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外患内忧

那点红影在阳光下闪动了许久,终于消失在原野的尽头。

冬天的辽河平原气候寒冷干燥,遇上刮白毛风的日子,外出的人简直苦不堪言。不过,眼下天晴风轻,且临近午时,故而朱祁铭并未感受到半分的寒意。

恬淡心境被两封书信和赛罕的到来搅乱了,他缓缓走向战马,就想策马离去。忽闻对岸呼喝声大作,十余骑人马追着一个肉球般的人影靠近了烂蒲河。

鞑贼!朱祁铭心头一惊,目光立马落在了那个被追的人影上。

那人穿了太多的衣服,身形显得臃肿不堪,背上好像还背着一个大号的箩筐,个头不高,但身手敏捷,三拐两拐就到了河岸,踏着冰面渡河脚不打滑,只是过了烂蒲河,这边的一道高坡挡住了他,急得他频频仓惶回望。

正当他大感惶恐时,却见一个身着铠甲、带着面罩的人现出身来,紧接着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向了他。略一犹豫,他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伸手搭救肉球的人自然就是朱祁铭!朱祁铭将底下的人提上坡岸,定睛一看,见他是一个半大小子,眉毛、睫毛与额前的几缕散发已然染霜,显然是在一个寒冷的地方静止不动呆了许久,呼出的湿润气息附于毛发上,凝结成霜。

他背上的箩筐里满是鱼儿。

在看河对岸,十三名鞑贼一字型排开,全在取弓搭箭。王烈招呼护卫挡在朱祁铭身前,二十把强弓瞬间对准了鞑贼。

双方紧张对峙着。

“你去河那边做什么?”

并非所有的老百姓都愿意与军队呆在一起,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古代军队在和平年代尚且军纪涣散,何况眼下辽东局势动荡?朱祁铭一身戎装,像个将军,故而男孩眼中闪过一丝惧意。

不过,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无形中会透出凛然的气势,让老百姓产生大军过后,秋毫无犯的心理预期。此刻,男孩显然从朱祁铭的神态中读出了善意,他的面色渐渐缓了下来。

“将军,小子去那边凿冰抓鱼。”

朱祁铭笑笑,“哦,那边的鱼长得比这边肥么?”

许是被朱祁铭平和的语气感染到了,男孩咧嘴一笑,整个人完全放松了下来,“那边有许多水洼,水浅,凿开冰面,伸手就能抓鱼。再说,那里原本就是咱们的地方,前年才被鞑贼强占了去!”

朱祁铭心中有那么片刻的郁闷,但很快就释怀了,“鞑贼为何要驱赶你们?”

男孩摸摸头,“小子也不清楚。去年冬天这里还见不到一个鞑子,可前不久却突然有许多帮鞑子前来巡视。将军不知道,咱们有不少人去那边抓鱼、套野兔,失了这条生计,整个冬天就不好过了。”

巡视?朱祁铭心一沉,顿感鞑贼此举极不寻常!“鞑贼杀人么?”

“杀,他们好凶,被他们抓住就得死。将军看,就数那个家伙最凶,杀了咱们好几人,咱们都管他叫大恶魔!”

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望去,朱祁铭的目光扫向一名身材魁梧的鞑贼。此人的身板宽得有些吓人,足抵得上三个王烈,一双眼睛大过牛三,手持一柄狼牙锤,定在马背上冷眼盯视这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煞气。

“快回家吧,别再去那边了。”

“多谢将军!”男孩鞠了一躬,转身就走,途中丢下一句话来:“不去不行,家里弟弟妹妹多。”

朱祁铭从男孩身上收回目光,举目望向对岸,见鞑贼无不诧异地看着他这个一身戎装的亲王,继而转视便装的护卫,最后鄙夷地相顾讪笑片刻,策马离去,一路上还扬着兵器大声吆喝着,瞧那架势,鞑贼根本就没把这边的人放在眼里。

王烈啐了一口,“殿下,鞑贼如此嚣张,肯定是把咱们当成了本地民壮,干脆追上去宰了他们!”

朱祁铭闻言有些犯疑,莫非赛罕没把自己的行踪告知鞑贼?抑或赛罕与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咱们练兵只为自保,跨过此河,便是兀良哈的地界,咱们何必惹事?”

“可那边分明是大明的地盘呀!”

“是不是大明的地盘咱们说了不算!”朱祁铭跨上马背,想要策马却出现了片刻的迟疑。

“殿下,老百姓的死活您总不能不管吧?”

朱祁铭凝眸,“你回去转告唐戟,让他每天派百名护卫便装前来巡视,若鞑贼越境,格杀勿论!”

回到蓬庐,用罢午膳,朱祁铭装着一肚子的心思,本能地意识到此地或将有大事发生,他思虑一番,命人叫来何源。

“辽东近来可有异情?”

何源张大眼睛想了许久,“偶有小股鞑贼越境劫掠,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异情呀?哦,上个月朝鲜使团途经辽东都司,接待使团时在下刚好在场。听朝方说,瓦剌派人秘赴朝鲜游说,朝鲜国王不为所动,毁书绝使,与瓦剌彻底闹翻了,朝鲜担心瓦剌报复,所以就遣使入京禀报此事。”

毁书绝使?朱祁铭目光一亮,冲门外

前来候命的石峰吩咐道:“石峰,你带上十人,换上便装,随本王去趟长胜堡!”转视何源,“你做向导。”

何源颇有些得意地咧嘴一笑,“在下便是长胜堡人氏,六年前举家迁至自在州。长胜堡民壮首领是少堡主冷无涯,与在下自幼熟识。”

冷无涯?朱祁铭心内一动,脑中立马现出了昨晚那名不速之客的身影。他很想见见这个冷堡主,在此之前,先得瞧瞧由民壮维持治安的长胜堡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

······

“长胜堡有多少人口?”

回殿下,有三千余口。若算上四方云集而来的行商贩夫,不下于六千口。”

“长胜堡可有消息灵通的去处?”

“有,有,有。”何源皱眉道:“不过,那些酒楼鱼龙混杂,不乏粗鄙之人,殿下不宜前往。”忽然眉头一展,喜道:“哦,城堡正南有个茶楼,名‘茶韵阁’,前去品茗的倒是些有身份的人。”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长胜堡西门口。

众人勒住马,一道敦实的石墙横亘在他们面前。城门以巨木作门柱,门板由厚木制成。城门上方刻着两个楷书大字:“西门”。

此刻,城门大开,行人却屈指可数,只有数名民壮守在那里,显然是在维持秩序。

“西门人少,东门、南门则不然,那里行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何源解释道。

一行人稍作停留,便策马入城。

何源所言非虚,城堡内店家不少,形形色色的商旅混杂于街面,其服饰五花八门,看装束既有明人,又有朝鲜人、女真人,还可见到西域商人的面孔。

显而易见,这里有东西南北货物通行之便,并非蛮荒之地!朱祁铭立马意识到,辽东都司在此不驻重兵,恐怕只是基于军事层面而做出的简单选择。

愈往东行,行人愈众,以致后来大家不得不下马,牵马步行。

突然,一块匾额连同上面“茶韵阁”三个字跳入朱祁铭眼帘,定睛望去,立足处距茶韵阁只有数十丈远。

朱祁铭吩咐石峰道:“本王先去茶韵阁,你留下三人侯在这里,其他人去逛逛街市吧,完事后来此集结待命。”

凭朱祁铭如今的身手还无需别人近身护卫,故而石峰自然想借机逛逛街市,闻言便满心欢喜地应承了下来。

何源倒是心细,婉言提醒朱祁铭道:“茶韵阁应是雅居,可供殿下安心歇息,望殿下爱惜贵体,慎移尊驾。”

朱祁铭道了声“知道了”,将马缰扔给石峰,径直朝茶韵阁走去,身后立马传来几名店家与何源的喧寒声,那股热情劲令朱祁铭也耸然动容。

一连数日天晴,屋顶上积雪融去大半,茶韵阁露出红墙碧瓦、雕梁画栋,令人见后顿生“塞外江南”的感概。

在这么一个远离中土的地方,竟有如此别致的茶楼,当真不可思议!

进得门来,只见偌大的厅堂却是通间,只用朱栏隔成二十余个茶座。里面的陈设简约而又不失雅致。

择了处光线较暗的偏座坐下,很快便有一名茶童前来奉了茶,躬身行礼后离去。

朱祁铭侧过头瞟了一眼,见无人关注他的存在,便仔细打量起各座客人来。

这里连同朱祁铭一起,共有六桌客人。

居中首座只有一位客人,年近五旬,身着泛白青衫,颇有鸿儒气质,此人任凭桌上的茶盏冒着热汽,兀自闭目沉思,如入定一般。

庞哲!朱祁铭差点跳了起来。他乡遇故知本是天大的喜事,就想跑过去与故人寒暄,可转念一想,自己一身戎装,又戴着面罩,要想庞哲认出自己,只怕会费不少口舌,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己岂能轻易暴露身份?

于是,他定定神,重新抬眼打量其他人。

在庞哲左手边,是五个身着华服的中年人,他们的言语和衣着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晋商;晋商之测,坐着六名劲装汉子,正襟危坐,唯五名晋商马首是瞻,一眼瞧去便知是晋商雇的保镖;庞哲右手边,是十名年轻的女道士,都身配长剑,一个个面色凝重,似在等人;与女冠隔两个茶座,却是八位衣着、身形怪异的人,所携兵器五花八门,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

这里真是一个天高地远,神仙都管不到的地方,故而什么人都有!连雅致的茶楼都是如此,那些酒楼里岂不是更加的鱼龙混杂?

朱祁铭暗自感慨一番,想要举盏饮茶,却发觉自己先得揭掉面罩······唉,还是罢了。

这时,五位晋商不知何故大声争论起来,将全场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大明过于软弱,任由瓦剌四处肆虐,使得藩邦离心离德,哈密、兀良哈、女真无不与瓦剌暗中勾结,即便是朝鲜,也被逼得苦不堪言。”

“兄台哪知朝廷深意?此乃怀柔之术,韬光养晦,意在长远。”

此言一出,晋商顿时吵作一团,也不怕扰了其他茶客的清静。

“荒唐!”庞哲缓缓睁开眼,幽然道:“藩邦、友邻谁与大明交好便受瓦剌欺凌;谁为难大明却能尝到大明、瓦剌双方的甜头。如今的北方诸邻,谁不交好瓦剌为难大明,谁便是傻子!可笑的是,大明每年还给瓦剌送去不计其数的赏赐,以安其心,此乃弱己资敌的苟安之策!”

一名晋商辩道:“先生此言差矣!朝中大员皆饱学之士,哪会如此不堪?”

“君子谋国,小人谋身。” 庞哲徐徐吐出八个字来,而后只顾摇头。

又一名晋商道:“举国皆作盛世之颂,为何先生却出危言?”

庞哲道:“我只见民生多艰,江山社稷危如累卵,不重蹈宋之覆辙便要烧高香了,怎可自欺欺人?”举盏饮了一口茶,面色凝重地仰天而叹:“一睹河清海晏的清明盛世,是吾毕生之所愿,可恨今世无望!”

全场人纷纷摇头,以为庞哲的话多半是奇谈怪论。

就在众人默然不语之时,一对少男少女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两人年约十五岁左右,衣衫略显单薄,风尘仆仆,神情甚是落魄。

明初礼教甚为严苛,大多数人家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女子不便抛头露面,男女混处更是不可想象的事。到了仁宣、正统之时,商贸兴盛,繁华都市基本上步入了商业社会,人们对金钱的渴望越强,赚钱的方式越多,礼教的某些禁锢便越来越形同虚设。贵族、官宦人家的女子自然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寻常人家还是要珍惜人力的,于是不少女子被卷入商业大潮中,少不得要抛头露面,如此一来,男女之间的日常交往便不可避免。

不过,话说回来,那时纵然不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话,但在光天化日之下,男女公然出双入对的事例,还是难得一见的。所以,这对少男少女的到来,引来了一大片议论声。

突然,五名劲装汉子持刀猛闯进来,一见那对少男少女,为首一人连连冷笑,“你二人腿倒是长得长,害得爷们远涉千山万水,追到这苦寒之地,哼!当心自己的骨头!”

那少男对少女道:“玉儿,快躲到一边去!”

叫玉儿的少女倔强地咬了咬牙,面对五名劲装汉子拉开架势。显然她是习武之人,但那架势实在是笨拙得很,一看便知学艺不精。

少男转身抱拳向众茶客施礼,“在下姓耿名峰,山东堂邑县人,三年前举家随数百同乡逃荒到昌平怀柔县,垦荒定居下来,不料今年入秋后,我数百逃荒人垦出的田地被怀柔恶豪胡庆强占,三位乡民被逼死。上百人前往怀柔县衙鸣冤,却被衙役殴打驱散,无奈之下,我与邻家妹妹吴玉仗着习武三年,结伴前往京师告御状,”转身手指五名劲装汉子,续道:“不幸被这伙恶人一路追杀至此。”

告御状不往南去,却一路北来,真是现世版的南辕北辙!众人听到这里,怜悯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

耿峰凄然道:“在下死不足惜,但数百乡民田地被占,度日如年,在下今日若有不测,万望诸位设法将此冤情传往京师,以达天听。在下先谢过诸位的大恩大德。”说完此话,朝众茶客深深一揖,然后转身护在吴玉身前。

为首那名劲装汉子冷笑道:“何必枉费唇舌?神仙也求不了你二人!”

五人缓步向耿峰、吴玉逼近。

晋商中有人一声断喝:“你们全当此地无人么!”

六名保镖闻言霍然起身,亮出兵刃。

五名劲装汉子停下脚步,冷眼看向那桌晋商及六名保镖。

这时,一名衣着讲究的青年人从里间匆匆走了出来,朝五人拱手道:“在下姓荀,是茶韵阁东主,请诸位行个方便,莫扰了贵客的清静。”

为首劲装汉子冷道:“我等无意在此见血,只需带走这一男一女即可。”

荀东主温言道:“他二人毕竟是在茶韵阁中,这里说到底属冷堡主的地盘,若冷堡主得知此事,恐怕于诸位不利。”

那人不屑地撇了撇嘴,“区区冷无涯何足挂齿!即便王翱、曹义得知此事,又能如何!”

出头的那名晋商脸色一震,随即向六位保镖使个眼色,那六人收起兵刃,乖乖就座。

商人重利,谁敢招惹口气这么大的强人?晋商的退宿是意料中的事,为首的劲装汉子扬扬脖子,显得相当的满意。

朱祁铭方才颇有些激愤,这时听劲装汉子言语中全然不把辽东提督王翱、总兵曹义当回事,反倒静下心来。

看来,这伙人来头不小,且肆无忌惮。

五人再次向耿峰、吴玉逼近。

只听庞哲霍然起身,慨然长叹:“朗朗乾坤之下,如此仗势欺人,天道何在!可叹侠义已死,众生浑噩!”

话音方落,就见人影晃动,十位女道士飞速闪到耿峰、吴玉身前,摆出剑阵,那剑阵华丽中透出凛然正气。

“凌虚剑阵!”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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