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頫当然不会有妻子那种见到铁箱里的钞票日渐减少而产生巨大痛苦的苦恼。
“怎么样?头不晕了吧?”紧接着又问一句:“腿也不麻了?我说嘞!”在此后的日子里,于頫无论是在家还是从外面进来,只要见妻子在店堂里再也不如往日那样繁忙,他都暗自高兴地问道。与其说他这是在方方面面关心妻子,倒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能将大店开成小店为妻子减少劳累而使自己完全解放出来这一英明决策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放心!
“生意小了,整天几乎是闲着没事,头怎么还会晕呢?”沈幽兰坐在店堂里重操旧业,双手飞快地在为丹丹编织新毛衣。
于頫很少去掂量妻子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只要见她不像往日整天在店堂里车转不停跑前跑后爬上爬下忙生意,他就放心了。
“又去进货了?你就不怕累吗?”要是见到妻子从外面回来,他都会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累什么?不就是在本街批了几条香烟。”妻子说着,就把在本镇供销社批发来的几条香烟架到空荡荡的商架上。
于頫根本就没有去注意当妻子高高地仰着脖颈将几条香烟架上商架后,立即就紧闭双眼双手紧紧按扶着玻璃柜台那一阵晕眩的痛苦表情。于頫真的又把高二甲班班主任的担子挑起来了,又把精力又放到高二甲班上去了!不过,这次重新担起高二甲班班主任,他是有个先决条件的,那就是要老校长把强迫退学的常青云同学重新招回来。刘正农校长不敢作主,就去请示丁副书记。丁副书记事后也清楚认识到,自己那种强行让小男生退学的做法,不仅没起到阻止女儿“谈恋爱“的作用,反倒增添了一对少男少女那种割不断理更乱的思念之情;现见刘校长来请示,也只得顺水推舟,说:“这是你们学校的事,你们商量就行了。老刘啊,以后学校这一类的事,就不要向我回报了!”
当然,于頫既然答应重新接手班主任,就不仅是单一地将常青云同学招回学校而使他的高二甲班五十四位同学一个不少各就各位就算了事,他还有着他那个一直耿耿于怀不忍舍弃的课题,那就是对丁革革这样一个孤傲清高一向离群索居的同学,突然间同一个男同学好起来,而且竟是好得不可分离,甚至在男同学退学后,她竟敢不顾世俗的谴责而毅然去了小男生的家! “这件事的内驱动力是什么?是友情的力量?还是爱情的力量?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的力量?” 想到这些,他要借这次再当班主任的机会,重新对这样一位具有奇特个性的女生作一个全新课题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究!
多少个夜晚,当他在他那一张张活页本上反复写画着并且是重重加了问号的“朋友”和“恋爱”两个词的时候,丁革革在校的所有举动就如电影的镜头在他面前一幕幕切换:一身黄军装的丁革革在教室座位上低沁着头漫不经心地用花手娟折叠老鼠;课后,双腿纠缠成“1”字状的丁革革茕然孑立在梧桐树下盲无目的的发愣;丁革革值日,常青云帮她扫地,她对他渐渐有了好感;散学后,丁革革与常青云在教室开心地交谈;常青云同学退学,丁革革毅然追去他家……
终在一个晚上,当政府大院中那些影影绰绰的棕榈丹桂雪杉在轻轻摇曳的时刻,于頫终于醒悟过来,就兴奋得掼下手中钢笔,推开窗户,让清风吹拂着他的脑门,更是吹着他的心扉,他自言自语说道:“哦,原来孤傲的学生更需要朋友!丁革革同学好不容易结交了常青云这样少得可怜的一位朋友,一旦失去,就会不顾一切的去争夺!去守护!唉,唉,我这个当班主任的为什么就不能更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呢?”随后他又想到:“对于丁革革这样的学生,不仅是不能限制她去结交朋友,而且更应该设法创造条件让她去结交更多的朋友!对,让她结交更多的朋友!”
于頫对他的新课题终于有了全盘的安排。
第二天晨会上,他以一个班主任所必备的激情四射的情感和一个中文老师所特有的口若悬河的语言表达艺术大肆宣讲了一番:
“同学们,你们已是高中的学生了,高中生意味着什么呢?”说着,他透过那被他擦拭得没有丝毫杂质的眼镜片扫视了一眼包括常青云同学在内的全班一个不少的五十四名同学后,开始作他课题研究的第一个环节:青春律动报告!当然,这么重要的报告,他也考虑周到地把副班主任应立钊老师请到场。“打个比方,”他看一下全班的同学和应老师,“我们的高中生就像一棵花树——往意,我说的是‘就像’而不是‘就是’,不要混淆了这两个词的概念——花树到了成熟季节,就要竭力去释放自己旺盛而多姿多彩的生命,去展示自己多彩的光华,就要肆无顾忌地去绽苞吐蕊心花怒放尽展风采而去赢得一片烂熳……”说到这里,于老师停顿了一下,用指头推了推眼镜,又扫视了一下济济一堂五十四位鸦雀无声的学生,接着又说:“我们高中阶段的学生,就像这个季节的花树——注意!正因为我说的是‘就像’,所以,高中的学生又不能等同于这个季节的花树,因为花树是花开花落,一年一季一岁一枯荣,这是它全部生命的意义所在;而我们的高中生呢?却不是这样。你们到了高中这个阶段,虽然也进入了成熟的季节,但这个成熟的季节在人生的长河中只是一个开始,因为人生不是花开花落一岁一枯荣的烂熳,人生的真正的价值是事业,是成就,是为人类作出的贡献!而这些是需要广博的知识和坚强的毅力去完成的。所以在这个季节,还不是我们高中生‘心花怒放’、毫无节制的时候。一个有志的青年,必须有所取舍——比方,一时的灿烂和永远的辉煌,过早的恋爱与对知识的追求……”
动员之后,他要进行他的第二个环节。
这个环节不是惯例的找学生谈话,更不去找常青云和丁革革这两位同学谈话。他知道,一个班级班风不好,责任不完全在社会,不完全在校方,更不完全在学生,而很大程度是班主任深人了解情况不够,抓管理的措施不力。高二甲班所以出现这些问题,他知道自己是有责任的。前段时间,由于妻子的身体不好,他不得不分散精力,常常是处于教学与家务这两个极度矛盾的碰撞之中,这怎能不给班级带来损失呢!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家里的店开小了,生意做小了,妻子轻松了,身体也好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最好的解脱!现在既然妻子作出了如此大的牺牲,支持他重新挑起这副班主任的担子,他就一定得把挑好,把不好的班风扭转过来,把造成的损失弥补回来!他与往日一样,深入学生中间,同学生打成一片,接触学生,了解学生,在接触了解中,把他们向更高的层面引导!在引导的过程中,来完成他这个崭新课题的研究!
他最欢喜玩篮球。但现在觉得玩篮球不行了,一场篮球只能是十人玩,一玩就是几十分钟,而且都是清一色的男生。“这种玩不利于女生参加!”他想;就觉得玩乒乓球好,打乒乓球时间来得快,几个球就是一轮,而且男女生都能参加。
高二甲班北头有一块空场地,学校用水泥在那里做起了一副乒乓球台,中午休息和下午课外活动时间,于頫就与他的学生一道挤在那张球台四周。人多球台少,为了让更多的同学有机会能在乒乓球台上一展身手,大家自觉立下规矩,凡参加打球的都得“考资格“,考上了就打四个球,考不上的立即下台。于頫打乒乓球远不如打篮球的技术好,打篮球,他能玩得篮球就如粘在手上,胯下运球、背后传球、三步上栏……能捉弄得在他身边围追堵截的对手眼花缭乱球却又神出鬼没,只好跟在他四周捉球影子!打乒乓球就不行了,他不仅手腕僵硬无力,平发球常常不得过网;高抛球更是无奈,常常被对方一板扣死;更不知那小球还有左右旋转的功能,接对方球时,不是吃下栽,就是将球挑飞得无踪无影……但他每球都打得十分认真,很卖力气,每扣对方那个来球时,他都如孙悟空痛打白骨精那样,咬牙切齿,纵身跃起,抡动手中球拍,恶狠狠地“嘿”叫一声——尽管他的球板未沾着对方的球边,同学们还是一个劲地鼓励着他,夸他是“郭跃华”,他却自谦而懊躁地笑笑,自我解嘲地说他打球的姿式不像郭跃华,而同阿佩伊伦是一脉相承的!
如果是他“霸”了台,那就一朝有了权,便把令来使,就故意给丁革革、杨木兰、朱金翠这些女生“放水”,不仅是确保她们考上,而且待她们考上后就你来我往不急不躁一下一下将球永远地挑下去—— 这一挑,就挑去了同学之间的隔阂挑出了师生间的共同语言挑出了班级的良好风气!
打球是要出汗的,出汗很难受,他就把学生带进自己家里,让学生从缸里舀水洗脸洗头,让他们从暖水瓶里一杯一杯倒开水喝……每逢这时,他已完全忘记了热水是食堂配给的,冷水是伤病在身的妻子从井里一担一担挑上来的……他见男生女生揩了汗,喝了水,就一扬手,说:“到班上去,快上课了!”要是傍晚,就说:“散学了,回家去,别像小孩子样,在路上贪玩噢!”当见到丁革革能与所有同学都能手抹着嘴边的水渍“喔喔”地调皮地跑走时,他就会舒心地一笑,说:“对,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去接触更多的同学!”他为他这套“无声胜有声”的方法已出成效而感到高兴。
等回过头来,发现妻子正在忙着打扫刚才学生喝水时泼洒一地的水渍,他就过意不去,就夺过妻子手中的扫帚或是抹布,说:“我来吧,这些事都是我惹的麻烦。嘿嘿!”
有时见生意虽然是小了,但妻子仍被那些做不完的家务事缠得无休无止的,就突然想起她头晕、身体虚弱的事,又问一句:“这一段身子怎么样?还头晕吗?”
沈幽兰知道他又是整天在学校忙碌,见问,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说:“老问这事干嘛。天天头晕还受得了?”她知道,对他说了也等于白说,还不如不说,图个省事。
在家里,于頫从未像分析学生心理样去分析过妻子的内心世界,他相信妻子说的句句都是真话,都是内心话。妻子说头不晕了,就一定是头不晕了!他高兴了,他释然了,就觉得让妻子把店里的生意做小,这是他最得意之作,是他最英明的决策:只要妻子的身体好了,他比什么都放心!他就真的又整天一心扑到班级工作上去了!
一天午后,于頫正与丁革革等一班男女同学在那张乒乓球台边打得难解难分,就见“老姐姐”的二儿子明跃华紧张得气喘吁吁跑来,远远就叫道:
“于老师,于老师!不好啦!不好啦!师娘在路上晕倒啦!”
“啊?在哪?”
“乌龙坑那路上!师娘已晕得人事不知了!”
于頫脑海里“嗡”的一声,手中的球拍就如一只歇栖在树上的鸟儿突然遭枪击折了翅膀,“腾”地弹到空中旋转起来……“她怎么会晕倒呢?去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于是他就发疯一般不顾一切向弋河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