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八章

葵屋迎客厅, 处处花团锦簇。侍女将今夜花牌一个个挂起,时不时私语几句。正中两块红漆花牌已经换上了新花魁的名字:吾池杏子、山下夕子。

每个花魁背后必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小九账房提起笔,对着白纸冥思苦想, 该从何处说起呢?杏子的故事似乎还没开始。

“必须香艳。”他蘸足墨汁, 落下一行字:“吾池杏子七岁沦落风尘, 养于葵屋。她那时五官还未长开, 模样并不美艳, 作为粗使丫环被屋主遣去修剪树枝、打扫落叶。”

照这样写太平淡,没有香艳的感觉啊……小九账房停了片刻,机灵一动, 笔走龙蛇添枝加叶胡绉下去:“护院之中有位昆仑奴,皮肤黝黑、臂力过人。某日, 杏子在花下伤心哭泣。昆仑奴听到哭声, 见是个娇小可爱的侍女, 遂走过去抱住了她百般安慰,伺机哄骗……”

躁动的昆仑奴与年幼侍女不得不说的故事。他越想越激动, 浑然不觉四周动静,埋头苦写起来。刷刷刷三五页香艳笔墨写完后,小九账房满意地点点头。

他才要搁笔,耳边炸雷似地响起一声怒吼:“八嘎丫路!去死吧!”

敢胡编杏子?叮当抡起擀面杖,劈头盖脸打过去, 口中“八嘎八嘎”吼个不停。

方才她跟杏子闹过口角, 正在气头上。杏子执意不肯把夜子的威胁告诉思春君, 还禁止叮当去通风报信, 两个人大吵一架, 几乎闹到断交。叮当气冲冲来找账房,打算领工钱走人。她见丸尾小九涎着脸在挥笔记账, 就静静候立一旁看。这一看不要紧,看得叮当怒气直往天灵盖上涌,账房竟然乱写她的好朋友。

“衣冠禽兽,八嘎丫路!”叮当要将他揪到屋主那里去。

小九账房猫腰躲到桌子底下,抱着脑袋小声为自己辩解:“杜撰,这是杜撰的草稿。你别打我呀!唉呦痛……”

如今叮当得罪不起。小九账房羡慕她得了自由身份,搬个板凳招呼叮当坐下,凑上前打探新任花魁的消息:“听说杏子的情郎不要她了,杏子只得回来重操旧业。叮当,你有内幕么?提供点儿,省得吾费精神去杜撰。你说啥,咱原汁原味写啥,如何?”

“谁让你写的!不准写。”叮当抓起笔,蘸足了乌黑墨汁,把后面那几页全部涂掉。

小九账房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书稿被毁,叹道:“我写册子挣几贯酒钱,招你惹你了?不准写便罢,算了算了,改成《夕子花魁的诱惑》,这样总行吧?册子卖到市上,多少也能给她们招揽些客人。你不让我写,自有别人乐意请我写。”

叮当握着那杆笔,想起小九账房跟思春君他爹有往来。她忽生出新念头,把小九账房请回桌前,殷勤捶背:“账房,您写。照着我说的故事去写。葵屋有个傻乎乎的花魁叫杏子,她的第一位情郎叫人参,后来……”

一个时辰后,叮当如愿以偿看到厚厚一沓子书稿。翻阅两遍,甚合她心意。叮当谢过小九账房,重新回到杏子屋中,声称“不断交了”。

“第一次挂花牌,我陪着你。第二次挂花牌,我还陪你。谁叫你是我的老闺蜜吖,叮当认栽,甭管是不是贼船,陪你一起上。”叮当坐在杏子右侧,怏怏地打开首饰盒,挑出花钿压在发髻,妆作侍女。

杏子细心描长眉毛,边往腮上扑粉边说:“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如果我走了,昆仑奴那个笨样绝对护不住你。”叮当长吁短叹,皱眉道:“同是葵屋长大的姐妹,夜子姐姐好狠心。她天天标榜武士道,仁啊义呀一大堆,结果待你还不如我这个身份平庸的侍女。唉,唉!还有你,吾池杏子,笨死算了……难道不会跟她谈条件吗?!只需一句话,包管江户川夜子放过思春君。”

“哪句?”杏子放下粉扑,洗耳恭听。

叮当拜倒在地,学着宫中情形答话:“安美人,等杏子回到东瀛,绝不提您曾经落难花楼。”

杏子闻言,摇头道:“行不通。拿这话威胁一名武士之女,我会死的很惨。叮当,你可知武士家口口相传的道义指什么?”

“好像有十多条。”叮当回忆夜子昔日所言,一条条摆出来:“武士必须绝对服从主上,万一出现分歧,三谏之后才能离去。武士的最高荣耀是战死,最低信条是遵守承诺。挨了打就要反击,但武士不从背后攻击对手,哪怕下过复仇书。武士不欺凌弱小,忠心不二,意志坚忍。所以才有了一句俗语,叫做‘花中樱花,人中武士’,以此来赞美他们。”

说到这里,叮当愤愤捶桌:“夜子不配作武士,夜子欺负你,八嘎丫路!”

“嘘,小声点儿。”杏子忙捂住她的嘴。“武士行事本就与我们不同,挨了打就要反击,受了辱必定报复,从小受到这样的教导,才能保持武士斗志不衰。路人踩了武士的鞋子都必须付出代价,更何况思春君砍中夜子姐姐胳膊?夜子姐姐今非昔比了,盛宠之下肯念三分姐妹情谊,你还想怎样?横竖只需要当花魁让她消消气……”

“喂喂,当花魁哪儿有你说的那般轻巧!”叮当赌气拿起胭脂盒子,给杏子皴上两团大红脸蛋,涂成个过时的酒晕妆:“去替你的思春君受过吧,明天别趴在我肩头哭鼻子。”

杏子对镜看了看妆容,拈起螺子黛往两颊点上硕大黑麻子,咧嘴一笑:“叮当啊,是不是比刚才更美了?有你在,我还愁客人踏进门么?喊昆仑奴,预备鸽子屎。”

“还笑……你不愁回不了东瀛啊?”叮当替她掩上面纱,问。

杏子无奈答道:“愁,愁煞人。等夜子姐姐消了气再去恳求吧。我欠思春君很多,这次权当还人情债。将来离开长安,只欠他钱,不欠他情。叮当,记得联络海船商队,今年若走不了,问问他们明年几月来长安。”

“好。杏子你别太难过,樱花七日,第八天就凋谢了,夜子早晚会失宠。”叮当一拍胸脯,撇嘴道:“哼,等我寻个江湖郎中来,为你弄几包高烧不退的药。咱们伪装成痨病,搬离葵屋。”

蒙汗药也得备一匣子,好让眠花宿柳的恩客们如愿睡觉。叮当和杏子嘀嘀咕咕商议起如何对付客人,不知不觉已到了掌灯时辰。杏子整理衣裙,款款步入大厅,端坐在正中。

“佐竹桑,杏子要价百金。谁付得起,谁有资格摘面纱。”她冲屋主打了个招呼。

屋主点头应允。皇上宠姬钦点杏子为花魁,可是杏子已同葵屋银钱两讫。这令屋主多少有些为难。她没有多问,只提醒杏子说:“你的食宿费用记入帐中。”

*

一向以美色独领风骚的葵屋,选出来的新花魁竟貌丑赛无盐。

十几天后,这桩奇闻终于传到京兆府里。刘户曹火速跟薛法曹交换了看法。薛法曹只当笑谈,左耳进,右耳出,丝毫没兴趣深究。刘户曹却喋喋不休,欲前往葵屋一探真相:“法曹,事出反常就是妖!一名丑女,当上了花魁,她必有过人之处,说不定能唱出天籁之音……咱们一家出一半银子,合伙瞧瞧去?”

“揽客的幌子罢了,户曹莫上当。小弟今天得带波斯王子钓鱼,恕不能奉陪。”薛法曹收起砚台等物,与刘户曹拱手道过别,朝窗外大喊:“殿下,准备出发。”

“马上就好!”波斯小王子一记倒钩脚,将革球踢给对面的衙役。革球旋到了半空中,衙役纵身一跃,用额头把它顶出三丈远。众人击掌高呼,追球抢球,好不热闹。不知是谁脚下用力太过,“彭”的一声,革球撞在了窗棱子上。

刘户曹忙躲,不料被椅子腿绊了,踉跄着险些跌倒。

薛法曹扑住革球扔到外头去,赶紧扯住刘户曹的袖子把他拽起来。刘户曹抹一把虚汗,扶着闪了筋的老腰,摇头去找京兆尹抱怨:“头儿,京兆府一会儿马球场、一会儿蹴鞠场,三天两头斗鸡拔河,就剩下五曹当差,便宜了小薛和那一众衙役……头儿,他们的俸禄该分与俺们五曹!”

波斯小王子在外面听见他抱怨,凌空一脚,把那革球又踢进窗内来。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为什么挨砸的总是俺!”刘户曹低头看看前襟上灰蒙蒙的球印,忙找鸡毛掸子去扫。

那孩子跑进屋,很豪迈地伸腿踩在凳上,抄起几张公文当扇子扇起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今天风和日丽,都陪本王钓鱼!”

他瞥一眼刘户曹,嘿嘿嘿笑道:“蹴鞠,你们几个老家伙跑不动。钓鱼倒能一起玩。山羊胡子,想偷懒直接说嘛,本王带队吃喝玩乐。你等这句话等很久了,对否?”

刘户曹登时扔了鸡毛掸子,拱手直笑:“嘿嘿,殿下见笑。”

薛法曹望向京兆尹,耸耸肩表示事不关己。当初主动迎下波斯小王子的人是京兆尹,现在府衙乱成一团糟,可完全赖不到法曹头上。

京兆尹推开案上堆成了小山高的公文,一咬牙,摘下襆头扔到座椅上,环视厅中六曹,挥手说:“殿下发话,还不换衣裳去?今日京兆府陪波斯小王子出城钓鱼,备报鸿胪寺。”

“嗷!本王与法曹同骑。”那孩子一蹦三尺高,又想往他背上蹿。

薛法曹扬下巴往后一努:“进去擦把脸。满头臭汗,河里的鱼都要被殿下熏跑了。”

“我身上是香汗,真的。”那孩子嘻嘻哈哈笑着,扯下香囊递到薛法曹鼻子下:“你闻闻,波斯羯布罗香,长安想买都买不到。”

薛法曹嗅了嗅,的确好闻。刘户曹也凑上前瞧稀罕,顺口说:“这香太香了,夜里恐怕招蚊子。小薛,晚上回去多燃几根艾草,免得殿下在你榻上睡不安稳。”薛法曹断袖这种传闻,京兆府早就见怪不怪了。

波斯小王子一指戳到薛法曹胸前,满脸不屑:“最近天热,某法曹浑身臭汗。本王香喷喷的尊贵身子,岂会与他同榻。”

“殿下所言甚是,卑职一日沐浴三次仍‘浑身臭汗’,实在不宜相伴左右。波斯国四季如夏,卑职断断去不得……时辰不早了,钓鱼去。”薛法曹抬腿往外走。

“……法曹,别以为这种小借口就能打发走本王,跟我回波斯!”他立即扔下香囊追出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西市杂货行。七匹马,十来名衙役,架势比巡街还足,只差鸣锣喝道了。衙役手中提着买来的鱼竿、渔网、铁叉子、木桶等物,又问店掌柜赁下二十余张胡人马扎。

薛法曹勒住缰绳,对京兆尹禀道:“诸物齐全,出城吧。”

“嗳,尚未齐全。钓鱼岂能不野炊?野炊岂能无酒?拐去酒肆,沽上几葫芦好酒,再讨一碟子孜然、椒粉等佐料。既然殿下带队游玩,干脆玩个尽兴,不枉出城走一遭。”京兆尹摸摸下巴,指示衙役牵马去酒肆。

难得有玩的又有吃喝,他们说说笑笑,去挑相熟的酒肆买酒。波斯小王子口渴,从路边一家酒楼唤出店小二,买下一盏冰水蜜瓜,他坐在鞍上吃了。薛法曹递过巾子与他揩手,笑问:“殿下,长安繁华否?”

“尚可。听我的使团说,两京已大不如从前繁华。但是比波斯富饶多了。”他照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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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法曹点头,继续问:“长安不缺波斯货,可是波斯却没卖长安酒菜的食肆。为何非要卑职舍弃繁华的长安,远离故乡去波斯?殿下,我的父母和我的仕途都在长安。”

“我想请你回波斯,帮我寻人。法曹是唯一通过了第一关的人啊!”他扭过头,一本正经地对薛法曹说:“你能找到我,也一定能找到我的母妃。法曹,我信你!”

“原来如此。”薛法曹捏捏他的脸,答复道:“事关番国要务,法曹不便插手。如果皇上近期遣使往波斯去,殿下可以要求鸿胪寺给我安排个差事随团前往。若没有,我不能离开长安。”

那孩子攥起小拳头,“哼”了一声,喊过店小二吩咐说:“来盘红烧狮子头。本王要让法曹看看,违抗命令会被揍成什么样的狮子头。”

薛法曹正要阻止,猛然看见店小二身后的小娘子很眼熟。定睛一瞧,正是葵屋的侍女叮当。

他想喊住叮当问问杏子近况如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薛法曹调转马头,打算避开她。走到街心,回头再看,果然已不见叮当的身影。他稍稍安稳些,低头去逗那孩子:“殿下,揍狮子小心被狮子一口吃掉。半个长安城都说薛思春是个断袖,殿下知不知?”

“少吓唬我,我不怕!”波斯小王子往他怀里一靠,嚷嚷道:“断袖就断袖,跟我回波斯。”

两人在马背上推拳劈掌嬉闹,酒肆中走出几位客人,皆拥着华裳丽衫的美人。薛思春一眼扫出撑伞遮阳之人是叮当。再看伞下独自抱琵琶的歌姬,面遮紫纱,连颈间皮肤都挡得严严实实。

然而那人是吾池杏子,他认得。

他们很快就登车离开了,无人发现街对面的注视者。吾池杏子外出陪酒?薛法曹推开波斯小王子的拳头,抖抖缰绳,催马走到刘户曹跟前,拱手道:“户曹,帮个小忙。”

“好说好说,请讲。”刘户曹说完,挤眉弄眼比划口型:姓薛的,别想把殿下甩给俺。

那孩子眨眨眼,看懂了。他立刻扮鬼脸冲刘户曹吐吐舌头,也学那样比口型,马拉巴马勒巴叽哩咕噜光张嘴不出声,用波斯语说上一大堆。

刘户曹没看懂,不过这种□□与番国之事,刘户曹从不给京兆府丢脸。他随即张口“之乎者也兮”一通,念顺口溜似的,大半篇离骚倒背如流,又快又利索,用的是楚地方言。

现在轮到波斯小王子听不懂了……他摇了摇薛法曹的胳膊,问法曹:“那胡子在说什么?”

“户曹说殿下今天能钓上一大桶鱼。”薛法曹哄他两句,拍拍他的肩膀,跳下马转去跟刘户曹商量:“老兄,借一步说话。”

两位六品小吏站在街角略谈几句,刘户曹竟骑马返回京兆府去了。

*

城外东南隅,六匹骏马悠闲甩尾。

京兆尹和法曹等人各执一根钓竿,零散坐在水边大石上,静心垂钓。下半段水流湍急处,被衙役拉开渔网从两面拦腰截住,只等一网打尽。

“捞呀,加把劲收网!”波斯小王子把衙役们指使得团团转。

“嘿呦——嘿呦——”众人光脚踩着鹅卵石,喊起号子趟过激流,合力将渔网收拢,拖回岸上。网虽不大,毕竟笼了些傻鱼笨鱼。波斯小王子捡条最大的银鳞鱼放进水桶,提去向薛法曹炫耀。

他才走到一半,看见不远处有人下了马。眯眼仔细瞅瞅,是刘户曹。

他放下水桶,灵巧地跳到了树后,一路借地势隐藏身形,紧紧跟在刘户曹后面。刚才在城里,法曹那家伙跟户曹说悄悄话,这孩子心有不忿。

“哼,许你们悄悄说,就不许我悄悄听?”波斯小王子蹲在大石头旁边,举着两根树枝作掩护,支起双耳偷听两人打招呼。

只听见户曹对法曹说:“妥了,俺急着来钓鱼,账本还在怀里揣着呢。你拿去看着办。”

薛法曹接过一摞账簿,捡五月那册翻上几页,迅速发现“吾池杏子”四字。再看旁边的朱笔小字,百金。百金可与她共度春宵?十金歌舞、二十金赴酒局……薛法曹越往后看,脸色越阴沉。

“封了吗?”薛法曹低声问。

“老弟你放心,俺办妥了,俺勒令葵屋停业查帐。何时京兆府核对完毕,何时才能开张。”户曹笑得十分狡诈。“不但办妥了你的事,俺还吓唬屋主说,不管葵屋幕后是哪个官在撑腰,最好别插手京兆府公干,俺们这次查帐有番王坐镇。顶多歇业几十天也就查完了,朝堂相见多伤和气。”

“多谢。”薛法曹拱拱手。

无论杏子出于何种原因……他只希望她平安待到六月,出海,回故乡。

封掉葵屋,那里便清净且清静了。

水面上涟漪渐起,刘户曹眼尖手快抓住了薛法曹压在石间的钓竿:“哎呦,你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