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你知道你以后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她这样,把自己的青春跟你的人生融合在一起。
你那么希望她幸福,直到她真的站在你面前,带着一点点脸红地告诉你:我要嫁人啦。
为什么这一刻,你的眼泪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涌出来?
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去那些年华像倾泻的流水一样淌过我的记忆,就像陈年的胶片上即使有零零散散的斑点,却依然是最珍贵的影像。
这几天来一直浮现在康婕脸上的那种似有若无的炫耀,在我的眼泪流下来的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些许嗔怪:“你傻×了啊,干吗哭啊?”
我擦掉眼泪,很真诚地对她笑道:“我高兴,真的。”
她的眼睛里也亮晶晶的:“你真是个傻×啊……萧航跟珊珊他们见过了,一直说等你回来一定要跟你见个面。”
“好啊,但是我要先去看看陈阿姨。”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跟他再见面。
当我步履沉重地从电梯里出来时,看见了站在走廊里的他,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张脸,曾经每时每刻都带着温和的神情注视着我的脸,曾经很多次在我脑海里深深浅浅地浮现着的脸,此刻却带着如此明显的憔悴和疲惫。
他穿着墨绿色的Tee,就像一棵悲伤的树。
我们静静地凝视着对方,连一声招呼都如鲠在喉。
然后,一个白色身影飘了过来,黑色的长发,明眸皓齿,她就像康婕无数次跟我提起过的那样,大方得体地微笑:“程落薰,你好,我是唐熙。”
许至君看看她,又看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那种眼神,让我差点儿当着唐熙的面落下泪来。
别人都说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全宇宙都会来帮你的忙。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我身上完全没有一点儿体现,就像冥冥之中有道魔障阻隔着,但凡是我想要的,统统都会被各种力量综合起来将它们推到离我更远的地方去。
我喜欢的事物也好,我喜欢的人也好,统统是这样,每当我们努力靠近对方一点点时,就会被隔绝得比之前更远。
我很努力地对唐熙笑了笑:“你好。”
陈阿姨比我记忆中的要消瘦得多,整个人就剩一把骨头了,想到她曾经给予我的那些爱屋及乌的宽容和温柔,我坐在床边,眼泪夺眶而出。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许至君和唐熙到外面去。
等他们退出房间了,她才开口跟我说话,声音很轻很轻,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是煎熬:“落薰,我听小君说你出去走了一趟,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我难过得跟个傻子似的只会点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用骨瘦如柴的手握住我的手,接着说道:“好些了就好……”顿了顿,她又说,“你是个好孩子,可惜跟小君没什么缘分。”
我也知道她是言若有憾,连忙说:“唐熙挺好的,我相信他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开心的,真的。”
她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发自肺腑的、满意的笑容:“我相信也是,我时日不多了,可一想到还能看到他们订婚,就觉得高兴。”
“订婚”两个字,就像两柄尖锐的利器狠狠地****我的心脏,可是表面上我不可以露出丝毫情绪波动,便仍然顺着她的意思讲:“订婚是好事情。”
絮絮叨叨地又随便聊了些话,我看出她有些倦意时,便起身告辞,她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落薰,我拜托你一件事。”
“阿姨,您千万别这么讲,您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做。”
她的神情里有一种深切的哀伤:“落薰,如果小君……我是说如果,他还想跟你……”
打断长辈的话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尤其是在长辈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可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将她尚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堵住了:“陈阿姨,您放心,我明白。”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一个眼神的交会,我们明晰了彼此隐没于唇齿间的那层深意。
从病房里走出来,我避开了许至君的目光,我真的很怕再跟他对视一次,我就会当着唐熙的面,当着病房里还没睡着的陈阿姨的面,“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别再那样看着我,求求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不知道那对我是怎样一种酷刑。
是唐熙将我送进电梯的,穿过走廊的时候,她小声地问我:“你愿意来参加我们的订婚仪式吗?”
“我很想去,但是……”我违心地说,“但是我的好朋友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要做伴娘,很多东西都要帮着她一起准备,恐怕真的没时间。”
“哦,是康婕吗?我听许至君说了,那替我跟她说声恭喜。”
电梯“叮”了一声,我朝她笑了笑,走了。
一出来我整个人差不多就瘫了,之前咬紧牙关死撑着的力气一点儿也没有了。
他要订婚了,虽然我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可是直到今天我才肯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耳朵里一片嗡嗡声,这个夏季怎么如此漫长。
我很想故作潇洒地说一句:其实失去也是一种荣耀,一点儿也不输给得到。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心里所有复杂的情绪都不能够说给他听,说出来都是不合时宜的,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自私、那么偏执,我必须坦然地接受这一切的发生。
就算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幸福的机缘,也不过是我咎由自取。
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讥诮着说:你在难过些什么?你有什么资格难过?
而一墙之隔的医院里,唐熙正静静地盯着许至君的后脑勺,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寒冷,这种寒冷从她第一眼看到许至君望着程落薰的眼神时,就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那种眼神,夹着眷恋和哀伤,那么痛苦的眼神除了爱不会有其他原因。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摇摇欲坠,费了这么多心思,付出了这么多精力,程落薰一回来,一切照样变得岌岌可危。
唐熙幽幽地想,她真是许至君的魔咒啊。
“许至君。”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许不解。
“如果你没有考虑清楚,订婚的事就延后吧。”她面无表情地丢下这句话,拎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了。
她叫自己走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并暗自祈祷许至君不要来追她,她怕他一旦追上来,自己就会对他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不要那样暴戾,不要那样决绝,她告诉自己,无论多爱他,始终还是应该给自己留一点儿尊严。
把选择权交给他吧,为着自己这最后的一点儿尊严。
他没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背影,死命地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失态。
不能再多承受哪怕一丁点儿感情了,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再多用一点儿力,就会彻底崩溃。
我终于见到了萧航,这个许诺康婕会让她以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的男孩子。
对,我更愿意称他为男孩子,而不是男人。虽然康婕跟我描述的时候已经强调过他看起来显得很小,但当他真正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微微有些吃惊。
萧航倒是很自然的模样,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听她说过很多你的事情,终于见到本尊了。”
我瞪了康婕一眼,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卖友求荣这个毛病,她又跟人家说我什么了?不过仔细想想,我的成长史里匪夷所思的谈资实在太多了,还是别深究了。
康婕穿着一条浅蓝色裙子,记忆中我从没见过她穿这么淑女的衣服,也没见过她穿这么清淡的颜色,乍一看,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坐在萧航旁边,也不太说话,就是笑,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知道康婕并不是在装优雅,她说话的方式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直来直去的,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过去一直包裹着她的那层尖锐的东西不见了,现在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柔和的神韵。
萧航跟我说:“你回来之后心情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有些勉强地笑:“好多了。不说我,说说你们吧,怎么这么快就决定结婚了?”
他们相视一笑,互相推托了一下,决定让萧航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天晚上跟几个朋友一起喝了很多酒,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看到手机上有很多未接来电,全是她打来的。那时正好阳光照在被子上,那一瞬间,特别希望她就在我身边。
“其实我很了解自己,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不够成熟还很贪玩儿,所以我爸妈对我一直也没抱太大的期望。反正她也没想嫁什么青年才俊,我觉得我们两个就是胸无大志的一对,也蛮好的。
“至于求婚……其实也没求婚,戒指都是后来去买的。那天送她回家的时候,看着她下车,一个人走进那条老巷子……不知道怎么讲啊,就是觉得心里突然一下很酸……然后我就下车对她喊,康婕,要不我们结婚吧?
“她当时都呆住了,以为我开玩笑的。我又说了一遍,结婚吧?然后这个傻×就跑过来抱着我哭,好好儿的一件衣服都被她哭湿了。”
萧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微笑地看着康婕,我可以确定,这么多年来一直折磨她的那些因子终于在她的血液里平息了,那匹脱缰的野马不再令她痛苦,所有不幸和不堪终于都翻过去了,她的人生从她抱着他哭的那天晚上开始,揭开了新的篇章。
从前的那些缺失和丧失,都已经成为轻盈的过去,站在青春的末梢对它们挥挥手,此生再也不必相见了。
但我呢?
我的眼睛看着他们,我的嘴在说着一些祝福的话,可是我的灵魂为什么好像脱离了躯壳,飘到了很高很远的地方?
我终于明白,以前我和许至君在一起的时候,康婕坐在我们旁边时是什么样的感受了。那种形单影只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落寞,那种强烈的对比而导致的落差,在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
回去的时候康婕对我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我会有今天。”
我拍了一下她的头:“傻子。”
你们一起长大,都曾那么义无反顾地去爱人,都曾有过被全世界伤透了心的时刻,都曾那样痛苦地煎熬着,等待黑夜过去,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剥掉时光在你们心上留下的那层老趼,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展开给爱自己的人看,也许痛楚会随之而来,但如果没有了这些,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她曾经说,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过得好吧,至少要有一个吧?
而现在,她找到了归宿,她即将披上白色的婚纱,而你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则会穿上香槟色的小礼服在她身旁做伴娘。
她终于遇到了那个人,年华似水,却不再让她觉得这一切是过眼云烟,稍纵即逝。
看起来,不是很幸福美满的样子吗?
可你终于明白,这种幸福美满,是不可以被分享的。
我被周围所有人的温暖簇拥着,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孤独。
林逸舟,我多想像你那样,被深深爱过然后化为灰烬。
这一生,已经尘埃落定了吗?
陪康婕试婚纱的时候,我一直木然地坐在一旁发呆,她们都在唧唧喳喳地商量着,但这种聒噪让我感觉自己几乎快爆炸了。
正是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会跳得那么快,顾不上跟康婕说清楚,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的包就冲了出去,站在滚滚车流之中,仿佛听见了海浪拍岸。
是陆知遥。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是陆知遥。
他说:我顺路来长沙,你有空的话我们见个面。
我没有计算过时间,从旅行结束至回到一成不变的庸常生活之中,究竟过去了多久,我每天醒来睁开眼睛后都要想一想自己现在躺在哪里,然后就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似的想起来,我已经回家了,躺在自己睡了二十多年的这张床上。
然后眼泪就会不能自抑地流下来。
回到这种生活里,听着周围的人说着我熟悉的方言,吃着熟悉的食物,一个人穿过熟悉的街道去熟悉的超市买东西,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冗长的梦。
我觉得有些东西被我丢失了,丢失在喧闹的街道上,丢失在超市里一排一排货架中间,丢失在那些朋友们欢乐的笑靥里,丢失在呼啸而去的时光中。
离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爱是一回事,生活是一回事,艳遇是一回事,岁月是另一回事。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对自己说,很多人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我都得到过了,够了。
我已经做好准备,这一生都不会再和他相见,可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在约好的地方等他时,我的思绪回到了刚认识他时的某天晚上。
那时我还是一个总把自己弄得很深沉的家伙,他扔给我一根百乐门,我点上之后看着空气中缥缈的烟雾,忽然问:“像你们这样生活的人,要么已经找到了谋生手段,要么就是找到了自我价值,对吧?”
他当时正在给吉他调音,头也没抬地回答我说:“我对那些从来都不在意,很多事对我来说就是好玩儿。”
我又问:“那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泡妞儿?”
他这才抬起头来,嗤笑一声,反问我:“你呢?”
那种烟抽起来不算很烈,我轻轻地弹了弹烟灰,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想起似乎就在不久以前,我们几个女生凑在一起时也说起过这个话题,对你来说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那时的李珊珊还没有遇到宋远,没想到自己的美貌在不久之后就会毁于一旦,她兴奋地说,对她来讲最重要的当然是钱啦!没钱怎么买限量的香水和包包啊!没钱怎么到处去购物啊!没钱怎么吃好的穿好的啊!
康婕的想法跟她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差别,嫁人,生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再生活在跟后妈斗法、跟亲妈吵架的那种氛围里了。
我呢?
我顺着她们说的想了很久,结婚生子?我觉得这两件事离我太远了,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我总是没办法跟自己喜欢的人好好在一起,更别提什么未来。至于钱,我也不觉得那是多重要的东西。只要我想见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他在哪里,我都可以买一张全价机票飞过去看他,而他若是不想见我,我能即刻飞走,这样,就够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认认真真地看着陆知遥说,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他看着我,笑了笑,便再也没说话。
不久之前的分别就像从未存在过,我看着他由远及近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却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Hi,来啦”。
那些悸动和慌乱不必让他知道,他说过我不够淡定,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一点儿都没变。
在我家附近,我们找了家餐厅坐下来,点菜的时候我一直都不敢抬头看他。要怎么形容这种忐忑呢,好像眨个眼他就会消失似的。
“回来之后过得怎么样?”他微笑着问我。
我装作无意地把脸别到一旁,不去看他,两只手在桌布下因为太用力地扭曲而关节发白:“就那样吧,没什么好不好的。”
他的笑容一直都是这么清浅,我从没见过他意味深长的样子。
那顿饭我吃得不好,因为中间他突然说:“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下午就走了。”
有那么三秒钟的时间,我想我是不是听错了,紧接着我又有种想哭的感觉。
呵呵—我程落薰何德何能,劳烦许至君千里迢迢飞去拉萨看我一次之后,居然还值得陆知遥分秒必争地来见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