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人间惨景

“送我们安全下山,大当家想要什么?”陈巽虽呆,却也不傻。

大当家顿了顿:“我要这寨中三百三十六人的平安。”

陈巽不想骗他:“大当家,到时候多方插手,我一个县令,未必保得住你。”

大当家笑了:“想不到陈县令还是个直爽的人。那我也直说了吧。我是想要这三百三十六人平安,放了你,是为了招安。”

这一夜,山上山下、寨内寨外、土匪官兵,没有一人安眠。

曙光终于破晓。穆州军列队整齐严阵以待,黑风寨中也是个个全副武装。

这边厢徐三娘、何简,陆春秋都着了盔甲,跟在谢辉后面。徐三娘一身银亮亮的戎装,更显飒爽,只是细看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色阴影,甚是憔悴。

那边厢大当家和金兰两骑行来,细看时,大当家的马上带着陈巽,而金兰的马上带着陈小莲。

待到马蹄停定,大当家看了看来人,直言道:“昨日多有得罪,我已经惩处过不听话的手下。今日将县令和这位姑娘还回,以全昨日所言。”

金兰知道,昨日那箭断不是小五命人放出的,却不知大当家此话何意。

大当家说着便将陈巽扔下马,金兰也将陈小莲扔下马。这次大当家和谢辉之间的距离较近,那边将人放下,这边就有士兵过去接应,不到十步的距离,徐三娘一颗心愣是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再有什么闪失。

闪失是没有的,人到了眼前那一瞬间,徐三娘把心放了回去。

但她还是放得太早了。

徐三娘下马扶住陈巽,陈巽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精神却好。

他抱扶着陈小莲,徐三娘扶住他。

空气中似乎什么压抑的味道,徐三娘和陈小莲目光交汇,徐三娘就懂了。

陈小莲的眼里满是醋意。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徐三娘为了陈巽从夏京奔到广安,一夜未合眼,到头来得到的却是这满蕴着酸味的目光,任他是谁,大概都开心不起来。

但又发自内心的为陈巽高兴。陈小莲虽然嘴角边一块青肿,好歹还有能看的地方,眼珠子黑黑的,一看就不像陈巽那样呆。

陈巽姻缘有定,徐三娘自然是开心的。

这般一时开心,一时不开心,徐三娘脸上的情形便异常精彩。

陈巽没见过徐三娘这般神情,轻轻道:“三娘,没想到你能来。”

陈巽救回,徐三娘心中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说起话来也是轻松,她歪着头道:“来看看你……和你娘子。”

说完,俏皮的看了陈小莲一眼。不出所料的见到陈小莲脸上飞起了一层红霞。

陈巽知徐三娘看穿了两人的关系。陈巽在感情方面一向比较呆,是以和陈小莲虽然共度了几个月的时光,却未生出旖旎的心思来。

此番共患难之后,陈巽才知道自己对陈小莲的心意,原来远在陈巽初任知县时便已生根发芽而不自知。

听徐三娘这样说,陈巽也没觉得不妥,只是道:“我们,还没……”

陈小莲听他说“我们”心里自是一喜,又听她说“还没”心里又是一紧,噘着嘴看向陈巽。

只听陈巽道:“不过我回去就向她哥哥提亲!”声音不大,语气却是难得的坚定。

只听徐三娘道:“好好!你们的喜酒我是一定要吃的。”

陈小莲心中开出了一朵花来,低头不语。

她觉得,这一次被劫上山很是值得,又想到那夜,不禁怀疑,陈巽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因为自责?

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目光错乱,不敢看陈巽。

徐三娘见陈巽腿上有伤,陈小莲也甚是虚弱,刚要唤兵士送二人回大营。就听见谢辉的声音:“众士兵听令!匪首已被擒获,我们杀上山去,谁第一个杀上山,首功就是谁的!”

随后便是一阵烟尘。陈巽忙喊道:“不要伤寨中人性命,我答应过他的!”

徐三娘把二人交给身边的兵士,立刻上马,直奔谢辉而去,谢辉正指挥兵士上山,徐三娘大声道:“谢将军,黑风寨寨主明显有意归降,你为何还要大开杀戒?”

谢辉打量了徐三娘几眼:“不错,他是有意归降。可黑风寨亦伤了陈县令……”

徐三娘打断他:“谢将军怎知那箭是黑风寨放的?”

谢辉又惊又奇:“不是黑风寨是谁?”

徐三娘不答,却道:“让你的兵士下山,既然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诏安整个山寨,为何还要动干戈?”

谢辉似乎在思考,山上杀伐声不绝于耳。半晌,谢辉道:“徐姑娘这是自己的命令,还是皇上的命令?”

徐三娘不知道谢辉究竟听命于谁,听他这么问,似乎仍是听命于皇上的,也顾不得假传圣旨之罪了,道:“皇上的。”

谢辉敏锐道:“那姑娘昨日为何只传了保证陈县令安全的圣旨?陈县令如今被射伤,不攻寨实在说不过去。”

徐三娘不想自己昨日的言语竟害了这寨子,道:“你放心,圣上那里有我,定怨不到谢将军分毫。——可你若是不收兵,我回去会怎么向圣上复命,想必你也能猜到。收兵吧!”

谢辉沉吟了一刻,便传令收兵。

却是,已经晚了。

徐三娘上山时,一派人间惨景修罗地狱,徐三娘自幼就跟随徐老爹杀猪,见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看到肢体不全血肉模糊的人,还是第一回。

她不禁想起了传言中顾家灭门时,当时正值盛夏,宅子贴了封条,任何人都不得进。宅子里的血从墙内渗出,腐烂的尸臭味弥漫扩散……

她趴到一处井台旁边呕吐,却吐不出来东西。何简过去拍她的后背,想让她好受些。

其实徐三娘这两日着急赶路,很少吃东西,根本吐不出来什么。她回头,见是何简,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意。

何简安慰她:“才死了一百多人,已经算是少的了。”

徐三娘喃喃道:“一百多人,少?”

平生第一次,思考复仇的意义。

若是这里死去的一百多人的亲朋为他们复仇,该向谁复仇呢?谢辉?大当家?还是当今圣上?

徐三娘觉得累,那种骨子里灌了陈醋的累,全身酸软无力。他不顾身边的何简,远处的谢辉、陆春秋,径自下山。

马蹄缓缓的往山下行着,徐三娘觉得离她最初的目的越来越远。

黑风寨劫广安县令一事很快就有了定论。黑风寨劫粮劫人,理应剿灭,念在大当家一心放人且最后归降的份上予以诏安。命黑风寨大当家穆枫在穆州军效力。

黑风寨经此一役死伤一百多人,剩下的二百来人愿意走的,给些银钱自去生活,愿意留下的,则和大当家穆枫一样,编入穆州军。二百来人走的只有五十,一百五十人仍旧跟着穆枫。

金兰自是不离穆枫,她依旧叫他大哥。女人不能进军营,她就武装换红妆,洗手作羹汤,日日照顾穆枫。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圣旨传来的时候,徐三娘已经不在广安县衙,而是回了她生活十年的家。

陈巽接了溪流带来的圣旨,圣旨上除了对黑风寨的处置之外,还给广安县三千石粮食,并免除广安县三年的赋税。

最后还有一条,让徐三娘尽快回京。

陈巽自然知道,若是只有前两条,是劳动不了溪流大驾的。让溪流远赴北方小县传旨,为的自然只能是徐三娘。

何简和陆春秋早已回京。

何简是放不下他那小童,不顾着屁股再次成为饺子馅儿的危险回京;陆春秋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请旨回京去也。

永安县令楚云生也派了陈小湖来,称上次的粮被劫是在是意外,这次再送一千石粮食来。

陈巽欣然接受了粮食,又向陈小湖提了亲,陈小湖自然也是欣然接受。

皆大欢喜。

事后陈小莲偷偷的跟陈巽说:“我觉得那个永安县令楚云生有问题,他好像故意设计你被劫的。”

陈巽笑道:“你也这么看?我也这么觉得的,不过白给的粮为什么不要。咱们倒了那么大的霉,始作俑者也得有点儿表示不是。”

陈小莲皱眉:“可楚云生县令和土匪勾结,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陈巽道:“不担心。他之前做永安县令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个人成大事不拘小节,但是非善恶分得很清。这次不过是被他利用了,没什么。——只是苦了你。”

楚云生确实利用的陈巽,他为了让穆枫归顺,不惜以陈巽为耳,手段虽不光明,却到底为朝廷收一人才。

提起黑风寨的事,陈巽不在乎自己,却是不得也不能不顾陈小莲。听他又提起那事,陈小莲噘嘴道:“不是说好不提了嘛?”

低头半日,又红着脸道:“其实,让他给咱们的喜宴多随份子就好啦。”

陈小莲不但坚强,而且善良,陈巽爱极了这样的她。

就在溪流带来这道圣旨的当天,天降大雨,广安县的百姓炸开了锅,齐齐到街上欢呼。

都说当今圣上乃是真龙天子,真龙的旨意来了,天上的龙王爷哪敢不听?

李家娘子和孙家娘子格外高兴,这下她们心心念念的县令终于不用再被龙女报复了,不由自主的念了“阿弥陀佛”,也管不得龙女和佛祖有无干涉。

下雨这天,徐老爹的病奇迹般的好了许多。

徐三娘这几天守在徐老爹身边,衣不解带。徐老爹的病情反反复复,但不管请了多少大夫来,都摇摇头让赶快准备后事。

徐三娘看徐老爹精神还好,便扶起他靠着枕头躺倚着,自己坐在炕沿儿,侧着身子给徐老爹擦身。

徐老爹道:“丫头,别擦了,爹和你说说话。”他常年吸烟,声音沙哑,此刻更像是胸中有痰却咳不出。

徐三娘听了,连忙放下手巾,柔声道:“爹,您说,我听着。”

徐老爹摇了摇头:“我老了,不中用了。”

“爹您别这么说——”

“丫头,听爹说。”

徐三娘点头不语,只听徐老爹继续道:“我一直盼着你回来,这样有些话我就能不用带到地底下去了。”

“我这一生,做的最值得的事情,一件是二十年前救了陈仲康一家;另一件,就是十年前进京,捡到了你。”

“我这辈子杀过猪,砍过人,不枉世上走一遭,值了。——可是丫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快乐。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