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生命中的生命

阿哈猜想,阿新早晨一定去她的住处想接她一起上班。

果然,她凭直觉在自己住的招待所附近找到了他。

从招待所到大街的公交车站,有一个曲折的巷道,巷道两边是大片破烂歪斜的旧民居,各栋墙上已经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并给拆字画了个大圆圈,就像很多领导在文件上画圈一样。这些临、危房已经断水断电,但还有心不甘的市民或是眷恋旧居或是想占便宜,拿了政府的补贴而偷偷住在里面,鼹鼠一般,大概除了买菜的时间再也不会露面。所以,当那个凌晨两个黑衣汉子将阿新堵在巷子里狠揍的时候,劈啪的声音和呼喊求救声被这些模样瘦黑性情懒散的小市民们置若罔闻。事后有个女人开门看了阿新佝偻的背影一眼,咕哝几声又缩回去将门关上了。

阿新在巷道的墙根下昏迷过去,然后被一阵雨浇醒,不久又因失血过多再次昏迷过去。可怜的男孩断了几条肋骨,歪在地上象一条失水的豆芽。

阿哈将他送去附近的一家医院,并一直陪着他。

阿新伤稍好一点,就偷偷离开了医院。

阿新家在粤北,自己从服装设计学校毕业后只身留在城里。他再不敢回流行前线上班,原先商场提供的住处也不敢回去了,就跟着阿哈。阿哈为了省钱,从招待所搬了出来,另外租一间房子,支了两张简易单人床。养伤的日子,阿新仿佛回到母亲怀抱一般,享受着阿哈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呵护。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强健,受伤之后就虚弱如同儿童了,说话也喘气,晚上不开空调感觉躁热,开了空调又觉得所有的骨头都发僵、酸疼。阿哈每天专心给他做营养可口的食物,又找了不知什么草药来每天熬给他喝。阿新喝了那草药后,晚上再不怕空调吹风,舒舒服服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阿哈不出去的时候,就坐在窗前发呆。

阿新靠在自己的床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她。

“阿哈,我们家乡的传说里,螺女,也就是水边的仙女,会到穷人家里,帮他们洗衣做饭……我很小的时候,就不相信我妈妈讲的这种故事,那一听就是假的,是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传说。但是,我现在相信真的有仙女,只是一般人很难遇到而已。”

“哦?”阿哈心不在焉。

阿新突然大声说:“就是你!仙女就是阿哈,我遇到了仙女!”

阿哈淡淡一笑:“我只是帮帮你而已,阿新,因为你也帮过我,你是我到这个城市后第一个给我帮助的人。而且,你被人毒打,我有责任。”

“说真的,不知道你那个小老乡怎么样了,她肯定是被那些家伙藏起来了。”

“就怕不仅仅是藏起来……”

“你不要太担忧了,没用的。这城市每天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发生,也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邪恶事情发生,就看落谁头上了。”

阿新想倾诉一番自己内心里象雨季的青草地一般蓬蓬然的情感,但阿哈略带忧伤的情绪,又让他觉得不合适宜。

“阿哈,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些担心?出去的时候有人盯梢吗?”

“没有。”

“我们把你的钱花光了吗?”

“还没有。”

“那你……”

“你别管我。”

“阿哈,你知不知道,你忧郁的模样很美,美得令我心碎。”

阿哈没有回应。

阿新换另一种方式,连说带唱:“阿哈,亲爱的,有什么心事告诉我,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如果你还在恋爱,让我分担你的快乐。如果你已经失恋,让我分担你的痛苦。”

阿哈笑了:“你会唱邓丽君的歌啊?我以为城里你这样的男孩子,只会唱网络情歌呢。我真是很久没唱歌了!”说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唱歌一定很好听,因为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被你吹泡泡的可爱模样打动;第二次见到你,被你的美丽震撼,然后又被你的声音打动。”

“阿新,你真会说话,我第一次认识你这么一个能说会道满口甜言蜜语的男人。”

“你以前的男朋友一定就是因为没有恰当的表白,所以失去了你!”

“你好得意啊!”

“要不要我唱歌给你听?”阿新真的是一副得意的样子,“我会唱很多通俗歌曲的哦,在职校时有‘小张学友’之称呢。”

阿哈想说,她的耳朵是挑剔的,最容不了人家乱吼乱唱。她说:“我不想听,我想安静。”

阿新大概真的康复了,精神振奋。他大声的叫着阿哈的名字,然后又柔声呼唤:“亲爱的,过来,让我抱抱你,或者,你抱抱我,好吗?”

阿哈转过头来,看见阿新已经离开床,穿了拖鞋向她走来。

阿哈正色:“阿新,你要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如果你要跨越朋友的界限,我们就不要在一起!”

阿新站在房间中央犹疑着,想上前又不敢动,口里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理性?你不知道我爱你吗?咱们俩是多好的一对啊,我爱你!我爱你!”

“别闹了。谢谢你,但我是不可能接受的。”

阿新沉默一会,有些忧伤地说:“阿哈,你对我那么好,又不许我爱你,我很难过。告诉你,我的爱是很纯洁的,因为我没有爱过别人。”

阿哈狠心说:“但我爱过别人,所以我无法爱你。”

“不管你爱过谁,你已经离开他了,或者说他已经离开你了,这就是事实,你没有理由再拒绝别人的爱!”

阿哈固执地:“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阿新整天感到郁闷,阿哈也不怎么说话。

他心情一不好,就会出现轻度躁狂,过去在职校曾经因此跟同学打架。他会抓住一句话、一件事情,没完没了地与人纠缠,阿哈开始领教了——晚饭是阿哈做的汤面,他默默地吃了几口,突然对阿哈说:“从我进医院到现在,花了你不少钱。我会还给你的。”

“谁和你说钱了?”阿哈很不高兴。

“那,我们俩算什么?恋人么?看你防我的样子,好像我是贼,是流氓。”

“又来了。阿新,你安静一点好不好?”

“我可是把你当我自己的女朋友的,我写信给我妈也已经说了,找时间要带你回去给她看看。”

阿哈走神,一时没有回答。

“阿哈亲爱的,告诉我,早上你为什么呕吐?已经好几次了。”

阿哈租住的这一带房屋,全是过去的农民自己建的楼,现在叫城中村。楼与楼之间挨得很近,开了窗就可以和对面楼的人手拉手,所以也叫牵手屋。他们对面楼里住的是一群发廊仔,上午发廊要到近十点才上班,发廊仔们没事干就听流行歌曲。有一段时间,每天清早都放张学友的歌,因为那CD机音质很差,学友的声音听起来就十分的苍老,又联想到他似乎有些花白了的山羊胡,格外令人不忍。每当那边放音乐的时候,阿哈就不得不起身,然后去到洗手间呕吐。她呕吐时发出的干呕声,又令阿新牙关发颤肌肤发紧,钻进被单里卷成一团。

当他再次询问她呕吐的事情时,她叫了起来:“我说了我的事情你别管。”

他被她的态度刺激,开始发作:“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怀孕了?”

阿哈楞住了,此前她没想到这个。半晌,她瞪了他一眼,冲去洗手间。阿新听见她在洗手间又呕吐起来了。

他对这呕吐声感到恶心,不但不怜惜她,反而从心底里滋生出恶毒的情绪,冲着洗手间大声喊叫:“我把你当仙女,你可真象!你耳朵里听着我说我爱你,发疯地爱你,可你怀着别人的孩子也不告诉我。”

里面呕吐的声音停止了。不一会,脸色苍白的阿哈出现在洗手间门口,表情怪异地看着阿新。阿新一时不知所措。

“我从来,”她缓慢地说,“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扮仙女,你爱我,是你自己的事情。”

阿新有些结巴地:“你想赶我走?”

“我确实不想再看到你,特别是现在,”她突然提高了声音,“我特别讨厌你!”

她说完,扑在墙上放声大哭。

等她哭够了,止住声,房间里格外的安静,阿新已经没有踪影。

她躺到床上,开始感受自己身体里的细微变化。其实,她已经几个月没有月经了,只是不敢面对这个事实。她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完全属于自己,它内部寄生了秘密,她的生命又产生了新的生命。她的手掌捂住冰冷的腹部,腹内似乎因为她手心的温暖而活跃起来,而愉快的痉挛和呼喊。她感觉到她的身体沉沉的被吸附在床上,在半空里的大地之上,这身体变大了,变松软了,可以包容很多很多,可以容纳无数的生命,象树木花草在大地上的生长,象雨后的抽芽和阳光里的欢笑。

这一定是个男孩,一个眉毛浓黑双腿有力的男孩。他就要将她彻底颠覆——她的命运和人生。她再也不能去见颜如卿,哪怕他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在等待着她。颜如卿,她的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虽然她每天零点仍然在为他祈祷,每刻她目光的张望仍然是在把他搜寻,可她已经不是他的阿哈,不是那个完好无损的恋人。

事实上,她对颜如卿并不完全了解,只是保留了最初的完美印象,那高原之夜的眩晕,那青春的觉醒和彼此守候,那初恋人儿永远的依恋。此外,她了解他什么?对他知道多少?他的性格除了温柔有礼是否还有乖戾?他追求艺术是否只是借口?他将一切视为过程不求结果是否在逃避责任?他随时可以离开弃她而去是否是将美好人性赖以生存的东西看轻?他对她再难燃烧激情是否已经发生心理变异?

他是一个幻像,从一开始就是,这和他的懦弱没有关系,是她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幻像,因为,他是她所没有经历过的,是来自山外的文明都市的男人。

她无法过多的思考。这肚子里的孩子将充实她的生命,但也将给她带来实际生活的全部考验和新的情感折磨。她想哭,想在大哭一场之后将已经降临的一切迎接,并准备好力量接受那些潜在的打击和考验。为此,她必须要自己坚强一点,健康一点,宽容一点。

宽容!每个胸有怨艾的人都会听到这样的规劝。然而一个人如果未被生活善待、未被他人善待,又被要求宽容,并且他(她)尚能够宽容,那么他或她一定是个特殊的人。真正的宽容,其实是多么难以做到啊,想想,她曾经对那个男人——她此后一直在心里称呼王鹰为“那个人”——心有所动,如果不是因为颜如卿,她可能会疯狂的爱上那个人。那个人总是给予她一种深切的关怀,在音乐上给她启发和力量,帮助她寻找艺术中的神灵,寻找她自身对音乐各种表现的潜在可能。他沉默寡言,却是她身边燃烧得最旺盛的火,不相干的人以为那是个深沉又冷漠的人,可那非凡的来自于他的热力,她怎么会敏感不到呢?她敏感到了,她对他充满了感激。可她怎么知道他是她的劫数,是埋伏在她生命旅途的恶魔,他夺走了她十八岁少女的贞操,而她将他打死了(她一直这样认为),她成为了杀人犯;而后她又怀上了他的孩子,这孩子很快就要降临世间……

她想着要不要回金竹大寨。如果放弃了对颜如卿的寻找,她也就失去了方向和动力。一只没有了梦想的鸟儿,等于被折了翅膀,最好是回到它的旧巢之中,寻求往日的温暖,将残羽瘦骨收拢,闭上眼睛,慢慢养伤。

但这鸟儿已经不是一只鸟儿,这鸟儿的生命里已经有了另外的生命,它的生命将发生难以逆转的裂变,它还能回去吗?就算回去,以前的鸟语花香,难道还是鸟语花香?高原上的童话岁月,是否保持着她足迹的光芒?晨昏霞晕,依然挟裹着往日神秘的幻想?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感觉夜晚蒙蔽了窗户,黑黑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细微的呼吸。她一动不动,就让那种身体被大地吸附的感觉弥漫在自己的意识当中,她感觉到自己在下沉,向地的深处下沉;她的身体在融化,在黑暗里融化,悄无声息,无边无际……房门轻轻地响,她也懒得动。

阿新悄悄进来,他手里拧了一袋从超市买来的新鲜水果。他怕开灯惊醒她,就轻手轻脚地去到厨房,拉亮灯,开了水龙头哗哗地洗水果。

水的声音在夜里十分清脆,令阿哈想起云贵高原上春天冰雪消融时冰块的碎裂、刺骨而清冽的泉水对涧岸的冲击,以及那迅速流动的水中颤动着的青黛山影。

意识的朦胧和身体疏松的感觉消失了,阿哈十分清醒,坐了起来。

阿新端了水果出来,也不说话,走向她,温柔地坐到床头,喂她吃。那是南方碧绿的杨桃,切开后是五角形象美丽的海星星,新鲜的酸酸甜甜的气息令她欣喜若狂,倍感饥渴,母鹿一般大吃大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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