沉,极自然地,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所想所为。
被哥哥磨着问了好多关于韩姐姐的事,真意天南地北地乱扯一通,直到见哥哥急了要怒才把韩柔此刻的情形一一说了。但唯独瞒下了好月和韩柔在一处的事情,她只怕自己说得太刻意惹哥哥奇怪,毕竟她是答应好月不说的。
终于打发了哥哥,便回身来向皇嫂和大姐姐复命,方走到门前,就听里面大姐姐的声音。
“既然皇兄认定杰宸是储君,为什么不当下就立呢?夜长梦多,越是拖着越是要引出麻烦啊!”
又听皇嫂悠悠道:“你哥哥自然想得到这一处,但他也有他的目的。晴儿,我看着几个孩子都很明事理,也都晓得自己该要什么。可是他们家里的……譬如老二媳妇,就不是省油的灯!”
听到这里,真意心中已极烦躁了,她不是没有读过史书,她不是不知道争储会带来什么,可是她不想进入斗争,不想惹麻烦在身上,顶顶好皇室所有的事情都离自己八百里远。
于是悄然退出,要去找她的韩姐姐。
却不料白芷从另一侧端着夜宵进来,看见了甫出去的真意,不知就里的她赶着喊了一声,“公主先别走,王妃准备了燕窝做宵夜,您的那份在这里呢!”
真意一惊,回声略带慌张道:“好……我和你一起进去。”
客房内,韩柔已被送来休息,好月和西林则形影不离在跟前伺候。
韩柔在家虽也用丫头,但毕竟和好月、西林极陌生,又有些不好意思麻烦她们,便笑道:“公主那边也该休息了,两位姑娘不如过去公主那里。我这里没什么事情,自然好照应。”
柔情似水融月色(二)
西林称是,笑道:“那就让好月姐姐留在这里陪韩小姐,奴婢先过去看看公主。只怕我们都走了,公主恼我们不好好跟着您呢。”
韩柔不便推辞,待西林离去,遂对好月道:“我这会儿就睡了,好月姑娘也去睡吧!”说罢自己坐到妆台前将发饰一一拆下。
好月既不知能否能走开,也不知要不要上去帮忙,只立在原地左右为难,反让韩柔转身来问:“是不是王妃没有安排你们的住处?若是这样且好月姑娘不介意的话,这床榻极宽大不如我们一起眠一晚!”
好月一愣,不想韩柔竟会说和一个奴婢共眠的话,难道在她心里人是没有贵贱之分的吗?
“深秋夜里很凉,我不晓得若你无处住,这样坐一晚会不会生病。”韩柔手上拿着一支竹簪,面上是友善的笑,“好月姑娘是公主身边的人,万一病了,公主可就不干了!”
好月心中涟漪荡起,她低头看着自己一双纤手,嘴中轻轻一句:“奴婢不是跟着公主的,奴婢是王府的丫头。”
韩柔听见虽有些奇怪,却没有细问,以她的个性是从来不对别人的事感兴趣的。
“韩小姐。”好月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抬头看着韩柔问,“红儿它好吗?”
“红儿?”韩柔不解,忽而笑起来,“原来好月姑娘就是红儿的主人?”
好月点头答应:“就是奴婢,那一日在围场它跑了,又受了伤,奴婢好些日子都没见到它了。”
“你不必自称奴婢,你不是我的侍女。”韩柔轻然带过一句,遂道,“红儿它很健壮了,改日你可以去马场看看。”
好月在意的却是韩柔先前的那句话,她知道韩府不甚富有,但毕竟是公爷府,公爷府的大小姐还是高贵无比的,可是她竟对一个侍女如此谦和,且半分不做作。
“谢谢韩小姐。”好月低低地应了一句,随即几步走到韩柔身前,“让奴婢为您梳头吧,把头发梳顺了睡才好。”
韩柔见她如此热情,反不好推辞,“那就麻烦你了。”
好月心情甚好,一手拿起梳子,一手将韩柔乌黑柔软的秀发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梳通。
看着镜中面容姣好的好月,韩柔温和地笑:“我是听过你的名字,只是方才以为你是公主的侍女,便没有想到你就是红儿的主人。”
“王爷在您面前提过奴婢?”好月蓦然停下了手中的梳子。
韩柔应道:“买马的时候提过,怪我没有上心,只记得是送给王爷在王府的一个侍女,竟把你的名字忘记了。此刻想想,当时王爷的确提过。”
双颊莫名地泛红,好月努力克制心中的杂乱,依旧小心地梳着韩柔的头发,可是却难抑手上微微的颤抖。
韩柔察觉,回身问:“姑娘没事吧?你冷么?”
好月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奴婢能问韩小姐一件事情么?”
“你问吧!”韩柔浅笑。
“王府里上上下下都传遍了。”好月努力作出笑容,“都说您将来就会成为我们的王妃,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韩小姐真的会嫁给我们王爷么?”
韩柔稍稍一愣,心中只以为好月是臻昕的近侍,所以她才会如此关心这件事,或者说是所有与臻昕有关系的人,都在瞩目这件事,即便皇室没有任何明确的指示,但自己这个昕王妃似乎已注定了。然而不可否认,好月的问题显然是唐突而让人措手不及的。
“也许会吧!”韩柔思量后选择了回答,“我希望能成为你们的王妃,可是王爷是皇室子弟,他的婚姻必须由皇室来决定。好月姑娘……让我们一起等这个结果,好不好?”
好月怔怔地看着韩柔,要问的话与自己无关,可她却将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您很喜欢我家王爷对不对?”
韩柔凝视好月,面前这个女孩子神色是如此慌张,她的脸红若秋日的晚霞甚是好看。虽然是个侍女只有简单的装束打扮,却更显得那份丽质天生清纯可人。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期待,不知在期待什么,可那微动的眼波告诉自己,这位好月姑娘此刻,比自己还要紧张。
柔情似水融月色(三)
此时,宸王府门前的车马已几近散去,沉沉夜幕下后院正屋本亮堂的灯光也渐渐暗下,仅悠儿所住的屋子还有微光忽闪。
若晴已由白芷侍奉到另一间屋子去休息,深更半夜再离府回家只怕又添麻烦,于是今日来宸王府的女眷都留了下来。
而真意则随着悠儿睡,方才她跟着白芷进来与嫂子和姐姐一起吃了燕窝,这会儿正和西林一起帮着悠儿盥洗。
坐于妆台前,悠儿看着镜中普通打扮的自己,不禁笑道:“倒是为了杰宸拿了白芷的衣裳来穿了,几乎从来没有这样装扮过?原来人总有低头的时候,真真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有成为了父母,才懂得这份心。”
真意见悠儿说得感慨,没有答话,只是像模像样地将悠儿一头青丝放下,用梳子沾了玫瑰首乌膏细细地润在头发上。
“西林你去大皇姑那儿带话给白芷,要她不必回来了,在那儿侍奉皇姑吧。你再折去韩小姐屋子里看看,没什么事情就好,倘若缺什么要什么,你就以我的意思直接去找王妃或侧妃要。千万不敢怠慢了韩小姐。”
西林机灵,笑盈盈道:“奴婢明白,所以呀才没叫好月过来的。”
“若是你在那里,好月过来就好了。”真意依旧仔细地梳着悠儿的头发,口中却不经意带过一句。
“为什么?”悠儿总是异常灵敏,旁人半句呢喃也很少能逃过她的耳朵,“为什么要好月过来?”
真意不敢明说,只道:“好月素来侍奉哥哥,不比西林伺候女孩子心细!”
悠儿没有说话,嘱咐了几句便打发了西林出去,待她离开才转身来拉着真意道:“你是不是担心好月还是一心想嫁给你哥哥,所以会对韩小姐不好?或者……她们之间起什么矛盾,亦或是好月说错什么话让韩小姐心里不痛快?”
真意垂首含糊道:“好月自然是好人好心,她才不会那么坏!不过我是怕好月万一没控制好情绪,说错了什么怎么办!说起来……我竟是自相矛盾的,之前还非要带着好月将这件事和哥哥、韩姐姐一起挑明了。如今,反又担心起来了。皇嫂呀!”真意蹲下身子腻在悠儿膝头,“我是真心喜欢韩姐姐,若她能做我的嫂子,那再好不过了。”
“傻丫头,你喜欢中用么?要你哥哥喜欢才好!”悠儿轻轻拍了拍真意的脑袋,笑道,“你的心思嫂嫂明白了,不过呀你也记着我的话,倘若你韩姐姐心里连一个好月都放不下,她是成不了昕王妃的。你五哥是正牌的亲王,他要上朝、处理公务、应酬接待,甚至出使出征,这家外的事情已要他万分忙碌,家内若没有一个贤内助,如何撑起王府的门面?倘若夫人是个尸位素餐,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人,家庭要如何兴旺?这样的人,皇嫂是不会要她进入皇室的。所以呢,你就好好放心,一个好月,不会破坏了你哥哥和韩小姐的幸福。”
真意点头答应,又疑惑道:“那意儿这样前后不一自相矛盾,是不是不好?”
“不是不好!”悠儿轻轻一叹,眸中几分感慨,“和你的母亲一样,你们是对每一个人都太好,便哪里也割舍不下了。自然……有一天……”悠儿犹豫了一分,“还是会懂得放弃和成全的。”
真意懵懂不解,也不想细问,似乎每每有人提到自己像母亲,她就会有一丝不快,这份不快有些莫名,但又仿佛在心底里知道它的原因。
“意儿往后会好好斟酌每件事情的。”真意说着将脸靠在了悠儿的膝头,几番取舍思量后,方鼓了勇气道,“皇嫂,您别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悠儿的问似乎不带惊讶,“怎么了?”
真意抬起头极认真而又矛盾地看着嫂子,“方才您和大姐姐说的话叫我无意听见了,我知道……皇兄要立杰宸做太子。”
悠儿美丽的眼眸里是满意与释然,她含笑温和地比了一个“嘘”声,捧起真意的脸笑道,“好孩子,知道了便知道了,只要暂不告诉旁人就好了。这件事迟早都要昭告天下,我们意儿只是早些听见了而已。我的好孩子……你从来就不叫皇嫂失望。”
此刻真意更肯定了方才白芷那一声,的确让皇嫂对自己的行为有所察觉,然而坦诚相对后,心里反没方才那么闷了,可见与皇嫂斗心机,是毫无意义的。
而皇嫂的气度与涵养也绝对值得信任,如斯机密重大的事情叫自己无意知道,在皇嫂这里也不过一笑了之,对于自己的宠爱,皇嫂所花的心思从不亚于对她任何一个孩子。
“那皇嫂赏我什么呀?”真意心情舒畅了,便又恢复往日的活泼。
悠儿嗔道:“忘记你今日做过什么了?免了你一顿打已是好了,这会儿敢跟我讨赏?”
“人家都数了一天的豆子,现在脖子还酸疼酸疼的!”真意腻着悠儿撒娇,“不如咱们在宫外多留几天?”
柔情似水融月色(四)
不知怎么冒出这个念头,真意兴奋地看着悠儿道:“皇嫂你有多久没逛过京城了?连京城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吧!那深宫大院里不就多了几棵珍贵的花草树木,多了一些富丽堂皇的殿阁吗?天天看也早就闷歪了,京城那热闹才叫好呢,我虽然没出来过几次,却是过目不忘,回味犹香,梦里都想出来玩呢!”
语毕却见嫂子似嗔非嗔地看着自己,方敛了笑容乖巧道:“我可是在您的允许下出来过几次,没瞎跑呢!”
悠儿哭笑不得,点了点真意的额头笑道:“你是没瞎跑,可你说的都是瞎话。”顿了顿,神色转暖,语气中似含了一分隐隐的伤感,“不过这次皇嫂就依你了,我们在宫外住两日,皇嫂带你见一个人。”
“真的?”真意几乎不敢相信,脱口而出大声问了一句。
“安静点儿,别叫人听见了。”悠儿拍了真意的手,嗔道,“别想得太美好,皇嫂再不济也不能跟着你逛大街,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见一个故人,见了面后就回宫。明日我会派人秘密回宫去告诉你皇兄这件事,对外咱们就称我卧病在坤宁宫不见人,而你呢则被直接送回昕王府让哥哥照顾了。这样待你回宫,也是皇嫂‘康复’的时候。好不好?”
真意用力地点头,兴奋了半日方想起来问:“我们要见谁?那个人我认识么?”
悠儿却神秘道:“等见面了,再告诉你。”
将好奇心完全压下,真意不想破坏这份好心情,不管见谁,只要能在宫外多逗留些日子,总比回到宫里闷着好。
可是,倘若能见那位夫人就更好了。
月色下,西林从若晴处折来韩柔的屋子,还未敲门,便听见里头一阵笑声,正好奇着房门忽然打开,好月喜滋滋地捧着水盆出来,心情甚好。
“你怎么又回来了?”一边问着,好月唤了个回廊下值夜的老妈妈来将水盆取了走,又对西林道,“韩小姐要歇下去了,今晚就我伺候她吧。”
西林将好月拉过门边立在廊下笑道:“没什么,主子打发我来问问韩小姐缺什么没有。另外说王府里大部分人只知道公主和大皇姑在,并不知道娘娘也在,只当白芷是跟着来伺候公主的。也就王妃几个贴身的丫鬟知道娘娘来了,所以嘱咐我们对王府的下人不必提起这些话。”
好月会意,又听了几句话,便折回韩柔屋中去。虽然她不会逾矩和韩柔共眠,但今日笃定是要和韩柔说许久的话了,这个韩小姐一定能让王爷幸福快活,好月深信不疑。
“好月姑娘也喜欢王爷?”这是方才自己发问后,韩柔的反问,可是她没有等自己的答案,就极认真而坦诚地说:“我喜欢你们的王爷,想与他一生一世。”
好月虽是个奴婢,却在宫里待过,而在臻昕身边也跟了好多年,这过程中她见过的达官贵人贵族千金绝对比韩柔还要多,姿貌出众不稀奇,温文尔雅也不少见,几乎每家每户出来的千金都是一个模样,但韩柔这样的女孩子是她从未见过,或者说她听过,但本不十分信的。
便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孩子,也很少有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自己心思的,可是韩小姐却很坦实地告诉自己她对王爷的喜爱和心愿。
“那红儿是小型马匹,虽然不健壮颀长不能为将军勇士所骑,但也极其珍贵要价不菲。当时我便想,那个侍女定是为王爷所喜欢的姑娘,若非如此,仅仅一个普通侍女如何能要得起王爷的馈赠?”
好月已不记得当时是用何种神情看着韩柔的,这并非她第一次被人肯定说王爷是喜欢自己的,可从韩柔口中说出来,为什么感觉就如此不同。更何况,韩柔本身也是爱着王爷的。
只记得当时自己慌忙答:“韩小姐不要误会,奴婢当初只是和王爷打了个小赌而奴婢赢了,王爷问我要什么,我就随口说了。即便……即便王爷喜欢奴婢,也只是因为奴婢和公主年纪相仿,王爷偶尔思念公主,就把奴婢当妹妹看了吧!”
这样的对词是好月一早就在心里想好的,她想过如果有一天王爷问自己,或者别人再提起这件事,她就要以此来解释。可是今日真的将这些话说出口后,自己竟真的坦然了。或许因为自己真正该将这些话告诉的人,就是韩柔。
毕竟当不再钻入那成为王爷侍妾的牛角尖后,好月最怕的,就是自己可能会成为今后王爷幸福生活的绊脚石。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韩小姐的回答没有带一丝一毫的犹豫,她只是含笑看着自己,那笑容里总是带着极感染人心的温暖,“以我对王爷的了解,我知道在王爷的身上背负了很多包袱,我便想,王爷身边当真有一个能让他用心去挑一匹马送给她的女孩子,那在他从前的生活里,一定还是有许多许多快乐的。每每想到这些,我就特别感激那个女孩子,今日看到好月你,才发现原来并非王爷喜欢你,还有公主还有很多人,自然还有我,或者说每一个人都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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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更新的原因是14日晚我不想写,一点也不想写,半个字都不想写。
人,总有不想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我知道能理解的读者大人不需我做什么解释,不理解的再解释也是无意义的,但这也很正常。
我的确失约、失信了。
通知:16日(00:01~23:59)不会更新。16日琐琐有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15日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果疲劳应对,会让我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希望大家能理解。
过了16日,我会谢绝一切活动,业余时间全部用来写《真》,在6月1日《恬》会全部完结。(不管更新是否及时,起码琐琐答应的完结时间点从没有贻误过。)至于是否还能有续集……我说,起码现在是不想写了。已和编辑商量好,6月1日会同时开始更新新文,只是我存了半天也没存多少,到时候就且写且更吧!
另外:普通读者不必担心大结局会收费。琐琐保证大结局部分起码3万字不收费,这样大家能看个明白。但是之前会有一些收费章节,希望有条件的读者多多支持。
这些日子生活和生理都出现一些状况,让人情绪比较低落,不过今日写文时,我又感到快乐了。
现实的世界太现实,偶尔做做鸵鸟躲在梦和故事里,还是很好的。
寸草心(一)
翌日,六宫传旨,皇后卧病中宫暂不理事,皇贵妃、仁贵妃共掌六宫诸事。
而前朝,早朝时众人不见日日勤勉的宸亲王,询问之下方知,大皇子昨夜于马场跌伤正卧病在家。
睿皇后与长子同时称病,让心思细密之人无不好奇,纷纷私下揣测。自然这都是后话,毕竟皇室里的事情风云变幻深不可测,旦夕祸福,谁也无法预料。唯有静观其变后发制人,方能保仕途安稳。
一早,宸王妃带着侧妃来向婆婆请安,却被告知婆婆已然回宫,而小姑姑真意回了昕王府去,一并连大姑姑若晴也早早回家中去。
“你们怎么搞得?怎么爷那里一点消息也不曾听到?三个人这样离开,府里就没有知道的?”秋日清晨柔煦的阳光洒在范新兰高贵美丽的脸上,将她心内的焦急袒露无疑。
自从嫁入皇室,范新兰处处谨小慎微,她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很明白婆婆对自己有怎样的期许,为了讨好婆婆,她什么都会做。有时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爱丈夫,还是爱婆婆。
譬如昨夜的事,又如今晨的事,此刻范新兰只觉得自己把所有的缺点和错误都写在了脸上,婆婆眼里从此看见的都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儿媳妇。
“姐姐别着急,母后做事总是有她的道理,定是不想我们知道吧!”金茉低声道,“本来母后出宫,外头人都不知道的。我们先去看看韩小姐吧,丫头方才不是说她要向我们告辞么?”
范新兰只能作罢,心中虽念着昨夜若晴那句话,却不知大姑姑何时能带自己去见婆婆,起码眼下她是不敢一个人进宫。这一次自己没能阻止丈夫犯错,不知在妯娌间要被如何嘲笑,倘若再碰一鼻子灰出来,往后自己这个长嫂又要如何立足。
“主子,今日的晚宴还……”管家小心地问了一声。
范新兰压着脾气道,“不必办了,你派人一家家去通知,就说王爷养伤!另外把那两篓螃蟹扔了。”说罢带着金茉离去,一脸的愁绪不展。
然此时,京城南门外一驾马车渐行渐远,而车内坐着的,正是范新兰素来敬畏的婆婆。
“皇嫂,我们去见那位故人么?”真意无比好奇地盯着悠儿,这个问题从她出门起就被不厌其烦地反复询问,让悠儿好不头疼。
“你若再问一次,我们即刻就回宫。”悠儿嗔道,“你都问了几回了?”
真意笑得憨实,腻在悠儿身上道:“其实……其实我是想问……”
“想问我们去见谁,是不是?”悠儿很想告诉丫头,但又希望能给她一个惊喜。
真意晃着脑袋惊讶地问:“原来您知道?”
“你是我带大的,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悠儿捧着真意的脸,哄道:“好孩子静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到了。”
“到哪儿?方才看见咱们已经出京城了。”真意只怕是很难平复心中的兴奋。
悠儿别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口中兀自喃喃,“离京了?是啊,他们离京很多年了。”
马车停下时,日头已稍稍浓了一些,但风过,仍带起一阵凉意。真意小心翼翼地扶了悠儿下车,方立定在一座宅子外,便听悠儿吩咐白芷,“你们在一起,不要随处走动,宅子里住着尊贵的人,千万不要失礼了。我和意儿中午就要回去,马车也不必卸下。”白芷会意,随即跟着宅子里的仆人带人离去。
“我们在哪儿?”真意低声问了一句皇嫂,“我还能像平常那样称呼你么?”
悠儿浅笑,“又和杰项他们看了什么杂书了吧?哪里有那么多微服私访!里头的人知道我和你的身份,只是……我们不扰民罢了。”
真意将信将疑,抬头望了望这座宅子,围墙颀伟,叫人无法越过高墙去看里面的情景,而里头似乎也没有什么宏伟的建筑,竟是一个屋顶也瞧不到。放眼四周,一片空旷寂寥,这里除了这座宅子,竟没有别的人烟。
而也因此,这座名为“寸草心”的宅院,反显得更醒目。
“我从没听说京郊还有这座房子。”真意嘀咕道,“好像突然冒出来似的。”
“你能知道什么?这个世界有多大,可是你个小丫头能想象的?”悠儿轻轻一句话毕,屋内便迎出一位老管家极其恭敬地将悠儿姑嫂俩接进门去。
踏足方三步,便见宅子里一片竹林扶风,幽深处一间竹屋静静坐立,匾额上题“有竹居”三字。脚下是吱嘎作响的竹桥,竹桥所卧的淙淙河流仿佛并非人工所造。
真意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这水是从哪儿来的?”
老管家笑而不语,静静地引着悠儿和真意往有竹居去。夏日里,此处定是个清凉世界,可如今深秋,倒也不嫌清冷。竹屋里袅袅飘出的青烟,反更添出几分暖意。
“夫人正在烹茶,两位贵人请。”在竹桥的最后一个曲折处,老管家停下了脚步,让悠儿和真意自行前往。
真意才与那老管家作别,抬头便见一女子翩然从屋内出,青绿色细纱做的帘子从她身边拂过,一阵熟悉的馨香飘入鼻息。
看那女子脸上动人的温暖微笑,真意仿若在仙境,遇见的,便是那九天的仙女。
寸草心(二)
“夫人!”真意脑海里潜藏了许久的记忆被唤起,她忽然记起那日与韩柔骑马出去,是在路上遇到了夫人……不对,那仿佛是梦,难道……
“我又在梦里?”真意怯怯地拉着悠儿,“皇嫂,我在做梦么?”
悠儿笑如春风,面上是那种真意从未见过的释怀和安慰,她反手握起小姑子,极轻柔地说:“傻丫头,难道皇嫂和你一起做梦么?你不是一直想再见夫人,皇兄不是也答应让你见么?来……孩子,我们去夫人那边。”
跟着皇嫂缓缓的步伐,距离那女子越来越近,但见女子朝皇嫂微微欠身,口中称了一句,“皇后娘娘。”而皇嫂则颔首回礼。
可是真意看到皇嫂的眼眶里含着泪,一股浓浓的悲伤荡漾在眼波中,她的神态仿佛正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而那看着女子的眼神则告诉自己,面前的人与皇嫂渊源颇深。
“真意,我们又见面了!”女子的声音暖暖的柔柔的,竟那样不真实。
真意只觉得鼻尖发酸,心中发酸,没来由的,没来由地想哭。
可心里,却暖暖的,很幸福!
“原来您住在这儿?”真意眯着湿润的眼睛笑起来,万分愉快地握起女子的手转向悠儿,“皇嫂,夫人很美吧,和您一样美。那日我遇见的就是她,一点也没错。”
女子轻轻拂了拂真意的软发,眸中带笑,忽而抬手指向一方,“真意去那里玩一会儿吧,那儿有个渔翁在垂钓,你去看看他钓上鱼没有。”她忽而又轻轻捧着真意的脸,“好么?”
真意此刻已不懂何为拒绝,她顺着女子所指的方向去看,但见一个男子正背对着大家兀自在竹桥尽头垂钓,仿佛没有被自己和皇嫂的到来打扰半分,依旧悠闲自得。
“嗯!”真意无意识地应了一句,而那里的男子也引起了她的好奇。
女子回身从屋内端出一盘茶具,“这是给那位渔翁吃的,一会儿咱们的香茶烹好,我做的几道南方点心也能出笼,我唤你来吃好不好?”女子一壁说着,已轻轻将茶盘送到真意手中,“送过去吧!”
“皇嫂,那我去了。”真意接过茶盘,似乎是壮了几分胆,带着一些不安转身朝竹桥尽头走去。
“母后。”真意才走出十来步,悠儿已忍不住将泪水滑出眼眶,口中哽咽着含出这一个词。虽然面前的女子变化很大甚至和十五年前极不一样,可是神情、语气,还有那暖暖的微笑……悠儿不会忘记那个二十多年在御花园为自己解困,又在十九年前把一切都让给自己的女人。
傅茜宇,面前的女子就是傅茜宇。
茜宇含笑,却比了一个“嘘”声,“不要叫孩子听见了。”
悠儿握起茜宇的手,将声音压得极低,“那年我真的以为您死了……可是后来……后来知道真相后本以为能见您一面,却一等……竟等了十五年。”悠儿已哽咽地说不出话,“我把意儿带来了,她和您年轻时一模一样……母后你变了,是不是……是不是我也变了。”
茜宇却不似悠儿这般激动,她只是将悠儿引入有竹居,“孩子们那么大了,我们怎能不变?悠儿……你还是像从前那样美丽,你的身上依旧是耀眼的光芒,有你这位皇后,是朝廷和皇上的幸福。而意儿,她真的很可爱,谢谢你,谢谢你为我照顾她那么久。”
坐定,悠儿取丝帕轻拭眼角,低声问:“这一次回来,就在这里住下么?”
茜宇轻轻摆弄着茶具,笑道:“这里是秦尚书的府邸,我们只是暂住一些日子,当年我昏迷出宫也是被送到了这里。今年是我离开的第十五年,照着当初的约定,我是回来给孩子们补偿的。”
“补偿?”悠儿不解,“您想和昕儿、意儿想认么?”
茜宇却轻轻摇头,她举目望向屋外的身影,“十五年的时间,我对孩子们的思念越来越深,可是那份愧疚却越来越淡。到如今我已不觉得他们需要我们的补偿,他们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倘若要进入他们的生活,或者应该再早几年,而今再想进入已极不妥当。他们生活得很好,我不想打扰他们。”
“可是……”悠儿欲言又止。
茜宇含笑看向悠儿,“可是我发现这一次回来还是很值得,也许我可以看到昕儿成亲,可能的话还能看到立太子的大典,是不是?”
悠儿面色一怔,愁绪入眉,垂头去看那炉子上“咕咕”作响的水壶,“立太子,并不容易。”
竹桥的尽头,真意方走近,本一动不动的鱼竿忽然晃了晃,男子收杆,但只见空了的鱼钩,竟是狡猾的鱼儿咬去了鱼饵,却不曾上钩。
“呀!”见状真意轻轻笑了一声。惊动了男子,男子回眸那一刻,真意看见的又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夫人……要我给您送茶。”真意不敢确定面前的男子是谁,既然夫人是父皇的红颜知己,那他当不是夫人的丈夫。
寸草心(三)
男子将目光注视于真意时,稍稍一怔后才在嘴角绽开一抹温和的笑容,继而指着一张矮几道:“放在这里就好。”
“夫人要我问问您,鱼钓上来没有。”真意将茶盘放下,又一边看着男子手上空空如也的鱼钩笑着问,“鱼儿跑了是不是?”
“嗯!你钓过鱼么?”男子利落地装上鱼儿,将鱼竿轻轻一挥,但见鱼饵随着鱼钩沉入水底,唯有白色的小浮标飘在水面。
真意很是好奇,目光不曾离开那鱼竿,答道:“没有钓过,宫中池子里养的鱼都傻乎乎的,一洒鱼食就聚拢到一起挤来挤去,内侍们拿个网子一兜就全有了。不需要这样费功夫地坐着等。”
“那……”男子抬头看着真意,眸中露出的神态充满了爱意,“你要不要试试看?”
真意愣了愣,回头望向有竹居,见青纱缥缈间皇嫂与夫人正对坐而谈,方察觉自己其实是被打发走的,于是也不想去打扰她们故人叙旧,转头来答应男子,“好呀……但你要教我才好。”
男子微微一笑,将手伸向真意。一张厚实的大掌触及纤白的玉手时,一股奇怪的感觉在真意心里游走,叫人觉得面前的男子仿佛和哥哥、和大皇兄他们一样,在他的身边让人很是安心。
真意顺势坐到了男子的身边,握起还留有男子手中余温的竹竿,笑盈盈冲着他问:“这样等着就好了?”
一颦一笑,让男子仿佛回到了从前,他的笑由心而生,倘若可以,多麽希望在面前这个小姑娘的额头留下深深的一吻。
“嘘……”男子兀自斟了一杯茶,比了声安静道,“我们要安静些,不然鱼儿会被吓跑的。”
真意很兴奋,压着声音问:“我能钓上鱼么?”
“当然能,倘若那浮标动了,就是有鱼儿咬钩了。”男子手里握着一杯香茶,神色安然幸福,悠悠问,“刚才你说你是从宫里来的?”
真意看了男子一眼,继而将目光聚集在浮标上,有些不在意地答:“我是从宫里来的,我是先帝和康贤皇后的女儿。”真意忽而极骄傲地看着男子,“我的父皇和母后,是天底下最相爱的一对璧人。”
男子微震,深邃的星眸里将真意的面容完全印入,轻声问,“谁告诉你的?”
“哥哥!”真意又将目光转过去,“而且皇嫂又告诉我,她说夫人曾经也是父皇的红颜知己,但是父皇最爱的还是我的母后。夫人像天仙一样美丽的女子,可是还是比不过我的母后……”真意又看向男子,“你说我哥哥说的有错么?”
可是真意的目光却停留在男子端着茶杯的手腕上,手腕上一串凝润的琥珀很惹眼,很熟悉,很让人好奇……
有竹居里,泉水已被煮开,茜宇娴熟地摆弄着茶具,口中含笑道:“我记得当年的钱昭仪很会烹茶。”
悠儿静静地看着茜宇的一招一式,答,“如今她仍是独树一帜,也因她长于此,别的宫嫔就不敢显露了。”
“她膝下一双龙凤胎,当真吉祥如意极了。”茜宇无不感慨道,“倘若我那对孩子还在,而今都该成家了吧!”
悠儿不愿触及茜宇那么多年前的伤心事,只笑道:“定山公的遗孤韩柔,是个秀外慧中极其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品貌自不必多说,更是骨子里的聪慧和要强叫我欣赏。可喜昕儿与她两情相悦。”
茜宇淡淡一笑,韩柔如何她已了然,却抬头很直接地问了一句:“既然韩姑娘如此优秀出众,为何不选给杰宸?”
悠儿一怔,有些尴尬道:“虽是公爵府的千金,但韩氏家底太薄了。”
“这样……那一日在官道上我见到了五皇子和六皇子。”茜宇不停手中的功夫,口中却道,“这两个孩子瞧着都很精神。”
悠儿的眼眸里露出一丝极淡的寒意,更带了些许不安,“周太傅说,相比六个孩子,杰项身上极具领袖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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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心(四)
“领袖?”茜宇的笑带着几分不屑,“他倒是个保守的人,没说五皇子具备帝王之资?”
“他还没有这个胆子,只是一个大儒而已。”悠儿接过茜宇递过的茶杯,若有所思道,“这些年我静静地看着,老五的确比几个兄弟更沉稳。年纪虽小,但说话做事没有一件要人操心,就是前些日子因几句诗词闹得皇上生气,他也应对自如。比起杰宸来,他胜在为人不冲动,懂得三思而后行,懂得为大局着想。”
“五皇子就是当年那个班婕妤的儿子?”茜宇亦端起一杯香茶,在鼻尖轻轻一晃,“看容貌,更像莲妃。”
悠儿浅笑,“宫里人都这么说,若不说她是惠妃的儿子,谁都会以为他是皇贵妃亲生的。而皇贵妃待他亦视如己出。”
茜宇颔首不语,侧头去看屋外的光景,恰巧见真意奋力挥了竿子,仿佛是钓到鱼了,手舞足蹈地看着身边的男子收拾。
“毕竟是骨肉血亲,真意对你们有天然的亲近,这孩子性子有些怪,宫里的妃嫔能让她待见的也不多,生人更是不爱接近的。却有一股子好打不平的正义感,昨日……”悠儿笑着叹道,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女儿,“昨日还为了我出手打了一个宫嫔。”
茜宇惊讶道:“打人?”
悠儿肯定,有些无奈道:“她的确被我们宠坏了,但本性极善良,也不会无理取闹。皇上对妹妹也更多是溺爱,很多事情都由着她来,极少去管束她。皇上与我讲,他不晓得如何做才能让意儿感到幸福,所以也就什么都不刻意去做了。只是偶尔恼了要骂两句,气极了就交给昕儿去管。这丫头上天入地,就怕她嫡亲哥哥一个。”
听着悠儿对女儿的事情如数家珍,茜宇是难过而有些嫉妒的,这本是一个母亲该记得的对于自己孩子成长的一切,可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即便是对儿子,有的也仅仅是出生后那几年,和那年短短的一个夏秋。
“说谢谢真是多余,作为一个失职的母亲也没有资格来谢你。”茜宇感慨道,“可我还是要感谢你,意儿如今这样可爱活泼,你和皇帝一定付出了很多。起码……对她的娇惯纵容,也需顶着旁人的压力吧!我想皇帝的女儿们,是不敢有人对宫嫔大打出手的。”
悠儿一阵浅笑,方才的那丝愁绪仿佛被化去,可这仅仅是仿佛,神思稍稍一偏,便又到了儿子身上,于是又微蹙柳眉,低声道:“从前我想为杰宸争一争,而如今这孩子他自己也有心思了,难道我能不管么?昨晚那件事我看得出,几个兄弟还是很拥护他的。”
“那你在愁什么?”茜宇问。
悠儿顿了顿,凝视了茜宇许久,方开口:“您知道的。”
“你怕他将来承受不起自己的出身之谜?”茜宇说时没有去看悠儿的脸,但低头见却发现她握着茶杯的手微颤。
“莫说是他,连我也不想再面对这个问题。”悠儿的眸中露出一丝恨意,“如果杰宸真的不是我所出,那当初为何不让我面对丧子之痛,起码那份痛不会持续太久。可如今这个迷惑所带来的痛苦,像噩梦一样缠绕着我。我以为我不会想,我以为我不介怀,我以为我认定杰宸是我的儿子,可是当真正面临帝位时,我还是恐惧彷徨的。嫁入皇室我就是皇室的人,我不想因为杰宸而对不起列祖列宗,将来死后无颜面对先祖。”
茜宇静静地听完悠儿的叙述,含笑道:“这些话说出来,心里好受些了吧!”
悠儿眼中含露,“倘若不是对着您,我只有说给天地听了。”
“也许……你怕的不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怕的不是混淆皇室血统。”茜宇语调悠然,话却极其犀利,“你怕的是有一日杰宸登临极位,一些时日后,或者几年后,甚至你死了以后,突然有他的兄弟叔侄以皇帝血统不正不配富有天下为由向杰宸发难、造反,甚至篡位。其实你怕的,是这些。对不对?”
悠儿沉默了,脸上微蹙的柳眉却渐渐松开了。
“当初是皇帝亲自选了你,张文琴似乎也更中意你。皇帝选你是因为她喜欢你,而张文琴看得一定比谁都远。”茜宇继续道,“就好比如今的宸王妃和韩姑娘,我虽不知道宸王妃为人如何品貌如何,但听你满口夸赞韩姑娘,便知你所喜欢的女孩子也一定和她相差无几,她们身上定都有一股霸气。当年你婆婆选了你,而今你也选了媳妇。你们有着同样的抱负,有着共同的目标。皇室虽然很复杂,可它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不同的只是人,可做的,却是一样的事情。”
悠儿不解,轻声问:“您的意思是?”
茜宇让过一杯新茶给悠儿,笑道:“我打赌张文琴当初只想着为儿子铺路谋权,只想着怎样做才是最好,而后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一定不在她考虑的范畴。只要眼前的目的达到了,之后的事情且行且看,譬如杰宸、又譬如她选了沈莲妃来压制你。难道这些事情,也是她当初想的么?悠儿……从前民间传你铁腕肃骨、雷厉风行,可眼下我瞧见的睿皇后,却有些优柔寡断了。”
“母后……”悠儿轻呼。
“悠儿你记着,一个母亲为了孩子谋福,谁也不会说她有错。”茜宇悠悠道,“只要你别伤害别人,更不能伤害那些无辜的孩子。当年班婕妤有罪,但五皇子是无罪的。”
悠儿怔了怔,她从茜宇眼中读到的是一份敬告,是一份不容拒绝的约定。
“我明白。”悠儿苦笑一记,“我不会伤害别的孩子。当年惠妃死前也警告我,倘若不善待杰项,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鬼神怪力,何足惧?古往今来有几个见过鬼神?怕的敬的,无非就是自己那颗心了。”茜宇见悠儿面呈释然,相信对于杰宸一事自己已不需再多说,唯握起悠儿的手温和道,“我们阔别多年,再相见却是说这些严肃的话,既然说了我也再提一句。”她微微别过头转向屋外的男子,继而又看着悠儿的眼睛道:“他说……相信你。”
有竹居外,秋风轻扫而过,苍劲的翠竹微微一摇,水波亦起,带出阵阵涟漪。
“浮标动了。”真意又兴奋地喊了一声,随即记起男子的嘱咐,又压了声音道,“我是不是要收线了。”
男子却温和地按了她的手,朝水面努了努嘴,“是水带它动了,你的手可有微震?”
真意不服,嘟囔道:“钓鱼可真磨耐心。”
男子含笑:“你不喜欢了?”
真意别过头去看他,男子显然是位长辈,但从面容上却看不出他的年岁,只是他深邃的眼眸、棱角分明的脸颊一点也不陌生,好像自己天天都能看见。
“没有……我喜欢的。”被一个陌生男子握着手,真意竟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可是男子手腕上的琥珀又印入眼帘,她忍不住问,“您也喜欢琥珀?”
寸草心(五)
男子迟疑稍许,看了看腕上的琥珀,笑问:“还有谁喜欢?”
“端靖母妃说父皇喜欢,缘亦说母后喜欢,也许他们两个都喜欢。”真意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串琥珀,兀自喃喃,“我也有一串是夫人给我的,和你手上的,倒像是一对。”
男子神色不变,依旧笑如暖春,却伸手脱下手里的琥珀递给真意,“既然看着像一对,就不要分离了他们,我瞧你没有戴着,那就我给你,带回去好将他们配成一双。”
真意不置可否,看着男子手上的琥珀,随口推辞道:“您的手脖子比我粗多了,给了我也不好戴呀,配成一双做什么?”
男子朗声笑起来,“这是我的,便是男子佩戴的东西,将来给你的驸马啊!”
真意面色骤红,慌忙起身也不接那琥珀,有些生气道:“您太失礼了。”语毕旋身而去,找她的皇嫂和夫人。
此时悠儿正和茜宇说话,忽见真意红着一张脸满面娇羞地跑回来,一见悠儿便伏在她的身上,继而静静的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茜宇。
那一份酸楚从心头掠过,茜宇硬是将难过压了下去,看着女儿翩跹而归,却扑入了悠儿的怀抱,那是一种怎样的失落和无奈?也许,这就是上天对她抛弃儿女的惩罚。
不论是欢喜还是悲伤,孩子能伏在膝头轻声细语地告诉母亲,对于母亲而言这就是天伦之乐,因为在孩子的心里,她就是天。
可是女儿就在面前,却无法想认,甚至连抱一抱都……
“夫人!”真意却开口了,她伸手指向那个缓步进来的男子,“他是谁?”
可悠儿却应声将真意推开,带着她一同站了起来,稍稍一欠身,口中称,“您好!”而男子则含笑点头,对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后,他仅仅以此算作回礼。
于是,便更让真意疑惑不已。
茜宇顺势过来扶着真意,将她一只玉手握在掌心,轻缓道:“她是你父皇委托照顾我的人,是你父皇的莫逆之交。”
真意看着茜宇的眼睛,愣了半日才道:“难怪他也喜欢琥珀。”
男子手上依旧拿着那串琥珀,递向真意,含笑问:“你还要么?”
“真的给我?”真意说着,不自觉地腻在了茜宇的身上,一股怯怯的小女孩神情,与男子说着话眼睛却盯在琥珀上。
男子颔首不语,极宠溺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愈发笑着将手伸到她的面前。
真意犹豫了一刻,伸手拿下后随即躲在茜宇身后低声说了句:“谢谢。”
三位长辈一阵欢笑,男子又捧着一只瓦罐对真意道:“这是你钓起的鱼,一会儿带回去!”
茜宇因女儿依偎着自己而感幸福,哪里能经得起提分离,连忙岔开话题,“我们先吃点心,公主也饿了吧!一会儿我们一起去钓鱼如何?”
真意亦不想走,乖巧地朝茜宇点了点头跟着她入席去,举步间回首望向屋外,已见骄阳斜射,照出寸草心内一片温暖。
昕王府,好月带着西林先回了来,锦秋一见她便兴奋异常,满口笑道:“姐姐你可回来了,我以为你从此就跟着公主了。”
好月没有说什么,但眉宇间淡淡的愁思已不复从前,短短的离开让她又变回了那个活泼好动的好月丫头,带着西林见过缘亦后,便领着她在王府里四处游玩。
不知不觉臻昕下朝回府,进门便听缘亦埋怨,“听说皇后娘娘抱病就把公主送回来了,偏她指派了好月和西林先回来,自己又一个人逛去了。京城那么大那么乱,她一个人可该怎么办?”
臻昕知道皇嫂没有抱病,但也不清楚现在皇嫂是否已回坤宁宫,然既是派了好月和西林回来,可见丫头当没有回去。
但如果皇嫂回宫,而丫头没回,那就是她又出去胡闹,也罢。
可若皇嫂也没有回宫而是和丫头在一起,那她们姑嫂二人这是去了什么地方?竟是要撇开好月和西林!
正锁眉沉思,但见好月和西林从后堂闪出前来向自己请安。臻昕一恍惚,方想起自己又很久很久没见过好月了。
主仆方见过礼,便听冯管家来报,“嘉兰国世子求见。”
缘亦与臻昕共坐上首,闻言便扶着宝清起来要退回内堂规避,口中带着几分无奈道:“这个世子真是好脾气,天天都来。”
锦秋拉了拉好月的衣袖笑嘻嘻道:“这位世子不是来找王爷的,是每天来看公主在不在的呢!”
欲加之罪(一)
锦秋话音刚落,便见管家引着一个翩翩少年安步入内,好月等退避到一处,垂首而立。只听耳边陌生男子与王爷寒暄,稍稍一抬头,便见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也正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王爷则让座于他,笑道:“世子请坐,舍妹今日虽然回府,但人尚未到。如果世子不介意,可稍等片刻。本王即刻派家仆去寻找。”
闻人渊将目光落在好月等人身上,不禁道:“这几个姑娘没见过,难道就是从宫里来的么?看来今天公主真的会回来。”
臻昕肯定,却示意好月和西林且退下。锦秋机灵,拉着两人就往后厅闪,一路上笑道:“我们里里外外都说这个世子是个呆子呢。”
“为什么?”西林好奇不已,“看着一表人才,又是那什么国的世子,将来就是国王了呀!”
锦秋笑道:“你不知道,这两天他来也不是回回都能碰见王爷,但每回一开口就说要找公主。可是又和夫人、冯爷他们说,要是公主来了需得提前通知他,他要离得远远的才好。”
好月捂着嘴笑道:“还真是个呆子呢,做什么又要见公主,又要远远地离开?”
正说着宝清从缘亦房中出来,见三个小丫头立在一起说笑不做正事,正要呵斥,又因西林是宫里人而不便管束,只对着锦秋和好月道,“安分着点,带着西林姑娘到院子里去逛逛,别瞎跑,府里有客人呢。”
两人连连称是,见宝清朝前头去,才听锦秋又道:“宝清姐姐说,公主年岁也不小了,这位嘉兰国世子成天来找公主,一定是看上我们公主了。”
西林“呀”了一声,“难道我们公主要做王后不成?”
“嘘……”锦秋神秘兮兮道,“别提这个事情,夫人不喜欢。夫人说这个世子呆呆的,又是那什么国的小王子,离京城好远好远,她是死也舍不得公主嫁出去的。所以你们看,夫人连见也不见那位世子。”
好月与西林对视而笑,均沉默。毕竟公主的婚事,夫人乐意与否,还是没有太多的意义。想必就是连皇上、皇后,也都要由着公主自己来。
三人正要结伴往院子里去,又有小丫头过来对好月和西林道:“夫人请西林姑娘和好月姐姐去一趟。”
好月知道夫人素来不甚喜欢她,不禁有些紧张,但问:“知道什么事情么?”
“好像是提起昨日公主打人的事,想问个明白。”小丫头笑着来扶好月,“好月姐姐,咱们公主真的打人了?听说那个妃子是宫里最妖艳的,连皇后娘娘都被她比下去了。”
好月无奈一笑,牵着西林一同去见缘亦,却没有过多地对这小丫头说宫中之事,她们虽然年纪小,但也懂得宫闱之事不能随便对外提起的规矩。
日近正午,寸草心的竹林在秋日的照射下更显翠绿,给这属于金黄色的秋天带来一抹惊喜。此时茜宇和悠儿在有竹居内说话,而真意则抱着那只瓦罐临水而坐。
“你在想什么?”男子忽而立到了身后,那极好听极亲和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还想钓鱼么?我们和夫人还有皇后一起钓鱼如何?”
真意却没有回头,看着一尾小鱼在瓦罐中游动,有些消极道:“时间不够了,皇嫂说我们中午就要回去。”
男子却坐到真意身边,含笑看着她,“若是你喜欢,多住一日也不打紧。”
真意摇头,推辞,“别人都知道我今日要回哥哥家里去,若一日不归,哥哥就该找我了。他们都不知道我来了这里,宫里除了皇兄嫂嫂和我,就没有人知道夫人的存在。我也不想害夫人清静的生活被打扰。”
男子了然,沉默半日道:“那晚一些回去也好!这条鱼你带回去其实是养不活的,我们拿来煮鱼汤喝怎样?”
真意连忙将瓦罐藏到身侧,嘟囔道:“养不活我也要养,水里那么多鱼,你要喝鱼汤还不容易,不许打我的主意。”
看着真意紧张认真的模样,男子朗声笑了起来,一笑便将茜宇和悠儿引了出来。
“什么事情笑得这么开心?”茜宇缓步到了真意身边,看着她手里的瓦罐柔声关切道:“这东西凉,捧着多冷?且放到一边去好不好?”
真意委屈道:“我不放下,他要拿我的鱼煮汤喝呢!”
看着女儿撒娇的模样,茜宇喜欢得不行,但听悠儿逗趣道:“先生给了意儿一串琥珀,意儿就不肯把自己的鱼给先生么?”
真意哪里肯依,极自然地贴在了茜宇的臂弯里,“那我拿别的东西送他,就是别给这条鱼。那么小的鱼,能做几碗汤呀?”
三人大笑,无不被真意的天真逗乐。但见悠儿朝小姑招手,“意儿跟皇嫂来,有几件事情交待你。”
真意怕即刻就要走,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地方,她不想那么快就离开寸草心,腻了腻身子贴着茜宇不离开,口中道:“我们要走了么?”
茜宇安抚道:“皇后娘娘已应了我的邀请,一会儿随意用些午饭,傍晚时分我亲手给你做一桌南方美食,吃了晚饭再走好不好?”
真意欣然应允,笑嘻嘻说了句,“北方少竹林,要是春天来,能吃上嫩嫩的笋呢。”语毕方跟着悠儿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子里去。
男子缓步上来将茜宇揽在怀里,茜宇轻轻靠在丈夫的身上,眸中含泪道:“她还是个孩子。”
“和当初的你一模一样,只是……她虽仍是个孩子,但是个已长大的孩子。她眼睛里看到的,并非仅仅是我们想给她看的。”男子轻声安抚,又道,“想不想再看看咱们的儿子?”
茜宇回眸与丈夫对视,在是与否之间难以取舍,潸然泪下。
此时,宫内却平静如水。
史上无能懦弱的皇后并非没有,史上被小小妃嫔挟制且毫无尊严的皇后也不在少数,而史上独守中宫犹如身处冷宫,仅空有皇后头衔并不为帝王所爱的皇后比比皆是,甚至当今乾熙帝的生母,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然而这些情况不会落在睿皇后的身上,她拥有着身边所有人对她的爱与敬甚至是畏,一如她分明不在宫中一夜一日,却没有任何事外之人能够发现。
欲加之罪(二)
众人只知道午膳时分皇帝亲临坤宁宫探视,却不知道臻杰只是独自在内休息了片刻。也许皇帝会对其他妃嫔留情,也许皇帝偶尔会为其他女人的美色动心,但帝后之间二十多年的夫妻,爱情也好、亲情也好,却是谁也无法估算。
上书房里午休之后正预备开始下午的课业,却迎来了皇帝圣驾。上一次乾熙帝来看儿子们的功课动了大怒,要得书房上上下下从此都战战兢兢无时无刻不预备着迎接皇帝,于是臻杰这一次再来,看到的是井然有序的一切。
与周世扬稍稍交流后,臻杰将两个儿子叫到跟前,“皇后抱病,你们可曾去请安?”
杰泓道:“父皇曾教导儿子‘不孝者心不正、品不端,难成大器。’,儿子们时刻记在心里,今日一早就与五哥去坤宁宫请安,但母后正卧床,所以只在外厅磕了头。”
“嗯!”臻杰随手翻了几册儿子们的功课,兀自道:“老六的字还是一塌糊涂,老五还过得去,写字能静心,你们几个妹妹的字就很好。”
“儿子记下了。”兄弟俩应下,又听杰项问:“父皇是从母后那儿来么?”
臻杰抬头看杰项,“是的,怎么了?”
“母后的身体可好些了?”杰项道,“大皇兄也受了伤,儿子想着今晚去大皇兄府上探望,不知父皇能否准许。倘若去,大哥问起来,儿子也好回答。”
臻杰停了停,合上册子颔首道:“去吧!你们兄弟俩一起去看看他。把宸瑄和文琪带回去,皇后抱病,这两个孩子留在宫里怕没人照顾。”
“是!”杰项欣然应下。
臻杰又道:“替朕带句话给你大哥,叫他好生养着,静心。”
杰项没有去细究这句话里更深的意思,只抱拳答:“儿子记下了。”
于是臻杰又小坐片刻问了儿子们几句功课,便离了书房去,一直到傍晚时分书房下课,杰项与杰泓才一起来坤宁宫向嫡母请安,顺便带走宸瑄和文琪。
自然他们是见不到悠儿的,刚从嬷嬷手里抱了文琪和宸瑄,便见钱韵芯带着侍女赶了过来。
原是她得知儿子和杰项要离宫去宸王府,特地备了一些东西来要他们带去,亦嘱咐道:“你们哥哥伤着,说几句话就回来,千万别打扰他休息了。”
兄弟俩一一应下,方带着宸瑄和文琪离开了皇宫,而一路赶往宸王府的同时,另一家马车也整装待发。
“夫人,我要走了,往后还能来看您么?”真意抱着她的瓦罐,认真地对茜宇道,“您做的菜比缘亦还好吃,我肚子都吃圆了。”
茜宇感慨万千,捧着真意的脸颊道:“往后总还有机会的,好孩子,我也很喜欢你啊!”
此时悠儿已经上车,临窗看着车下依依惜别的母女,那个纯真的女孩儿做梦都想和母亲相依相偎,可生母就立在面前,她却浑然不知,实在可怜。
“意儿,天色不早我们该上路了。再不回去,你哥哥可就要找了。”悠儿不想催促,可是再拖延,真的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真意带着乞求的目光看了一眼悠儿,再别过头去,却将瓦罐递给了茜宇,“这条小鱼我不带走了,夫人替我转交给先生好么?”
“你不是舍不得么?”茜宇没有接手。
真意却郑重其事地将瓦罐交给茜宇,“先生送了我一串琥珀,我也要给他留点东西才好。我自然喜欢这条小鱼,可是……可是……”
“什么?”茜宇心中微痛,轻轻将瓦罐接下来。
“可是我更喜欢你们!”语至此,真意已然哽咽,匆匆将手从茜宇掌中抽出,回身扶着白芷上了马车。
随即又从车窗探头出来,抿着红唇看着茜宇却不说话。忽而马车一震缓缓朝前去,真意方喊了一声,“您要是走了,可得告诉我呀!”
马车越行越快,很快真意眼里的茜宇就越来越模糊,也听不见她是否答复了自己,无比失望与失落之下小丫头一转身扑在了悠儿怀里嚎啕大哭。
悠儿亦心疼,哄着真意道:“傻丫头,怎么哭得像个小娃娃?只有文琪她们舍不得了才这样哭呢?快收了眼泪……皇嫂答应你,往后有机会,一定还带你来好么?”
“嗯!”真意哽咽着,在悠儿身上腻了片刻,才抽抽搭搭道,“小时候看杰泓、元弘他们在皇兄和仁贵妃身边打闹玩耍,就特别羡慕他们有爹娘宠爱。虽然您和皇兄也那么疼爱我,可是这不一样的……”
“然后呢?”悠儿心里掠过几分不安。
真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就把夫人和先生想象成父皇和母后了,在他们身边……我好快活!”
“傻孩子!”悠儿不知该说什么,只把真意搂在怀里,“只要你喜欢,就这么想吧!”
马不停蹄,车轮滚滚,马车一路狂奔着往京城去,真意的呜咽声也渐渐变弱,待马车行至昕王府门外,她已然安睡了许久。
“意儿,咱们到家了。”悠儿轻轻一唤,真意微微睁开眼睛,在朦胧中将之前的记忆勾起,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挑开帘子望了望,“我们到哥哥家里了。”又问悠儿,“皇嫂今晚住这儿么?”
“嗯!”悠儿笑道,“你不见得不着家就先回宫吧,明日我再随你的车轿回去。”
说着,便已有白芷来搀扶二人下车,真意落地后就撇下嫂子自己先进了门去,早有家仆报进去,但见哥哥怒气冲冲地从正厅出来,一见自己就劈头盖脸地训道:“整整一天你去什么地方了?全家都在为你担心知不知道?”
离别的愁绪并没有太多影响真意今日一整天的快活,可是兴高采烈的自己才进家门就被哥哥喝了一声,方才的委屈倏得涌上心头,不禁双眸含泪,委屈道:“我没有乱跑……我……”
见妹妹楚楚可怜,臻昕也心软了。在公务和应酬中,他总能极好地克制情绪,可每每在妹妹身上,一旦担心过头,就忍不住要训斥。
“你总是有理由,这个世界就都围着你么?”说这句话时已然平了几分语气,但还是带着责备。
忽然从真意身后越过一把声音,只见皇嫂一身平常百姓家妇人的妆扮,扶着白芷从后而上 ,口中笑道:“今日哥哥可委屈妹妹了,意儿今天一直都陪着我。”
真意不想再多解释,嘟着嘴回身扶着皇嫂,口中嘟囔道:“他总是不问清楚就骂我。”
得知妹妹和皇嫂在一起,脑海中稍稍一转,臻昕便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显然自己的猜测是中了后者,不由得对皇嫂带着妹妹去了什么地方好奇起来。
此时得知公主回来的缘亦也跟了出来,乍见皇后,不禁唬住。早有白芷上来扶着笑道:“夫人听奴婢慢慢解释。”
于是屏退了一些闲散的家仆,只当皇后是缘亦的一个故友来接待,众人正结伴往屋内去,却有一个别府家仆策马而来,不顾阻拦连滚带爬地跑进了王府。
待到臻昕脚下,还不曾看清他身边有什么人,就哭丧着喊道:“王爷,我家王爷殁了……您快去府上看看吧!”
臻昕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下,他尚以为是外祖父……不由心都凉了,“你……是哪个府……”
“是宸王府,奴才是宸王府的门子。”那家仆已哭倒在地上,“王爷救不过来了。”
欲加之罪(三)
一旁的人几乎都被唬住,还未等做出反应,已见皇后如同离弦之箭向外走去,口中仅冷冰冰一句,“去宸王府。”
可是却没有人挪动步子,应当说,所有人都吓傻了。
悠儿一直走到大门处,才发现身后未有一人跟上。
“臻昕,带我去。”怔怔地立在门口,悠儿看着呆立在院子里的臻昕,她的脸上没有哀伤、没有震惊、没有痛苦,更没有眼泪,她只是带着一丝乞求的口吻,重复,“昕儿,带我去看他。”
臻昕没有再犹豫,回身对真意道:“跟哥来。”
真意一愣,随即跟上了兄长的步伐,用颤抖地手将悠儿扶住,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面对素来坚强的皇嫂,在这样一个大悲的时刻,真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字眼来安抚她。她唯有祈盼,祈盼这又是一次玩笑,又是一次他们兄弟之间的计谋。
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当兄妹二人拥着悠儿赶到宸王府时,府内已哭声一片,乱作一团。天色已然昏暗 后院内跪了一地的家仆,听闻范新兰已晕厥过去,唯见金茉搂着一双孩子在一边哭泣。
家仆解释说王爷在花园内不甚跌倒,后脑勺重创在一块尖石头上,当场就过去了。家养的大夫救了几回都没用,等几位名医赶来,身子都冷了。
谁也无法体会悠儿此刻的心情,她只是缓缓走到金茉面前,轻轻抚摸了宸瑄和文琪的额头,柔声道:“把孩子带下去,天色晚了,他们该睡了。”
哭得梨花带雨的金茉抬头见面前平常妆扮的妇人竟是婆婆,一时怔住。
悠儿的手明显是颤抖的,“孩子们还小,不要吓到他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我不知道……”金茉搂着一双孩子,已哭得没了力气,忽然将手指向悠儿背后,“当时……五弟……他在王爷身边。”
悠儿徐徐转身,静静地看着杰项走到自己面前,少年脸上一片悲戚,深邃的眼眸里有恐慌,却更多是淡定。
悠儿打心嫉妒杰项这样的眼神,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如此沉着冷静?看着自己的哥哥死在面前,为什么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还如此平静?
“啪!”的一声清脆,悠儿挥手在杰项的脸上掴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皇嫂!”一旁的真意大惊,可是也仅仅立在原地喊了一声,除了这些她无力做任何事。
此时臻昕从停了杰宸尸体的房内出来,面上已满是泪水,身子也轻轻打飘需人搀扶。昨天,昨天他们叔侄俩还把酒言欢,还互许承诺,还展望美好的未来。
可是……方才自己看到的仅仅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个与自己形影相随一起长大的杰宸,真的死了。这不再是玩笑,不再是计谋。杰宸真的走了,生命竟然如此脆弱,在一瞬之间,就消失了。
“皇嫂,您要不要进去……”臻昕已几乎说不出话。
可悠儿只冷冷地盯着杰项,半日吐出一句话:“为什么不救他?”
“母后!”杰项无言以对,倏得跪在了地上,“儿臣万死。”
悠儿没有理会,仅又将迷茫地眼神投向臻昕,“他睡得安静么?”
“皇嫂……”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臻昕早已难抑泪水,只觉得咽喉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皇嫂。”真意终于开始哭泣,而此刻扶着悠儿,颤抖的已不是自己的手。
悠儿将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一双孙儿的身上,两个孩子只是大哭,可他们未必懂得为什么要哭。
“意儿,送皇嫂回宫。”她轻吐这一句话。
真意一怔,哽咽着劝:“您不去看看杰宸么?”
“看,当然要看,我当然要看我的儿子。”悠儿的神情已几乎僵滞,“可是我要穿上凤袍,我要带着仪仗出宫来看我的儿子。”
“皇嫂……”真意方喊出口,外头就有一阵混乱的骚动,她转身去看,只见大皇姐疯了一般朝杰宸的屋子冲去,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
随即,房内传出响彻屋宇的哭声,在真意的记忆里,大皇姐永远那么优雅而高贵,她从未见过大姐姐如此失态。
“不要像她这样……会失了杰宸的身份。”悠儿怔怔地说了一句,随即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口中带了一句,“封锁杰宸的死因,不需对外透露半个字。”
“母后……您不要走。”金茉匍匐在地上,“儿臣怎么办?姐姐她也昏迷不醒啊!”
可是悠儿竟没有回头,只是一步步往外走,仿佛要离儿子很远,越远越好……
不知过了多久,大内坤宁宫的灯火终于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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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琐是坏人,不用鉴定了。可是这是一早就有的构思,我原谅自己袅……
我今日要晚归的,更新铁定也晚,大家累的就别等哈,明早来看撒!
欲加之罪(四)
寒风拂过宫闱每一个角落,将最后一丝夏日的气息带走,凄清弥漫于红砖金瓦间,一股浓浓的哀伤游走在殿阁屋宇,一切都那么安静。
秋凉,入夜。
所有人都在观望,所有得到宸亲王死讯的人都在观望抱病于坤宁宫的皇后、将长子视若珍宝的皇后、二十几年细心栽培儿子的皇后,为何还没有哭泣?
只有那低低的呜咽声随着秋风飘出坤宁宫,然哭泣的那一个,却是抱膝坐在正殿外的真意。
“皇上!”内侍们的敬语也压得极低声,仿佛怕惊扰了此刻的悲哀。
臻杰从宫门而入,每一步都走得如斯沉重。他方才正在涵心殿批阅奏章,正思索着如何将立长子为储君的事公布于众并使朝野信服。正当他凝神想象着自己千古之后儿子会创怎样一番业绩时,殿外的慌张打扰了他。
臻杰穷尽心思也无法想象,信口的一句“怎么了。”
带来的,却是晴天霹雳的噩耗,他与妻子悉心栽培二十多年的长子,竟这么不知不觉地走了。一切仿佛玩笑一般,无法叫人信服。
但这一次,臻杰不得不清醒地面对,面对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痛。
自乾熙四年那场风波之后,臻杰本有信心和悠儿携手创出最和谐的宫闱。可他的长子竟然意外身亡,而恰恰在距离他登临太子之位拥坐东宫一步之遥的时候。
一切美好的梦想,幻灭。
“意儿!”一步步走向妻子的寝殿,臻杰停在了抱膝坐在石阶上的妹妹面前,“怎么不进去陪陪皇嫂?”
真意凄哀地抬头望着皇兄,今日本是个美好的日子,今日她本体会了人间最快活的时光,她还来不及告诉疼爱自己的皇兄,她还来不及向给予自己这些幸福机会的皇兄致歉,就那么突然地和大家一起陷入悲痛,而这份痛何时才能消除,她根本不知道。
“我怕!”真意努力挤出两个字。
臻杰却缓缓伸出手,将纤弱的妹妹从冰冷的石阶上拉起,“快去换上朝服,一会儿陪你皇嫂和朕去宸王府。”
真意却摇了摇头,紧紧抿着嘴唇低头不语,半晌才吐出一句话,“皇嫂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您了。”
“去吧!”臻杰轻呼一声,深深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后,抬步进入正殿。
入殿、过仪门、转回廊,进寝室,眼中所见的,是妻子正立在屏风后张开着双臂,任由白芷带人将最隆重的佩饰为她一一穿戴整齐。
那些华美端庄的佩饰,此刻看起来,竟那样刺眼,妻子绝美的脸庞被薄薄的胭脂粉饰过,但仍就看得到底下的苍白。
“皇上。”侍女们看见臻杰,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臻杰涌过来行礼。
轻轻一挥手,臻杰的目光未曾离开妻子,“你们下去吧!”
应声,白芷带着所有人离开,自古嬷嬷之后跟随皇后十年,白芷很了解这样的时刻,皇后身边真正需要谁。
“皇上!”悠儿几近木然地向臻杰福了福身体,而眼角眉梢则是一片迷茫。但尚未起身,双肩已被一双大掌握住,佩了一身的钗环饰物碰击着发出泠泠清脆。
“让臣妾侍奉您穿上龙袍,我们一起去看儿子。”悠儿面无表情地对臻杰道,“此刻就去,好不好?”
臻杰凝视着妻子,意欲将她眼眸中所有的痛都逼出来,此刻他自己何尝不痛,可他知道妻子比自己更痛。
“哭吧!哭过后我们去看儿子。”臻杰缓缓道,“不然……你该怎么办?”
犹如赦令,泪水在皇帝的金口之下奔涌而出,甚至毫无预兆就仅仅一瞬间,它们全体肆横在悠儿那张精美的脸上。
“我该怎么办?”悠儿哽咽着用乞求地眼神看着丈夫,“如果……如果他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那该多好……二十多年过去,我一定不会痛,可是现在,还要再过二十年……这二十年,我该怎么办?我的儿子没了……我的杰宸没有了……臻杰,我们的儿子死了啊……”
“悠儿。”臻杰将妻子紧紧贴在胸前,她哭泣时带出的颤抖是那么强烈,强烈得将他深藏的泪水也一同带出。
殿门外,宫女内侍依序而立,均静默,他们听得到皇后的哭泣声,而秋风则将这悲戚的哭声带得更远。
一个小宫女匆匆跑入,立到仍旧立在殿外未曾离去的真意身边,“公主,五殿下和六殿下回宫了。”
真意蓦然转身看着他,细长的黛眉扭在一起,“杰项在哪里?”
“回承乾宫了,说是即刻穿了衣裳,要候旨出宫为大殿下守夜。”
真意抬手抹了眼泪,咽下悲伤对白芷道:“将我的朝服送去承乾宫,我去看看杰项。”语毕便撇下众人离去。
方才皇嫂看着杰项的眼神是那么得骇人,十五年来,真意从未见皇嫂这样瞧过人。于是担心的同时,更多的是不安。真意无法明白金茉的那句“五弟在场”会给杰项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可皇嫂那一记响亮的巴掌,已经足够惹起事端。
真意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忧虑,仿佛是一种本能,仿佛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想法,也许,仅仅是想保护所爱的人不要受伤害。可是一切,真的那么容易么?
欲加之罪(五)
赶至承乾宫,一如坤宁宫悲伤而沉重的寂静。
沈烟与钱韵芯在正殿内对坐,两人虽谈不上着素衣,但已然舍去了一身的繁华。她们是长辈,本不该为杰宸服素,可她们是一起看着杰宸长大的,这个开朗聪明的少年,也素来将她们当母亲般尊敬。也许这一身简朴,仅仅是想表达她们的心痛。
“娘娘,杰项回来了?”真意缓步到二人面前,忍悲问沈烟,“他在自己屋子里么?”
沈烟微微点头,经不住伤痛别过头去垂泪,口中哽咽着问:“皇后娘娘还好吗?”
钱韵芯亦难抑泪水,皱眉道:“真意啊,你去过王府吗?你……见到杰宸吗?”
真意忽而意识到自己在众人眼中的“去向”,随即答:“我、我去过了,但是没见到他。哥哥……要我回宫换衣裳。”
钱韵芯含悲追问:“究竟怎么了,这件事情到底和杰项杰泓有没有关系?你去王府时见到什么情景?”
“怎……么了?”真意显然感到心中的不安升腾而起。
“你进去看看杰项吧!”钱韵芯重重叹了一口气,“杰泓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此刻回丹阳宫换衣裳了……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孩子……”
无法再听钱韵芯的叹息,真意转身就跑往杰项的屋子。待入门,只见几个小内侍忙碌着为杰项换衣裳,杰项则背对着自己,尚看不见他的脸。
“老五!”可随着这轻轻一唤而转身过来的杰项的面容,却让真意大骇。
“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真意哭着跑上前捧起杰项的脸,那张俊逸清朗的面孔上三道鲜红的伤痕触目惊心,“杰项,谁又打你了?为什么要打你?”
“小姑姑!”杰项面上有一分安慰,他握着真意的手安抚道,“大皇嫂在悲痛中,难免会有些失常,她不是有意的。”
“就算失常,可为什么要打你?杰项……究竟怎么了?杰宸为什么会死?为什么?”真意抱着杰项大哭,“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我没事的,小姑姑你想得太多了。”杰项显然有些哽咽,却硬将情绪克制下去,“大哥去抱险些滑落到池子里的文琪时,踩在了苔藓上身体失去了重心带着文琪一起摔下去……我冲过去时已来不及了。当时大哥是摔在池子边的湿土上,我本以为没事的……可那么巧他的后脑创在一块尖石上。我是抱开文琪后发现大哥没有动,才……”
“杰项!”真意已听不下去了,哭着问,“为什么,杰宸那么好……那么好的人老天为什么这样作弄他?”
“小姑姑!”杰项看真意哭得如此哀伤,如何能忍得下自己的悲伤,“你不要哭了,我们快换了衣裳……”
然而真意似乎不仅仅在为杰宸而哭,她忽而将手轻轻抚过杰项面上的伤痕,纤长的柳眉紧紧扭曲,“他们是不是……说你害死了杰宸?范新兰是不是因为这个打你?她疯魔了么,你没有告诉他们真相吗?当时没有人在边上吗?”
真意一连串问了杰项好多问题,最后哭着问:“你是被赶回来的对不对?如果要为杰宸守夜,完全可以将衣裳送出去啊……杰项……他们欺负你了?”
杰项心中大痛,他知道,在这偌大的宫闱在这繁荣的皇族里,唯有小姑姑是最了解,甚至最心疼自己的人。即便此刻什么也不说,她竟也能猜出其中的缘由。
欲加之罪(六)
“当时杰泓不在你边上?他没有看到么?”真意又问,手则紧紧地拽着杰项的胳膊。
杰项摇了摇头,“我眼中所能见的,就只有我和大哥还有文琪,当时杰泓带宸瑄去玩,并不在花园里。小姑姑你一定要问有没有别人看到,我只能答复你不知道。”
真意轻轻咬了嘴唇,没有说话。
“小姑姑,你想得太多了,我想大嫂是太伤心了才会误会我,应该……应该不会有人认为是我害死了大哥。”杰项垂目道,“诚然,母后说的没错,我为何没能及时救助大哥,倘若我再快一步扶住大哥和文琪,就不会……”
“别人也许想不到,范新兰未必不那么想,倘若她一口咬定,旁人就会慢慢地相信她。”真意止住了哭泣,“她现在是最值得同情的人,她说什么,别人就会信的。”
杰项摇头,“不会,她为什么要这么想?冷静下来她就会想明白的。我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皇兄?他是我的亲哥哥啊!”
“不是……”真意眼中的泪水又摇摇欲坠,“不是你想的这样,杰项你知道吗?皇兄他早已定下杰宸为储君了,虽然你们不知道,可是难保杰宸他自己不知道。我是无意间撞见这件事的,可皇嫂连大姐姐都告诉了,她未必不会告诉杰宸。如果……如果杰宸知道了,她会不告诉范新兰么?对于范新兰而言,杰宸成为太子,她……”
“小姑姑。”杰项却很平静,很沉着,“小姑姑,你从前不爱操心这些事的,现在又为什么要想得那么深?为什么你非要认为大嫂她……”
真意却打断了他的话,“范新兰是皇嫂精心挑选的儿媳啊,她会疯魔她会不冷静她会伤心到随便指一个人就当杀人凶手吗?杰项……范新兰最会看人眼色。”真意忽而又哭起来,“我很怕皇嫂大悲之下打你的那记耳光,让所有人都产生误会。”
“可是,那会儿大嫂还昏迷着……”
“那她昏迷前为什么不撕打你?”真意反问。
忽而身后传来杰泓的声音,他已然换好衣裳又赶了过来,“五哥,你不要去了,大嫂疯了。”
“杰泓,你告诉我,我走后发生了什么事?”真意转身来拉着杰泓。
杰泓回身看没有人,才对真意道:“因为刚才看到母后了,所以……我对母妃她们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其实小姑姑你和母妃走后不久,大嫂就醒了过来,她扑到大哥身前哭了一会儿后,就突然转身来撕打五哥……还口口声声说五哥害死了大哥,旁人怎么劝都不行。五叔和四叔见闹得太乱,就让我和五哥先回来,倘若父皇和母后要去,再跟着一起去。”
杰泓说到这里难忍悲伤,流泪道:“大嫂太过分了,她不想想我们兄弟间的感情,五哥为什么要害大皇兄,难道我们不难过吗?”
真意冷声道:“只怕她这一闹,全京城都知道了。”说着转身去看杰项,少年的眸中除了悲伤,便只有一份超乎常人的冷静,似在思索,却又毫无痕迹。
此时,但见沈烟与钱韵芯款款而来,显然是沈烟压制了钱韵芯,不然凭她的个性该一早就冲来询问两个男孩子事情的缘由。真意知道沈烟一直把杰项当亲生子,可是在这样一个尴尬的情形下,她还会一面倒向自己的养子么?
“真意,你的朝服送来了。”沈烟说完这句话,竟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将红肿的眼睛转向儿子,“项儿,你父皇和母后召你去坤宁宫。”
“我和他一起去。”真意不等杰项回答,已抓起他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天若有情(一)
然而真意并不能一直握着杰项的手,她被白芷奉旨无情地拦在了皇嫂的寝殿外,她根本听不见皇兄、皇嫂对杰项说了什么,更看不见里头的人此刻是悲还是怒。
“公主,咱们去换衣裳吧,皇上和皇后即刻就要起驾出宫去看大殿下的。”白芷悲戚戚道,“奴婢也要给大殿下磕头呀!”
耳边忽听见一旁有宫女内侍窃窃私语,真意霍然转身怒视他们,厉声道:“你们说什么?”几个小宫女吓得脸色苍白,扑通跪在了地上什么也不敢讲。
真意不再追究,缓缓转向白芷,“是不是……宫里人都听到什么传言了?”
白芷抿嘴低泣,许久才道:“奴婢不信的,皇子们都那么善良,五殿下更是最亲和的,他怎么可能……公主,我们先去换衣服好不好?”
“谢谢你白芷!”真意转身兀自喃喃,“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白芷抹去眼泪,此刻好月和西林都不在,朝服穿戴极其繁琐,她需亲手为真意穿上。
当将最后一件佩饰为真意戴上时,齐泰匆匆跑来,“白芷,快准备,皇上和娘娘要出宫了。”
真意闻言心中一凛,暗暗在广袖中握拳,随即轻振袖幅带着白芷一同出来,只见皇兄与皇嫂并肩而出,两人面上的悲伤自不必说。但让真意大大松了口气的是,杰项此刻紧紧跟随着父亲和嫡母,他的脸上没有异于寻常的神情。看起来,一切都很平静。
或者说,皇兄和皇嫂相信杰项的话,相信杰项是无辜的,而范新兰是因悲伤而魔怔了。
当帝后驾临宸王府时,几乎震动了整个京城,大小官员一皆离家赶往宸王府侍驾,这一夜,京城注定不得安宁。
一袭端庄隆重的凤袍,睿皇后一手轻轻搭着身边的白芷,跟随着皇帝的步子缓缓进入儿子的灵堂,可她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去参加祭祀,竟不再显露半分悲伤。
唯有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无法骗人,证明着她曾有的痛哭。
范新兰与金茉满身白衣素服已穿戴整齐,她们跪于灵台边,此刻抬首望着臻杰和悠儿的眼眸中充满了期盼,可这份期盼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帝后的到来,并不能予以她们的丈夫重生。
礼节过后,臻杰带着悠儿进入停放了儿子尸身的屋子,而一进门瞧见的,就是失魂落魄的若晴,她还是穿着方才的衣裳,似乎自到来后,就不曾离开过半步。
当悠儿拖着灌铅般沉重的褪一步步走向儿子时,若晴忽然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如果你当初就把孩子还给我,如果你当初就承认他不是你的孩子,如果他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就不会有今天,章悠儿……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害死了我的孩子!”若晴抬手指着面前的悠儿,一如指着杀害了杰宸的刽子手,可是面对毫无表情的悠儿,手臂还是渐渐无力地垂下。随即是若晴的失声痛哭,肝肠寸断。
“你的孩子,那年就死了。”悠儿的冷静带着一分木然,而她的目光早已越过若晴落在了儿子的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昨晚还在自己面前因歉意而笑得犹如孩童一样的儿子,这一刻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面前。那样孝顺的儿子,怎么能舍得让母亲承受这噬骨剜肉的痛?
杰宸,我的孩子……你去那里了?
悠儿几乎不敢再往前走,身子稍稍往后一仰,落在了臻杰的臂弯里。
多少年前的痛苦又被勾起,臻杰永远也忘不了臻海死的那一晚母亲抱着自己失声痛哭的场景,可他如何也不敢想,有一天最爱的妻子和自己,也要承受这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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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琐琐没有考究过历史上有没有皇子死了,帝后出宫去吊唁的。我只是想把他们的皇室变得家庭化、人性化一点,也许有,但也可能这仅在我的小说里会有。嗯嗯!希望各位大人见谅。
关于杰宸的死
天若有情(二)
“不要怕,那是我们的儿子。”臻杰强忍心中悲痛,哑声道,“是杰宸。”
悠儿摸索着将手伸入丈夫的掌心,五指与其紧紧相扣,随即绕开若晴一步步走向杰宸。
床上躺着的是她的长子,是她多年精心培养的儿子,于自己而言,杰宸更是一个信念,这股信念意义重大,支撑着自己一生的尊严。
可如今,一切期望抱负都烟消云散,面前的儿子已然往生。
“孩子……”悠儿低呼一声,哆嗦着去轻抚杰宸的脸庞,触手是惊心的冰凉,那种痛瞬间游走在周身,几乎要夺取她的生命,但倘若可以用自己来换儿子,她一定愿意。
轻轻托起儿子的肩旁,悠儿颤抖着将杰宸拥在怀里,十指轻轻抚过他的面颊、肩膀、手臂……
“为什么?”悠儿终潸然泪下,“你怎么可以离开母后?我的儿子,你去什么地方了?”
立于床前看着悠儿的悲痛欲绝,臻杰胸前如巨石压迫痛得喘不过气,丧子之痛,妻子之痛,让他这位九五之尊在这一刻感到自己是那么得无能。原来在帝位太久,竟要在儿子离世时才能感到一份父亲的责任,而在这之前,他对于儿子更多的是无止尽的要求。
臻杰将腰际自登基以来便佩戴着的龙佩解下,轻轻替儿子系在腰间,继而含泪扶着悠儿的肩头,“让孩子安静睡吧,你我如此不舍,儿子的魂魄如何能安然离去?”
悠儿绝望地闭上眼睛,在这一刻止住了泪水。
“儿子,并非你父亲绝情,也非母后无情,身在帝王家我们都无可奈何。好孩子,来生你我在做母子,只是……我们一定要远离皇室,做一对一生幸福的母子。”悠儿心中低呼,将儿子的身体缓缓放平,从胸前掏出一块贴身的玉佩放入儿子怀中,口中喃喃:“你带着父皇和母后的贴身物,来生我们好找。”
几番不舍在胸前起伏,让悠儿心痛得无以复加,可她还是镇定下了情绪,转身对臻杰道:“我不会有事,皇上去办正事吧!”
与妻子四目相对,臻杰读出她眸中的坚强,微微颔首,“你再陪陪儿子。”
然话音刚落,外头的嘈杂打破了沉寂,臻杰、悠儿、若晴俱皱眉,不敢想这样大悲之际,还有人敢在宸王府闹事。
即刻便有齐泰进来,躬身道:“王妃……王妃娘娘又指五殿下是杀害大殿下的凶手,又撕闹起来了。这会儿昕亲王同和亲王将他们分开。王妃娘娘体力不支,仅有侧妃守在灵堂。”
“她要闹到什么时候?”悠儿漠然地,冷冰冰说了这一句。
臻杰亦无比反感,叹道:“安排前来侍驾的的臣工到前厅,朕有事与众臣商议。另外杰宸身后事交由杰欢和臻云叔侄料理。”
齐泰才旋身离去,就听软软坐于一边的若晴冷声道:“皇上不抓凶手,难道要放任害死杰宸的凶手不管么?”
“你的说什么?”臻杰皱眉,“哪里有什么凶手?杰宸的死因大家都很清楚。”
“那皇上给臣妹一个理由,告诉我新兰为什么抓着杰项不放?”若晴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只是同情可怜范新兰,又和她一样悲伤过度。
悠儿忽而开口,冷声道:“那晴儿你给我一个杰项要害死他皇兄的理由。”
若晴不服,瞪着悠儿,“杰宸要做太子啊!杰项的娘倒底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难道你不怕这孩子报复你?”
悠儿一双通红的眼睛忽而射出凌厉,目光紧紧锁在若晴的身上,“皇姑可以伤心,可不能蒙住了你的心。如果你再这样糊涂,对得起杰宸?能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吗?”
臻杰没有说话,轻轻握了握悠儿的手便离开往前厅去,若晴愣了半日,将泪水咽下后无力地问了一句,“如今好,你我都不必再挂念,一切都结束了,往后……我终可以和皇室没有瓜葛。”
悠儿起身走到若晴面前,伸手与她相挽,却相顾无言。
前厅,所有到达的臣工都按序侍立,臻杰坐于上首接受众臣的道慰,沉静半刻后,指了指齐泰道:“告诉各位大人宸亲王的死因。”
齐泰应诺,轻掸拂尘朗声道:“经太医验证,宸亲王因颅内受损而死,而颅内伤为昨夜于西郊马场跌落所致。因昨夜未曾发现,才导致今日伤势突发救治不及。”
众臣哗然,立于一侧的臻昕更是难以置信,他明白君无戏言的道理,也就是说皇兄已告示天下杰宸的死……是……
“朕以为杰宸身手矫健马术极佳,不会轻易从马上摔落。”臻杰冷声道,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一脸不安和无比莫名的臻昕身上,“昕亲王接旨带人前去封锁马场,即刻执行。”
不管有多么不理解,不管有多么难以置信,臻昕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力,他只能抱拳应诺,只能反身离开厅堂。
背后但听皇兄又朗声对群臣道:“朕本欲立宸亲王为太子储君,而今事已至此,朕要追封杰宸为诚孝太子,众臣可有何异议……”
臻昕没有再听到后面的话,更不知道群臣的反应,他只是还未从杰宸之死的悲伤中走出来,似乎又要卷入另一场风波去。
此时有央德公主府的马车在门前停下,若珣一下车根本顾不得与臻昕说话便直往府内奔去。
舒尔立在臻昕面前,面上的神色极其凝重,“你,要去哪里?”
“封锁西郊马场。”臻昕惨然笑道,“您去看看皇嫂吧!而今最痛的人莫过于她,可是皇嫂……却要表现得比谁都坚强。”
天若有情(三)
舒尔未语,他在臻昕眼里看见一丝不安,虽然不曾询问,但大体能猜出不安的缘由。于是轻轻搭过臻昕的肩胛,“我想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有机会我会问一问皇后。而且,我认为皇上或皇后会找你和韩小姐谈。”
臻昕淡淡一笑,点头表示肯定,随即晃过舒尔匆匆上马,带人直奔西郊马场。两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不愿意踏足那块美好的地方。本以为那里是“世内桃源”,是他此生可以舒心安心的地方。可现在马场竟然莫名地卷入杰宸的死亡,昨夜的误会尚未来得及对韩柔解释,此刻自己带兵前去,要她情何以堪?臻昕勒马苦笑一声:或许这就是身在皇室的悲哀,皇室之人除非死亡,不然一生都不得“自由。”
目送臻昕离去,舒尔轻撩袍裾跨步入府,赶上妻子后一起见过臻杰,又做了礼仪,向独自守在灵堂的金茉和在一旁陪同的杰欢等人道了安慰,便与若珣一同去最后看了杰宸。
当年众姊妹随父皇离京,京城内只留了若晴与若珣,若珣对杰宸的情分自然也不浅,一见躺于榻上的杰宸便泣不成声,与大姐姐相拥哭成了泪人。
舒尔何以不痛,但痛又能如何,而今的真舒尔早不是当年的莽撞热血少年。
“皇后何在?”他问一旁的侍女。
侍女答:“回驸马爷,娘娘去看我家王妃。”
颔首会意,舒尔转身对妻子道:“多陪一陪大皇姐,我去向皇后请安。”语毕对那侍女道,“请姑娘引我去。”
侍女不敢拒绝,遂带着舒尔往自家王妃的屋子去,方走到回廊下,却听舒尔道:“你去侍奉两位皇姑便是了。”
待那侍女离开,舒尔才缓步走到屋外,只因见此处廊下无人侍立,便知道是姐姐屏退了左右,但难抑心下好奇且又对臻昕做了许诺,他不得不听一听里面人所说的话。
才走近,就听一把女声悲伤而泣,定是杰宸之妻范新兰,“并非儿臣有意诬陷五弟,可是当时只有杰项在场。王爷他本没有受伤身手灵活着,怎么就能这样直挺挺倒下去砸着后脑?就算是摔了,五弟那么好的功夫,做什么不救呢?他都能在熊掌下救出一个丫头,怎么就扶不住一个要跌掉的人呀?母后哇……难道王爷他死得不冤不惨么?您要儿臣往后怎么办?好端端的人呀……王爷若是久卧病床我好歹心中有准备,可是……可是就那么突然,那么突然王爷就走了……母后……”话至此,范新兰已然哭得哑声,只听那肝肠寸断的哭泣绵绵不绝。
“你知不知道杰项是谁?”又听姐姐的声音响起,可却那样冷静与冷漠,仿佛她根本没有经历丧子之痛。
范新兰的哭声明显顿了顿,便听姐姐又道:“她是你父皇的儿子,是皇贵妃一手带大悉心教导的皇子。他比起杰宸,仅差在不是嫡出。但倘若没有杰宸还有杰安杰康,他就会比任何人都尊贵。”舒尔察觉姐姐顿了顿,不知是否在忍悲,“你这样激烈地闹,会把事情越闹越大,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退一万步,杰项因此获罪锒铛入狱甚至判刑问斩,我问你?杰宸还能活过来么?”
“不是的,母后……”范新兰哭诉道,“儿臣没想能得到什么,儿臣也知道王爷他不会再活过来,可是可是……母后哇,我们怎么能放着凶手……”
“住嘴!”舒尔一震,姐姐的厉声是他极少能听见的,只听她冷声继续喝道,“我不准你再胡思乱想,你父皇已然昭告众臣杰宸的死因,他是从马上摔伤惹出内伤救治不及时而发病死的。范新兰你给我一字一句地记住了!你还在这里对我哭诉?对我喊委屈?倘若你安安分分地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舒尔明显感到,姐姐开始发泄自己的怨恨,正将一切痛苦都宣泄出来。
“他会出事么?一定不会!因为你能扶他一把。范新兰,当初我如何交待你的?我要你侍奉好你的丈夫,让他安乐安康……你做到了么?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怀疑别人?还有什么资格对我喊委屈?”
“母后……”只听见范新兰的失声痛哭,渐渐的似乎也听到了姐姐的哭声,舒尔心中明白,姐姐还不至于迁怒儿媳,还不至于对已无比可怜的范新兰冷漠相对。
他已不打算再去见姐姐,折身沿着回廊缓缓离开,就让这对婆媳在私下好好宣泄悲伤吧。
此刻,舒尔更盼着能快些等到臻昕回来,也许等他回来,再看皇帝的下一道命令后,就大概能猜出他要封锁西郊马场的用意。究竟这一番“无中生有”是为了借机铲除朝廷隐患,还是针对臻昕,一切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起码,在这件事上,乾熙帝已率先决断,彻底保护了自己另一个儿子不受伤害与攻击。但舒尔亦清楚,范新兰的反常行为还是会造成一定的舆论,与五皇子而言终究是弊大于利。
本来杰宸活着,储君之位虽然迟迟空悬,但大局已定。而今杰宸一死,忽然间这本渐渐在朝臣之间要淡去的迷雾,又朦胧模糊起来。自二皇子以下算及尚年幼的七皇子,谁才能最后坐上太子之位,便谁也不敢武断了。不过至少这一次乾熙帝的反应也传达了另一个信息,他是极重视这个庶出且生母出身低微的儿子的。在痛失爱子的情况下还能表现得如此冷静,非仅帝王之气概能解释。
毕竟对于朝野上下而言,杰项的养母是高贵的皇贵妃,而她的生母更是温婉淑慎的班惠妃,不管事实如何,世人所看到的,就仅是这皇室昭示于天下的一切。
但基于方才得知的皇帝欲追封杰宸为诚孝太子一事,舒尔心中暗自揣测,乾熙帝的目的许是要告诉其后将得到太子之位的皇子和所有的皇子,这个位置本不属于他们,本属于他们已逝去的大哥。如此对于将来的太子也好皇子也罢,都是一种终身的警示。
天若有情(四)
当臻昕带兵将西郊马场全面封锁后,却始终不见韩柔的身影。按理自己到来就该有人回定山公府通报,为何却迟迟不见她来?
“你们……”臻昕拉过一个较熟悉的马场师傅,问,“韩场主她……还在家中?”
那师傅因臻昕带人来封锁马场而有些慌张,但还尚清醒,摆手道:“小姐一早就来了,她一直在存放各位王爷马匹的马房里,您的兵将没有看见么?”
臻昕霍然转身去看,只见手下兵士正要进那间马房去,即刻赶了上去喝退众人,独自入内。
然眼中所见,是韩柔正将一壶茶水灌入牛皮水壶,又往干草垛上胡乱洒了一些,便将半开了壶嘴的水壶扔在了杰宸昨夜所骑的马匹身边。随即伸手安抚着马儿,口中喃喃,却听不见她说什么。
“柔儿,你在做什么?”臻昕亦懂养马之道,他明白茶水对于马匹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无法理解此刻韩柔的举动。
韩柔显然一惊,但意识到唤自己的是臻昕后,热泪便夺眶而出。但双手不曾离开杰宸的马匹,只见她将自己掩于马匹身后,哽咽着问:“杰宸真的死了?他……还那么年轻!”
臻昕不忍,几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他死了!我的好兄弟死了!杰宸对我而言何曾有过辈分地位的隔阂?可是,现在他永远离开了我。柔儿……当年父皇母后也这样无声无息每一次都是那么突然地离开我,柔儿,你会陪我一生么?答应我!”
韩柔已泣不成声,相识两年,自己早与那个开朗善良极其温和的杰宸结下友情,本以为将来还能与他做家人,可是……他就那么突然地永远离开了。
“爹爹和娘也抛下我,他们难道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么?我不会离开你,臻昕……”韩柔哭着道,“你也不可以离开我,从今以后我时时刻刻都要跟着你,到哪儿都要跟着你。”
臻昕轻轻拂去爱人面上的泪水,捧着她通红的脸颊问道:“可你为什么要把茶水留在这里?如果我将这些带回去,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整个马场的人都可能因此获罪。”
将情绪缓缓镇定下来,韩柔答道:“得到杰宸死讯,我知道王府一定很乱我去不得。于是想来这里看一看他的马匹以作悼念,可是才要走就看到你带兵来,我知道除了皇上没有人能让你这么做。既然如此,马场里就应该有皇上要找的东西。不然,你要怎么交差?”
臻昕心中一凛,他方意识到皇兄让自己来封锁马场的真正目的,刚才皇兄那句“朕以为”的话实则就是暗示,可是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可是柔儿,即便你可以免责,即便马场师傅们不会有事,但是西郊马场一定不能再继续,这是你多年的心血,你能舍得?”臻昕知道,不舍的那个其实是他。
韩柔轻轻摇头,凝视着她的爱人,“从那一晚起,我往后的生命里,只有你最重。我最爱先帝和康贤皇后给他们一双儿女所起的名字,臻昕真意,真心真意……臻昕,有你一生待我好,有没有马场,一点也不重要。”
矛盾(一)
东方既白,第一道曙光照入宸亲王府,入眼,满目苍白。
帝后已然回宫,皇室子弟、文武百官也早已归家整装上朝,宸王府内留下的,仅一些帮忙料理琐事的皇亲女眷。
灵堂内,仍旧只有金茉带着四五家眷守候,正妃范新兰则一直在停了丈夫尸身的屋子里,自帝后离去,她就再也没有出来。自然此刻谁也不会去劝她,毕竟宸王妃本无限美好的未来,在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消失殆尽,只有让她将悲伤完全释放,才可能有勇气继续面对以后的生活。
“主子,国尧公主来告辞。”家仆悄声进入灵堂,对一脸疲倦与凄哀的金茉道,“您看要不要告诉王妃?”
金茉长长叹了一口气,扶着家仆起身,缓步走向立于门外的真意,欠身道:“小皇姑辛苦了,侄媳感激不尽,只是……姐姐她好不容易休息,侄媳以为您就不必再见她了。侄媳会替您转达慰问。”
真意单手扶着门框,眸中布满了血丝,“你也保重,四姐姐送大姐回去了,我也要回宫……下午我再来。”
金茉欠身致谢,脸上已没有力气再做表情。
真意颔首,转身欲走,却又停下了脚步,回身道:“下午我和杰项会一起来……今晚还要给杰宸守夜,你知道……”她顿了顿,“你会和新兰对他有一样的想法么?”
金茉摇了摇头,含泪哽咽,“爷在世时最和兄弟友爱亲近,我不信这样的事,这样自己也活得轻松。”
真意闻言方放下心来,随即悄然离去。
目送真意离开,金茉旋身欲回灵堂,抬眼却见简郡王妃闵清带着侍女端了食物往姐姐所在去。
“家里还有谁在?”她低声问了句。
家仆道:“三爷、四爷家两位王妃身子重,昨晚就被皇后娘娘遣回去了,其他一些命妇也一早回去休息打点,晚些再来。此刻仅二爷家闵妃和四皇叔家的段妃娘娘在。”
细眉微微一耸,金茉旋身拉过自己的陪嫁丫头,低声嘱咐道,“这些日子派人好好照顾姐姐,但她和谁见过面,又说过什么,能打听来,就全叫我知道。”
陪嫁丫头不解,茫然地看着自家小姐。
“傻丫头。”金茉抬头看着灵台,哑声道,“你以为爷还能护着我?家里离京城那么远,往后的日子我谁也指不上,宸瑄是姐姐的儿子呀,我只有文琪,怎么也要为她的将来打算才好。”
此时已跨出宸王府的真意如何也想不到,杰宸一死,他曾经爱护过的一妻一妾也就此分心了。皇室的悲哀数不清道不尽,不知何处才真正有家的温暖。
一顶小轿来接真意回宫,因太疲累,一入轿子真意就昏昏欲睡,然才行不久,就被轿子外急促的马蹄声吵醒。真意心内苦笑了一声,又是谁家纨绔子弟在街上纵马,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却不知这是从朝堂刚传出的旨意,正往刑部而去。
她轻轻掀开帘子,对外头道:“我的侍女留在昕王府了,派人接她们回去。”于是再不多话,随着轿子的颤动,沉沉眠去。
也在这一刻,两顶轿子在西郊马场外停下,一位年轻女子从轿子上款款而下,蔑了一眼守卫在门前的士兵,转身对另一顶轿子唤道:“继志,告诉他们,我们要进去……”
马场内,几位师傅在做一些平日都要打点的活计,但每个人心里都悬了一块大石头。昨晚官兵连夜来封锁马场,大家都知道自家小姐和昕亲王的情分,倘若是别人前来,他们有臻昕这坚实的后台,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可昨晚,带人来的,却是一直最照顾马场的昕王。谁也不清楚马场究竟犯了朝廷什么事,只期望事情快些解决快些过去,不然眼看着小姐经年的心血就此荒废,谁能舍得?
矛盾(二)
此时,韩柔正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翻看着马场各年的账目和记录,神色泰然淡定,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昨夜她对臻昕讲:“只要和他在一起,有没有马场根本不重要。”臻昕回答自己的,是一记深情的吻。一切尽在无言中,韩柔心中笃定,不管这一次发生了什么,她都不会害怕,有臻昕在,以后再不会有要自己抛头露面将所有责任一肩扛起的事。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手中轻轻翻动着纸张,韩柔将神思从昨夜的温情中抽回,正欲提笔,却见丫头急匆匆掀了帘子进来,“大小姐,那对讨人厌的姊弟又来了。”
“顾小姐?”韩柔苦笑,毕竟这马场里最不招工人待见的,就只顾家这对活宝了。
“您还是别见了,咱们就说您在府里,他们若要闹有本事去咱家里闹,大少爷还不派人打他们出去。”小丫头恨恨道,“真是倒霉的人,总是每回咱们马场有事了,他们就找上门来。”
说话间,韩柔已敛了衣衫到了门前,面上是温和的微笑,“别口没遮拦的,虽然今日马场不营业,可咱们也不能就此不理会那些客人呀。不管马场还有没有将来,眼下我们可不能怠慢任何人。他们也不是老虎,青天白日,能把我们怎么样?”
然而正如小丫头说的,顾家女儿带着弟弟就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西郊马场在京城赫赫有名,它被封锁的消息不会比宸亲王逝世传播来得慢几许,各家各府也早得到了皇帝这个奇怪的命令。
“韩小姐的精神很不错呀!”一见神色泰然如常的韩柔,顾小姐挽了挽臂上的披帛,皮笑肉不笑道,“听说马场被封了,我和弟弟来看看你,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
顾继志一双贼眼滴溜溜盯着韩柔不放,绕过姐姐立到韩柔面前笑嘻嘻道:“韩小姐不必担心,这里头定有什么误会。家父在皇上面前还算说得上话,尚嫔娘娘是我的表姐,算起来,继志还是皇上的小舅子呢。自然自然,我可不敢随便以舅老爷自居,不过嘛……”他话含深意,眸中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低声道,“韩小姐,我可是已备下三媒六聘,只要你点头,马上有人带着聘礼去定山公府,我们若……嘿嘿,这马场的事情还不好解决么?”
韩柔心内何等不屑,却不将它表露在脸上,她微微抬头去看顾家女儿,只见她笑意浓浓,一双眉眼里是胜利者的神气,缓步上来立到自己身边,三分得意七分忘形,压低了声音讥诮,“本来还以为韩小姐是昕王妃不二人选,可是如今这情形,你说……皇后会把一个害死自己儿子的女人许配给小叔子么?不如从了我弟弟,往后咱们一家人,也好。”
顾继志佯装不满,拉了姐姐道:“你急什么?别吓着韩小姐,容人家想想。”
顾家女儿方要开口,忽而有一大块软泥飞向自己和弟弟,不巧没有砸中只落在了两人的中间,顾氏大怒转身就要骂,却见一个小丫头手里还擒着一块软泥,另一手叉腰瞪着眼睛骂道:“臭水沟里的癞蛤蟆,跑到我们马场来撒野?瞎了你的狗眼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鬼样子,打我们家小姐的主意?再不滚,我可就要喊人操家伙了……”
顾氏气结,却指着韩柔冷笑,“呵!我弟弟喜欢你那是高看了你,就凭你调教的这些小蹄子,就知道你是什么人魔鬼样了。我们顾家要不要你还是问题呢,你以为你们韩家还有祖上那份光荣?皇上若看得起你们,还要你个小丫头出来丢人现眼养什么马匹,天天伺候男人么?”
只听“哗”一声,那小丫头手里的软泥已飞了过来,将顾氏一张媚脸抹了漆黑,唬得她大哭大骂,指着弟弟喊:“你死人吗?”
顾继志也急了,上去就将那丫头扇在地上,可还没破口骂,就见好些个马场师傅手里拽着平日伺候马匹的叉子、铲子朝这边涌过来。
顾氏的那些话叫韩柔心都凉了,本来她还能忍三分,但眼下,没得家人们为自己长脸可自己还把脸子丢在地上任人践踏,她扶起被打在地上的小丫头,抬首对顾继志冷冷道:“这就是顾公子的三媒六聘?呵!我们马场的师傅可不干!”说完最后一个字,韩柔径自扶了丫头离了三步远,任凭师傅们一点点将顾氏姊弟围在中间。
顾家女儿大骇,她本是来羞辱韩柔的,以她看来韩柔是没缘分做什么昕王妃了,就依了弟弟来帮他讨韩柔,可是……
“你们疯了?也不看看我们是谁?我看你们哪个敢动手……”顾家女儿一边吓得躲在弟弟身后,一边嘴里还不饶人。
“混账玩意儿,不叫你们吃点苦头,还以为我们定山公府是好欺负的。”几位师傅毫不胆怯,挥着手里的家伙事儿就要朝顾继志姊弟身上招呼过去,此时马场外的守兵头头赶了进来,喝止了这场争斗。
略略了解了些情况,那官兵将韩柔请到一边劝道:“韩小姐,咱们是看了王爷的面子,让马场里一切如旧,按规矩,所有人都要被监管看护起来的。本来咱们外头一管,里头的事儿没人知道,可若闹出事情见了血,这谁也不好交代。”
韩柔冷冷道:“那官爷还放人进来?”
那官兵大窘,自责道:“是小的几个手下被猪油蒙了心,这会儿您要是肯出面息事宁人,我一定把顾公子和顾小姐带走,您看好不好?怎么说……人家也是户部尚书的千金和少爷,咱们只是底下的,谁也得罪不起。”
韩柔不愿为难他,别过头道:“好吧!就请官爷赶快请他们出去。我马场里的师傅都是憨实的人,你知道把老实人逼上梁山会是什么结果。”
“是是是……”那人抹了一把汗,回身去对顾氏姊弟好一通劝慰,方见两人咬牙切齿地答应离开。
行至韩柔身边,顾家女儿还不忘冷笑一句,“咱们看谁才能笑到最后。”
韩柔不曾看她一眼,反转身去安抚几位师傅,“大家别气了,咱犯不着和闲人致气。”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在顾氏姊弟被劝服准备离开时,马场忽而又进来了另一群官兵,这一次却不是臻昕带的队。
矛盾(三)
皇城内,真意是被老嬷嬷抱着回的坤宁宫,她一日一夜不曾合眼,此刻终于睡沉了,当在梦中遇见杰宸哭喊着醒来时,已日悬当空,近正午时分。
西林与好月也已侍立在一旁,一刻不松懈地盯着自己。
“您饿么?”好月蹲下身子问方朦胧醒来的真意,“午膳时分了,您起来吃点东西吧!”
真意只觉得脑壳发疼,她抬手揉了揉,叹道:“我竟睡着了……”忽而坐起身子问,“皇嫂怎样?”
西林已带人打了热水进来,口中道:“皇上下令太医开方子让娘娘服了好好眠一眠,这会儿娘娘还没醒,不过……”
真意见西林面色犹豫,口齿不清,转而看着好月,蹙眉询问:“什么事情?”
好月亦很无奈而茫然,“王爷下朝后就一直等在坤宁宫外,都不曾来看过您。一心就等娘娘醒了起身好进去说话。”
“发生什么事情了?”冥冥中,真意感到不安,可是谁也无法给她答案。
于是匆忙起身,披了件袍子就冲出了屋子,果然见哥哥立在院子里,神色凝重,身子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扑到哥哥面前,真意扶着臻昕问,“出什么事情了?”
臻昕眉头微微一皱,“穿这么少?要着凉的。”
真意怎会在意这些,追问:“好月说你等了好些时候了,到底怎么了。”脑中闪过一个激灵,急着道,“难道是韩姐姐?马场里真的有问题么?不会啊……我们、我们知道杰宸他……”
果断制止了妹妹口中的话,臻昕声调沉郁,“这些事情你不该知道,明白了么?意儿,哥哥的事情哥哥自己会处理,你不要让自己卷进这些风波里去,答应我。”
“韩姐姐怎么了?”真意的心很乱,她无法让自己静下来去想这些事一环一环究竟套了多少谋算,她不明白为什么杰宸的死,会掀起那么大的波澜,先是杰项,而今又落在了韩姐姐头上。到底……皇嫂预备做什么?
臻昕见妹妹对韩柔的关切如此真诚,终于道:“她和顾尚书的儿子、女儿被一起关入刑部大牢。皇兄……让我来找皇嫂要答案。”
真意抿着嘴看着哥哥,低声问:“韩姐姐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我不会让她有事。”臻昕说着不由得空手握了拳。
“那么……”真意顿了顿,不再纠结韩柔的事情让哥哥添堵,却问,“那杰项呢?他会有事么?”
臻昕的笑带了几分苦涩,“他已然置身事外,皇兄保全了他的清白。但是……人言可畏,他未必能解开心结。我相信杰项不可能害杰宸,可是他会自责没有救下杰宸,意儿,你和老五最亲近,去劝劝他。现在哥哥来照顾你韩姐姐,意儿就去照顾杰项,好不好?”
真意认真地点了点头,身子又被哥哥轻轻一推,“快去穿厚实的衣裳,要冻坏了。”
“哥,等这些事过去了,意儿有话要和你讲。”真意道。
“好!”臻昕颔首认可,还未读出妹妹眸中的神思,但见白芷从内而出请自己进去见皇后,于是撇下妹妹,独自进去。
真意立在一侧看着哥哥的步伐,十五年来,她从未见过哥哥会走得如斯沉重。这一刻,真意是如此排斥皇室,虽然皇兄爱她、皇嫂疼她,可是他们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甚至为了江山为了皇室,他们不得不把这些无奈和痛苦强加到别人的身上。
寸草心,在寸草心里的皇嫂……是那么轻松自然,倘若哥哥也能和自己一起……
“公主,您当心着凉。”好月拿了衣裳来为真意披上。
真意抽回神思,转身对好月道,“你陪我去看看杰项。”
皇城外,顾伟江一下朝就得到幼子和女儿被刑部逮捕的消息,皇帝下令关押韩柔他在朝上就知道了,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儿子和女儿会被牵扯进去。
回到家中,只听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自己哭诉:“怎么把孩子们牵扯进去了?他们有什么罪?”
恨得顾伟江挥手摔了茶几上的花瓶,骂道:“中秋以来我嘱咐过你们多少次不要出去惹事,不要出去招摇,要加紧尾巴做人,你这个做娘的大白天在干什么?现在西郊马场是最敏感的地方,你就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去闯?现在来问我要人?”
顾夫人哭道:“老爷和刑部大人什么交情!妾身以为他们只是把孩子当成马场的人一道抓走了,定是抓错人了,您去开个口,不就把人接回来了!”
“呸!无知妇孺,你知道这里头……”顾伟江压着声音道,“跟你说也没用,这两个混账东西,真是让老夫进退两难,本来这件事……哎!”他长叹道,“现在就是明哲保身的时候,皇帝显然是要通过大皇子的死来除掉一些人,你老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列。如今只要弄不清楚上意,我们就举步维艰,能做的就是关紧家门老老实实做人。这两个东西……”
顾夫人抹着泪道:“您那外甥女儿就一点消息也传不出来。”
顾伟江冷笑:“你以为她是皇后娘娘?皇妃娘娘?不过一个小小的嫔,得宠是因为上头没正眼瞧她,她也就是皇上维系我户部的一颗棋子而已。我现在只盼着……朝廷要钱,越多越好啊!”
顾夫人不明白丈夫话里头的玄机,兀自嘀咕,“儿子女儿你就放着不管了?”
“当然要管……”顾伟江冷冷道,“怎么能不管,但是我现在能做的,仅仅是修书一封到刑部,让他们照章办事。”
“老爷……”顾夫人几乎绝望。
矛盾(四)
大内坤宁宫,悠儿隔着屏风看着坐于外头的臻昕,不知为何朦胧模糊中她会以为此刻坐等在另一侧的是儿子,只是眼前人不同于杰宸的反应提醒着自己,外面的人是臻昕。
因为,倘若儿子身处这样的境遇,他会直奔坤宁宫立在面前问自己为什么要让无辜的韩柔身陷囹圄。可是臻昕就能耐着性子等自己召见,这个孩子每一方面都比杰宸优秀。即便现在刑部大牢里,关着他心爱的女人。
“你们都退下吧!把屏风撤了,我们叔嫂还有什么可避忌的?。”悠儿轻轻一挥手,便见白芷带人打点,不过须臾,都离了寝殿去。
臻昕看在眼里,仅一夜,他雍容端庄的皇嫂竟变得如此憔悴,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仍然有着一份坚强。
“您节哀!”臻昕轻声道,“杰宸定不希望看到您为了他病倒。”
悠儿微微点头,单手支颐,“你来,应该问韩小姐的事吧!”
“是!”臻昕垂首,取舍一番后,抬头看着他的皇嫂,“我想知道为什么要将韩柔牵扯进来,我能明白皇兄要保护杰项的用意,可是……韩柔她……”
“她不会有事的。”悠儿的笑分明带了十分悲戚,“昕儿你放心,韩小姐只是暂时委屈一下,你皇兄希望通过西郊马场来震慑一些得意忘形的大臣,让他们明白天子的威严。”
这样的答案臻昕早就想明白了,可是他要得并不是这些,浓眉紧紧蹙在一起,他终于开口道:“皇嫂,我希望您能劝服皇兄换一种方式,韩柔她一个弱女子,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西郊马场是她多年的心血,此番一闹,将来定难以继续。她苦撑韩家一门的尊荣,不能因为……因为……”话至此,后面的臻昕终究难下决心说出口。
悠儿最欣赏的就是臻昕的自制力,这个孩子似乎就不会有被什么事情冲昏头脑的时候,倘若此刻臻昕将后面的话说出口,那自己多年来对他的提防也算白操心了。
可是那份提防……悠儿心中长叹,我究竟在做什么?她苦笑一记,心里蛰伏许久的念头终于冒出来,她决定要将一些东西归还给最原本的主人。
“昕儿,事有利弊,这件事对西郊马场是不利,但对韩小姐未必不好。”悠儿缓缓地道,“她若有一日嫁入王府为妃,难道还要每天去打理她的马场么?所以她成为昕王妃的日子,也就是西郊马场结束的日子。将来她只能全心全意做你的妻子做皇室的王妃,西郊马场也只能是一段记忆,不管有没有这一件事,马场早晚都要结束。而韩莫也生性崇文,他更不会介意了。昕儿,韩柔将来既然要成为皇室的一员,那么让她提前为皇室做一些牺牲,未尝就是委屈了她。你不要把你的未婚妻看得柔弱,她比你想象得要能干的多。我问你,那些茶壶茶水,难道不是她摆下的?”
臻昕沉默以对,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在他看来不管皇嫂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都是徒劳,他想要得答案仅仅是即刻释放韩柔,继而让她远离事端。可是此刻这一切希望只能停留在希望,根本不可能实现,皇嫂显然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皇兄是怕起冲突伤了兄弟君臣的和气,所以才将自己推给皇嫂么?难道这一次,自己真的帮不了韩柔,一定要她只身站在最前面任人欺侮?
“昕儿,你还有话要说?”悠儿追问了一句,莫名地,她很期待臻昕的反抗。
可是臻昕没有,这于性格上是否懦弱无关,只是臻昕的理智告诉他,再如何争取也是徒劳,甚至会将事情变得更糟。而今能做的,就是快些将事情解决,快些让皇兄皇嫂达到他们的目的,仅如此,他心爱的人才能从风波中脱身。
“没有了。”臻昕缓缓起身,躬身抱拳,“臣弟明白您和皇兄的意思了,希望韩柔能不辜负皇兄的期望。”
悠儿颔首认可,对于小叔子的表现,她心里的那份失望是显得那样莫名。
走出坤宁宫,走出皇城,臻昕回首看了一眼高大的城墙,他知道自己此生无法摆脱这份束缚,但是他一定要努力,努力让自己所爱的人幸福。
“爷,咱们回府还是去宸王府?”家丁上前问候。
臻昕不假思索,“去刑部。”
无穷欲(一)
承乾宫,静如秋水。
真意步入宫院时,沈烟仅立在廊下,她没有问任何话,只是一个眼神示意真意可以径自去找杰项。今日是杰项进入书房以来,头一次非病告假。
“老五。”进入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屋子,真意轻轻唤了一声。
可是那个沉稳但不失开朗活泼的少年却只将一副沉郁的背影对着自己,他本应该朗声笑着回身来,喊一句“小姑姑”的。
于是走近杰项,真意轻轻搭着他的肩胛,“老五,你在想什么?”
杰项方缓缓转身,面上是解不开的愁绪,却没有说话。
“今晚你还去给杰宸守夜吗?我下午就走。”真意道,“如果你想去,我就和你一道走。范新兰已经没力气闹了,她不会再……”真意不想刻意去提这件事情,但这又已是人尽皆知避无可避的事。
“大嫂好些了么?”杰项终于开口,“如果那样能让她得到发泄,我并不在意。”
“可是……”真意话到嘴边,看着杰项坚定的眼神,又吞了回去。
“小姑姑。”杰项轻轻捋开真意额头上的散发,这样亲昵的举动并非每一个姑侄都会有,而他与真意的情分已非姑侄能形容。
“小姑姑,如今父皇已让西郊马场去承担所有的责任,我已经和这件事完全没有瓜葛,不管世人是否会因大嫂的哭闹而对我产生误会,起码父皇和母后已经完全相信我了。那么……我自己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杰项!”真意只觉得悲从中来,“其实你很委屈对不对?因为、因为皇兄要让一个无辜的人卷入事端,才能给你一个清白,而事实上……事实上可能所有人都……”
杰项苦笑,却还是安慰她的姑姑,“父皇能做的都为我做了,小姑姑你觉得我若再自怨自艾,父皇会不会对我失望?我想……大哥他也会失望的。”
“皇贵妃她没有说什么吗?”真意见杰项不愿直面问题,只能提起沈烟将话题扯开。
“母妃只说‘相信我’。”杰项深邃的眸中终于透出一份温暖,“还说,要我相信父皇。”
回想沈烟方才淡定恬静的神情,真意终感叹这世上并非人人都那么冷漠无情,她伸手握着杰项的肩道:“我说过,一日不出嫁,小姑姑就要保护你一日的,今日你随我出去,在我哥哥那儿住两天,等杰宸的事过去了,咱们再回来,好不好?”
杰项愣了愣,竟破天荒点头应了,再抬头,却越过真意的肩膀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与五皇子四目相对时,好月没有任何准备,但出于本能,她含笑欠身,将一份温柔和友善传递给了这个此刻胸中无比郁闷不展的皇子。却不知这一个带了几分礼节的笑容,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看见杰项眉头微舒,嘴角也带出一抹笑容,真意很好奇,她转身去看,才发现杰项竟是看着自己身后的好月。下意识地,真意脱口而出,“这是好月,你还记得么?那个你从熊掌手下救回来的姑娘。”
杰项颔首,却只道:“小姑姑,我们准备一下就出宫吧!”
正当真意辞过沈烟,带着杰项去向皇嫂请示时,一匹骏马奔腾着出了京城,马上的男子永远是一身整洁的白袍,他要去见的亦是十几年没有见过的故友。
才过申时,真意已得到皇嫂的恩准带着杰项先到达昕王府,两人在来的路上一直都没有说话,全因方才皇嫂对待杰项的冷漠,她竟然只宣自己入殿,而将杰项撂在了外头。
“五殿下要住些日子?那敢情好,日日出宫进宫太辛苦了。”缘亦见了这少年很是客气,一边招呼家仆去打扫屋子,一边挽着真意道:“瞧瞧,就一天的功夫,脸都瘦了一圈。王爷也没回来,大概直接去宸王府了,想想……真是叫人心疼,大皇子还那么年轻。”
真意意兴阑珊,只是随意应和着,当与杰项均安顿下来,她才带着好月过来杰项的屋子。
“住的惯么?”真意道,“王府的屋子不比宫里的宽敞。”
杰项明白小姑姑总是担心自己难过,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毕竟以他们之间的互相了解,类似这生活上的细节是从来不会出现在谈话中,小姑姑无微不至地关心,让杰项无比温暖。
“这里很安静,虽然仍有四面墙,可觉得比在宫里舒坦。”杰项笑得释然。
真意放心地点了点头,一手扶着门框,低声道:“缘亦让我们吃了晚饭再过去。”
“好!”
“还有……”真意犹豫许久,终立到了杰项身边,压着声音神秘道,“还记得咱们在去太妃住所的官道上遇见的奇怪马车么?”
杰项眉头微微一皱,在他的记忆里,那马车上的女人在母后那里是禁忌,是不能提的。
“记得!”他道,“就是那位赠小姑姑琥珀串子的夫人。”
真意颔首认可,从腰际摸出一只鼓鼓的荷包,又从荷包里摸出两串琥珀举在杰项面前,“你瞧,这是不是一对?”
无穷欲(二)
还记得那一日无意中回首,自己的确是看见一个男子将那女子从马车上接走的。可是小姑姑说过,那女子是皇爷爷的红颜知己,那这一对琥珀手串中男佩的,究竟是皇爷爷的,还是那天那个男子的?
“我在城外……”真意刚开口要说话,忽听得缘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公主啊,那位嘉兰国世子又来了,我看他见不到您,是不会罢休的。这都第几天了,天天都来。”
真意慌忙将琥珀重新藏入怀中,转身应道,“什么嘉兰国世子?”
缘亦没有瞧见真意手里的东西,只进来扶着她的小公主道:“就是一个叫闻人渊的世子,是嘉兰国人。这京城南来北往的各国贵族也多,难怪您不记得。公主想想,那天咱们去城郊游玩,他也在一边的。”
真意自然没忘记,刚才不过是应付一句,可是她并不待见闻人渊,正要推辞,又听缘亦道:“他听说五殿下在,也想见见您。”
真意奇怪,问杰项道:“你在深宫大院,与他有什么交情?”
“小姑姑忘了?我曾奉父皇旨意带世子游玩过京城,而且您的琥珀也是他拾到的。他为人和善开朗,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杰项淡淡一笑,忽而心头一紧,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真意已满脸不可思议地瞪了一双眼睛冲着自己。
杰项大悔,他并非存心将这件事的真相透露给真意知道,可是就这么无意识地从嘴边漏了出来。
“缘亦,你请他进来,我们就在老五的屋子里说话。”真意的目光锁在杰项尴尬的脸上,头也不回地对缘亦道,“别叫人在跟前碍事,我们年轻人说说话就好。”
缘亦认为不妥:“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不如在前厅说说话,也敞亮。”
真意有些木然地转头来看着缘亦,“没事的,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老五?”
缘亦见真意神色坚定不容回绝,念及她这些日子心里也不好受,只能应下,转身出去叫人请闻人渊。她前脚方离开,真意便一步跨到杰项面前,柳眉紧蹙,“怎么回事?什么叫琥珀是他捡到的?”
杰项知道再瞒只会将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遂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
真意将事情的经过在心中过了几遍,仍不得要领,喃喃道:“方才我话说一半,杰项,你晓得另一串琥珀我从哪儿来的吗?是昨天皇嫂带我去了城外见一个人,就是那位在官道上与我们相遇的夫人。那串大的琥珀是她身边一个受了我父皇之命保护她的男子的。见我喜欢,就送与我了。你说……皇嫂都带我去见她了,为什么当初还要带你一起来骗我?”
杰项细细思量,他虽无法弄明白那位夫人究竟什么来头,却大概能猜出嫡母的心思,解释道:“我以为母后并非要瞒您什么,她只是怕您彼时若以为琥珀掉了会哭闹惹别人怀疑。您不是也说过,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那位夫人的存在不能让别人发现么?”
“你这么说是有道理。”真意总觉得心里还堵了什么似的,“不然没办法解释这前前后后,可是……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文章。”
正说着,好月已带着闻人渊进来,她先行进来禀报:“世子到了。”
“让他进来啊!”真意没好气道,其实这会儿杰项把事情说清楚了,也不再需要闻人渊来对质。
好月含笑为难道:“可是世子说,他要距离您二十步远。”
立于一旁的杰项留意着好月面上的笑容,但也不得不对闻人渊这奇怪的行径好奇,转身问真意:“是小姑姑和他的约定?”
真意方想起来那天一时兴起随口胡诌的话来,不由得也掩口而笑,随即一本正经道:“他还真是个直肠子的傻子,我去唤他。”说罢敛了衣衫出去,可才走几步忽而计上心头,旋身来对好月与杰项道,“你们在这儿说说话,我和闻人世子有事情要商量。”语毕离去,不见了身影。
好月没来得及问缘由,便只好静静地立于一侧,但总觉得身上怪怪的,蓦然抬头,竟是五皇子一直在看着自己。
出于女儿家的羞涩,好月双颊飞红,慌忙垂下头去。
杰项心中一动,不愿就此冷场,遂含笑问道:“好月姑娘多大了?”
好月愣了愣,垂首答:“奴婢和公主同年,十五岁了。”
屋外回廊下,闻人渊正负手立在栏榻下,今日他仍是一袭紫色长袍,这幽雅高贵的紫色仿佛只有在他的身上才能显出特有的气质。
无穷欲(三)
“世子。”真意提着裙子翩翩而来,在一处停下,极友好地唤了一声。
闻人渊转身见佳人,竟一时怔住,继而想起他和真意的约定,转身就要走。
“你跑什么?”真意心中笑骂闻人渊呆傻,口中则伶俐道,“你在廊亭里,我在廊亭外,虽然离得近,却非同一个场合,就不必二十步远了嘛!”
闻人渊苦笑着摇头,遂抱拳道:“多谢公主。”
“嗯!”真意忽见他如此彬彬有礼,反不自在了,转身坐于栏榻上,口中问,“世子来,有事情么?”
闻人渊定了定心神,含笑道:“今日是来向您和王爷致慰问的,前些日子……渊每日都来王府,是想着能与您共游京城。”
真意斜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闻人渊怕真意误会,赶着解释道:“因为……京城太大,因为……我不习惯一个人游玩,又怕闹上次……”
真意听了半日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没料到闻人渊前来的目的能与自己的打算不谋而合,虽然是无奈下的举措,但莫名地真意觉得这个有些呆呆傻傻的嘉兰国世子,还是值得信任的。
“世子。”她友善地唤了一声打断了闻人渊的絮叨,随即问,“您还记得答应为我做两件事么?如今还剩一件,是不是?”
闻人渊连忙摆手道:“如今大皇子去世,公主正是伤感的时候,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与那约定无关,那一件事情您尽可以存着。”
真意有些莫名奇妙地看着他,兀自摇了摇头,口中道:“好吧,今日的确是有事相求,所以……世子怎么说怎么算吧。”她忽而立起来走到闻人渊面前,见他略略向后退,不由得苦笑道:“今日不是说我可以尽管吩咐么?那就暂时免了那二十步。”
闻人渊认真地点了点头。
“世子,你去和怀素夫人说想邀请我去散散心,我们两个出去好不好?”真意随即道,又压低了声音道,“就咱们两个,而去的地方,也不可以告诉别人。”
闻人渊没有丝毫的犹豫,神色变得极认真严肃,仅眸中有难抑的兴奋,“渊听从公主的安排。”
真意大为满意,她顶不喜欢别人拖泥带水犹豫不决,突然在这一刻对闻人渊产生了好感。
当一对青年男女骑马穿越京城往城外去时,等候在刑部大牢外的家丁终于等来了自家的主子。
“主子,咱这是回家,还是去宸王府?您吃午饭了吗?怎么进去那么久?”随侍牵了马匹过来,一脸关切。
臻昕面上的神情已没有先前那么纠结不展,他只是静静道:“先回家换了衣裳再去宸王府。”
正说着,一位刑部官员跟了出来,对臻昕极恭敬道:“王爷放心,韩小姐来也只是过个场,皇上说了,一切都要等他的旨意方可行动。咱们不会随意提韩小姐过堂的。有任何情况,一定派人告诉您知道。”
臻昕面无表情,只道:“大人按章办事即可,顾大人不也是这个意思么?敢情你们还是抓错人了的。”
那官员笑不由衷,只顾着点头应答。
没有再多寒暄,臻昕跨上马扬长而去。
“爷,那位韩小姐听说是将来昕王妃呢,这算什么?干啥弄咱们刑部来?”一个衙役凑上来问道。
那官员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昕王妃?说不定……呵呵,咱们只要好好伺候这位小姐,准不会错。这朝廷里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无穷欲(四)
当臻昕策马回到家里时,却只见到在等真意回家一起去宸王府的杰项,询问下才知道真意竟被闻人渊邀请出去玩了。
本就心头烦乱,臻昕不知其中缘由只怒道:“这丫头越发混闹,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惦记着玩?那个世子也……”继而长叹,匆忙换了衣服,带着杰项先行离开。
临出门时握着杰项的肩膀道:“在五叔这里住两日,让皇嫂她们能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你大哥身上背负了很多压力,一直都很辛苦,五叔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让自己一生都被自责束缚。不然……皇兄为你做的一切,都白费了。明白么?”
杰项诚恳地颔首答应,“侄子会一直记着您的话。”
此时,已渐入黄昏,城外一片辽阔,真意并不记得她所要去的地方该走哪条路,她只是带着闻人渊四处寻觅,凭着昨日点滴的记忆去寻找她的寸草心。
或许是血脉相连,真意终于在即将绝望时看到了那座宁静别致的建筑,她骑于马上兴奋地挥着马鞭子冲闻人渊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闻人渊心中释然,方才他眼看着真意脸上的神情越来越紧张越来越难受,可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心中何等滋味自不必提,此刻能再见真意展颜而笑,真真无比快活。
两人策马狂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寸草心的门前,昨日才来过,真意对眼中所见的一切毫不陌生。
可是……真意终不能如愿。
当二人翻身下马,真意兴奋地要去叩击门环时,竟见大门豁然洞开,一袭白衣的男子从内而出,随即四目相对,二人均愣住。
“真意,你怎么在这里?”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真意一直都十分敬仰的四姐夫。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秘密的地方四姐夫会来?难道他也认识里面的夫人和那位先生?难道他也知道父皇曾经的红颜知己?
“四姐夫!”真意愣住了,她不晓得要怎么回答,也不晓得要怎么发问,只是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舒尔。
舒尔眉头微蹙,举目看见真意身后的紫衣男子,他记得闻人渊,记得这个嘉兰国的世子,但是如此要紧的地方,真意怎么能带一个陌生人来?
“你……”舒尔知道此刻寻借口掩饰是毫无意义的,但现在他不能让真意见到茜宇和赫臻,毕竟闻人渊是外人,是个还不值得信任的人,他姑且不管闻人渊于此事知道多少,起码眼下他绝不能进门。
“你想见的人,今天并不在。”舒尔当闻人渊不存在,垂首看着一脸茫然的真意,“我也没有见到他们,真意……你知道的,你的皇嫂其实是我的亲姐姐,所以我会知道一些别人不清楚的事情,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一定向皇后做了许诺,现在,你也答应我,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你在这里看到我,可以吗?”
真意别无选择,她对自己做过许诺要保护夫人和先生,她没有回绝的理由。
“好!”因为知道见不到夫人,真意心中大痛,她垂首哽咽如同受委屈的小孩儿,“我只是心里难过……只是好奇一些事情,所以,所以想来找夫人问清楚,昨天皇嫂才带我来的,我以为夫人还能在……”
“真意,我们先回去。你要相信,有缘总是会再见的。”舒尔轻轻搭了真意的肩膀,神情如同慈爱的兄长。
“那四姐夫来做什么?”真意还是想知道真舒尔出现的原因。
舒尔不假思索,“告诉他杰宸的死讯,是你皇嫂的意思。”舒尔说的并不是全部,其实那不能对真意说的话,才是更重要的原因。
真意不再追问,她举目往门内望,里头果然无比安静,不见人影。
舒尔几步走到闻人渊面前,含笑道:“今日之事,世子可否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坦白告诉您,这里头的人俱和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世子应该很清楚问题的轻重。”
闻人渊脸上没有方才对着真意时的神情,他神色严肃自然,亦含笑回答:“驸马放心,渊很明白,今日,是渊邀请公主出门散心的。”
舒尔满意,回身对仍旧眷恋不舍的真意道:“听姐夫的话,我们先回去。”
真意眸中是深深的委屈和不舍,但还是答应了。
无穷欲(五)
三人策马回到京城时,天色已晚。与闻人渊作别后,舒尔一直将真意护送到了宸王府,果见臻昕和杰项已在,而其他叔侄兄弟亦不少一人。舒尔将与真意对了口径的说辞告诉了众人,暂时解了臻昕的疑惑。
真意知道宸王府不是说话的地方,耐心听了哥哥几句嘱咐叮咛,便辞过众人去寻四嫂等人,经过后院时,恰巧看见金茉正和侍女掩在假山后说话,未免唐突真意没有上前打招呼而径直去找段芷璇,随即一夜无事。
很快,到了杰宸出殡之日,乾熙帝下旨追封长子为诚孝太子,范新兰为诚孝太子妃,金茉封恪妃,长孙宸瑄继承宸亲王之爵由生母抚养仍居原邸,孙女文琪封懋勤公主与生母恪妃随诚孝太子妃居住。
诚孝太子的殡礼极其隆重,皇室近亲全部随队送殡无人缺席,葬礼由和亲王臻云主持,帝后则打破旧俗携手送了儿子一程,最后立于城门上遥遥看着送殡队伍往皇陵而去。
“悠儿。”立于城门上,秋风拂过面颊,臻杰难抑心中伤痛,可是妻子的手在掌中颤抖着,他必须比她坚强,“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只当宸儿是上天派来给我们二十多年快乐的,如今他使命完成,归去了。我唯一庆幸的,是我们的儿子一生清白,没有卷入皇室任何风波。”
悠儿凄楚而叹:“他在风波中出生,但到底一生还算快活。他为我们养育了皇孙,为国家建立了功绩,孩子的生命虽然短暂,可是留下的全是美好的回忆。”她眸中含露转身看着臻杰,“谢谢您,谢谢您让我送儿子一程。”
臻杰微微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并非成全你,只是成全我作为父亲的心。”
这几日,悠儿纤弱的身子几乎被丧子之痛掏空,唯一支持着她勇敢面对以后人生的,就是丈夫对自己最无私的爱,作为皇后,她已然享受了在这个位子本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我们还有安儿、康儿,我们还有宸瑄。”悠儿惨然一笑,眼中却透出了要重新振作的坚定,“往后的人生还很长,我们要带着宸儿未完的生命,好好地活下去。”
臻杰将妻子拢入怀中,举目望着绵延的送殡队伍,长叹道:“以后的路,我们仍要一起走。”
悠儿躲在丈夫的怀里,哑然而泣,“我的孩子……”
这样的哭声别人听不见,盈天沉郁的哀乐将皇后的哭泣完全掩盖,而哀乐过后,生活又将重新开始。对于生生不息的皇室而言,杰宸再如何举足轻重,他的一切终将会有人取代。
转眼,已是八月二十七,诚孝太子之死带来的悲伤虽仍然游走在宫闱内外,但人们还是收拾伤痛努力面对起新的生活,而太子死因的追查也似乎才开始。
这一日隐忍许久的韩莫终于忍不住登门拜访臻昕,韩莫在官场少有至交密友,对于妹妹被关押于刑部,他根本束手无措。
可是臻昕也无奈,他无法给韩莫一个答案,他同样在等皇帝的决定,但冥冥中他感到,决定这件事情的关键人物,应该是皇嫂。
大内坤宁宫,太医们为皇后请了平安脉后陆续退出。已回宫居住的真意拉了其中一个问:“娘娘身体如何?”
“伤心必然伤身,好在娘娘素来注意饮食作息,身体尚好。但需多多休息,并解开心头郁结,凤体方能回复往日之貌。”太医答得中肯。
“不要开方子么?”真意问。
太医有几分为难,答道:“娘娘拒药,皇上也说由着娘娘就好。公主您当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并不是玩笑话。”
真意似懂非懂,却大抵能明白皇嫂体弱的原因,说了句“辛苦”便别过太医来看她的皇嫂。
彼时悠儿正由白芷侍奉喝茶,身子歪在美人榻上,一袭家常的绸缎袍子,发髻简单干净,虽然面色不好,但并没有病人的邋遢凌乱。
“皇嫂。”真意蹲下身子伏在悠儿膝头,柔声道,“您的精神还是不太好,为什么不吃几副药试试看?”
悠儿却淡淡含笑伸手捧了真意的脸颊,“心疼皇嫂了?傻孩子,我只是累了一些,歇两日就好。”
真意不再痴缠,见白芷离去,方道:“要是您觉得闷,意儿陪您出宫去散散心,我想皇兄不会阻拦的。”
“想去寸草心?”悠儿一语道破,笑道,“你四姐夫昨日来看我,说你又去过了,还撞见他。”
真意有些心虚,诺诺点了点头,伏在悠儿的膝头道:“那日我太难过了……”
悠儿轻轻抚摸着真意的软发,低声道:“往后想去,就大大方方去好了,但要和皇嫂说一声,知道了么?还有……那个嘉兰国世子,是怎么回事?”
真意尚未开窍,只是茫然地摇头,“他喜欢四处游玩,那日我想他是局外人所以就拿他做了借口,他虽然有些呆呆的,但人很好。您放心,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愿意帮我。”
悠儿本想告诉真意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为人处事要多长心眼,可那是在权欲斗争中才该有的心机,她又不想灌输给这个孩子,这会让她活得不自在。至于闻人渊,阅人无数的悠儿不想也明白他对真意有怎样的意思。见真意认定他的为人,心中暗想,倘若真是个不错的人,且真意喜欢的话,自己还是不要过多干预孩子们的生活才好。
此时白芷悄然进来,躬身道:“主子,恪妃娘娘带懋勤公主来了。”
无穷欲(六)
悠儿有些奇怪,“就她么?新兰和宸瑄没有来?”
白芷点头称是,随即便得到悠儿的允许,转身将金茉与文琪带了进来。
几句问候与寒暄,悠儿从儿媳的眼中读出了别样的情绪,遂含笑对真意道:“文瑾在宜人馆,带文琪过去玩儿吧!小心些,别胡闹。”
真意明白皇嫂婆媳间有私密的话要说,即刻领命抱走了文琪,小丫头还未懂事,竟在真意怀里问父亲去了哪儿。真意心中大悲,不知如何应答。
众人才离开,悠儿就直接问了句:“怎么了?”
金茉深知婆婆的脾性,不敢绕弯子,呼了口气缓缓道:“王爷一走,儿臣往后就要和姐姐和孩子们相依为命,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说得不好听,儿臣和姐姐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悠儿静静地看着金茉,她明白当年张文琴为何又选了沈烟给臻杰,这也是她为何再选金茉给儿子的原因。
金茉见婆婆神色安然,更多了几分勇气,起身离座跪在了悠儿面前,“母后,如今王爷既去,儿臣只盼将来的日子能安安稳稳,儿臣会用心抚育文琪也帮着姐姐照顾宸瑄,所以儿臣不希望王府卷入任何事端。可是母后,姐姐她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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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儿心中一紧,冷声问:“怎么了?”
金茉蹙眉,神情严肃,“这几日简郡王妃与姐姐走得极殷勤,妯娌之间亲近本无可厚非,何况又是在这个时候。但闵妃她似乎另有打算,儿臣听说闵妃私下劝说姐姐到您面前来为简郡王说话,让姐姐支持简郡王成为东宫太子,而姐姐似乎是答应下了。”
闻言,不由得怒火中烧,但悠儿没有表露出来,她尚没有糊涂到仅仅听信一面之词,可是她也很清楚,闵清一早就不安分了,而金茉也完全没有必要去诬陷闵清。
“谁会是将来的太子,这和儿臣没有关系,和姐姐也没有关系。儿臣读书不多,但也翻过几本史籍,知道储君之争可能会带来的麻烦。”金茉神色坚定,“宸瑄和文琪是王爷留下的血脉,儿臣不想他们受任何伤害。母后……您也会保护他们的对不对?”
悠儿心中冷笑,如果当初选金茉为正妃,现在会不会又是另一个局面?但范新兰也没有错,错就错在自己给予她的期望太高。
“茉儿,这件事情到我这里为止,倘若你还念着杰宸,念着两个孩子,就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至于宸瑄和文琪,他们是我的孙子孙女,皇上和我,绝不会让他们受任何伤害,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操心。”悠儿正色道,“在宫里住两日,不然你这样唐突地带着文琪进宫会惹人怀疑的。正如你说的,往后你会和新兰带着孩子相依为命,你们姐妹若分心起隔阂,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得到婆婆的许诺,金茉心中已定,更接受悠儿的叮咛,满口答应。
“一会儿你去一趟宜人馆,顺便告诉宜妃我要见她,请她过来说说话,而你和真意带着孩子留在宜人馆就好。”
金茉应承,半个时辰后离开悠儿往宜人馆去,她才离开不久,白芷就告诉皇后,皇上今日又去了上书房,亲自指点了两位皇子课业,并对杰项的进步大加赞赏。
“没有夸杰泓?”悠儿心里泛起莫名的不安和抵触。
白芷摇头,低声道:“听说还赏了五皇子玉佩。”
悠儿知道臻杰素来不对儿子们做厚此薄彼的行为,此番抬举杰项,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在他的心里,所有儿子中能与杰宸媲美的,就只剩下杰项了?
“呵……我是不该再沉溺于痛苦里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要等我醒悟过来,这坤宁宫外已是另一番天地。”悠儿苦笑一声,于是唤白芷来为自己做新妆,她下一刻要做的,是通过蒙依依来警告闵清,只怕杰欢很明白自己的轻重,但闵清反毫无分寸。
悠儿也知道不必对蒙依依多说别的话,只消告诉她不要让儿媳毁了杰欢的前途,以蒙依依如今的心性,她很明白该对儿媳采取怎样的措施。对于蒙依依而言,这个世上除了臻杰和文瑾,应该没有比儿子更重要的人了,即便是儿媳妇。
心魔(一)
金茉不会知道婆婆对宜妃说了什么,她只晓得当天晚上闵清就被宜妃召进了宫里,而当她在宫内住了两日回到家中时,侍女告诉她,闵妃再也没来过王府。
这天已是八月的最后一日,距离韩柔被刑部缉拿已整整六天,可是臻昕无论在朝上还是私下,都得不到任何关于进一步调查诚孝太子死因的消息。忍无可忍,他终于来到央德姑姑的府中找舒尔商议。
实则有一件心事于舒尔也一直悬着,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与长姊做交流,这一次借问韩柔之事,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坤宁宫内一片静谧,午后小睡片刻是太医的嘱咐,悠儿为了自身保养这几日已开始配合太医,脸色也渐渐好转,只是唯有一件事叫人担心。
侍立于寝殿外的白芷片刻不敢离开,果然在皇后睡下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听到低低的啜泣声,只有她知道,皇后又梦魇了。
当悠儿在白芷的呼唤声中醒来时,她已然一身虚汗,这样的情况是从这几日才开始有的,而每日困扰她的梦魇已和当年的完全不同,而今每每出现在她梦里的,竟是那张有着细眼长眉、圆润饱满,在人前永远一副温婉娴淑像的班君娆的脸。
“娘娘您好些了么?”白芷拧了热帕子给悠儿擦汗,又端了热茶来给主子压惊,口中关切道,“不如和太医提一提,开些药也好。”
悠儿苦笑,“再吃药,就不必吃饭了。何况……梦魇这种事传出去,外头又要出闲言碎语,没得让皇上跟着烦心。”
白芷不再多言,接过茶杯后说道:“四驸马来了。”
悠儿奇道:“他怎么来了?去过皇上那儿没有,他和国和一起进来的?”
“驸马一个人,好像就是从皇上那儿顺道过来的。”
“让他进来吧!”此刻,悠儿大抵能猜出弟弟进宫的原因,但却没有猜到弟弟这一次和自己的心思完全背道而驰。
舒尔见到悠儿后,姐弟俩从臻杰聊起,一直将话题转到了韩柔身上,悠儿顺势而言,将自己的心思一一吐露,但是她却在弟弟的脸上读到了绝对的否定。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舒尔在静默许久后,终于开口问,“您问过臻昕么?您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么?”
悠儿缓缓道:“我只是把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
“您和皇帝谈过了?”舒尔问。
悠儿摇头,“仅你知道,我暂时没有和任何人提。”
“你们还有那么多儿子,为什么不在他们当中选一个?”舒尔不愿将那句最重的话说出口,此刻他明白姐姐已是当局者迷,她完全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悠儿尚不以为然,她悠悠数道:“杰欢的身世和你外甥一样,从来都是遭宗亲非议的,这些年皇上虽不待薄次子,却也没怎么重视过。杰安杰康是双生子,虽然是我的骨肉是皇室嫡子,可他们资质不够,而且两个人长得太像,倘若将来有一个继承皇位,会影响帝王的威严。至于杰……”排序至杰项,悠儿不禁蹙眉,话音戛然而止。
舒尔却道:“五皇子天资聪颖,比杰宸、臻昕当年这个岁数更优秀,他的身上似乎没有任何缺点可以挑剔。”
悠儿却露出不喜之色,冷冷道:“他的生母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他没有资格争储位。”
舒尔没有退让,“可是这一点仅您知道而已,并且这么多年,皇帝从没有记在心上,方才在我面前,他还提起五皇子来。”
仿佛心中最柔弱的地方被人狠狠践踏,悠儿恼怒道:“不要再提他。”顿了顿缓和了情绪,又道,“臻昕处处比杰宸优秀,让他来取代杰宸有什么不可以?历史上不是没有兄传位于弟的先例,对于皇室而言更重要的是家国天下江山社稷,何况臻昕是雍和帝的嫡子,他身上流着皇室最正统的血液。为什么他不可以继承皇位?何况……这一切本就属于他。”
心魔(二)
舒尔凝视着姐姐,冷静地道:“‘这一切本就属于他’在姐姐你这里,仅仅是一句极易出口的话,可是姐姐你想过没有?如果皇帝真的传位给他的弟弟,那将说明了什么?天下臣民会如何来想这件事情?”
悠儿怔住,有些发热的头脑渐渐冷下来。
“姐姐!”舒尔语重心长,“如果皇帝将来真的把皇位传给臻昕,正如你说的,世人也会觉得皇帝是把本属于臻昕的东西还给他,而他如今所坐的龙椅,就是当年康贤皇贵太妃施舍的。甚至乾熙帝所有的功绩都会被当成是一场笑话,姐姐,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场面么?”
悠儿不信,摇头道:“为什么你不往好的方面想?也许世人会觉得皇帝以天下为重,举贤为重,更因此而得到万民颂扬呢?”
舒尔苦笑,“这不是我臆想的,是事实。姐姐你深居宫闱,很多民间的声音你听不到,这股谣言早就开始暗暗地流传,但是您以为皇帝也不知道么?”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涌入心头,悠儿方意识到自己完全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她的丈夫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她记得那年随臻杰去燕城探望张文琴,临离开时张文琴曾对自己说,“不论多么爱你的丈夫,也不论他多么珍惜你爱你,永远不要忘记,他是帝王。”
可是自己,为了一个心魔竟将这些全部忘记了。悠儿不敢想象自己倘若最先就把希望臻昕来继承皇位的想法告诉臻杰,会惹出怎样的局面。
舒尔继续道:“那日告诉您我去见过他们,但没有告诉您我们说了什么。”
悠儿盯着舒尔,心中一阵悸动。
“他们要我务必在关键时刻告诉您,一定要让臻昕远离帝位,不管是您还是皇上,都不要有立臻昕的打算。”
悠儿长眉紧蹙,贝齿轻轻咬了嘴唇,许久才冷声问弟弟,“这些话,你是不是已经告诉皇上了?”
舒尔颔首,答:“我认为与其苦劝您,不如先让皇帝安心。”
悠儿冷笑,“所以他在你面前夸了杰项?为什么非要是杰项,为什么非要是他?”
舒尔并不知其中的缘由,只是疑惑,“姐姐还因为杰宸而针对杰项么?”
悠儿只觉得浑身都打着寒战,“你几时见我针对了谁?可是……杰项就是不行,舒尔……”悠儿的眸中露出骇人的犀利,“你顶好想办法打消皇帝这个念头,不然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姐姐!”舒尔大为不解,他无法想象素来厉害但本性善良的姐姐会如此嫉恨一个少年,“这不是你,你知道五皇子是无辜的。”
“好了!”悠儿不为所动,强硬地打断了舒尔的话,别过头冷声道,“你退下去吧,不要再在我的面前提他。还有……带着我的懿旨去刑部,我要见韩柔。”
舒尔见长姊一脸决然之色,知道此刻再进言只会逼姐姐做出更极端的行为,不论如何他达到了一个目的,韩柔终于可以离开刑部大牢,杰宸之死终将有个结论。
他退出皇城赶到刑部时,臻昕早已在里头陪着韩柔。舒尔没有与韩柔打过交道,但眼见这个被关了六日的年轻女孩脸上不改从容淡定,便知皇帝与姐姐为何要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做功夫,比起范新兰,韩柔更像当年的姐姐。
舒尔没有提起自己和姐姐对话的内容,他只是和臻昕一起将韩柔送到皇城下,叮嘱她,“说你心里想的话就好,不要试图去劝说皇后,不然会适得其反。”
韩柔应诺,又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臻昕,报以温柔的笑,“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语毕跟着内侍进入宫门,留下臻昕与舒尔。
韩柔的身影在宫门合上的那一刻消失在眼前,臻昕的担心愈烈,却听舒尔问了一句,“这几日你见过真意么?”
臻昕心头一晃,很显然,这几天他完全忽视了妹妹。
舒尔却知道真意身上背负了什么压力,这些压力全部由她心里的疑惑产生,从她会独自带着闻人渊去寸草心,就能看得出对于茜宇和赫臻的真实身份这个孩子充满了好奇,甚至她完全有可能已经在心里定下了一个答案。“有空关心一下她,这孩子虽然很坚强,但她还很小,她的生长环境与众不同,心智自然与同龄人不一样。”
“她并不十分喜欢王府的生活,不如让四皇姐出面接她去央德姑姑那里住些日子?”臻昕道,“我可以过去看看她。”
舒尔默认,搭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要太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心魔(三)
皇宫很庞大,韩柔不记得走了多少路才到达坤宁宫,对于皇宫内的一切她还是很陌生的,毕竟每回都来去匆匆,从没有留心记下过什么,便更不要提她会有想做主这庞大内宫的念头了。
被白芷带到皇后面前时,韩柔所见到的人已和之前有了变化,雍容华贵的皇后虽然还是那么自信而泰然,可是她的眼睛里仍旧有藏不住悲伤,身形更是瘦了好大一圈。
然悠儿所看到的韩柔,竟没有丝毫的变化,依稀,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委屈你了,孩子。”悠儿在韩柔行礼后,轻轻抬起了手,将她招呼到面前。
白芷搬来脚凳后便带人退了下去,韩柔知道自己将和皇后谈的话,也许会影响自己一生。
悠儿不爱绕弯子,她很直接地告诉韩柔,之所以封锁马场并扣押她,是希望她能配合皇上办一些事情,甚至会让她做假供。本以为韩柔会拒绝配合,毕竟韩柔接下去要做的,是做伪证将所有罪责扣在顾伟江那对活宝儿女的头上,这绝对违背了韩柔为人的原则,可是韩柔的反应完全出乎悠儿的意料。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这样的决定不管对谁而言一定是最妥善的方案,民女一定极力配合。事情,总该有个结果。”
悠儿静静地看着韩柔,反问:“难道你不觉得冤枉了顾家姐弟?”
韩柔摇头,“皇上查的,也仅是无心之过,事情是因马场而起,顾小姐和顾公子是为了对付民女,只是错害了大皇子。”言至此,韩柔顾及悠儿的感受,停了停,继而道,“皇上并没有将蓄意谋害皇嗣的罪名扣在顾家头上,顾尚书会因此受牵连,但罪不至死,而……皇上也好、别人也好,都会得到一个答案,那这件事,也就此过去了。”
韩柔正视悠儿,不卑不亢,口齿清楚道:“皇后娘娘希望民女理解的应该就是这些,希望民女没有让您失望。”
悠儿眯眼看着韩柔,幽幽问了一句,“你从来不晓得如何在别人眼前掩饰你的智慧吗?将来……你极可能成为昕王妃,虽然不在大内生活,但皇室并非仅仅在这座宫墙里,即便在昕王府,你也不可能和臻昕过平民一样的生活。”
韩柔恬然,“王爷有他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民女若有幸嫁与王爷,绝不会因一己私欲而要王爷放弃什么,而会永远支持他,做他背后的人。”
悠儿紧跟一句,“如果有一天他成为皇帝,你就会做最好的皇后?”
韩柔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她只是轻轻摇头,“民女知道,王爷只愿做皇上最好的臣工,战场上最英勇的将军。”
这份淡定恬静的笑容是那样熟悉,悠儿由心长叹:这是昕儿的福气,让他能有一个比她母亲更出色的妻子,如果……我也让杰宸自己选择,呵!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是夜,悠儿在与韩柔对话的回忆中因药物的作用而睡去,但药物并没有让她得到一夜安眠,梦中晃过许多人的脸,特别是那张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见的脸。
“你必须善待我的儿子,若你不善待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必须善待我的儿子……”
“若你不善待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尖锐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悠儿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越来越闷,忍无可忍之下她绝望地喊了一声“臻杰……”
心魔(四)
身子被重重一摇,悠儿恍然惊醒,终感到仿佛压在胸前的巨石消失了。可是待她睁开眼睛习惯地认为身边的人是白芷时,入眼的,竟是这些日子一直足不出户的沈烟。
为什么?她会在我身边?
“您喝口热茶,定定神。”沈烟扶起悠儿,递过一杯热茶,她的嘴边带着温和的笑,回身对白芷道,“将窗户开一道缝,屋子里太闷了。”
悠儿带着几分警惕,自从儿子死后她没有和沈烟有过任何对话,从某种意义而言,她和沈烟之间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争斗进入了另一种形式。
然而事实上,两个当事人从未有过任何斗争的痕迹,可这份争斗却从未消失过。
“你怎么来了?”
“皇上派人叫我过来的。”沈烟的口吻不带半分优越感,仅有的是一份真诚,“皇上说,希望我帮你解开一些……心里的困惑。”
悠儿不会去追究臻杰知道自己梦魇的渠道和原因,但是她很好奇沈烟此行的目的,难道那份心魔,沈烟能有办法替自己解开?
屏退白芷,沈烟端坐于悠儿面前,将心中话娓娓道来:“杰项虽然不是我生的,可就如你带着真意,十几年下来,他们对于自己而言亲生与否根本没有区别了。我一直对杰项和元戎无二,所以我能感受得到,十几年来你对杰项一直都有所提防,虽然你表现得对孩子们一视同仁,可在你的心里,一直都把杰项视作敌人。”
悠儿注意到沈烟的措辞,很显然面前这个与自己一同从襄王府出来的女人在这一刻,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不可冒犯的皇后。
“你想说什么?”悠儿冷声反问,“为你的养子来抱不平?还是你和老二家的一样,开始为杰宸找替代者?”
沈烟并不介怀,只轻然一笑,“皇上说,您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果然不假。”
悠儿满怀敌意地看着沈烟,冷冷道:“你在向我示威?”
“不敢!”沈烟笑中带了半分歉意,随即正色道,“但作为朋友也好、姐妹也要,我认为自己有义务提示你。这个皇宫可以没有任何一个,但绝对不能没有你。所以皇上也好、我也好、孩子们也好,谁都不愿看见你病倒。”
“你究竟想说什么?话题是不是扯远了?”悠儿依然面色不霁。
沈烟定了定心,朱唇微启,“你是不是梦见班君娆了?”
悠儿的手在锦被下握成了拳头,一双美目带着愤怒紧紧盯着沈烟。
“皇上今晚在承乾宫休息。”沈烟的目光也未曾从悠儿脸上移开,“我来之前,皇上把杰项叫到跟前,我本以为他要考杰项学问,却没有想到他把班君娆的往事全部告诉了孩子。”
“怎么可能?”悠儿大惊,她和臻杰是有默契的,为了让每一个孩子有一个公平的成长环境,对于这些过往必须讳莫如深。
沈烟镇静道:“当时我也很惊讶,孩子更是完全呆住了。他是听说过关于生母一些不好的传言,但这都比不上一桩桩事实摆在面前的打击强烈,我甚至担心杰项会因此承受不住。但是……孩子的表现让我意外,却让皇上很满意。”
悠儿知道,臻杰完全不和自己商量,就把这些往事全盘告诉杰项,就是要逼自己将心事吐出,而这些心事若一直得不到宣泄,就真的会成为心魔,从而彻底改变自己。
“烟儿。”悠儿无力地闭上双眸,单手支撑着额头,嘴角是苦涩的笑容,“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并且在你的管教下杰项长成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少年,甚至比过他的哥哥。可是烟儿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提在心上不敢放,到如今杰宸突然去世而全部涌出心头的忧虑是什么吗?”
沈烟选择了安静地聆听。
眼角有晶莹闪出,悠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杰宸活着时,我笃定他会成为太子,谁也无法和他争,所以有些事情我可以不去想。可如今他不在了,那么每一个孩子都可能取代他的位置。但谁都可以,就是杰项不行。”
“你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吗?”她抬头看着沈烟,自问自答,“我们谁都无法预测。那么,现在优秀善良的杰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能保证么?如果……如果他有一天知道班君娆是被我逼死的,你认为他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你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任何痛心失望之下疯狂的行为么?如果他成为帝王,将来万一知道了生母的死因,而那时我也不在了,那么谁来保护我的儿子和孙子?你要我凭什么相信他?”
沈烟显然看见悠儿的神情随着心事的点滴吐露而渐渐释然,她很明白,作为一个母亲,悠儿对于杰项的提防无可厚非,而当年逼死班君娆,也不仅仅是悠儿要班君娆死。
如果将班君娆的罪状一一陈列,她也必死无疑,而当时的睿皇后之所以选择让班君娆“难产”而死,仅是为了保全杰项的名声,让这个孩子得到公平的对待。可是十几年后,这反成为了她的心病。
心魔(五)
沈烟轻轻握起悠儿支着额头的手,“其实不用等将来的‘万一’了,孩子除了知道生母身前的累累恶行,也知道了班君娆真正的死因。但皇上并没有用‘逼死’这个字眼,皇上告诉杰项,他的嫡母为了让他能健康地成长,为了让他和别的皇子一样得到公平的待遇,将所有责任都一人扛起,背负了这个包袱长达十几年。”
“为什么我们不选择相信孩子的心是善良的,而一定要固执地认为他们会钻牛角尖?”沈烟道,“难道现在把自己困死的那个,不是悠儿你么?”
悠儿将信将疑地看着沈烟,红唇紧抿,她没有料到臻杰竟然连最后一个秘密都告诉了杰项,她没有十足的信心去相信这个孩子,或者说,她无法相信的那个,其实是自己。
沈烟只觉得鼻尖发酸,却用笑掩饰了,依旧握着悠儿的手,“我们姐妹二十多年,当初你把杰项交给我,难道不是因为信我?眼下你可以不完全相信孩子,可是你总该相信我们的丈夫,并相信我。你在臻杰的心里,永远比我更尊贵,他甚至容不得你有几场梦魇,他把你当生命来珍视,这……是我一辈子也争取不来的。”
“烟儿……”悠儿心底的防线被彻底瓦解,那死撑许久的虚假的坚强终于被击溃。
同在坤宁宫的屋檐下,真意莫名地从梦中惊醒,她仿佛是听到了谁在哭泣。
“好月。”朦胧中她唤了一声,不过须臾,寝室内便亮起灯火,西林和好月都到了真意的身边。
“是谁在哭吗?”真意揉了揉眼睛问,她也怀疑自己是幻听,实在因为这些日子听到看到太多的哭泣和眼泪了。
二人答:“没有人哭,不过大半夜的,皇贵妃娘娘突然带着五殿下来了。”
“杰项?”真意下意识喊了她最喜欢的老五的名字,即刻坐起了身子,“又出什么事情了?”
好月解释道:“好像没什么事情只是过来看看皇后。方才奴婢瞧见五殿下已经走了,但皇贵妃留下来陪皇后娘娘过夜。”
真意满腹狐疑,嘀咕道:“三更半夜,皇贵妃干嘛带杰项过来?”遂问好月,“你既然看见他了,他脸上什么表情?”
好月的眼睛转了转,形容道:“和前几日完全不一样,好像……好像那日您躲在福园里哭,五殿下哄了您之后轻松的模样。”
“真的?”真意不信,毕竟这些日子杰项那张脸上就一直写着一个“愁”字,看得自己心焦。
好月十分肯定,笑道:“刚才都听见娘娘屋子里传出一回轻轻的笑声,您不信问西林和白芷呀。”
真意脸上绽出难以言喻的快活,抓着好月道:“皇嫂真的笑了,你没有骗我?”
西林亦在一旁欢喜道:“好月姐姐没骗公主,刚才全喜和白芷都偷偷在院子里朝天磕头呢!”
真意当真开心极了,抓着好月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善良如她,是多麽希望自己所爱的人都能幸福。
“你想做太子么?”
真意忽而记起那天和杰项一起拣桂花时问他的话,又想起杰项那日的表情以及所做的回答,再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小心地串联起来,不禁心头一热。
“老五,加油!”真意在心内暗自喊了一句,随即抬头要对西林和好月说话,却看到好月的眼里,也有一丝隐隐的快活。这样的神情自韩柔出现后,从好月的眼睛里消失好久了。想起那日杰项对着好月时嘴角淡淡的笑,小丫头忽而心中一动,莫名地想起了另一个人,才发现,其实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翌日,九月初一,定山公的妹妹韩柔被刑部正式过堂提审,据韩柔提供的证据,宸亲王在马场的意外坠马与户部尚书的一对子女极有关联,但顾氏姐弟的本意仅仅是想作弄韩柔,却误害了大皇子。人证物证俱备,顾氏姐弟无从抵赖。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显然是皇室的刻意安排,一来是给大皇子的死因定一个结论,二来,就是要震慑户部从而彻底挟制顾伟江,并警示所有大小贪官。
但是乾熙帝并没有要置顾伟江一干于死地,他虽依律惩处了顾继志姐弟,而对于顾伟江仅是带罪留职,正如他之前说的,掌控天下,并非仅仅是除掉几个贪官污吏那么简单,制衡,才是王道。
真心真意
仿佛尘埃落定,仿佛痛苦过去,唯一遗憾的,是西郊马场必须从此停业,但这也预示着,韩柔与臻昕的婚事既定。
虽然皇宫很压抑,但被闷在姑姑的府邸也无法让真意快活,眼下别人的事情都解决了,可她心里那些疑问却没有人能解答,而最让她矛盾的,就是到底要不要告诉哥哥。
本是哥哥让四姐姐开口把自己接出来的,可西郊马场忙着和每一个客人商讨马匹的去留,于是哥哥一定会去帮忙,所以直到出宫的第二天,真意还是没与哥哥打过照面,心里自然有几分醋意,却是甜甜的滋味。
若珣见真意坐立不安,心疼她这几日也跟着大家辛苦,便派了几位家丁跟着,把真意送去了西郊马场让她散心。
臻昕与韩柔见到真意自然喜欢,只是实在忙碌便无暇照顾她,渐渐落单的真意又觉无聊,竟独自牵了匹马,堂而皇之地从众人眼皮底下晃了出去。
一通策马狂奔,竟到了津水河畔,真意牵着马儿走到河边,想起那日自己在此醉卧,不禁莞尔,忽听身后草丛有“唏嗦”声,转身来看,竟是牵了一匹西域马、穿了一袭白色骑马装的闻人渊。
真意瞪了他半天,一直把闻人渊的脸都瞪红了,方没好气道:“你怎么不穿紫色的衣裳了?”
闻人渊大窘,等了半天这位刁蛮的公主竟只想了这个问题出来。自己是接到韩柔的告知去马场处理自己那两匹西域马的,没料到竟从几个师傅口中得知真意独自骑了马出来。他当即跨马追了出来,一通瞎闯,竟让他发现了真意的踪迹。
“那天,谢谢你。”真意忽而变得温柔,面上带着甜甜的笑,“嗯……那件事可不算啊,我都没见到想见的人,所以你还欠我一件事情。闻人世子,你不会反悔不认吧!”
闻人渊大喜,连声道:“那天本就说了不算入咱们约定的两件事的,渊绝不反悔。”末了低声道,“公主以后不必称呼我为世子,我已经没有世子头衔了。”
真意一愣,脱口而出,“你被废了?”才觉得甚为唐突,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闻人渊遵守着她和真意的约定,虽没有二十步远,却和真意也有些距离。
他不以为忤,竟席地而坐,爽朗地笑道:“这样才好,我可不想坐我父皇的王位。”
真意也就地盘腿坐下,撑着脸看着闻人渊,这个帅气的少年认真起来还是极富魅力的。
“我的母后很早就去世了,新王后对我一直都不甚友善,但是我是父王的独子,除了我可以继承王位,再没有别人。”闻人渊脸上没有不愉快,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厌倦了王室生活,但不能违背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使命,直到新王后怀孕,我才发现新生活在向我招手了。”
“招手?”真意因闻人渊本身轻松自然的心态,也跟着进入了这个故事,且一点也不抵触。
“新王后被诊断怀孕后,我就离开了嘉兰国开始四处游历,我相信神明一定会保佑我让她生下一位王子。”闻人渊说着,脸上的笑更灿烂了。
真意笑道:“是不是新王后生下王子了?”
闻人渊用力地点头,“从现在起,我不再是嘉兰国世子,而是嘉兰国的使臣,以后都会留在京城,因为这里有……”
真意尚未察觉闻人渊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竟好奇地问:“有什么?”
“有……你。”闻人渊鼓足勇气,却还是说得极轻声。
但似乎这样轻的一个“你”字还是被真意听到了,闻人渊只觉得眼前的刁蛮公主瞪着自己的模样几乎要吃人一般,心想此番定完蛋了,也许以后不仅仅是要距离真意“二十步”这般便宜。
可是真意并没有生气,她只是用瞪着闻人渊来掩饰自己慌乱的心跳,仁贵妃跟自己讲过,如果将来有了夫婿,千万不好随便把情感表露出来,因为男人是比女人还要狡猾的动物。
但是,人终究是敌不过自己的,脸上“怒容”渐淡,真意别过头没有再看闻人渊,而是从怀里摸出荷包,将里头的琥珀拿在手心里摩挲。
闻人渊见真意不再看自己,反更慌了,鼓了勇气试探,“公主,你生气了?的确是我太唐突了,如果冒犯了你……总之,我以后可以永远不说这样的话,但请您千万不要讨厌我。”
真意“噗哧”笑出了声,转过来看着闻人渊,娇蛮地问:“为什么喜欢我?”
闻人渊呆住,但立刻清醒过来,认真道:“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理由,如果喜欢的那一点将来消失了,难道就不喜欢了?”
“仁贵妃说的没错,男人的确更狡猾。”真意低声嘀咕了一句,但不可否认心中的甜腻,她停了停,极低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闻人渊没有听清楚,却能感到真意没有对自己产生厌恶,且似乎……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因为我的母后而喜欢我,她们总是把我当作母后的影子,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喜欢我真意呢,还是为了报答我的母后。”真意打开了话匣子,感慨道,“我知道这样想有些没心没肺,但大家对我的喜爱里,一定是有这份情愫的。端靖母妃也好、慈悫母妃也好、四姐夫也好、甚至是缘亦和哥哥……他们看我的眼神,有时候,并不是在看我。”
闻人渊忽而插进一句,“但是我没有见过你的母后。”
真意愣了愣,继而掌不住闻人渊有些痴傻的坦率而开怀大笑,但笑着笑着却又呜咽起来,如是许久方平复。
闻人渊这一次却没有犯傻,而是静静地问了句,“你手上拿的东西,是不是和你想见的人有关系?”
真意用丝帕擦拭了眼泪,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再去一次呢?”闻人渊没有开玩笑,“那天驸马显然因为我在一边才说那番话的,我觉得,你想见的人一定还在那座宅子里……”他说着却见真意睁了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自己,随即更认真道,“如果我是你,就还会再去。”
“那如果我不该告诉一个人,却很想告诉他呢?”真意问。
闻人渊停了停,答:“我会告诉他,如果他值得我倾吐的话。”
真意忽而沉默了,十五年来并非仅自己沉溺于对父皇和母后的思念,哥哥一定也很难过。虽然这份猜测不切实际、毫无根据,仅仅是思念过度才有的幻想,但眼下种种现象都朝着自己所猜测的方向发展,那为什么不让哥哥来证实这一点?自己单凭画像无法确定夫人和先生的身份,但是哥哥可以,他一定不会忘记母亲的模样!
“世……”真意方想喊闻人渊,却想起他如今已不是世子身份,遂一壁起身一壁对闻人渊道,“闻人大人,谢谢你的提醒,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闻人渊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帮到真意,但才要继续他们的对话,却见真意已利落地上了马要离开。
“你要走了?”他情不自禁前进了几步,忽想起与真意的约定,又后退了回去。
真意见状莞尔一笑,扬着手里的马鞭子道:“那个约定取消,既是我定的,我就有权利让它消失。也算作是对闻人大人的报答。”
“啊!”闻人渊大喜,在真意即将扬鞭的那一刻问道:“我还有一匹西域马,能不能……能不能送给公主?”
真意帅气地甩了马鞭,双腿一夹马肚子,便见马儿朝前奔腾而去,但秋风将真意的答复送到了闻人渊的耳边,她说:“给我配一副好鞍子。”
今天,本是赫臻和茜宇最后逗留在寸草心的日子,杰宸的事既已过去,他们相信臻杰夫妇会更好地面对以后的生活。而臻昕也有了心爱的女子,真意也以另一种方式和他们俩度过了快活的一天。应当说,不该再有牵挂。可他们并不知道真意身边会有一个真情实意率性爽朗的闻人渊,但似乎这一切,又是早就注定好的。
臻昕从知道“琥珀”的存在起,就一直对妹妹的说辞抱有怀疑,只是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将这份疑惑暂时放下了。直到今天真意将一对琥珀手串摆在面前,且其中一串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母后从不离手的饰物,又听真意讲述这些日子她所经历的一切后,臻昕才发现,原来他兀自猜测并矛盾了十五年的事情极有可能是真的。
“柔儿,跟我来。”彼时臻昕拉着韩柔和真意就往外走,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最希望让娘亲看到的人,就是韩柔。
当闻人渊骑着马慢悠悠走在回程的路上,遥遥便看到三匹骏马往那天自己和真意所去的地方奔跑着,虽然看不清马上的人,但是闻人渊知道,最前面的那个一定是真意。
兄妹三人赶到寸草心时,宅子外面已有马车在搬运东西,显然宅子里的人要离开了。
没有看到夫人和先生的身影,真意急忙拽着哥哥和韩柔不顾一切地往里头冲,如果这一次错过了,她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此时茜宇正与赫臻临水而立,他们要把真意留下的那尾小鱼放生,忽听得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继而便是叫茜宇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女儿的声音。
“夫人,我是真意,我又来了。”真意几乎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我……我带哥哥和嫂嫂一起来了。”
茜宇倏得转过身来,她眼里所见的,是长身玉立的儿子,是亭亭纤袅的女儿,是那个善良美丽的韩柔。
眼泪迅速占据了眼眶,茜宇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她是多么多么想冲上前将一双儿女搂入怀中。
可是……最后一分冷静还是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赫臻似乎更镇定一些,此刻既然避无可避,他亦转身过来正视自己的一双儿女,另一只手则轻抵茜宇的后腰示意她冷静。
虽然双亲的模样有了改变,虽然臻昕几乎记不起父亲的面容,可他绝对能够肯定,此刻立在面前的,一定是他的父皇和母后。
他无法遏制内心的慌乱和兴奋,眼前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沉稳如他也无法辨别自己是否在梦境中,或者说这样的梦,他已经做了整整十五年。
韩柔从头至尾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对赫臻和茜宇并不陌生,他们曾经见过,在真意醉卧的津水河畔。不晓得臻昕有没有在另一边牵起他妹妹的手,但她真实地感受到臻昕的颤抖,和他难以遏制的激动。
终于,真意打破了这份寂静,她转身大声问臻昕,“哥,这就是我说的送我琥珀串子的夫人和先生,你们见过么?”
所有人都在等臻昕的答案,茜宇贝齿紧咬,她知道,如果臻昕一旦点头,她所有的隐忍都会崩溃,甚至完全不会去考虑以后将面临的问题。彷徨不安之际,耳边忽听赫臻极低一声,“不要怕,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茜宇方冷静下来,终于在脸上绽出笑容,她决定尊重儿子的选择,如果臻昕点头,她就要从此出现在孩子的生活里,和他们相伴一生,绝不退缩。
韩柔的手被臻昕牵着,就在所有人等待他的答案时,她感到爱人的手渐渐停止了颤动,而他眸中的神情更舒缓下来。
“夫人,先生!”臻昕展开笑颜朗声道,“意儿一定要带我来见你们,很抱歉这样唐突地闯进来,但我也一定要谢谢你们对意儿的照顾。”
真意愕然看着哥哥,哥哥现在所说的话,是不是等于告诉自己,先生和夫人不是他们的爹娘,这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
臻昕伸手揉了揉真意的额头,笑道:“你看夫人和先生都要走了,该更早带我来才对。哥没有见过夫人和先生,和你一样,之前从没见过。”
真意带着几分失望仔细地读着哥哥眼中的神情,当她完全确定哥哥没有骗自己后,亦释然地笑了,毕竟父皇和母后的逝世是十五年前就定下的事实,自己对于这一切本就是猜测。
而臻昕的心思比妹妹细腻多了,他不会让真意再想起什么来回头又质问自己,于是拿出刚才真意交给自己的琥珀手串,笑道:“但是……夫人与我们的母后一定是极好的旧友,这是本属于母后的手串,但是母后当年仙逝时,这串琥珀随着她一切入殓了,您又是如何得到的?”
茜宇极好地控制了情绪,此刻在她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完全可以看作是对“自己”的怀念,“王爷和公主可以去问一问睿皇后,是当年睿皇后在康贤皇后去世后派人送来给我的,说是留个念想。”
真意从哥哥手里拿过琥珀,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原来方才哥哥看到琥珀后如此激动,竟是因为这是母后的遗物,且是缘亦曾经说过的母后从不离手的东西。看来哥哥和自己一样,也会期望爹娘还在人世。但事实就是事实,活着的人,应该更好地活下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琥珀收藏好,其实真意身边不是没有娘亲留下的东西,只是她觉得唯有这串琥珀,是“活”的。
几番感慨,真意大方地上来拥着茜宇,眸中充满了不舍,“您真的要走了?还会回来么?”
女儿柔软的身子贴着自己,茜宇的心都软了,她轻抚真意的背脊,眼神里充满了宠溺,“好孩子,我自然还会回来,我们不是有约定么!”
赫臻却突然开口,问臻昕,“王爷何不介绍您身边的小姐?”
韩柔一怔,与赫臻四目相对,很显然,面前的男子是在提醒自己,此刻不要提津水河畔的相遇。
臻昕极骄傲地拉过韩柔,冲着双亲道:“这是我的未婚妻,定山公韩莫的妹妹韩柔,皇兄和皇嫂已定下我们的婚事,年底、年底也许就要成亲了。我、我们正好在马场商量事情,所以就一起过来了。”臻昕多麽想说自己是特地带韩柔过来的,但他不能。
“夫人,先生。”韩柔含笑欠身,即刻便见茜宇上前扶了自己,眸中是如同看着孩子一般的亲和。
“好孩子!”仅仅是三个字,说出口却叫人这样幸福,茜宇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韩柔,那日问她要了茶壶,实则是想变相喝一杯媳妇茶,她相信这个善良坚强的女孩一定能弥补儿子心灵上的空白。
随即,又将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她以一个长辈的姿态伸出手去牵起儿子的手,又将一对鸳鸯的手叠在一起,眸中含泪,哽咽道:“如果康贤皇后看见,一定会很快活,这是她一直都期盼的一天。看到她的儿子长大,成家立业。”
臻昕强忍心中的难过,朗声笑道:“夫人放心,我们会过得很好。您和先生也许等不到我们的婚礼,但也许将来能赶上意儿的婚事。”说着侧头去看真意,笑着问,“丫头,是不是?”
真意羞赧不已,瞪了哥哥一眼别过头去,却在竹桥上看见熟悉的身影,不由得挥手喊道:“四姐夫,我和哥哥在这儿。”
因看见门外三匹无端出现的马匹而疾步进来的舒尔,在所有人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的那刻停下了脚步,他无法断定此刻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随着走近众人,他很快就在真意银铃般的叙述中知道了臻昕并没有认双亲,而一切在与臻昕四目相对时,互相都了然于心。
茜宇遂留儿子和女儿玩一日,当傍晚众人不得不分离时,真意因不舍茜宇而拥着她不肯放,韩柔上前劝慰,反被茜宇拉着叮嘱什么。舒尔退后几步到臻昕身边,轻拍他的肩胛,问:“为什么?”
臻昕看着妹妹对母亲的依依不舍,目光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了父亲正打量着自己的眼神,他报以一份坚定的许诺,随即不着痕迹地侧脸对舒尔道:“不说,对真意而言生活不会有改变,反而能让她更多一份快乐。但如果相认,那么十五年前的一切,都会成为一场笑话,而他们所追求的幸福生活,一定会发生改变。这不是当年所有人付出的牺牲,应该得到的回报。这份美好,我不能打破。”
臻昕没有得到舒尔的回答,但从他的笑容里读到了欣赏,正转过脸要去看母亲和妹妹,却与韩柔目光相触。
经一日的观察,并将事情的前后相联系,韩柔已然大体猜出面前这些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但是她愿意一起守住这个秘密,因为从今往后她和她的爱人之间,又多了一份谁也无法分享的默契。
看着心爱女子的会心一笑,臻昕心中所有的负担都放下了,他明白以后的人生父皇和母后可以继续他们的幸福,而自己,一定会更幸福,因为有韩柔,有这个上天赐予自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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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后,皇贵妃沈烟起驾离京,前往西北边陲探视女儿定圻公主,他的养子杰项随行伴驾。
这日,皇贵妃的仪仗热闹地经过比邻皇陵的端靖皇贵太妃府邸往西北进发,府中一些侍仆立在门前观望凑趣,但他们的主子则对此毫无兴趣,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在院内摆弄她的花草。
隆隆马蹄声终于渐行渐远,璋瑢方直起身子回身想唤人来取水,却因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而陷入惊愕。
“姐姐!”面前的女子用一如二十多年前的甜美唤着自己,她眸中含泪热融融地朝自己伸出手来。
而他身边的男子看着自己的眼神,亦和当年没有差别。
一切,宛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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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