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刘校长准时到于頫家喝酒。
于頫本来准备到食堂多端几个菜,去了一看,总共只有三样,没办法,只得叫范师傅每样打一份:一碟白菜杆炒豆干丝,一碟辣椒鳖,一碟辣椒丁炒鸡蛋。听说是校长去喝酒,打菜时,范师傅就每份多加了半勺。
那时于頫只是一人在学校生活,宿舍里没有专门供吃饭的桌子。趁于頫去买菜的时间,沈幽兰就将那张课桌改作办公桌上的书本墨水之类的东西收捡干净,往宿舍中间一挪,就成了一张饭桌。于頫回来,将两手托着的三个菜放在桌上,嘴上连连说:“可以,可以,今晚食堂正好有个辣椒丁炒鸡蛋,下酒的好菜!”沈幽兰早已拿出了下午打来的散装酒“八毛烧”,说:“你们先喝,我绐刘校长做‘鼓腮’菜去。”
时间不长,沈幽兰就端上满满一搪瓷缸糖拌白皮菜瓜。刘校长见了,说:“好,好。这才是下酒的最好菜!幽兰,还记得不?我们那时在大队工作,喝酒的菜就是这碗‘糖拌菜瓜’,又脆又甜,多喝几两酒都没事。”就又想起一件事,说:“于老师,把隔壁肖老师也喊来一道喝酒。这几天,我见他精神好多了。”
时间不长,于頫转来,说:“不行,我敲他的门,门掩着,好象他在里面同学生谈话。”
刘校长就有点忧心忡忡,说:“哦,说不定又是那个吕铁匠的小女儿吧?”
于頫有意把话岔开,就说:“管他呢!我们喝酒!喝酒!”就给刘校长满满劝了一杯。
一杯酒下肚,刘校长还是不放心,又说:“于老师,你们也要帮我多做些工作,老师找对象,再也不能通过那些不正当的手段去搞了,那影响多坏呀!这段时间啊,真把我的腿都跑直喽!”说着,就连夹两筷糖拌菜瓜塞进嘴里,将腮帮鼓得像吹泡泡糖样一张一缩的;就再也不要别人劝酒,一杯一杯地往肚里吞着。
喝酒之间,就又把话题扯到乔小姣身上。
“幽兰呃,这次怕真的是吃了饼子套了颈子嘞。”刘正农说。
“老校长是说……”坐在一旁喂丹丹吃饭的沈幽兰笑了笑,试探着刘校长话中意思。
“这还不是癞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今天虽然是做好了乔家母女的工作,但今后我俩麻烦的事还多着哩!”刘校长说着,又喝下一杯,再满满搛上一筷“鼓腮菜”塞进嘴里,接着说:“眼前明显两件事,非得找到你我头上不可!”
沈幽兰就问:“哪两件?”
刘正农说:“这一,是小乔找工作的事,你没听她说,找不到工作她就不嫁给应老师?二呢,俗话说,地下无媒不成婚啦,今天既然是我俩帮应老师做了工作,他今后一定还会要我俩为他们做介绍人的!”
于頫就推点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那当然喽,好人做到底,这两件事也正好,您老校长负责帮小乔找工作,介绍人的事就由您和幽兰俩人担了。都是一个单位的人,做这点小事还不应该!”见妻子有点不情愿的样子,就笑着说些鼓励的话:“好歹幽兰在大队还干了几年妇女主任,做婚姻介绍人这方面工作是两只手断掉一只——独手(行家)!这介绍人的事一定能做得好!”
沈幽兰就白了丈夫一眼,一边给丹丹喂饭一边说:“这个介绍人可不是好当的哩!”
几杯酒下肚,刘校长眼角已生出些眵目糊,眼内也水雾濛濛,望着精明的沈幽兰,就问:“不就是做个介绍人吗?有什么不好当的?难道比找工作还难?”
沈幽兰不回答,直叫老校长多吃菜。
果不其然,第二天晚饭后,应立钊拎了几斤水果和二十个鸡蛋进了于頫宿舍,开门见山,说乔小娇再三要求,非请沈幽兰和老校长出面当介绍人不可。
沈幽兰说:“做红媒加十年阳寿,这是好事。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吗?”就执意要应老师把带回。
应立钊照例是咧歪一下嘴,说:“唏,沈主任,那天要不是你那几句话说得好,我这桩婚事不是泡汤就一定是鸡飞蛋打,最后还要落个黄鼠狼没打着反惹得一身骚气!唏,这点小意思,真拿不出手!”
早有几点唾沫星飞溅到沈幽兰脸上。她尽管有些恶心,但碍于情面,也不好以手揩抹,只得任那几处皮肤龌龊,就指着那地上的礼品说:“应老师,这东西你要带回去,我就答应做你们的介绍人;如果不带走,我就不会答应!二者你选。”
应立钊见幽兰说得坚决,只得“唏、唏”几声,重新拎起礼品,临出门又回头说:“沈主任,我和小乔的事,今后还得请你多多烦神噢!”
沈幽兰终究是做过多年妇女工作,虽然没有直接做过婚姻介绍人,但接触女人的事多了,自然也就轻车熟路,自从接受“介绍人”这个任务,沈幽兰同老校长早晚几趟,多费了些口舌嘴皮,并答应会设法尽快为小乔谋份工作,也就把这门亲事落实下来。
看看七天时间已经过去,沈幽兰如期去服装厂上班。因为原保管温莎莎是气着跑走的,无人同沈幽兰办交接手续,冯副厂长只得将仓库中的存货一一与清单核对,若与清单有出入,就重新对实物点数,直到全部核对准确,与幽兰在清单上签了字,将仓库钥匙交到幽兰手中,让幽兰干起了那干手干脚既单纯又轻松的保管工作。
“真是个好地方!”此后,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要是发完运出的货物或是接收完进库的服装,待送货或交货的人走后,她都是细心地将帐、货再自行核对一遍,见真的没有差错,就将库房货物再检查一遍,看看是否有堆放不够整齐的地方;如没有,就将仓库里外打扫一遍,收检好办公桌上的帐薄。这样,一天的工作就算基本完成。这时,她就可以稳稳当当在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坐下,在没有任何人管束的情况下自由自在轻轻松松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这时,正对着水库和几株高大鱼鳞松的窗口又不时吹进一阵阵既清新又甜润的悠悠水风,不仅使沈幽兰因刚才的一番劳动而出现的一丝杂杂汗顿然吹干,更是使她头脑有了异常清凉和爽快的感觉,因而,人也就变得更加精神更加神采焕发!
“真是个好地方!”她在无限惬意和满足而发出感叹时,就又一次次念及着老校长、邵书记,不,还有秦厂长给她带来了这个称心如意的工作和如此美好的工作环境!
她想起了她上班第一天秦兆阳厂长对她说的话。说任何一个厂的仓库,都是厂里的“心脏”,只要这个“心脏”健全,这个厂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又说到原来那个整天同姜副厂长狗扯羊腿的温莎莎当管理,硬是将这个“心脏”弄得乱七八糟的情景!现在他是把重新整顿仓库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她沈幽兰身上!“这么轻松的工作和幽美工作环境,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干好哩!”沈幽兰想着现在的工作,看着身边的环境,常常自言自语着。她这不是在批评那个温莎莎,而在真心地告诫自己,要自己珍惜这次机遇。
如果不是后来应立钊那一对小男女拼死拼活地纠缠,一向干一行爱一行的沈幽兰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个好工作和工作环境而离开了服装厂!
这首先得怪乔小娇。
乔小姣听说两位介绍人正在为她找工作,就一次次带信过来,说光找个工作还不行,还要这工作一定也是个“坐办公室”的,否则想让她嫁给应立钊那是一万万个没门!于是就急得应立钊如马蜂锥了屁股整天不是找刘正农校长就是找沈幽兰,歪斜着嘴巴哭丧着脸神经质般地哆嗦着:“这怎么办啦?这怎么办啦?唏,小娇她是说到做到的,这怎么办啦?唏……”
刘校长当然更急,就想起那些年干部家属找工作的一句顺口溜,叫什么:“不干脏活,不干重活,要安工作,就把办公室坐!”想到这里,就连夜同沈幽兰商量,说:“小沈你想,人家干部家属想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都困难,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到哪里去找‘坐办公室’的?这不是明摆着在给我俩‘将军’吗?”
精明的沈幽兰自然想到自己那个仓库保管的工作,见老校长着急得厉害,就说:“老校长,小乔是否想要我那个工作?”
刘校长急忙说:“那倒不是,她只是说也要找个和你那样坐办公室的工作。”
沈幽兰就摇摇头说:“这个小乔呀,怎么年纪轻轻的就老是想找个快活工作呢?俗话说‘学个狗爪扒(注,一种简单的游泳姿势),能过扬子江。’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了,年轻人不去学个好手艺,只图轻松快活,那迟早是要被社会淘汰的!”见老校长赞同,就又说:“我现在是身体实在不行了,要不我也不会坐那仓库办公室的!”想了一下又说:“老校长,要不这样,就把我那仓库保管的工作给她,我去车间学机工去!”
刘正农校长忙说:“这怎么行?你现在的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能干那活?”见想不出好办法,只得说:“我看还是这样,一方面继续做工作,要她不要心太高,能找个工作就行了;另一方面就说我们还在为她找‘坐办公室’的工作,慢慢把这事拖下去。”
但未等刘校长和沈幽兰去做工作,乔小娇就已与应立钊闹得生生死死势不两立了!
那是一天刚刚吃过早饭,沈幽兰正准备去上班,就听隔壁应立钊宿舍传出大吵大闹声。沈幽兰和刘校长先后赶过去,就见满脸血迹满脸指痕的应立钊如木桩般站在床前一动不动,乔小娇则是哭着嚷着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往包里收捡。
沈幽兰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急忙上前拉住包裹,劝道:“乔妹子,这又是为什么呀?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见乔小娇一手揪住包裹不放,一手还在将衣物往里面按捺,沈幽兰就继续劝道:“乔妹子,在一个锅里吃饭,哪有不争嘴的。怎么能争一下嘴就往娘家跑呢?”
乔小娇见劝解的人越来越多,就越发撒刁,边收检边哭嚎:“我不知是瞎了哪只眼呀,怎么就答应嫁给你这个窝囊透顶的小老师!要是真嫁给了你,我不是早上饿死,也得晚上饿死呀!你这没用的人,谁还敢嫁给你呀?”
应立钊仍是木桩般站着,歪嘴只是咧动但不见唾星,满脸写着狼狈与无奈。
刘校长和老师们就纷纷上前劝解。
沈幽兰见此情景,就想到是女人服软不服硬的秉性,就想去劝应老师主动给小乔认个错陪个不是……
也就在这时,乔小娇以极其迅速的动作夹着那满装衣物的包裹哭着嚷着跑出了大门!
沈幽兰第一反映当然是追赶上去,追赶着要把乔小娇挽留下来!
刚冲出校大门的乔小娇见有人来拉,就哭着闹着同沈幽兰纠缠了一阵,见纠缠不过,就瘫坐在街心的石板路上,也不顾包裹里衣物,边哭边诉:“幽兰姐啊,不是我乔小娇不通情达理呀!我乔小娇非要他给我找个好工作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大哥大姐你们为我想一想,人家歪嘴和尚念不出好经倒还能念经,可他应立钊这个歪嘴和尚不仅念不出好经而是根本就不会念经呀!还有,他应立钊是个外乡人,在这地方是举目无亲啊,我乔小娇要是不趁现在让他把我的工作安排好,如果等我嫁给了他,他还能有本事给我找到工作吗?啊哟,我的妈呀,我乔小娇的眼睛怎么就瞎得这么厉害呀?就找个这么没用的歪嘴和尚呢?我的妈呀!……”
这时,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个“木桩”也蔫头搭脑走出来,走到沈幽兰面前,轻轻拉住劝解乔小娇的沈幽兰,万念俱焚般地喃喃说:“唏,这没法得到的东西,而她非要得到,这不是在逼我的命吗?幽兰姐,就让她走吧,我应立钊打一辈子光棍不怪别人,只能怪我应立钊自己无能,不能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找份好工作,唏……”就又说了许多感人涕零的话!
此时,无论是校内的教职工还是上街的路人,听了乔小娇的哭诉和应立钊一番言语,也都觉得他二人说的不无在理,就一个个生起恻隐之心,有的还甚至为之动容!
当然,大家此时还不可能明白这是应立钊这对准夫妻打的悲情牌演的“苦肉计”。大家不知道,沈幽兰当然也不会知道,她首先就想到在那个“知识份子是臭老九”的年代,教师要找个对象确实不容易的事实,再看到眼前这位极其可怜的应立钊老师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个对象又要即将化为泡影的时候,她不能不想到此时除了她真的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挽救这对恋人了!
就在这天晚上,沈幽兰想把自己那份“坐办公室”的工作让给乔小娇的事告诉了丈夫于頫。
于頫白天也在那个产生“恻隐之心”的行列之中,听妻子这样一说,只是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根据你这身体,把那工作让了,你自己……”
沈幽兰就说:“只要你同意,我自己的事就吃萝卜吃一节剥一节。”见丈夫已不再说话,就知道丈夫已经同意,想了一下,又说:“我们同意了,只怕秦厂长还有些想法。”就把秦兆阳希望她为服装厂守好“心脏”的话说了。
丈夫说:“这倒也是。”想了想,又说:“那这样,你先同秦厂长沟通一下,把应老师的真实困难说出来,真要是秦厂长不同意,那也没办法;要是秦厂长没有太大的意见,就按你的想法办。”
沈幽兰觉得丈夫这主意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厂里与秦兆阳厂长作了一次沟通。当然,她这次沟通时又撒了一些善意谎言,把芝麻放大成西瓜说出了所以要把这份“坐办公室”工作让给乔小娇的主要原因!
许久,坐在办公桌前的秦兆阳厂长只得长叹了口气,说:“唉,还是我这庙小了,留不住大菩萨呀!”
沈幽兰忙说:“秦厂长,您这样说,我就坐不住了。小乔妹子年轻,比我能干,相信她会把这仓库管得比我更好的!”
秦兆阳就再深深看了沈幽兰一眼,说:“说真的,要不是现在厂里职位满了,我真想把你留下来当个分管厂长什么的!”
沈幽兰更是感激,说:“秦厂长真是太高抬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呀?”
这时,秦兆阳的两眼就活络起来,也笑着说:“沈主任,要是有朝一日我秦兆阳私人办了厂,一定把你请去当副总!到时候可不允许再像这次半路上抽梯子噢!”
沈幽兰闪了闪好看的眼睛,说:“好!秦厂长,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