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点钟这段时间,是沈幽兰最轻松的时候。小学生都进教室上课去了,公社机关的人该下乡的已经下乡了,买油盐做中饭的时间还没有到,只有北头医院的病人家属或是到公社找人办事的,偶或到店里来买包香烟火柴卫生纸食品罐头之类的零星生意。这时的小店门前是一阵短暂的安静。
沈幽兰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或是将商架上那些刚刚被生意高峰所造成的凌乱而重新归类摆放整齐;或是拿着抹脏布也不管是有是无统统将柜台商架酒缸酱罈盐池给揩揩抹抹……
这天,沈幽兰正在南面窗口前揩抹酒缸,无意中就看到了街中心那座石拱桥,看到了石拱桥南头那段越来越热火的菜市……
在沈幽兰的印象中,这仅仅半年多的时间,孤峰这个偏僻的深山老镇,似乎突然一下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且变得速度快得出奇。单说那菜市吧,那已不是她半年前所看到的“露水街”了,虽然还没有了固定的菜摊位,但从早到晚都能买到蔬菜荤菜了。鱼虾是从弋河那圩乡运过来的;鹅鸭是本地私人厂里饲养的,鸡已很少是当地品种了,大多是从外地引进的“罗丝”、“来航”什么的,虽然都说“洋”鸡肉没有本鸡好吃,但“塌鼻子总比没鼻子强”,有总比没有好!乡下的猪肉案子往街上一摆,往日要拿肉票站长队看脸色凭关系才给斫肉的“一把刀”们着急了,就一个个在食品站主任焦急的催促下,将肉案从食品站搬上了菜市,一个个大清早就扛着那白生生的半爿猪肉,颤颤地小跑着向菜市场颠来!街上的店面也增多了……
“想那时,办一件事多难啦……”沈幽兰就想到自己搞营业执照所走的弯路看的脸色和说的废话!现在不仅是街上私人的店面多起来,乡下的私人小店也多了,听说只要是稍微大一点的村庄都有了至少是一爿小店,再也不是那种一个大队只允许办一家独家经营的代销点的局面了……
沈幽兰正想着,就见精瘦的工商所长骑着自行车飞驰过来,车铃按得“叮呤呤”响;来到近前,所长右腿一扬,嘎地刹住车,十分潇洒地从车上下来。
沈幽兰连忙站起,热情喊道:“杨所长,一大早就来啦?”
已走到店门前的杨群所长听到招呼声,就颈一缩,小眼一挤,做了副猴相,说:“沈主任嘞,妈的,现在店多了,还真把我忙死了,今天要到这个店验证,明天要到那个店收管理费,说句丑话,忙得连个放屁的时间都没有了!”
沈幽兰就递过香烟,并为他划着火柴,说:“现在到处需要你,这不正说明你杨所长太吃香了!”
杨所长说:“嗨!什么叫吃香?你还不知道,管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越多!”说着,就一边吸烟,一边从黑皮包里拿出一本**,撕下一页事前开好的递给沈幽兰,说:“嘞,税,一块钱。”就将口中叨着的香烟吸得向上一翘一点的。
沈幽兰极其利索地从那个小木盒内抽出一元纸币递过去,见他那神情自得的样子,就想起半年前,他每天早晨独自一人有气无力地推着自行车,像一只呆头鹅样守候着“露水街”,待收齐了小摊小贩那些少得可怜的一点管理费后,就冷落落骑车返回洪涧铺去的情景。
这时,杨群已将那一元纸币塞进包里,说声:“沈主任,我还得下乡,走嘞!”不等沈幽兰回话,就回到自行车旁,一个飞燕展翅上车,又一阵铃铛响,顺着石板路,向北头骑去。
这时候,黄玲香和“小金鱼”一人扛着一令白纸从石拱桥那头走来。黄玲香下身有大屁股坠着,肩上有整令纸压着,行走很是吃力,偏侧的脑袋早已被压向了一边。
“一定是往中学送的。”沈幽兰猜想。这个猜想是对的。“虚胖子。光长膘,不长力!”沈幽兰见黄玲香那样子,心里暗笑,就站着把头伸出窗口,准备等黄玲香到了店门前,就喊她进来歇一下,松松肩,喘口气,顺便聊聊,也打听打听外面做生意的行情。她非常佩服黄玲香的消息灵通。
黄玲香压根就没有到沈幽兰小店休息的打算,快到小店门前时,就故意将扛着的白纸换了个肩,把脸调到另一个方向,等走过很远,才回头瞟了沈幽兰这店一眼。
“这又何必呢?”沈幽兰以为黄玲香是揽了中学的生意,不好意思见她,就想:“做生意是各做各的,谁也没规定哪个地方的生意就归哪个做,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她以为黄玲香转来一定会到店里来的。尽管为何敬民的事,使她俩生疏了,但她俩毕竟是同乡同学,是自小在一块长大的朋友呀!
“是该和她谈谈,做生意,都是为挣一碗饭吃,千万不要像别人样,把同行搞成了冤家对头。”
黄玲香转来的时候仍没有进来,仍是借着同“小金鱼”说话作掩护,把脸侧向另一边走过去了。
“真是同行是冤家呀!”看着走过去的黄玲香,沈幽兰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那次受伤住医院的时候,黄玲香是去看过她的,谈的说的,还都是那样热情、真诚、无拘无束;但自从她开了店,黄玲香就没进过她的门了,偶尔在街上遇上,也只是说些应酬的话,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真诚了!
“小时候在一起玩,整日疯疯傻傻的,还都以为她只是个没肝没肺的‘喳喳鸟’,现在不一样了,她大变了!”沈幽兰忙了一阵生意之后,又坐下来,细想着那个变化很大的黄玲香。“她是有办法的!”就又想到黄玲香不声不响闪电式将何敬民弄到手的事——那里面的秘密过程,至今她还无从知晓!再说,她黄玲香自从嫁给何敬民,住到街上来,那真是如鱼得水,欢喜怎样就怎样,当会计,转户口,变“知青”,全是心想事成;她开店了,但站店堂做生意的事,她是很少干的,那些活大多是“小金鱼”和一个叫银子的姑娘去做,她的任务就是跑外交,茶馆,豆腐店,影剧院,政府大院……哪个单位她都去,去了见到任何人都可以说上几句,都可以用巴掌去拍人家男人的肩膀,没名没姓地喊着“得!”男人不仅不生气,还都一律冲她点头, 冲她笑,冲她“哦、哦”地说着。有些男人吃透了她的脾气,竟敢大胆同她说些男女间的粗话,她不仅毫不在意,还能挥起拳头,猝不及防地朝男人下身那地方猛地捅去,吓得男人连忙紧并双腿,用手捂住那个地方。柳小凤到中学任会计,她很快就同柳小凤混熟了,成了朋友,一次次拉着柳小凤去看电影,常常为掏钱买票的事在售票口前与她拉拉扯扯,惹得别人站一旁叫骂不止
“看来,往后做生意上还得防着她一点。”沈幽兰刚这么想,就又释然了。她觉得她没有必要去计较黄玲香,她做生意只是为着挣碗饭吃,小蟹打小洞,决不会同黄玲香去争什么大生意。“既然不同她争,又怎能和她结成冤仇呢?”沈幽兰想。
当然,沈幽兰的想法虽然很美好,但只是一厢情愿!
同样是在一个上午的**点钟,公社服装厂的秦兆阳厂长来了。他没有了那日的满脸苦恼,又是沈幽兰第一次进厂所见到的那个潇洒倜傥春风满面的秦大厂长。
“唉,沈主任,拿条香烟!”他往柜台前一站,眼珠子就直勾勾地盯在沈幽兰脸上。
沈幽兰心里就一阵怦怦乱跳,脸上也火辣起来。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看出他是个花心男人,据她后来听说,惹大个服装厂数百名漂亮姑娘,大多都被他们这号人给“旋”过!但他毕竟是为她帮过大忙的人,她仍是热情地迎上前,问:“秦厂长,你真稀客。今天来了什么客人,买这么多香烟?”
秦兆阳说:“捧大卵子去呀!”
听到这粗话,沈幽兰脸就红了,说:“你是大厂长呃,说话可要文明点。”
秦兆阳就笑着说:“对对对,是该文明点。实话对你说吧,我们那个厂不是个要死还没断气吗?为了救它的命,这不是到公社求头头们想办法吗!”
沈幽兰不理解,就问:“服装厂不也是公社的吗?找他们办事,还买这么多香烟干吗?”
秦兆阳就哈哈一笑,说:“我的沈主任啦!现在不比过去嘞!现在是改革开放,一切向钱看,你想求他们办事,不下点喂食,谁给你研究?谁给你办啦?”
这些沈幽兰也曾听说过,就不便多说,只问:“秦厂长,要什么香烟?”
秦兆阳说:“‘小女人’!”
沈幽兰的脸红得更加厉害,羞赧着问:“不是要香烟吗?怎么要起女人?”
秦兆阳就又看了沈幽兰一眼,说:“这女人是‘阿诗玛’!”就又紧跟一句,“连‘小女人’都不知道?嗨,幸考你沈主任还是个开店的!”
沈幽兰就尴尬地笑笑,说:“这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就拿出一条《阿诗玛》香烟递过去。
秦兆阳接过,反复放手里掂掇了几下,才嬉笑着说:“对,对,对,就是这个‘小女人’?好!好!”
就在这时,黄玲香扭动着那付磨盘般的大屁股黑乎着脸风风火火赶来,走到窗前,一把夺过秦兆阳手中“小女人”,厉声说:“咦,我的秦大厂长,你真有本事哇!我是和你说得好好的,马上就把你要的‘小女人’送来!这下好哇,一眨眼,你、你就跑到这里来了!”说着,就把同样一条《阿诗玛》掼在秦兆阳面前,说:“那你看着办吧!”
秦兆阳一阵尴尬,刚才那红润的脸上就白一阵紫一阵,连忙解释说:“是、是这样,你店里没有,人家客人已到了,邵书记催得急,我看等不及,就到这里……”见对方脸色越发难看,立即改口说:“那好吧,是这样,这两条我都要了!”在付黄玲香的烟款时,发现袋里的钱不够,就说:“黄老板,今日钱不够,你记个帐,下次我来一并结算。”
“还像个男子汉吗?前头讲活,后头摇手!”走远了,黄玲香还在嘀咕。她是容不得任何人抢占她的上风的。
看着走远的黄玲香,秦兆阳这才缓过神,冲沈幽兰无奈地摇头苦笑一阵后,就抱着两条香烟去了公社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