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离开工地,何敬民就蹙起了眉头。晚上儿子已到黄玲香那边去了,他独自一人在家,更显出几分孤寂几分烦恼,洗漱完毕,本想一如往常写点工作日记,但心情无法安静下来,老是想着晁海那些“炸弹”钢材的事。“多大的胆啦!这工程刚开头,就玩起假来了,要不是于校长发现及时,等教学楼建起来,那可就要出大事了!”他怨恨起那个当面唯唯诺诺背后却阳奉阴违的包工头。“都说手艺人有手腕,看来不假!还是提防些好!”
何敬民在懊恼中提醒自己。于是,他就想到这次工程招标的事。
孤峰镇终于在教育上争取到一个外资项目,这正是何敬民梦寐以求一展自己才能的“形象工程”,他本想借助这个平台,竭尽全力去展示去发挥去演绎!即使不能演绎出一幕惊天动地的大剧,但也一定要让孤峰的干群都能知道:这项目是他何敬民领头争取来的,这工程是他何敬民领头建的,别人多年想建的教学楼一直不能建起来,而在他何敬民手上就建起来了!这说明什么?这仅仅是机遇吗?仅仅是时代发展的必然吗?要是机遇,要是必然,那为什么别人就没抓住这个机遇?就没遇到这个必然?说千道万,这就是水平,就是能力,就是魄力!就是他何敬民的水平,就是他何敬民的能力,就是他何敬民的魄力!这项“政绩”虽然不能全归功于他何敬民,但决不能不承认他是完成这项工程的有功之臣!工程的准备阶段,当然少不了有人走“后门”,但他一律大义凛然,公事公办,只用铮铮作响的简短几句话就把那些人给堵回去了!
一天晚上,他正独自在家憧憬一旦教学大楼落成,全镇上下的干群该是怎样对他这位有功之臣刮目相看的时候,包工头晁海从腋间取出一条用报纸包裹着一条斤把重的鳜鱼进来。这些年贿赂手法在不断翻新,何敬民当然知道;再者,这包工头晁海与他何敬民素无交往,这突然送条鱼来,还不是为着工程竞标的事!想到此,何敬民同样是掷地有声地说:“有话说话,鱼你把带走!”包工头低声下气唯唯诺诺说:“何镇长,不就是一条小鱼吗?给你炖点汤喝,这能算得了什么呢?”何敬民就严肃着说:“真就是一条鱼吗?那鱼肚里就没有名堂?要是真没名堂,这鱼我就收下;要是有名堂的话,我会立即把鱼拎到政府去,让你连这次竞标的资格都没有!”
晁海当然不敢较真,只得重新夹着那条小鳜鱼沮丧地溜出了何家。
三百万的工程,如果放在城市或者放在后来的普遍大开发的乡镇或许都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孤峰这个大山里,如此巨大数额的工程在众多包工头的眼中就不仅是块肥得淌油的天鹅肉,简直是比吃了就会永久不死的唐僧肉还要唐僧肉!试想,一向生性机巧又自以为在孤峰建筑行业中“通吃”的晁海能因为何副镇长的一顿不给面子的批评就心甘情愿地放弃如此大的工程竞标吗?果能这样,那他晁海还能算一个在社会上混饭吃的手艺人?
那天,晁海夹着那条在腋间弹跳得有点使很难受的小鳜鱼在街上正一路懊躁地另想主意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走来一个人,心中一喜,就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情妇?”随后就热情地迎了上去,亲亲热热地喊了声:“金会计!”
起初,金霞对中学那个三百万的工程除了觉得这与她的情夫何敬民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之外,就没有特别的关注。只是有一天傍晚,她将财政所当日的现金拿去信用社储存经过十字街小茶馆前,就听见那几个长舌妇在梧桐树下边抹纸牌边议论的话。“我的乖乖!三百万,那这么多的钱不是要用稻箩挑啊?这工程要是给哪个承包到了,那他祖祖辈辈都不要干活了!”这是马二嫂的大喉咙。“叨,现在有句话你们没听说过?要想捞,把工程包;要想富,抓建筑;要想口袋满,就把工程管!”说这话的当然是为人极精的叶青。
长舌妇们的议论,无非是无聊中的闲聊,别无他意。而金霞听了却警觉起来,自然就想到自己要在两年内也像黄玲香那样把属于自己的楼房盖起来的誓言!再加上镇财政所的会计个个都是能打会算的超极高手,一天不知怎么也扯到中学那个三百万工程的事,就说这工程如果谁能承包到手,除去垫资利息多少、“塞窟窿”花去多少、人员工资该付多少、损耗多少……算到最后,无一不惊讶得瞠目结舌,说:“啊?纯赚几十万啦?我的妈吔,我们工作一辈子也挣不到承包这个工程的钱多哩!”于是,金霞就着魔了,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四处奔波!她虽然不是搞建筑行业的,但她可以“曲线救国”:只要能找个懂建筑的合伙人,凭她与何敬民的关系,这工程竞标就一定是非她莫属!她首先找到了姜洋,但姜洋说他不懂建筑,更不愿为承包工程而少了抱温莎莎“喂鸭脖子”那事,就一口否定。她又找到拿过瓦刀的二赖子,二赖子说承包这工程是需要资职证书,他虽然拿过瓦刀,但那是过去砌土墼墙,现在什么也不会了!……她也曾想找孤峰第一把刀晁海,但想到晁海为做楼房已同黄玲香打得火热,“恨屋及乌”,就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现在晁海就站在自己面前,而且还喊得那样亲热,就毫无表情地问:“有事?”
晁海就把腋间那条早已将报纸湿透而活蹦乱跳的小鳜鱼递到金霞面前,说:“这条小鳜鱼给你拿回去炖点汤喝!”
这些年,金霞不仅在大队当过干部,更是同何敬民共过枕睡过觉,对官场上的事当然也知道一些,就知道晁海送她鳜鱼的意思,就将那刚才还是浆糊涂着的脸立即换成了笑容,说:“晁师傅这么客气,莫不是为中学工程竞标的事?”
晁海一听,就知道金霞这人一定也是在想着工程的事,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就明白告诉金霞,要她设法从何副镇长那里弄到标底,以确保他俩这次共同竞标万无一失!
“这小子出手真大方!”金霞收了晁海鱼腹中的五千块钱,当晚就同何敬民上床做了那风流事,事后才将她和晁海想合作竞标以及把打听标底的事说了,何敬民仍是铮铮一言,说:“标底对任何人也不会透露,因为这牵涉到公平竞争的大事!”
金霞歪在他怀里说:“现在哪有什么公平!不都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再说,晁海这人出手大方,只要你把工程给他包了,他决不会让你吃亏的!”
何敬民听了,毫不犹豫为她算起帐来,说:“我现在每月国家给的工资是一百多块,一年就是两千多,十年就是二万多,日后的工资还会上涨……你想,要是这事做错了,倒了霉,坐了牢,我这一生的损失,他晁海能补得了吗?”当然,他不会把自己要借这个“形象工程”来为自己升官的想法告诉这个情人;就一再坚持不让金霞重提标底的事。
“拔×无情的家伙!”事情没办成,又给何敬民救了急,金霞下床时随口骂了句,就气嘟嘟地离开了何家。
事情竟是这样奇巧!
就在同何敬民睡觉的第三天中午下班,金霞最后一个走出财政所正要回家时,楼上忽然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金霞的眼睛就被楼上吹下来的沙尘眯了!狠揉一阵才稍稍感到有些轻松,就想抬头看看这旋风是从哪处刮起的,这就看见一张印着草绿色笺头的便笺飘飘悠悠从二楼走廊直冲她脸颊落来。她想用手去拂,纸条不走,只是在她手前手后绕了几圈竟神使鬼差般停在她手上一动不动!她觉得奇了,正想扔去,就见着了那便笺上的几行文字,就抓住看了看。先是觉得那文字里说得有些模糊,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再仔细一看,不知怎么就把便笺文字中说到的事联想到了她的情人何敬民,就吃惊起来!但辗转一想,她更是大喜特喜,觉得这两天正愁着无法捞到工程标底的事,现在终于可以由这张小便笺来完成了!于是匆匆将便笺捉拿住,折叠好,小心谨慎放进自身挎包那个专放贵重物品的小袋后,又用手在挎包外面拍了拍按了按,直到觉得那张折叠的便笺切切实实完好无损地存放在那个贵重物品小袋中,她才满心欢喜地回到家。
当天晚上,金霞进到何家没有像往日如花蝴蝶般扑闪闪急切切笑着向何敬民面前靠近,只是把手中那块折叠得仅有豆干大小的便笺掼到四季桌上,冷冰冰地说道:“你看吧!”
那夜金霞离去的时候不仅没有像往日甜甜地妩媚一笑甚至还挥挥手做着意味深长的动作,更是连个招呼也没有,只是“空”地带上门就走了,何敬民就知道金霞是为没有得到工程标底而生气了。这夜见她进来冰冷着面孔,知她还在生气,再见她把一张便笺放在桌上,以为是撒泼的金霞为着工程标底的事专门给他写了份文字报告来逼宫,于是就耐心地解释道:“我已说过,这工程标底是不能透露的,写报告也没用!”
金霞就一阵冷笑,指着桌上纸条说:“何大镇长,谁要你的标底了?还是看看那个,看看别人是怎样升官的!”见何敬民不动,就又说:“你以为我今晚来还是为标底的事来找你?错了,我的何大镇长!明白告诉你,今晚我要是不来,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就把桌上那块豆干大的便笺往何敬民面前推近了一步。
何敬民已从金霞的神色中看出事情的严重,急忙拿起桌上便笺,展开一看,脸色渐渐由疑惑变得凝重,再由凝重变得惊讶和焦虑不安!
“这纸条是从哪拿来的?”何敬民一下紧紧抓住金霞的一只手,焦急地问。
金霞淡然回答道:“我怎么得到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日奋斗、努力,总想把那个‘副’字去掉。可现在呢?人家不声不响就要高升了,可你呢?还在做着自己的美梦!”
金霞一番刺激的话,使何敬民更是焦躁不安。他想:“我何敬民终日为工作跑上跑下四处奔波,在领导身边跟前跟后仰人鼻息……为的什么?不就是想进步吗?不就是想在当今的官场上能得到提升吗?可眼下,可眼下……这个有眼无珠的滕镇长!这个不识好歹的姓滕的!”何敬民越想越气,越想越害怕!于是,就再次将那张打开的便笺看了又看,念了又念!
便笺上这样写道:
钱镇长:
我要走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搞到十万块钱,把梁副县长那边安排好,不然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位子了!
滕以富亲笔
四月十日
这只不过是县里为鼓励乡镇企业还贷而设立的一项谁先还贷,下次贷款就可优先的权宜政策,但何敬民和金霞之所以看到这张便笺首先想到的就是高升而立即感到惶恐不安,此一方面要归咎于外出开会的滕镇长仓促间的词不达意,同时更要归咎于那个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或是小道消息都会引发起官迷以及官迷的追随者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使头脑发烧神经错乱的竞争十分激烈的官场的现实!
何敬民看着看着,竟如呓语一般说道:“这滕镇长也要走了,他要钱副镇长拿十万块钱把梁副县长那边打点好……这不明明是在用现在通行的一种升官之道——拿钱买官吗!”
焦躁不安的何敬民首先想了解一下滕镇长调走的真实性。从哪儿去打听?同级者不行:知情者会怀疑他的野心;不知情等于无端得到一个信息!下级也不行:下级无论是知情或是不知情,只要去打听,就一定会让他们笑话你是个迫不及待的官迷!上级呢?能向哪个上级呢?邵书记?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人家的官都当得手上老茧多厚了,你这点小动作他能看不出来?向县里?对,向县里打听!他想到了梁焕发副县长。
如果梁副县长那次不是故作高深用一些极富哲理的含糊其词模棱两可的语言来回答,何敬民或许也不至于那么急于接受金霞的建议,更不至于落到后来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境地!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干部调动嘛,那还不是极其正常的事!”那天,当何敬民亲自到办公室问到滕镇长是否真的要调走时,梁副县长这样回答他。
何敬民为慎重起见,还是多问了一句:“梁县长,听你的意思,我们镇的滕镇长这次肯定是要调走了?”
梁副县长就哈哈一笑仰靠到身后的真皮办公椅上,说:“小何啊,你是在怀疑我说话的可信度吗?”见何敬民紧张起来,又说:“小何啊,这段时间怎么变得生疏啦?看不到你到我办公室来的身影嘛!倒是你们镇上的钱副镇长到我这里来的次数多了。是不是把我给忘啦?”
何敬民更是大大吃惊,同时也明白了梁副县长话中意思,只得连连摇头说:“梁县长,你是我老领导,我哪敢忘记您哩!这段时间为教学楼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是少来了些。今后我会常来向您回报的!会常来回报的!”
尽管从梁副县长那浑浑沌沌的言词中没有得到滕镇长调走的确切性,但从他的另一层语气里却听出了话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敬民就又想起他首次送给梁副县长五万块钱,很快就从一个极普通的教育干事升迁到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事;又想到那次用色情逼姓秦的再为他拿出十万送给梁副县长,很快他又由分管教育而改为分管乡镇企业这个香饽饽!“钱是不会白花的!”于是,何敬民为了不让滕镇长那个“镇长”的缺位被钱副镇长抢走而毅然接受了金霞的建议,只得向包工头透露了标底而很快就从晁海那里得到十万元现金贿赂给梁副县长!
然而,麻烦事来了。何敬民贿赂钱后,不仅没能像上两次样很快就得到提升,更连滕镇长是真走假走的事也一直无法弄清;而承包到中学工程的晁海一开始,就连连在工程上偷工减料!“难道小包工头就是依仗他那十万块钱而胆大妄为?”那夜,何敬民想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