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夏姜芙让他睡书房他还得继续睡,啥时候夏姜芙心情顺畅了自然而然会叫他回去。
他翻了个身, 床板咯吱咯吱作响, 他心头烦躁,反反复复调整睡姿, 锦被下空荡荡的, 总觉得少了什么。
夏姜芙睡觉不老实,爱把腿搭在他身上, 说是缓解疲劳,习惯有腿压着, 乍然没了, 肯定睡不着, 他又翻了个身,望着窗外摇晃的树影出神,老老实实等夏姜芙消气, 估计得等到李良回信顾越泽事情落定,起码半个月后的事儿了, 夏姜芙看着倔,其实心志不坚,不管有多大的事儿, 一遇着珍珠首饰就抛之脑后了。
顾越泽弯唇,计上心来。
后半夜,大雨忽降,雷声滚滚, 风刮得窗户吱呀吱呀响,顾泊远迅速翻起身,唤人进屋掌灯,在床前静坐了会儿,听着窗外渐大的雨声问道,“颜枫院可亮灯了?”
夏姜芙怕雷雨闪电,年年入夏,夜里都会留丫鬟入屋守夜,这会儿雨来得急,夏姜芙铁定是要被惊醒的,不知她怎么样了。
“不知。”向夏点燃灯罩里的灯,盖上火折子收好,夜色深沉,大雨来得急,他没来得及打听颜枫院的情形,见顾泊远穿鞋朝外走,忙提着灯笼跟上,大雨如注,湍急迅猛,走廊的水顺着台阶哗哗流向地面。
顾泊远拔脚就往台阶走,向夏大急,“侯爷,下雨呢。”
雷声贯耳,顾泊远好像没听见,向夏找出伞,急急跟了下去,这么大的雨,任由顾泊远淋着去颜枫院会成什么样子?他以为自己还算尽忠尽责,但顾泊远接过雨伞,阴沉沉的训了句多事,向夏难以置信,他怕顾泊远淋雨生病,怎么反倒多事了,他是为了顾泊远好啊。
顾泊远步子迈得大,向夏提着灯笼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雨拍着灯笼,火隐隐灭灭,随时会熄了,向夏斜着伞,留一半雨伞遮住灯笼,半边身子皆淋湿了。
书房外是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到了颜枫院外边,他见顾泊远扔了伞,头发,衣服,瞬间被雨水浸透,向夏拾起伞递过去,沙哑着声道,“侯爷,下雨呢。”
他都提醒两回了,顾泊远想什么呢,晚上没喝酒啊?
顾泊远神色不明的摆手,“你下去休息,明早让大少爷替我告假,就说我生病了。”
向夏懵了,顾泊远常年习武,体格健壮,一年到头别说生病,打喷嚏的次数少之又少,告病假,外人信吗?
心有疑问,他没多问,大声应了声是,撑着两把伞跑开了。
灯笼被雨水冲刷熄灭,他借着走廊的光跑到屋檐,身上全淋湿了,衣袍紧紧贴着肌肤,发髻上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这滋味委实不好受,但看顾泊远好像挺喜欢的,真不知哪根筋不对。
他在屋檐下躲了会儿才朝偏院跑去,回到住处,自是将向冬拉起来抱怨通。
他们几个,除了向春都还光棍,哪儿懂装可怜博同情的戏码,和向冬嘀嘀咕咕通,得出的结果是侯爷阴晴不定,难以揣摩。
颜枫院灯火通明,夏姜芙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丝薄的锦被,脸略显苍白,每逢电闪雷鸣,她皆是睡不着的,倒也不是没瞌睡,而是会做噩梦,话本子看多了留下的后遗症。
秋翠坐在床前的圆凳上,手里捧着话本子,一行一行念着,声音清清脆脆,不高不低,晕黄的光打在她脸上,莫名让人心安,夏姜芙靠着枕头,脸上渐渐恢复了红润,紧张的心情舒缓,开始和秋翠闲聊,“听说南边打雷闪电更恐怖,小六听了许多年的鬼神故事,不知会不会害怕。”
秋翠搁下话本子,想到顾越流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就是真的鬼站他跟前他也不会害怕,因为他压根认不出鬼,无知者无惧嘛,她道,“六少爷胆识过人,奴婢就见他怕过侯爷,大少爷,其他没见他怕过谁呢。”
顾越流怕侯爷府里皆知,至于怕大少爷,是近两年的事儿,除了二人,顾越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和二少爷三少爷一样。
夏姜芙想想,“好像是这样,这么来看,是我讲的故事不够逼真,我看皎皎他们都是不怕的。”
她以前多大的胆子啊,半夜挖死人坟墓是常有的事儿,结果看了几个鬼神故事就怕打雷闪电了,仔细想想,挺没出息的,以她丰富的人生阅历来说,不应该啊,她问秋翠,“我上回看鬼神故事是什么时候?”
秋翠知道她问什么,“昨天。”
夏姜芙爱看话本子,各式各样的故事都看,同种类型的话本子看多了觉得腻,就换类型看,就她观察,夏姜芙最爱恐怖故事,牛鬼蛇神,勾魂吸血,每每看完一本,两三天缓不过神来,做什么都要人陪着,两三天过后,又开始看,看了又自己吓自己,她曾好奇的问过,既然怕为什么又爱不释手,夏姜芙回答四个字:没事闲的。
可不就是没事给闲的吗?
“昨天啊。”夏姜芙重复了句,叹息道,“早知就不看了。”
秋翠咧着嘴笑,“去年夏天暴雨的时候您也说过,前年,上前年,您也说过。”
话说了许多,但真碰着话本子就啥都忘了,不长记性。
夏姜芙若有所思,随即扬唇笑了笑,“是吗?”
秋翠重重点头,“是。”
语落,窗外天光大亮,疾风吹过窗户,呼呼作响,珠帘的玉珠跟着晃动不止,秋翠大惊,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惊恐地瞪向门口,却看褐红色的门框边立着个胸脯横阔的高大身影,面容模糊,冷峻阴森,如黑白无常,勾魂而来。
秋翠瞳孔急剧收缩,下意识的挡在了夏姜芙跟前,屏气凝神,嘴唇急剧哆嗦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脸因为惊恐而微微有些狰狞,顾泊远愣在了原地。
夏姜芙拉开她,盯着门口看了几眼,又看看脸色煞白的秋翠,低低笑了起来,抵了抵秋翠后背,“是侯爷,你当是什么?”
菩萨保佑?夏姜芙乐不可支,掀开被子下地,眉眼含笑地走向顾泊远,嘴里嗔怪道,“让你多保养这张脸还不信,瞧瞧把秋翠吓成什么样子了?”
若非几十年夫妻,她没准都认不出来。
秋翠定睛一瞧,认出是顾泊远才舒了口气,一瞬的功夫,额头手心尽是冷汗,不怪她眼拙,深更半夜,忽然出现个牛高马大的身影,身上又滴着水,渗人得慌,她能不怕吗?夏姜芙的话本子她也是看过的,厉鬼杀人,都是在刮风下雨的晚上,尸体被五马分尸,雨水冲刷过后,啥都发现不了。
想到话本子,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以后,坚决不看那些话本子了。
顾泊远沉着脸,垂眸望着黏成一片的衣衫,这出苦肉计,不用心怎么能成,书房冷冷清清的没丝人气,不适合他这种有妇之夫。
夏姜芙抿着唇,极力忍着不大笑出声,从衣柜找了干净的衣衫递给他,催他去罩房洗漱,待看顾泊远拉开帘子进了罩房她才躺下床,用被子捂着嘴咯咯直笑,前合后仰,好不高兴。
秋翠:......
有什么好笑的,顾泊远看着明明很恐怖好不好。
秋翠心头补充道。
见夏姜芙笑出了泪花,秋翠递帕子给她擦泪,谁知夏姜芙仰头看她一眼,又开始笑,笑得泪雨如下,秋翠抿着唇,很想背过身走人算了。
“秋翠啊,你方才念菩萨保佑是什么意思啊?”夏姜芙掖着眼角,脸蛋通红,她以为身边的丫鬟个个安之若素不惧鬼神呢,原来强撑着扮老虎吃猪......
秋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也没料到自己是怕鬼神之人,顾泊远不在,打雷闪电都是她陪着夏姜芙过的,给夏姜芙念话本子,陪夏姜芙说说话,她素来以为自己胆大,结果竟然被顾泊远吓得肝胆俱裂,太丢人了。
“秋翠,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其实怕打雷闪电没什么丢脸,我不也怕了很多年吗?”夏姜芙笑得快岔气的空档还忍不住宽慰秋翠,“以后你要怕了,就来屋里,我陪着你啊。”
秋翠气得满脸通红,她算是领会夏姜芙戳人心窝的本事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提了又提。
好一会儿,夏姜芙才止住了笑声,见秋翠脸沉得快滴出水来,她正了正神色,拉着秋翠坐下,说好话道,“我不笑了,你别气了啊,拉着脸老得快,来,咧着嘴笑一笑。”
秋翠:......
她真的很想走人。
不过,她不走也不行了,顾泊远沐浴出来,站在桌边频频朝她张望,看得出,顾泊远很不耐烦她在,她识趣的收了凳子,不敢看顾泊远阴沉的脸,胆战心惊退了出去。
夏姜芙提醒她害怕就找秋荷一起睡,害怕的感觉,她深有体会。
回答她的是秋翠踉跄的步伐,出门差点绊着门框摔了跤的身影。
夏姜芙好笑,侧身面朝着顾泊远,顾泊远肤色黝黑,轮廓棱角分明,背光站着,巍峨如山,确实有两分吓人,她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怕你害怕。”屋里没有其他人,顾泊远搬了凳子在床边,将棉巾给夏姜芙,歪着头,让夏姜芙为他擦拭头发,“雨来得急,我怕你惊醒屋里没人,有没有吓着?”
夏姜芙坐起身,轻轻捋着他的发,小撮小撮的擦着,没否认,“有些吓着了,但秋翠在屋里呢,她陪我说话就不怕了,雨下得大,怎么出门不撑把伞,着凉了怎么办?”她这会儿知道心疼顾泊远了,完全忘记两人还在呕气之事。
“向夏做事慢手慢脚,等他找伞,太阳都出来了。”
刚熄灯躺下向夏不知又给自家侯爷背黑锅了,想着自家侯爷湿哒哒的回颜枫院该不会被撵出来了,他闭上眼,呼呼大睡。
因着顾泊远冒雨跑回颜枫院,夏姜芙心头感动,说起顾越泽的事儿语气没那么冲了,“我让皎皎给李良写了封信,让他将事情起因经过事无巨细交代清楚......”
顾泊远以为她想清楚了,点头赞同,“是该如此。”
谁知,下一句夏姜芙话锋一转,“冤枉越泽的人,一个都别想跑,自己管不住手怪越泽忽悠人,出老千的说法都有,厚颜无耻。”
顾泊远幽幽看她眼,声音沉沉道,“随你吧。”
顾越泽聚众赌博之事御史台言之凿凿,请皇上下令彻查,一经证实,按律法处置,皇上交给大理寺的人负责,夏姜芙要管就管吧,别让他去书房睡就成,至于顾越泽,回府后慢慢收拾。
隔天,顾泊远没去早朝,带夏姜芙去了京城最有名的首饰铺子,手镯,玉钗,簪子,耳坠,夏姜芙喜欢的全买了,一年四季,他甚少陪夏姜芙逛街,趁着顾越泽的事情没有结果,他多陪陪夏姜芙,于是二人从首饰铺子到绸缎庄,到玉器铺,字画铺,能买则买。
夏姜芙买东西只管好不好看,不论其他,漂亮的买,颜色好的买,款式新的买,用不着掌柜介绍,要入她眼就成,至于价格,有顾泊远在不用她操心,进铺如扫货,风卷残云,所剩无几,掌柜们眉开眼笑,合不拢嘴,多少年了,头回遇着这么阔绰好打发的客人,对夏姜芙,他们感激涕零啊。
一条街买下来,马车堆得满满的,五颜六色的盒子,看得人眼花缭乱,夏姜芙翻翻这个,瞧瞧那个,显得意犹未尽,挑了些颜色明丽的首饰让秋翠送些去国公府和秦府,以前侯府就她一个人,不得已只能吃独食,如今有儿媳了,好东西当然要分享出来。
铺子里有其他夫人,被夏姜芙的手笔酸得牙疼,多少家产才敢如此肆意挥霍,夏姜芙真真是败家。
得知夏姜芙派人送去许多给未过门的儿媳,夫人们更是恨其不争,多年媳妇熬成婆,好不容易不用看人眼色就该端着架子受儿媳端茶倒水,夏姜芙倒好,低声下气讨好儿媳,真是有辱世家夫人名头,掉身份。
但小姐们不这么看,未过门就大包小包送礼,成了一家人,夏姜芙岂不对她们更好?有这样的婆婆,何愁没有好日子过?况且,顾侯爷位高权重,用不着她们纡尊降贵应酬谁,只管随心所欲的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跟夏姜芙一样清闲自在。
由此,嫁进侯府是多么幸福。
送礼这事在京城起了不小的轰动,夏姜芙不知外边反应,有顾泊远陪着,她继续到处闲逛,喜欢上什么就买什么,甭管好不好,趁着顾泊远有空先把东西买回来再说,宁肯错买一堆不好的也别放过一个好的。
但凡夏姜芙去过的铺子,无不对夏姜芙竖起大拇指:顾侯夫人,爽快!
得了这个名声,京城许多铺子上新货直接来侯府找管家,意思是夏姜芙先挑,剩下的再放铺子卖,管家拿不定主意,将话传达给夏姜芙,有人花钱,夏姜芙来者不拒,不过要求高,若送过来的物件入不了她的眼,以后就不准来了。
掌柜听这话,热情瞬间淡了,“入眼”二字玄乎其玄,一着不慎就如砸自己的招牌,谨慎起见,铺子的掌柜不敢再上门。
倒是有胆大的抱着花来找夏姜芙,管家和夏姜芙描述了番,夏姜芙欣喜若狂,没有还价就将花买了下来,让管家抱过来一瞧,如她所料,真是‘残月花’,这是南蛮的花,叶子形似月亮,且生于花瓣上,花叶颠倒,独一无二。
南蛮投降,两国通商,互相往来,管家转述商人的话说这盆花费了好些劲儿运到京城,因为气候的缘故,十几盆只活了一盆,夏姜芙围着观赏许久,花如其名,珍贵无二,她试着拨弄了两下花瓣上的叶子,纠结许久,让秋翠送到裴府去,她摘花厉害,如何侍弄花就不行了。
秋翠抱着青花瓷的花盆底座,心下困惑,上千两买的花转手就拱手让人,会不会太败家了些?况且看夏姜芙的样子是喜欢的,怎么舍得送人,要说夏姜芙念着裴府的好,不可能啊,和裴府的事早先就解决了,互不相欠,没啥事了才是。
不过主子有令,她当下人照做就是了,裴白去了书院,秋翠在府外候着没走,这花名贵,得亲自交到裴白手里,否则下人马虎折断了还以为她家夫人故意送盆残花讽刺人。
日落西山,夕阳余晖正盛,秋翠往角落里站去,尽量背着光,不晒着自己。
裴府侍卫看她娇滴滴的姑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进府她又不肯,只得去书院请示自己主子。
裴白不愿意和长宁侯府的人打交道,精心培育的花被顾越流摘了虽是受人利用,但那家子的态度令他不喜欢,尤其自己还在夏姜芙手里栽过跟头,侍从和他说侯府送了盆花来,他不以为然,“什么花?”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啥好事。
侍从摇头,“不知道,侍卫没说,要不要奴才去问问。”
裴顾两家的恩怨他是清楚的,顾六少摘了主子的花,侯夫人表面言辞恳切赔罪,暗地威胁主子出面为顾六少说话,主子性情秉直,从未受过人威胁,但那次破了例,为此心情郁郁了好些时日,好在侯夫人还算识相,将美人笑制成的香薰送了回来,否则,梁子结大了。
裴白料想夏姜芙送不了什么好花,若是好花,必然有事相求,他本是不想搭理的,但脑子里想着花,如何都狠不下心来,让人备马车回府,一下马车便看见府门口站着的丫鬟,目光落在她怀里的花盆上,眉头紧蹙,“你知不知道残月花喜阳,放光下才生长得好,你躲阴凉处,不一会儿它就焉了,你家夫人怎么派你送花来?”
裴白色厉内荏,大步上前,双手围着花比划了下,然后抱着花盆急匆匆就进了府,侍从仓促拱了拱手,跟着裴白走了。
秋翠没想到好心来送花会无缘无故挨顿骂,拉着脸,十分不高兴,那名侍从又跑了出来,交给他玉佩,“让你家夫人将所求之事写下来,连着玉佩送到书院即可。”
秋翠看着手里的玉佩,嘴巴都气歪了,裴白把她家夫人看成什么了?堂堂侯府夫人,会求他一个两袖清风的夫子?狗眼看人低。
她昂起头颅,怒冲冲道,“我们家夫人从来不求人。”
至于玉佩,不要白不要。
她把玉佩交给夏姜芙时没少说裴白坏话,夏姜芙怕她气出个好歹,倒杯水让她喝,秋翠看着茶杯,立马老实了。
“他上回受我要挟,心里气没处撒,你送花过去,他可不得迁怒于你?你别生气了,待会去偏厅挑对镯子,对了,把前两天买的布装马车上,明日去云生院,请人给姑娘们做什衣衫。”
这几日夏姜芙没空去云生院,不知姑娘们练习得怎么样了,老夫人的寿宴,就靠她们打破乏味可陈的宴席,八仙过海,轰动京城了。
秋翠低低应了声,看顾泊远从外边进来,识趣的闭了嘴,退到门口,招来两个丫鬟小声叮嘱着。
夏姜芙喝了口茶,见好些时日没露面的嬷嬷也来了,随口吩咐道,“嬷嬷,这几日买的首饰在偏厅堆着,你带人整理出来,同色的首饰挑出来,不同色的收着以后送人,我就不去了。“
买了许多首饰,虽是新鲜,可也累,她坐着就不太想动弹。
以免嬷嬷在她耳朵边碎碎念,先给她找点事做再说。
嬷嬷着了身暗紫色衫子,身形好像瘦了点,脸上的肉松弛了许多,夏姜芙心头闪过不忍,不管怎么说,她奶过顾泊远,又上了年纪,会不会不太好?
在她怔神的时候,嬷嬷到了桌边,屈膝施礼,拿余光瞥了不作声的顾泊远眼,小声道,“夫人,老夫人受了风寒。”
夏姜芙一愣,抬头看向顾泊远,顾泊远轻点了下头,没有多说。
老夫人生病,做儿媳的自是要关切问候番的,她问顾泊远,“看了大夫没,用不用递牌子请太医来瞧瞧?”
顾泊远在她身旁坐下,轻轻道,“管家去做了,这几日断断续续下雨,天气微凉,夜里忘记关窗户这才得了风寒。”
上了年纪的人是这样的,稍不留神就会生病,夏姜芙看着嬷嬷,慢慢道,“你就回老夫人跟前伺候吧,老夫人年事已高,没个贴心的人服侍不行。”
既打发了人,又不用使唤她为自己干活,两全其美。
嬷嬷俯首称是。
没事了,夏姜芙摆手让她退下,嬷嬷却安静站着没动,斟酌着词道,“老奴再贴心也是奴婢,哪儿比得过自家人,老夫人在寿安院多年,吃斋念佛,无人陪伴,日子太过清静了些......”
夏姜芙侧目看顾泊远,下巴指了指嬷嬷,吃斋念佛是老夫人自己的选择,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了?
顾泊远神色微滞,沉声问,“嬷嬷,母亲与你说什么了?”
此话听着没什么,内里却大有玄机,太过清静?顾越泽他们外出,他和顾越皎有公务在身,而夏姜芙和顾越涵也忙,母亲想说什么?
嬷嬷身子微颤,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老夫人没与老奴说什么,只是老奴见她整天神色恹恹胡乱猜想的罢了,老夫人常说起您小时候,老侯爷南征北战,就您陪着她,您成亲后,有几位少爷陪她解闷,如今,几位少爷外出远行,大少爷二少爷又早出晚归,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侯爷,老夫人日子难过啊。”
无论老夫人年轻时多厉害,如今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子孙绕膝,颐养天年才是老夫人想过的日子,谁知却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寿安院,连个指冷心热的人都没有。
夏姜芙心思转了转,饶有兴致的望着嬷嬷,老夫人日子难过,嬷嬷指责她不孝呢还是指责顾泊远不孝呢,这话说得怎么像是给她听的?
顾泊远见夏姜芙嘴角噙着讥诮的笑,目光微寒,“嬷嬷,你是母亲身边的老夫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没个数吗?”
这话传到外边,就是给夏姜芙扣上顶不孝的帽子,他也有份。
嬷嬷也意识到话不妥,忙补救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夫人病中一直念着您的名字,可又怕耽误您的正事,一个人常常一坐就是一上午,老奴想着,您日理万机不得空,就让夫人抽空多去寿安院坐坐,陪老夫人解解闷也好。”
嬷嬷双手撑地,说此番话像是鼓足了劲儿,额头隐隐可见汗珠。
夏姜芙笑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还不懂嬷嬷的意思就白活这么多年了,不就是让她侍疾吗,用得着拐弯抹角绕这么个大圈子,她道,“回去与老夫人说,明日忙完了我就去寿安院看她。”
顾泊远讶异的看她眼,想说不用勉强,夏姜芙要去了寿安院,老夫人小病也能气出大病来,语气温和道,“明天我让涵涵去寿安院陪她,你先回去吧,太医来了我再过去。”
夏姜芙进门第一年,老夫人三天两头病,将夏姜芙使唤得团团转,结果呢,没病都气出病来,回回如此,再让夏姜芙侍疾,铁定出事。
嬷嬷早知侯爷是偏心夏姜芙的,但听着这话,仍然觉得心寒,老夫人是他亲母啊,夏姜芙做儿媳的侍疾理所应当,于是她硬着头皮道,“二少爷已说亲了,哪能整日拘在后宅,老夫人无非想有个人陪着罢了。”
她低着头,字正腔圆。
顾泊远不喜,夏姜芙又不是大夫,能比大夫懂母亲的病情?前些年母亲吃的亏全忘记了?他不信母亲糊涂会让夏姜芙过去,早几年,母亲和夏姜芙斗得如火如荼,到头来,自己受不了放出狠话往后吃斋念佛随便夏姜芙怎么过母亲忘记了?
他手指敲着桌面,面上显得不耐烦,正欲出声,但手被夏姜芙按住,夏姜芙笑吟吟看着他,语气轻柔,“侯爷,老夫人想与我说说话,我就陪陪她好了,怎么说,她也是您亲娘。”
顾泊远皱眉,目光如炬盯着她看,明显不信她的话,是他亲娘,但不是她的,她有这个耐心?
夏姜芙眼神真挚的望着他,说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侯爷,老夫人是你亲娘,她几年才得这么个要求,你就应了吧。”
左右,她是不会吃亏的。
顾泊远起了一地鸡皮疙瘩,垂眼想了想,“随你吧。”
嬷嬷却觉得不对劲,她早说了是她的意思和老夫人无关,怎么夏姜芙还是把事情算到老夫人头上?难道夏姜芙发现了什么?登时她冷汗涔涔……
顾泊远见她愣在地上,“还不去照顾母亲?”
老夫人的病来得蹊跷,夏姜芙不爱去寿安院,他和顾越皎顾越涵是常去的,尤其是他,每日必去,昨天老夫人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病了,而且听嬷嬷的意思,老夫人病了好几日了。
太医把过脉,的确是风寒。
顾泊远在寿安院发了顿火,惩治了老夫人贴身服侍的丫鬟,又敲打了遍院子里的其他人。
针线房送了新做的衣衫来,夏姜芙比划了番,颜色款式是她喜欢的,刚将衣服收好,顾泊远三父子回来了,夏姜芙问起老夫人的病情,“太医怎么说?”
“天气反复,得了风寒,吃两副药就好了。”
顾越涵和顾越皎喊了声娘,见桌上堆着许多盒子,“娘给我们买的?”
“是啊,你爹陪着娘挑的,看看喜欢什么,挑了剩下的给越泽他们留着。”夏姜芙连儿媳妇都送了礼,没理由会忘记儿子的,六个儿子她都买了,只是顾越泽他们不在,只得要顾越皎和顾越涵选剩下的。
顾越皎和顾越涵上前打开盒子看了看,有书籍,有笔墨纸砚,还有玉佛玉佩,顾越皎选了砚台,顾越涵选了书,夏姜芙让秋翠把剩下的放顾越泽房里去。
“娘,我去寿安院陪祖母吧,她从小疼我,我陪着,她很快就好了。”顾越涵收了书,帮着将桌子腾出来,准备用膳。
夏姜芙微笑,“云生院还得你守着,你祖母那边,有我就够了,娘的本事你还不清楚?有我在,你祖母的病肯定好得快,好了,洗个手,吃饭了。”
老夫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她不知,既然要她陪,她陪着就是了,她原本是想去云生院傍晚去老夫人院里的,清晨出门时,她改了主意,随顾泊远他们一道去了寿安院,寿安院的人是老夫人精挑细选的,有些陪着她好多年了,甚是忠心。
既然忠心,待夏姜芙的态度就显得有些敷衍,顾泊远念着老夫人生病没发怒,却暗暗给端茶的婆子记上一笔,秋后再算。
老夫人笑盈盈的,坐在太师椅上,慈眉善目的看着顾泊远,显得十分开心,“越泽他们可有书信回来?江湖险恶,你当父亲的要多上心,皎皎的亲事他们赶得回来吗?”
她足不出户,但对外边的事儿不是一无所知,顾越泽被御史台弹劾她是知道的,几个孙子,除了长孙还算稳重,其他都随了夏姜芙,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这回顾越泽的事儿如果连累到长孙的亲事,她不会善罢甘休。
“赶得及的,母亲,您别太忧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保重身体才是要紧。”顾泊远握着老夫人的手,语气沉闷。
面前的老人,头发斑白,老态龙钟,看得出来,精神大不如从前。
顾泊远真心盼她好好保重,长命百岁。
老夫人心里熨帖,不管发生什么,亲儿子才靠得住,她心下宽慰,“我的身体我有数,好着呢,你别担心我,对了,听说南蛮公主入京,怎么这些天还没动静?”
南蛮公主来京是挑选驸马的,要她说,让顾越泽试试,南蛮首领只得了一个女儿,甚为宠爱,长宁侯府如果能和南蛮联姻,地位巩固,顾泊远在朝堂的位置无人能及,最重要的是,能把顾越泽打发走。
几个孙子,像夏姜芙的她都不喜欢,既然不喜欢,在不在身边无所谓,左右孩子是夏姜芙的,和她无关。
夏姜芙认真听老夫人说话,垂着睫毛,低眉顺目得很,老夫人余光淡淡扫过她眼圈下阴影,还算满意。
“礼部早收到消息,估计安宁国地广物丰,南蛮公主游山玩水耽误了时辰吧。”顾泊远回了句,不愿说朝堂之事,将话题岔开,眼神不动声色从夏姜芙身上滑过,眉峰微微蹙了起来,她太过安静了,安静得太反常。
今天,肯定得出事。
顾泊远想叮嘱夏姜芙两句,但老夫人拉着他说话,一直没找到机会,离开时夏姜芙和老夫人送他们出门,他沉默许久,低低道,“母亲还生着病要多休息,云生院还有事等着你,莫耽搁了。”
这话既是提醒夏姜芙又是提醒老夫人,让她们说会儿话就可以了,别闹起来。
尤其是老夫人,本就生着病,要是气晕了怎么办?
夏姜芙漫不经心搅着手里的丝帕,上边绣了一对鸳鸯,双目有神,她将四只眼搅成一块,分辨它们的眼睛玩,“你好好处理越泽的事,府里的事儿放心交给我。”
得了这话,顾泊远心头愈发不安。
平日她们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夏姜芙偶尔去寿安院,老夫人尽量维持面上和谐,今天的事儿,太不对劲了。
不过衙门还有事,东瀛的折子呈到京城积压好些天了,再不去会出乱子,他只得和顾越皎他们离去。
父子三人都觉得府里会出事,顾越皎和顾越涵是最大的孩子,对老夫人和夏姜芙的恩怨知道得多些,夏姜芙教他们孝顺长辈,常陪老夫人说话,尽量顺着老夫人,但她自己是不太往心里去的,用顾越泽的话说,他们兄弟几个留着顾泊远的血,而顾泊远身上有一半是老夫人的血,他们孝顺老夫人是应该的,而夏姜芙,和老夫人没有血缘亲情,用不着孝顺。
这话大不敬,但也并非没有道理。
至少,绝对是夏姜芙心里的想法。
顾越涵心头不放心,和顾泊远说道,“我把云生院的事安排好让梁夫人守着我就回来,祖母还病着,真出了事,吃亏的还是娘。”
夏姜芙嘴巴上肯定会占便宜,但名声上会吃亏,而老夫人,吃的亏只会更大,夏姜芙的本事他们是见识过的,气死人不偿命,老夫人身子骨不好,万一禁不住怎么办?
“成,中午我也回来瞧瞧。”
商量好,他们才分道扬镳。
而另一边,老夫人回屋后适逢嬷嬷端着药来,药苦,闻着就觉得难受,老夫人捏着鼻皱眉,“放下吧,我和夫人说说话,让玲珑进来伺候。”
嬷嬷将药碗搁到夏姜芙跟前,毕恭毕敬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位妙龄女子走了进来。
夏姜芙是见过玲珑的,很标志的人儿,有一副蚀骨销魂的好嗓子,有些时日未见,玲珑又有了些变化,五官愈发精致,容色秀丽,穿了身藕荷色束腰长裙,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段,可见这些日子养得不错。
而且规矩学得好,举手投足极为得体,向她行了礼就走到老夫人跟前,扶老夫人去床上躺着,完了站在边上,目光平视着前方,以她的角度看去,总觉得玲珑有些眼熟。
美人嘛,大抵都是相似的,夏姜芙想。
老夫人暗暗打量着夏姜芙,当夏姜芙的眼神落在玲珑身上她是有些紧张的,玲珑是她对付夏姜芙的最后一张王牌,出不得半点纰漏,要是让夏姜芙察觉到不对劲把人除掉她就功亏一篑了,见夏姜芙收回目光,被褥下的手微微松了松,“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话,这人上了年纪,总爱想起以前的事儿,想你刚进府的时候,眉间还有些稚嫩,如今,都褪去了。”
“老夫人是不是记错了,侯爷刚认识我就夸我眉间有股狡猾劲,哪儿来的稚嫩?”夏姜芙坐凳子不舒服,索性把窗户边的椅子挪过来坐,双腿交叠,目光清明的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确实老了,满头青丝已斑白如雪,保养得好的脸布满了皱纹,只是一双眼,如鹰阜得炯炯有神,这样的人,一看就不是心如止水之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夫人站起来,还能再斗十年。
眼下的风寒,压不倒她。
老夫人没想她顺着自己的话说,听了她的反驳脸上没有丁点不悦,又道,“泊远娶了你是他的福气,我和老侯爷聚少离多,只有泊远一个孩子,你进府后,开枝散叶,生了六个儿子,这份功劳,无人能及。”
夏姜芙心头想反驳两句,她生孩子可不是为了劳什子功劳,怀上了就生,生了就养,没想让顾家列祖列宗记着她的好,但既然老夫人这样说了,她也不会拒绝,从善如流道,“老夫人知道就好,要不是我肚子争气,生六个女儿,顾家的香火可就断了。”
老夫人一噎,嘴角略微抽搐了两下,片刻恢复了自然,“是啊,的确是你的功劳,想当初泊远领着你进门,我看你弱不禁风,还担心你子嗣艰难,却不想,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老夫人看走眼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桩。”夏姜芙语气淡淡的,像是完全不在意,她不知老夫人在算计什么,但她素来是不怕的,年轻时不怕,现在更不会怕。
老夫人面色扭曲了下,被褥下的手握紧,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善可亲,“以前的事儿我太过冲动,老侯爷在的时候,体谅我一人操持偌大的家业,能顺就顺着我,泊远那孩子孝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猛地来个女人抢了他,我啊,心里不踏实。”
夏姜芙继续揉着丝帕,目光专注的落在上头,“要有人抢我儿子我是不怕的,这辈子我和我夫君过,只要不抢我夫君,什么都好说。”说到这,她慢悠悠抬起头,语气极为嚣张,“当然,抢也抢不走。”
老夫人胸口一滞,一口气没缓上来,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谁都知道,老侯爷是有妾室的,其中一位甚得老侯爷欢心,迷得侯爷一回府就往她院子去,比她这个正妻地位都高,那位生了两个儿子,知道她会对付她,早早把儿子送到军营养着让她鞭长莫及。
她心头气,没少变着法子蹉跎她,她不哭不闹,安安分分守着,死之前才命人送了封信来,信上写的便是:侯爷的心是我的,你抢也抢不走。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夏姜芙怎么知道的,谁,谁出卖她的。
然她想不出出卖她的人了,因为她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