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幽兰本来是没想要做这笔生意的。
“工作干老了,怎么反而干糊涂了呢?”批评会开过之后,老校长又后悔起来,责怪自己办事欠考虑。“怎么不细想一下,就稀里糊涂把人家丁书记请来开会,让于老师吃了批评……唉,人家于老师不当班主任也有他不当班主任的难处啊!一个病蔫蔫的妻子在身边开了爿店,抽空帮她一把,也是没办法的事……还说她沈幽兰是个不多言不多语很少在学校露面的贤惠女人,那次怎么那样泼辣,竟敢冲到老师会上为她丈夫担保?嘿.她还真有办法,真的就让丈夫把班主任的担子挑起来了!”一天,很是感激的刘正农校长突然想起应该到于老师家去看一看,这一是去向于老师夫妻俩表示歉意,二是去看望看望沈幽兰。“多贤惠的家属呀!”那天,他想着,就又是摆动着八字步摇晃着身体不慌不忙走进了沈幽兰店里。当他第一眼看到商架、柜台里的货物时,顿时吃惊起来:“啊!往日那商架、柜台里拍拍满满琳琅满目的货物,几天不见,所剩就是那些稀稀拉拉黑不溜秋的火柴、香烟、瓜子……和很少的一些学生用品了!这哪是开店的“万元户”,连个摆小摊的也不如啊!他一切明白了:还以为沈幽兰有什么特殊本领让于老师接任班主任,原来她是以减少自己的生意,减轻丈夫的后顾之忧来支持学校工作?!“多好的老师,多好的教师家属呀!”刘正农校长实在感动了。
“这样做生意,一天能赚几个钱?住在街上每天都要生话,油盐酱醋茶,开门都要花钱啦!”老校长的菩萨心肠又犯了,总想能从其它方面来照顾沈幽兰一些生意。期中考试到了,按常规,期中考试过后,学校又得给每个学生发一套作业本。几百中学生,一人发十多本,数字也算够大的。簿本批发的差价也高,上万本簿本很能赚一些钱!往日,这批簿本全归总务处小柳办理,全让“知青店”揽走了。这次,老校长狠了狠心,来个独断专行,亲自过问,全把这批簿本交给沈幽兰去采购!
沈幽兰先是犹犹豫豫,担心这么多重头货,会不会再惹出麻烦。
老校长就劝:“这有什么麻烦的?批发部就在街上,来回不就二百步路程吗?光溜溜的石板路,借辆板车,上万本簿本,一车子不就拉回来了,能赚几百块钱也是好的呀!”
老校长的话拨动了沈幽兰的心,她去问丈夫。那时于頫正关着房门在批改学生作业,听了,先是犹豫了一阵,扶了扶眼镜,抬头望了望妻子,建议说:“瞧你这风车架子样的身体,还是别找麻烦吧。钱也不是那么好想的。”
沈幽兰决意要办的事,别人是很难劝阻的,就说:“老校长把这么多簿本生意让给我做,那也是人家一份心意呀。要是随便把放弃了,那不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她把自己的想法又对丈夫说了一遍,最后说:“不就是街上这一小截路吗?来回也要不了一个小时!你就会小看人,我就是风车架子了?”
善良的人考虑事情总是天真、美好的。沈幽兰哪里懂得生意人的真正心眼昵!孤峰供销社批发部听说这一次沈幽兰突然把中学上万本簿本的生意揽走了,就眼红了,也想把这批生意揽给供销社做,就一口咬定说簿本批发完了!
这里面的窍门,沈幽兰当然不懂。她回来把没簿本的事说给丈夫听。于頫一个劲地埋怨她不该不听他的话,生意没做成,反倒落下个“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的不好印象!丈夫话里的意思,沈幽兰是懂的:既是答应了人家的事,就得想方设法为人家办到!沈幽兰最后拿定主张,决定自己吃点苦,亲自到弋河镇去一趟!
这天一早,她借了板车,关了店门,独自上弋河批发部去了。
弋河批发部的簿本多的是,但办事太难。开货单,付款,盖章,提货,一样一个人。单是盖章一项,就有六七道手续……这么复杂的手续,又要通过那么多的人,每人又不能规规矩矩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只要有一个人挡住,哪怕是开一件货,等着等着就是几个小时过去了!沈幽兰这天开的簿本,头几道手续都算顺利,就是在提货的环节上给耽误了。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才见发货的那个小青年扛支汽枪,懒洋洋地朝着树杪、屋脊上张张望望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提着血淋淋麻雀的小孩。
沈幽兰连忙迎上去,说:“我的小先生,真把我急死了!你怎么跑去打麻雀了?”
小青年一脸不高兴,看了她一眼,说:“急什么?”
沈幽兰说:“我还要赶回去做中饭呢。”
小青年就说:“早急就抱孙子喽,哪要你来挑货?”
多噎人的话呀!沈幽兰心里涌起一阵火气。她本想把火气发泄出来,想想还是忍住了。“同他一个发货的青年人争个什么呢?争得好,他及时给你发货,争得不好,他僵着不发货,让你老是在这里等着,那才坏了大事呢!”
还算顺利,一万二千多本簿本,六百本一件,二十几件,批发部帮着把簿本送过了弋河,上了岸,搬上板车。每件簿本都是长长方方的,装在板车上平平展展稳稳当当。沈幽兰提着车把掂了掂,三四百斤重的货,还觉得没丁点儿重呢!她想,拉这点东西,还不是像手里拎只老母鸡样,太轻便了!
她没有手表,上得河堤,看了看脚下的影子,影子不到二尺长了,就知已快十一点了,再过一段时间,学校就该放中学吃午饭了。弋河到孤峰十五里路,走得快,也得一个多小时。“赶回家做午饭还来得及,不会影响下午上班。”沈幽兰放心里盘算着,就套上车绳,拉着板车,小步快跑着上了进大山的机耕路……
路上拉板车的人多,大多是拉竹木拉石片拉木炭的。他们一个个挺直脊梁,蹶着屁股,一步一点头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进。这些人全是拉板车的老把式。老把式们已看出沈幽兰是个拉车的外行,有认识的,就说:“这不是孤峰街上开店的小沈吗,拉车怎么能这样急呢?紧车水,慢拉车,跑急了,能受得了?”有人想起她的漂亮,就说起荤话:“你心疼了?心疼了,就过去帮她拉一把呀!说不定她会感激得把底下那东西给你摸一下呢!”
沈幽兰听见,就羞得脸上发烫,一边低头拉车快跑,一边暗想:“谁不知道拉慢些轻松,可家里还有人在等着回去做中饭呢!”就仍然小步快跑着,板车的轮子就在机耕路上“空空嗵嗵”、“吱吱溜溜”地飞旋……
一会儿,她的身上冒汗了,气也喘得粗细不均了。额头上的汗珠,有的成串往下滴落,有的却像一条条白蚯蚓顺着额头直往眼角里流淌,渍得两眼发涩发胀,火辣辣地疼痛!她不得不偶尔抽出一只手来抹着额上的汗水,以减少眼睛的痛苦。但她毕竟是第一次拉车,即使双手抓住车把,车身还是左扭右扭走不稳,这抽出一只手,失去平衡的车身自然扭动得更加厉害,连人带车都变得在路上扭起“秧歌”:左一步,右一步;进三步,退一步……渐渐地,就觉得两腿麻木僵硬,背后的板车也如在不断地累加着石块般坠得越来越沉,就不仅感觉到身上那热热的汗水已变得冰凉冰凉,就连双腿的力气已明显不足,脚步就如踩进了云端,软绵绵、疲塌塌,有力使不上!原来“空隆空隆”的车轮声这时也变得似乎是极不情愿地“吱溜吱溜”地叫着赖着不走!沈幽兰急了,心想:“唉呀,照这样走下去,别说是中午赶到家,怕是太阳落山也不行喽!”她想采取一点措施,就想起乡下人那句“屁股落地,三分力气”的话。就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片刻。 “让喘口气,说不定会好些的!砍柴不怕磨刀工嘛。”她想着,就停住板车,也不顾满地土尘,就“哎哟”一声极其痛快地坐在了路边草地上……
后面有一种“突突突”的声音追上来。是拖拉机!沈幽兰一阵高兴,甚至还想到那次去江城搭乘盛茂财拖拉机的事!“多巧呀!把这些簿本放上拖拉机,连人带货,‘嘟’的一声,不就到孤峰街了!”
想着,她就站了起来,准备做出拦拖拉机的手势。但很快,她就如惊呆的木鸡样站在路旁!因为她已清楚地认出拖拉机上不仅坐的是乔小姣夫妻俩,就连那车斗里装的也全是清一色的簿本!她就想到头一天应立钊夫妻俩同刘校长争吵的事。“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两个鬼东西,真会抢生意!”就在沈幽兰思想的瞬间,应立钊夫妻俩已稳稳坐在拖拉机斗里的薄本上飞速开过去了,只是在经过沈幽兰面前的刹那间,他夫妻俩稍稍尴尬地将脸调向了另一边。
看着开走的拖拉机,沈幽兰再也不想休息了,她不仅不愿意让乔小姣看出她已是筋疲力尽,更不愿让乔小姣抢先把簿本运送到学校!她要立即拉起板车赶路,去追赶前面同样拉簿本的乔小娇夫妻俩!她顾不了自己浑身的疼痛,顾不了自身是否真的就长了“三分力气”,也顾不了自己浑身还在冒冷汗,更是顾不了内心的剧烈颤抖,……是的,顾不了,什么也顾不了,一切都顾不了!只有一条,这笔生意是老校长给她做的,自己不能输在乔小姣夫妇俩的手上!
板车的纤绳重新套在了肩上,沈幽兰两手抓紧车把,也学着车把式们的模样,身子挺得直直的,头部沁得低低的,屁股翘得高高的,双手狠狠将车把往下按捺了一下,车尾翘起来了,车轮又滚动起来……
但这次车轮的滚动更加沉重艰难。她就想到那年耙田黑牯欺生时的情景,就觉得身后这副板车就是当年那头欺生的黑牯!她想走得快一些,它却沉沉地在后面坠着;她想拉着它径直向前走,它却犟犟地在后面扭动着轮子左摇右摆——拉扯得她不仅是浑身冷汗津津,更是眼前金星乱晃,而且胸口一阵比一阵更加慌乱、颤抖……她所担心的已不仅仅是饿了,没有力气了,更担心的是她老毛病要重犯!
架在山壁间树桠上的高音喇叭响了,这是十一点一刻。她知道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是无法赶回去做午饭的。“如果不赶回去做饭,说不准‘闷头驴子’又会空着肚子到班上去上课的。有什么办法呢?遇上这样‘家懒外勤’的人!”她边挣扎前进边想。就忽然想到再走几里路就到乌龙坑了,就到她“老姐姐”家了……”她知道自己这天的体力,知道凭这样的体力要拖着簿本赶回去做午饭是很难很难的,更不要说还能去追乔小姣的那辆拖拉机!身体不饶人啦!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已是无法同乔小姣争强斗胜了,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次竞争中的失败!她只想能把这车簿本拉到乌龙坑,拉到“老姐姐”家,连车带簿本一起放到“老姐姐”家,自己空着手往回赶,或许还能赶在丈夫上班前做好午饭,不影响他上课的时间!
车轮在极其缓慢地前行……
这时,她已不仅是四肢无力,也不仅是心里发颤,而是浑身瘫软!所幸的是:肩上有纤绳拉着,两臂有车把架着,不然她就有随时栽倒的危险!眼睛是不能睁开的,睁开了,眼前就金星四射,心里更加慌乱!她始终紧闭着双眼,只有等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才让眼睛微微睁开看一下,看一看前面的路上有没有坑坑洼洼或是车辆行人以及别的什么障碍物,要是没有,就再闭上眼睛,凭记忆,凭感觉,指挥她继续拉车向着乌龙坑一步一步挨去……
终于,她的腰杆再也挺不直了,脚步再也挪不动了,力气终于用尽了……就听“空”的一声闷响,车尾坠地了,车把高高翘起了,沈幽兰那绵软的身体已失去了一切依靠,就从两只车把之间瘫溜了下去……
当于頫和一班学生赶到乌龟石时,“老姐姐”和常“火眼”等人已将沈幽兰用板车拉到,两路人合并一处,一路小跑着把沈幽兰送到了镇上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