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頫回到家,已经铁下心来,不再考虑什么弄虚作假这一职业道德的事,就一心一意思考着何副镇长给他出的这道难题。但真要做起来,他又犹豫了。实事求是地说,孤峰中学的校舍远没有紫岭中学的危险,孤峰中学所以要急于争取建校项目,那是要扩大招生,如果真的把这个项目争取过来了,那不是剜他人肉补自己的肉吗?再说,把一排好端端的教室“做”成了危房,上面是一定要你将这“危房”拆掉的,那不是造成太大的浪费?还有,何镇长说的容易,但真要把一排好端端的校舍“造”成哗啦啦即将倾倒谈何容易……所有这些,不能不使一惯只知实实在在工作实实在在做人的于頫校长大伤脑筋!
接下来于頫就想到何副镇长那天在朝阳服饰厂好酒好菜不吃却跑到他家来关心建校的事;就想到何副镇长当打听到有外资项目,就马不停蹄拉着他去县教委找方主任的事;就又想到……“分管领导都这样重视,积极性都这样高涨,我这个当校长的还能犹豫什么呢?”思考再三,于頫竟怀疑自己是不是严重存在知识分子惯有的那种患得患失的痼疾!他经过反复权衡,最后铁下心,决定要按照何副镇长说的,也使一回画鬼的伎俩,违心地大胆造一次假!文字材料一定要尽夸张之能事,语法上做到天衣无缝,修辞上做到感天地泣鬼神,逻辑上做到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滴水不漏!把芝麻说成西瓜,把旧房写成“哗啦啦”即将倾倒的顶级危房!至于照片——呀,照片就难了!难就难在他那“海鸥”的相机不同于电脑,还能搞什么“虚拟”;“海鸥”只能实景实拍!到哪搞即将倾倒的“危房”实景去拍呢?于頫苦思了三天三夜,还是没个头绪。
第四天下午,何敬民又来催问材料的事。于頫就把拍照片的难处一一说出,何敬民又是一笑,轻蔑地说:“照片的实景不是好找吗?墙要倒不就是坼缝多了,屋要塌不就是瓦呀椽啦全烂了……”见于頫还没开窍,何敬民又有些不高兴,说,“你们搞教育的人怎么胆子这么小呢?做点事哟,前怕狼后怕虎的!照我讲的去干,干错了我担担子!”话说到这地步,还能解释什么呢?
将墙体的坼缝拉大,这事白天是不能干的。老师们最反感的就是弄虚作假。大白天里,校园里几百师生众目睽暌,当校长的能让人拿着凿子錾子去将那好端端的墙体凿出坼缝?那师生们不说你这校长不是神经错乱,也要骂你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干这事只能是晚上,而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二天,于校长让吕贞子的父亲突击加工打了两把钢火忒好的錾子,又让沈幽兰烧了满满一铁桶很酽的“大脚片”茶叶水,又亲自去水塘边捞回一木桶活鲜鲜的青苔……傍晚,他单独叫来总务柴主任,让他准备一架木梯,只说到晚上九点带着木梯到高中那排教室南边的屋山头,也不说作何事用。
到了约定时间,校园里阒无一人,于頫就带上錾子和—把尖嘴的铁锤,拎了青苔,让沈幽兰提着那酽得发黑的“大脚片”茶叶水,上了半山坡的高中教室。这时,总务柴主任已早早带上木梯在那里等候。于頫让柴主任把木梯靠到南墙山头,说:“把梯子扶稳。”就一手抓铁錾铁锤,一手扶住木梯,向上爬去。
柴主任见这天的月光不明,担心他会在木梯上摔下,就说:“校长,你要做什么,跟我说,让我上去,我的眼睛比你好。”
于頫说:“你只管扶稳梯子,别的什么也别问,也别管!”
柴主任就明白了几分,也不再多说,只觉得那向梯上爬去的于校长很像电影《血战台儿庄》上攻城的勇士!于頫登到手能抓住屋檐时就不再攀登,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对墙体瞅了又瞅,又用细长的手指在墙体上摸了又摸,就摸着了白天已侦察好的那条细如发丝的坼缝,就开始从坼缝的上处细细摸到下处,再从下处细细摸到上处,如此来回摸了几遍,这才右手抓铁锤左手握钢錾,先将钢錾对准那条细缝,再用铁锤在钢錾上轻轻应试几下,然后就沿着墙体坼缝的两边一下一下地凿着,凿得砖块灰屑簌簌下落;坼缝就在一点一点地加大、增宽。
柴主任早就被校长这种精神感动了,尽管上面凿出的砖屑灰块不断地落进自己的颈窝,但他此时也如董存瑞高举炸药包炸碉堡的姿势紧扶木梯岿然不动!时间久了,颈窝里灌的砖块灰屑多了,就如一圈带齿轮的枷锁在噬咬,实在忍受不住,就一手扶住木梯,一手伸进后颈窝去抠挠。
沈幽兰见状,很感动,也赶过来帮着扶梯,一边悄声叮嘱梯上丈夫:“晚上做事,千万小心!”说着,就和柴主任双双站在木梯两旁,上面簌簌落下的砖块灰屑就落到他俩的头上、颈窝和全身,他俩除了摇头,也不动弹,就像一对情人久久陶醉在薄薄飘洒的灰色瀑布下,一任“瀑布”洗礼!
经过一段时间,墙体上一道宽宽的坼缝就十分显眼地斜斜着飘下,于頫已不再敲凿,就叫幽兰将木桶里青苔和铁桶的茶叶汁和在一处递上去,将新凿的坼缝一一浇透——虽然不知这样做是否真能掩盖新凿的痕迹,但至少可以洇去刚刚凿出的白新新的錾印!为慎重起见,于頫连续用青苔茶汁刷了几遍,这才准备下梯。临下梯时,又随手将檐口机瓦故意抽得零零乱乱,看了看,觉得确能达到“顶极危房”的标准,这才下梯,换到另一个地方……
第二天不等上班,柴主任就故意装着紧张在校园四处叫喊校长,说是高中教室的墙体一夜之间裂了大缝,准是地基下沉,眼看就要倾倒了!于頫起始故作懵然,接着就佯作茫然,再接着就假装清醒过来,慌慌张张提了“海鸥”相机赶到高中教室,对准那些宽可塞拳的坼缝,“咔喳咔喳”一一拍照!
当然,仅有几道坼缝还远远不能说明就是“D级危房”。于頫受着何敬民“屋塌是椽”的启示,又想起那句“栋折榱崩”的成语,就又想:“房屋的桁条是破坏不得的,破坏了房屋真的就会立即倒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对,就在‘人字脊’同柱上做些手脚!”于是,于頫晚上又让柴主任找来一个木工,带上木梯,爬到高中教室的过粱上,用凿子在同柱上凿了一些要断的痕迹,又故意在四周钉上几根加力柱。然后,他自己捧着照相机爬上去,借着物理学折射的原理,将那凿有断痕的同柱拍成了立即就要断折的照片!
开始,于頫连自己心中也没有底细,谁知,影相冲洗出来,效果极佳!裂坼的老墙,颓断的残瓦,断裂的立柱……加上拍照时选取的不同角度,无须文字解释,单从这一组照片,就足可以让所有领导感觉孤峰中学的校舍已是倾刻就有“哗啦啦”倒塌的危险!
于頫将这份材料的文字和图片认真排列、装订后,就亲自送给何副镇长过目。何敬民翻了翻,很是满意,说:“可以,可以!这不叫危房,还有什么叫危房?”又在文字上故弄玄虚地挑剔了几处后,就商定,事不宜迟,速战速决,又动用了镇上那辆桑塔拉,带上孤峰的烘笋、木耳、灵芝等上等土特产连夜去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