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四十八

我又堕入了那个梦中, 医院实验室阴深暗沉的长廊从脚下不断延展,两旁玻璃容器里存放着死白色的标本,每个房间都关着门, 推也推不开, 只余走廊的尽头透出点点光线, 诱惑着我……我奋力跑去, 却突得脚下一空, 仿佛一股强大的引力吸了我的身体急速下坠,我尖厉地呼喊,心脏被挤压的将欲破裂, 拼命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握不住……

混乱朦胧中, 我只觉浑身燥热难耐, 身体好象那只被铁签穿了放在碳火上灼烤的山羊, 疼痛却不得解脱,身旁, 它的孩子用澄澈凄惨的眼神看着母亲,嫩声哀嚎……一切这样熟悉,遥远的真实触手可及一般……揽着我肩浅吟低唱的蒙族小伙子、绘了兰色云纹的蒙古帐篷、草原上零落苍老的骆驼、满堆着抄了经文石块的敖包,眼前一片迷乱,我到底在哪里?这个世界我可曾来过?

挣扎着要伸手拨开眼前的一切, 却发现, 手, 此刻正被一个人紧紧攥住, 贴在心口……

“丫头!丫头!”允禟见我睁眼, 狂喜地轻唤着。

不过一忽不见,允禟, 你怎么疲惫憔悴至此,我心中酸楚,手上稍稍用力,回握过去,允禟感受到我的回应,将欲成狂,干裂的嘴唇一遍遍温柔地亲吻着我的手背,暗哑地低诉:“丫头,没有你,我怎么还能活下去!我只是希望没有我,你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你……会懂么?”

案几上的玻璃自鸣钟传来有节奏的滴答声,酉时了吧,屋内还没掌灯,昏黄迷离,冬日的白昼总是这么匆忙短促。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翕动着嘴唇道:“我本来是没有懂,可要走的时候突然就懂了……”

三月过后,饶是地处寒僻,冰雪终于也开始消融,天地间渐渐呈现出生机。我仍照了旧时刘胜芳给的方子吃药,但总有几味贵重难得,允禟嫌西宁当地的陈货干瘪不合用,便遣了骡夫张五使了金银从京中来回传带,纵是快马兼程,一次往返也要月余,却也不厌其烦。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起过留下离开的话题,仿佛我本来就在这里,只需继续平静的过着日子。

允禟一如继往的每日起早便离府到葡萄牙传教士穆经远替他开的店铺去,一去就是整天,只晚上回来后,亲眼看人煎好了药,盯着我喝下,方才安心,稍坐片刻,又旋即离去。

“格格,又发什么呆呢?”慧心笑说着握了大把的迎春花跨进门来,门帘掀开处,和煦的光线夹杂了泥土反湿的香气涌入屋内。

慧心一面从针线笸箩里拿了剪刀又寻着合宜的瓷瓶准备插剪,一面对了我道:“你瞧这花开得多喜人!过几日,再和暖些,奴婢服侍格格出府去逛逛吧,没的整日在这里把格格闷傻了!”

我贪恋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微微一笑,问道:“九爷还是每日都要去穆神父那里么?”

慧心手上一歪,一杈本开的饱满的枝桠竟被剪了下去,气得丢开手,掩了巧笑,抱怨道:“九爷自是忙得紧,满脑子的生意经,如今见穆神父可比什么都要紧!既留了格格在这里,按理原该热络着,怎么反倒看着客气疏离起来!”

顿了顿,攥了眉心又闷闷地道:“可要说九爷对格格不上心,却又不象。前次你发病昏迷,九爷可是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熬在格格身边,除了请来看病的哈桑堪布,任谁都不准碰格格一下,痴痴呆呆,连毛太来劝,都被一脚踢了出去,肋骨折了几根,现下还躺着不能动呢!后又用刀架了哈桑堪布的脖子,说什么若医不好便要他合寺的僧众陪葬,强逼着用了猛药,方才救了格格性命……也不知九爷在想什么。”说完,默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捧起瓷瓶供在黄梨木的花架子上。

那迎春串串如金,点点娇鲜。

伸臂轻轻推开窗子,朗空无云,寂寞清风。

允禟,你我都明知这一场生死执吝,尘世耽著,不过愈渴望,愈挣扎;愈无奈,愈悲凉。可纵是到头只剩梦幻虚空,却为什么也是心甘情愿……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悠然度过,允禟见我一日好似一日,逐渐活泼起来,嘴上虽不说,看我的眼神中也含了喜色,有时竟也能歇了事情伴我一整天,并不断拿了稀罕的珠宝金玉置在我的房中,我只是笑着任他而为。

这日晚饭后,他照例过来瞧我。我杵了腮帮儿,倚在榻几上,拔了支金钗挑着灯上的蜡油,看它一滴滴滚落在白锡的烛台上。慧心奉上茶来,又取了条粉花西洋毛毯替我搭在膝上,方才低头退下。允禟歪在我对面的榻上,用胳膊枕了头,冷眼看我摆弄着金钗,半晌,问道:“二百两托人打来的,也不喜欢么?”我一笑,道:“没得事,你费了心的,怎会不喜欢。”反手将金钗插回鬓中,敛了心神,端起茶盅,就着喝了一口。

允禟的脸色一时在灯下变幻莫测,喜忧难料,手指轻叩着座榻的黑漆扶手,似在考虑,静默了一阵,忽然放松,笑对我道:“此去西南六十多里的鲁沙尔,有座塔尔寺,是黄教祖师宗喀巴的诞生地,每年这个季节,寺里便要举办大法会,喇嘛们会做了一种酥油花出来赏玩,听说五彩斑斓、颇富遐名,不如明日,我带了你去瞧瞧,依你心性,必定喜欢!”我不忍扫兴,忙点头应承。

次日一早,允禟摒退了长随,也不要人跟从,就连贴身的佟保、慧心也是不带,携了我同跨了匹黑马出城缓缓向西南方行去。

静静窝在他的胸前,脸颊侧贴了他的青缎马甲,几粒镏金的纽扣凉凉地蹭着耳垂。

我安然地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春天气息,一任马蹄的的,踏芳而行。青藏虽为高寒之地,但此时的风光也竟与蒙古草原一般,豪迈壮阔,心旷神怡。漫野油菜花无边无际,金黄如浪,暖风裹挟了那花朵香气、热烘烘的马毛味还有他身上淡淡地樟脑香,沁入心脾,直叫人朦胧微薰。

走了半日,渐觉人迹稠密,又行半晌,一所明晃晃的大寺赫然耸立于眼前。一色石砌的墙壁都刷作大白,经幔飘扬,宝顶鎏金,几十座经堂佛楼、殿宇僧舍毗连错落,雄浑巍峨,在碧空骄阳映衬下更是分外庄严神圣。

允禟跃身下马,又抱了我下来,将马在寺前石桩上栓了,方握了我手一并向寺内走去。

迎面只见那过门塔上雕砖斗拱,细细镌了六字真言,两侧一副联语亦作梵字,烫金灿烂,我却不认得了,不由好奇地向允禟问道:“九爷,这写得是什么?”

允禟却不言语,掌心微凉,只将我攥握得更紧,走出几步,才说道:“那是一句——爱欲为出世之障,识心乃生死之根。”

我淡淡“哦”了一声,想了一想,笑道:“行在苦者,心则恼乱;身在乐者,情则乐着。然而无空不知有,无有何知空?不执实有,亦不执全无,苦乐爱恨,生死来去,即俗即真,不偏不倚,又何必非要一言便划定分清呢?”

这时恰正有一队红衣喇嘛向大拉让宫而去,当先一名戴了片金法帽的老僧回头远远朝我一瞥,又即与众喇嘛阔步走开。

允禟颔首道:“正是如此。遣有没有,从空背空。”随即不再接言,拉着我穿过过门塔,笑指着寺里道:“这塔尔寺之所以得名,便是因先有塔后成寺,此塔乃是在宗喀巴出生处以十万狮子吼佛像和白旃檀树为胎藏所建,所以这塔尔寺藏语便名为衮本贤巴林。”

又走不远,即见那寺内僧俗善众,蒙藏交汇,皆在虔诚地作着各自功课。绕殿回廊上的铜铸经桶依轴碌碌不止,常转不休,数十名喇嘛正匍匐在大金瓦殿前磕着等身长头。满院觉树枝盛花开,青绿如碧。

我和允禟跨过尺高的朱红门槛,只看大殿正中正是那座高矗至顶的菩提大灵塔,银光锃锃,数不清的珍珠玛瑙、玉石翡翠镶嵌其上,密密匝匝,好不耀目,塔身之上上百条哈达裹缠,皓白似雪,铺泻而下。塔顶一尊铄金宗喀巴佛龛,犹自保持着数百年以来不曾改变过的垂眸微笑,俯瞰世间万象。

允禟在塔前驻足默立了片刻,半晌,慢慢道:“苏轼曾作文有‘官贶萧萧随逝水,离魂杳杳隔阳关’之句,这世上缘聚而生,缘散而灭,成住坏空,不过无常,丫头,究竟什么才可以真正长存永续呢?”

佛前香徐徐缭绕,绕身流散开来,我回首见那四周麻墙上满壁堆绣彩画,一卷卷缂丝唐卡,明丽绚烂,金丝银线绣得一幅幅月贤王、四臂观音、马头金刚、狮面空行母、作明佛母、药师佛、长寿三尊……金漆大柱后面,正有一群喇嘛或坐或站,语调高亢,前后跳跃着击掌辩经,梵语呗音,喋喋哓哓。

抿唇笑道:“石火风灯,逝波残照,合会要当离,有生无不死。惟求身灭心存,便是须臾便去又能怎样?”

话音方落,只听一人放声大笑道:“想不到竟是我看错了,我本以为你聪明了悟,如何仍于烦恼痴念一节执迷致此!”

我和允禟都不由向声音来处看去,原来正是适才那名回望过我的老僧,由塔后一步步转了出来,须眉俱白,面容祥和,走到我们身前,合十道:“贫僧加西,是寺中总掌经院的巴日康。”

允禟与我听了忙都还过礼去,那加西喇嘛含笑看了我们一阵,注视着我道:“你不知舍得取得,终是都不可得么?”又向允禟道:“你如此种性邪,错知解,也不过徒然自困而已。”

说罢,转身拂袖便行,袍襟翩然,口中只道:“随我来吧!”

允禟和我相顾一看,虽未解其意,但仍是跟了他向殿外走去。那加西喇嘛引着我们一路直走过大经堂前,才进了一处两层高的欠拉院,并不停步,又沿着那楼内的石阶拾级而上,楼内回廊曲折狭窄,幽暗深秘中,只有无可数计的酥油灯长明不息,灯影昏黄摇曳,也不知已燃了多少年。

拐入正堂,豁然只见依壁而起的成排齐顶红木大经架上,摆满了用黄锦丝缎包着的一函函红漆描金木板夹住的《大藏经》、《甘珠尔》、《丹珠尔》等密宗经典,总有千部之多,皆是金汁手抄。

加西喇嘛俯身走进这些经架排列之间,弓背敛色,神态颇为恭敬,直走到最末一排,矮身蹲下,摆手道:“过来这里。”

我刚欲过去,允禟忽在我手上一捏,道:“你随在我后面。”我知他向来因自己心计诡谲,也便处处防范别人多变,笑了一笑,也不多言,只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到加西身旁,也一并蹲下细看,加西已从经架最深处托了个木匣出来,那木匣通体黝黑,纹理致密,抱在加西怀中却见他十分吃力一般,可见触手沉重之极。

我还不觉那木匣有何特异之处,允禟已拧眉赞道:“这木材如此罕异,我阅尽天下珍玩,可竟是也不识得了。”

加西微笑拂去匣上灰尘,道:“此木性若玄铁,出自昔日天竺摩揭陀国,梵语与金刚意同,名唤缚日罗。那古国至孔雀王朝三世阿育王时,正是佛教盛极,其后各王朝交相迭起,终于国势日益消衰,这缚日罗木也就再不可得,而今皇清天下,亦只存此一件而已。”

向我一看,道:“万汇兴生,尽假天地而覆载,然万象形仪,若不知行本,今世后世,后世今世,永在暗苦之中,便再也无有出期了!”

说罢,剥开那木匣火漆封口,启匣打开,几人眼前都是刹时一亮,只见那匣中一部藏纸经书四角各压了颗鸽卵般大的碧绿夜明珠子,将那经书封皮映得雪亮,上面端端正正一行鲜红藏文,笔力苍劲,似是朱砂,却又隐隐青光闪现,经书下角绘了只金粉蝎子图形,冷厉森然,阴鸷可怖。

加西道:“这匣中之物在这里深藏近百年,便是为待有缘之人。”顿了顿,续道:“四世□□喇嘛之父苏密尔台吉,系阿勒坦汗之曾孙,其母拜罕珠拉,乃成吉思汗弟哈撒尔嫡裔,□□活佛向由我藏人中转世,而四世□□却是历世□□中唯一的博尔济吉特氏蒙古人出身。此为他赴藏途中至青海时,以自刺舌血亲自写就的真经,总一切无上佛法真谛,故而此经名为——生死之书!”

我心中一惊,似是想起什么,道:“难道这便是那部能够度化生死的经书么!”

加西点头微笑着道:“红尘白浪两茫茫,爱恋牵缠何日休。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时度此身?不若看罢此书,尽皆抛洒从头,忘却情劫,才可解脱无染啊!”

伸臂递出,笑道:“打开一看吧!”

我怔怔愣住,许久,允禟慢慢立起身来,淡淡道:“多谢大师好意,可我并不愿瞧此物。”

加西微出意料之外,眉间不由浮上忧色。

我仰头望向允禟,此时这经堂之内,佛法四面,万千慈悲,可我竟只觉这世上于我再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了,心里只有欢喜无限,笑靥展露,也站了起来,道:“是生是死,有什么打紧?”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了允禟冰凉的手,柔声道:“我此生已然在此,纵是飞蛾扑火,也从未后悔过!”

十指交握,紧紧相扣,“允禟,你若不在,我要性命又有什么用处呢?”话未说完,早已泪流满面。

“丫头!”允禟闻言再不能忍,疯狂地揽我入怀,死命地揉搓着我的背心,“丫头!我一直宁愿你恨我至死……”

我伏在他怀内,喃喃道:“千方百计,不得逃脱,总以为是前世的孽障,却不料早已是情深如斯,心不由我!”

允禟,你就是我的鸦片,越是抗拒,越是沉溺;越是沉溺,越是毁灭。而心中,却一清二楚,无法自拔。

允禟挽了我手,两人并肩向外走出,都只觉心中说不出的快活喜悦,依稀只听见身后加西喇嘛喟然长叹,余音不绝——

“心有挂碍,颠倒梦想,无明缘行,终是,永受生死……”

走出那欠拉院,正见大群的喇嘛抬了诸般酥油捏塑的佛像、飞禽走兽、树木花草、亭台楼阁走了过去,果然件件巧夺天工,精美绝伦。允禟摇头笑道:“竟这会方才见到这酥油花。”

我也不禁粲然,会心而笑。

此刻天色已晚,如何也是无法赶回城中,允禟道:“只得在这里借宿一宵,明早再回了。”

当下寻到管理寺务的一名吉索第巴,布了香油钱,方安置了两间客舍出来,允禟替我点了灯烛,笑道:“早些休息,明日还要骑马劳顿。”说罢便欲掩门而去,我轻叫了一声:“九爷!”

允禟道:“什么……”还未及转身,我已追上两步,揽抱住他腰,轻轻贴住他道:“从此,再不相忘……”

允禟怔了一忽,随即反身已不容喘息地吻住了我,灼热地呼吸喷薄在我颈项间,一只手从我的腰际滑入身下,轻轻抚上我的肌肤,另一只手的手指探到我的腋下,摸索着解着我的衣钮,软绸的褂裙应声滑落在地。

允禟欺身将我压倒在灰布帐幔之中,伸手拔下我的发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铺了满枕。机织布的被褥触身粗糙,我却只觉一片温暖安适,抬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肩膀……

满月初亏,光润如银,透过稀薄的窗纸氤氲地洒在我们的身上,夜色悠远宁静,屋外清风过处,若有若无的飘来阵阵佛偈:

“听说娑婆无量苦,能令智者增忧怖。

寿命百年如晓露,君须悟,一般生死无穷富。

绿发红颜留不住,英雄尽向何方去。

回首北邙山下路,斜阳暮,千千万万寒鸦度。

听说娑婆无量苦,风前陡觉双眉竖。

贪欲如狼瞋猛虎,魔军主,张弓架箭痴男女。

日月往来寒又暑,乾坤开合晴还雨。

白骨茫茫销作土,嗟今古,何人踏著无生路。

听说娑婆无量苦,千思万算劳肠肚。

地水火风争胜负,何牢固,到头尽化微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