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除夕之夜

送走陈巽后, 徐三娘的心中满是宁静与平和。

自此朝堂风波与陈巽夫妇再无干涉,广安虽小,却是他们的世外桃源。

她起身坐上马车, 却并未进轿, 而是和溪流并肩而坐。

不过这次她老实得很, 并未动手动脚, 也未说东说西, 只是在马车驶进城门的那一刻,对溪流说:“在城里逛逛吧。”

她未看溪流,眼睛只盯着前方景物, 溪流也未说话。看似毫无交流,溪流却调转方向, 真个在夏京城里转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 徐三娘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宫, 她直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如今京内的形势就像春天未融的冰面,表面平静, 实则暗流涌动。

有沈靖赶走北凉使臣的缘故,却又似乎不止这一个缘故。

她不愿细想伤脑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迟早都要除了俞伯岚。现在她有沈靖和姐姐相伴,满足得很。

走至一处街道, 旁边皆是宅邸府院, 突见一府邸大门一开, 丢出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妇人满面风霜, 几乎看不出来年纪, 那幼童却叫她 : “娘,娘, 咱们回家吧。”

妇人被小孩拉起,似乎还要上前扣门,却被旁边的侍卫拦住:“大嫂,你就走吧,我家现在不召佣人。”

妇人操着一口丰州口音,扯了扯孩子,道:“我们不是来当下人的,我们是来找我夫君的,你叫陆春秋来见我。”

侍卫嗤笑:“陆春秋?陆大人的名号也是你这乡野村妇叫得的?”

不再多言,直接把妇人和孩子往出推,一边说:“快走快走,讹人也先找准地方,陆大人早娶了俞夫人,是你哪门子夫君?”

妇人满面震惊,随后是愤怒失望,任凭侍卫怎么推搡,就是不走。

徐三娘的马车已经驶过几步的距离,那侍卫和妇人说话声音极大,是以她听清了他们的全部对话,忍无可忍,对溪流道:“停车!”

溪流冷笑,并不听从,马车继续向前行。

后面已经传来孩子的哭声:“娘,娘,咱们回家吧,我不找爹爹了。娘……”

徐三娘看一眼溪流,见他并无停车之意,柳眉一蹙,银牙一咬,提起裙子,就要往车下跳。

若她真这么跳下去,至少是要崴了脚的。

不知是因沈靖的命令,还是他不想徐三娘受伤,就在徐三娘堪堪要下跳之际,快速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

徐三娘却因用力过猛,真真的崴了脚。她不顾疼,回头冲溪流一笑,作为感谢。

溪流只看了一眼她,便转过头去。

那妇人尚在和侍卫理论,徐三娘走过去,扶住妇人,道:“大嫂,你的丈夫可是陆春秋?”

妇人点头:“正是,两年前他进京赶考,从此再无音信。我家豆豆想他爹,我就带着他上京来找,四处打听,才知道他中了探花,当了大官,还新娶了妇人……”

说着,眼眶有些红,“姑娘见笑了。”

徐三娘看得出,这妇人虽贫寒苍老,骨子里却是要强的,当下动了恻隐之心:“大嫂,陆春秋见利忘义,弃糟糠之妻再娶,她不值得你为她哭。”

她摸摸自己的钱袋,发现自己忘记带银钱了,又不好去问溪流要,他便是给了,那银钱也是带着寒气的,用着不舒服。

她褪下两个手上的镯子,又拔下头上嵌玉金钗,耳上的红玛瑙耳坠,双手捧着送给妇人:“大嫂,这些东西你拿去换钱,和侄子回丰州好好过活吧。——不要再找那个负心人。”

妇人推脱:“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东西我不能要,我便是死了,也要向陆春秋讨个说法,他还能不认他儿子不成!”

徐三娘摇头,陆春秋啊陆春秋,你到底要负多少人。强把首饰塞给妇人,道:

“大嫂,我和陆春秋曾有过交情,这东西你拿着不为过,就当是我给侄子的见面礼。你,好自为之。若他实在不认你,便带着侄子回丰州,千万不要和他硬碰。”

说罢便不再管妇人,转身离去,上得马车,行出很远,还能听到妇人的理论之声。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转眼又到了年关。

无论发生什么大事,在大夏子民的眼里,没有什么是比过年再大的事。

天大的事,也要等过完年再说。

永熙十一年的除夕,永熙十二年的春节,过得格外热闹。夏京中三个多月的阴霾一扫而空,爆竹声声,驱魔镇妖,只愿把魑魅魍魉都驱逐干净,还人间一个太平盛世。

除夕到十五,京中各部的官员照例放年假,十六皇帝大宴群臣。

除夕夜,隆隆炮声中,俞伯岚和妻子曹氏,小妾桃夭在俞府后院宴饮;何简同小童自是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取乐,当晚小童异常温柔乖觉,何简几乎以为他转了性;陆春秋则是和妻子俞氏共同守岁;胡东来偷偷跑去暖醉阁找飞花,自是碰了一鼻子灰……

阴云笼罩下的除夕夜,一切美好都有种梦境般的不真实。

徐三娘一身红衣,站在清凉殿门口吹冷风,看星星。

沈靖回来,便看到宫灯掩映中,夜风吹拂下,徐三娘的脸庞时明时暗,风吹起衣袂发梢,浑然不似人间。

他心头微震,快步走到徐三娘面前,解下自己玄色绣暗纹披风,为徐三娘搭在肩上,系好。

“你糊弄完那班妃子了?”徐三娘问。

沈靖专心的给徐三娘系披风的带子,等到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沈靖满意的端详了一下,再看看徐三娘,方答道:

“嗯,我把他们扔给皇后了。回来陪你。”

不知为何,徐三娘竟觉得自己此时很像书中说的妲己、褒姒之流,绝色妖姬,魅惑君主,祸国殃民。

光是这么想想,徐三娘就已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一身鸡皮疙瘩商量好了似的齐齐冒出,迎风而立。

沈靖见徐三娘有异状,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徐三娘自然能说自己的那般胡思乱想,便道:“没什么,进去吧。”

她为自己的想法很有些不好意思,风风火火的进了东殿,随意解下披风,可惜了刚刚沈靖花费的那么大的功夫,如今徐三娘只轻轻一扯,带子便开了。

沈靖跟在徐三娘后面,笑道:“不回暖阁吗?难道年三十都不给朕放放假?”

徐三娘随意在榻上坐下,嘻嘻一笑:“谁敢不给你放假,只是刚刚便在这儿,随意走回来罢了。你若是喜欢暖阁便去,我是不去的。”

徐三娘不去,沈靖一个人去有何乐趣?暖阁里最值得瞩目的便是那张龙凤雕花大床了,只是一个人睡,太寂寞些。

徐三娘突然道:“你把那班妃子交给姐姐,岂不是要累坏她?不行,你还是回去吧。”

说着就要把沈靖往外推,沈靖哭笑不得,解释道:“你当皇后是傻的吗?我会逃,难道她不会?只交给淑妃就是了。”

徐三娘心念一转,也是这么个理,她好像都能想象出俞九儿走了之后,淑妃主持宫宴时,兰嫔那张气歪了的脸。

不知不觉,竟笑出了声。

沈靖坐在她旁边,徐三娘便把头枕在沈靖的肩膀上,正合适,无比的舒服。

“你刚刚在做什么?”沈靖问。

徐三娘不答,就只是笑。她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和沈靖相处时间无多,想要他记住自己笑时的样子。

沈靖看到按上似有墨迹未干,便笑道:“原来你在练字,让我看看,你的字有没有进步。”说着扶起徐三娘,起身走向案旁。

徐三娘不是扭捏女子,没觉得自己的“墨宝”有什么不能让沈靖看的,便走到案旁,双手支着桌案,歪着脖子等待沈靖的评判。

沈靖见桌上的宣纸,用颜体写着首旧代的曲子词《春日宴》,笔墨淋漓,颜体虽未学成,却自有一番情感。

“春日宴,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得相见。”

徐三娘道:“如何?”眼里充满了期待。

沈靖点头笑道:“很好。”

徐三娘顿感得意,她的笔墨,可是没有一次能入沈靖法眼的:“那是自然,我写了一下午呢,就这张最好看。”

沈靖不忍再骗她,实话实说:“我说的很好,是指这首词很好。至于你的字嘛……”

徐三娘立刻投过来杀猪一般的目光,沈靖很有作为一只猪的觉悟,闭嘴了。

徐三娘满意的不得了,摇头晃脑的道:“不管我写的好不好,你都只能说好,听到没有?”

理直气壮,蛮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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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碰上她那双横波的秋水,沈靖便只能如昏君般的道:“听到了。”声音凄凄然,却是带笑。

徐三娘满意且霸道的“哼”了一声,沈靖顿感自己一世英名都悔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了。

却是,不悔。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写这首词?”

彼时二人已然躺在暖阁雕花大床上,徐三娘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沈靖这样问自己,随口说:“随便写的。”

“随便写的怎么就选中了这首词?”

徐三娘已经快要入睡,他们守夜守到了五更天,徐三娘实在困得不行,头脑有些不灵活,小声道:“我喜欢。”

沈靖得到满意的答案,便不再追问,觉得今晚自己终于赢回一盘,不算输得太难看。

起身在徐三娘额头一吻:“睡吧。”

惟愿你我,年年岁岁,相伴相守,如同梁上燕。

同样的除夕夜,陆府后院,春姑做完厨房的活计之后,回到下人住的小屋。彼时多数下人都回自家守岁,平时热闹的屋子如今只剩下她和豆豆。

陆春秋不认她,她只好先在陆府里厨房帮忙。

豆豆看到娘会来了,忙跑去抱住她:“娘,今天除夕,咱们为什么不回家?”

春姑笑,皱起了一脸沧桑:“豆豆,还想你爹爹吗?”

豆豆道:“不想了,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娘,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小小的七岁孩童,说起话来铿锵有力,竟像个小男子汉了。

春姑一阵心疼,抱住豆豆,强忍泪水:“好孩子,真是娘的好孩子。——可是,你爹爹变得那样坏,娘还是想要他……”

她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的鸡腿,笑着给豆豆:“豆豆吃吧,这是厨房的张大娘特意给你留的,还热着呢。”

豆豆吃得香,还不忘给春姑吃,春姑一直笑。为了忍住泪水抬起头,却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大雪,扯絮一般,如同他和陆春秋成亲第一年的那个除夕夜。

那时他们没钱买炭火,在四处漏风的破房子里冻得瑟瑟发抖,只好抱起来取暖。——那时的艰辛,现在想来竟是甜蜜。

如今,陆春秋早已有了高堂广厦,却是,不要她了。

再堂皇的美梦也有醒的那一刻,比如这个如梦幻般的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