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十九章

鱼竿扬起, 一尾草鱼被钓到了岸上。

“个头真大!”刘户曹撂下鱼竿,喜滋滋去解钓钩。薛法曹递过木桶盛了那鱼,伸手攀住旁边的柳枝。太阳晒的厉害, 他想折下几股枝叶编作草帽遮遮阳。

一扭头, 薛法曹看见大石块后面蹲着人。捉迷藏?

他笑着走过去, 揪住后衣领将那孩子拎起来, 问他:“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

“你们这群坏人, 打着本小番王的旗号去查封店铺做坏事,还瞒着我……”波斯小王子张牙舞爪,一拳捶向薛法曹:“本王的旗号岂能白叫你们用?纳贡来!”

“殿下, 我们可不敢白用。”薛法曹就势倚了那石头,将手中折来的两根细长柳枝绞在一起, 十指翻飞, 三五下便快速编出一个柳叶圈, 歪斜扣在波斯小王子脑袋上,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笑道:“喏,这个进贡给你。”

柳叶垂在眼前,顿时遮住了太阳。小王子把柳圈往下压了压,仰头问:“像绿林好汉吗?”

“像。”薛法曹后退两步,上下打量他。

“呔, 此山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打劫!”他扯住薛法曹的袖子, 再一次腻歪起来:“法曹, 秋后跟我回波斯去寻我的母妃。你若不肯去,本好汉就叫人把你绑走!”

光天化日, 拉拉扯扯不成体统。薛法曹无奈,朝刘户曹使个眼色,示意他来帮帮忙。谁知刘户曹见势不妙,打哈哈干笑几声,一溜烟跑到别处钓鱼去了。

那孩子扯了几下扯不动,遂换了路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使性子甩起胳膊来。一咬嘴唇,眼圈就红了。只听见他哀哀地又唤一句:“法曹……”

“男儿有泪不轻弹,站好说话。”薛思春转过身,语气反倒没了近日厮混出的亲昵,颇显严厉。停了片刻,身后动静不减,波斯小王子真哭起来,呜呜哇哇抹眼泪。薛法曹皱皱眉,端出兄长架势唬道:“殿下,莫胡搅蛮缠。再哭闹便是讨打。”

波斯小王子闻言止住哀声,跳起来,狠狠往薛法曹脚面上踩了两下,嚷嚷着“我要把你绑回波斯”。闹了一会儿,踩够了捶够了,丢下句“母妃失踪,法曹不肯管。本王失踪,法曹也别管!”说罢,噘着嘴消失在岸边的树林子里。

不远处的刘户曹探头询问:“唉,闹完了否?闹完俺好挪回去。这里鱼少。”

薛法曹没答话,往树林子那方向瞥一眼,那孩子跑得不慢。

他捂住胸口,直挺挺向后仰去。

“小薛!”户曹大声惊呼,扔了鱼竿跑过来。“唉呦俺的老天爷!小薛有心口痛的急症?醒醒,快醒醒!来人,人呢?赶紧搭把手,抬薛法曹回城。”

薛思春睁开右眼,朝刘户曹眨了眨。

刘户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敢情这是闹着玩没闹够呢?他伏在薛思春胸口,扯嗓子干嚎:“法曹啊,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怎就栽到这么个小河沟边儿上呦,法曹啊法曹!”

他还没嚎完第二句,波斯小王子就从树林子里冲过来了:“往荫凉里拖,快!”

任那孩子怎么拍脸掐人中,乱石滩上的薛思春全无反应。刘户曹在一旁添油加醋嚎道:“殿下失踪,吾等小官难逃一死。横竖是没命活下去了,晒死了事……法曹慢走,等等俺,咱们到阎罗殿吃馄饨去,拉上京兆尹掏荷包请客……”

“本王没玩失踪!我、我只是到小树林采蘑菇。他那急症有救没?刘户曹别吓唬我。”波斯小王子忙摇他:“法曹你醒醒!”

“不失踪了?”薛法曹悠悠吐出胸中憋的一口气。

波斯小王子呆了半瞬,跑到后面狠命踩踢下去:“法曹诈我?”

“痛!”薛法曹呲着牙蜷起腿,这次真踢痛了。

“男子汉大丈夫,痛也得忍着!你不许我哭,我就不许你喊痛,哼!”小王子脖子一梗,大大咧咧迈了两步,正停在薛思春腰腿旁边。

他叉着腰,抬起右脚,来了个金鸡独立式。

薛思春躺在凹凸硌人的滚烫鹅卵石上,乜着眼,瞧见那孩子架势拿得甚雄伟,小乌靴泰山压顶一般照空对准了自家大腿根。

“此处严禁踩踏……违者罚金千两。”薛思春把胳膊往脑后一垫,不躲不闪。

刘户曹在旁边着急了,小王子是谁呀?杀人犯法都不偿命的,何况踩折踏断区区一名法曹之小公鸡乎?

王子横,法曹平常挺随机应变的人,怎么也跟着横起来了?刘户曹赶紧劝架:“钓鱼吧,不然晚上没烤鱼吃了,白白糟蹋咱们头儿买的调料与好酒……殿下,子孙根踩不得呀,卑职恭请殿下移驾垂钓,您看这里的鱼多肥美!”

“嗯哼哼哼!”小王子抿着嘴,鼻音迸出几声贼笑,越听越邪恶。

脚往下落了几寸,那孩子得意洋洋,晃晃脚尖,拖长调子慢吞吞地威胁道:“钓鱼之前,让本王先挖条小泥鳅当鱼饵……法曹不介意先向本王进贡一条吧?”

“小泥鳅么?嗯?”说时迟,那时快,地上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顺势拐腿扫崴了那孩子的金鸡独立式,一把拽进怀里揽着在乱石滩上滚出半丈远。

波斯小王子尚在闭着眼挥胳膊踢腿乱抓挠,口中直呼“碰破头了!石头磕到本王膝盖了!法曹你冒犯番王,你你你、你自宫谢罪去吧!唉呦,这什么破石头啊,硌!”

薛法曹撑起臂肘,瞧见他两颊红扑扑的。这孩子在长安住了些时日,脸色愈发滋润起来,中原比塞外养人啊。伸指为他揩去腮边的几粒细沙,薛思春笑道:“你才小泥鳅吧?要不要比一比?”

边说边翻过身子,把他扳在自己身上,拽住腰里的玉版带子,扭头对刘户曹说:“户曹,寻条绳子来量量看,吾与殿下一较长短。”

说完又扶了波斯小王子的腰,挠痒逗他道:“你才几岁?日日一碗乳酪,还是个奶娃娃呢,小腰板都软着,也敢叫阵本法曹?”

那孩子被薛思春扶着,骑坐胯间,蓦地红了脸。

他猛摇头:“不比不比。”浅棕碎发飞扬,柳叶圈儿都被他甩落了。

刘户曹捡起柳叶圈戴在自己脑袋上,左右看看,往荫凉石头影里一缩,跟薛法曹说起荤话来。一个法曹一个户曹,一唱一和,波斯小王子脸比熟煮了的螃蟹还红,扭来扭去,偏偏薛法曹双手握着他的腰不放,掐腰戏谑他软绵绵没力道,当下要以身作则教导一番如何扎马步练小腰。

刘户曹毕竟不如他们二人熟络,心中仍存了谨慎,不敢太过分。混说了几句,扬声笑道:“天气如此炎热,两位干脆脱干净跳水里玩去吧。又能戏水,又解暑,还能比比大泥鳅小泥鳅。”

“会凫水么?小泥鳅殿下。”薛思春松开他的腰。

“不会!你才是小泥鳅。本王乃大根君!”那孩子昂着头,哼了一声。

“哦?我看你倒像个螃蟹君,又红又横,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来踹卑职。”薛思春捉住他的脚踝,时刻提防他一生气真踹到裆间。

“本王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到波斯去!”那孩子龇牙露齿,咬得上下两排小白牙格格作响。

“红螃蟹,随我钓鱼去。不然,待会儿烤鱼没你的份……”薛思春晒出了汗,起身把他拖到河边去。水汽随风迎面一激,登时凉爽许多。

“法曹喜欢吃蟹否?”他往水中掷了片石头,打起几串水花。

烈日炎炎,夏蝉伏在岸边老树上,“知了,知了”叫着。

*

葵屋冷似寒冬。

小九账房跪在屋主门外,耷拉着脑袋,一遍又一遍解释自己并没有造假账。

“实属冤枉!小九兢兢业业记账誊账,从未漏过半厘税钱。”他就纳闷了,官府来人收什么税他给葵屋交什么税,怎会被京兆府的户曹查出账目有误?不但调走一摞子账簿,连葵屋也开不成张做不了生意,一晚上好几十两银子的进项生生飞到爪哇国去,这损失很大!

他身后全都是同样垂头丧气的侍女与护院。只有三人暗自开心:杏子、叮当、昆仑奴。

叮当探出绣鞋,悄悄碰了碰昆仑奴的脚后跟,警告他别笑得那么傻。昆仑奴绷着脸严肃了一会儿,憋不住,又低头偷着乐起来。

杏子只觉卸去了重担,浑身轻松。葵屋被勒令停业查帐,她总算能喘一口气,不用费尽心思去琢磨每天该如何轰走或者药倒那些讨厌的客人。

可是葵屋上下百十张口要吃要喝,米价一天比一天贵,若早早解封还好,损些红利而已。若拖上半年……屋主定然不肯白养闲人,恐怕大伙儿又要流离失所了。

比起流离失所,被迫辗转于暗巷之中偷摸挣钱更凄惨。说不准,屋主会卖掉大半侍女……

杏子心里打了个寒噤,再看四周的姐妹,人人自危。

“啊!”屋中传出几声脆响和尖叫。外面的人们愈发诺诺,这是屋主在拿小婢出气吧?

未几,雪白点红梅的幛子门哑然推开一条缝,佐竹屋主正襟危坐,妆容一如往日精致工整。她身边的两名侍女匍匐在门侧,凌乱的衣袖和乱蓬蓬的云鬓显示她们曾被推搡过。

账房先生丸尾小九立刻“啪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佝偻着背恳求屋主惩罚。连无辜的婢女都遭了殃,更何况他这个无辜的账房呢?横竖逃不过,投案认罪,承认全是他的错算了!

屋主扯动嘴角,摆起有些僵冷的笑容,抬手说:“账房,事情已成这样,尽快恢复迎客为妥。你起来,自己到房中签一纸卖身契押上。何时解禁,何时还你。”

她扫视庭前众人,点出两名花魁:“山下夕子,簪上最新鲜的花儿,今夜你去宰相府。吾池杏子,换上最轻薄的纱衣,今夜你去京兆府。身为花魁,此时该做些什么……你们懂。历任花魁皆遇见过葵屋为难的时候,她们一向做的很好。”屋主眼角的余光掠过杏子双眸,额外多停留了片刻。

“杏子,你我已经两讫,本来没理由劳驾你去打通京兆府的关节。”她顿一顿,猩红指尖落于昆仑奴所站立的方向,微笑颌首:“为此,葵屋跟你交换。”

“办妥这件事,昆仑奴归你。办不妥这件事,昆仑奴卖入暗巷当小倌,接待那些酷爱异域风情的长安客人们。”多少年了,她像摆放布偶似的,娴熟地操控着葵屋所有人的命运。说完这话,佐竹屋主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别无选择。杏子踟蹰着向前迈出小半步。

叮当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在杏子面前,伸开胳膊护住她的两个至亲朋友:“屋主!您不需要派出夕子花魁和杏子花魁,叮当有一计献上。”

“哦?”屋主敛袖,辨认一番,笑问:“你就是那个笨到连末等技艺也无法通过考核,只能做杂役扫地的工藤叮当?”

“……叮当在厨房听大娘们念叨佛经说,扫地的小沙弥日复一日‘扫尘除垢’,终于扫净心中浑沌,得证大智慧。叮当扫地扫久了,别的事不清楚,只知一样:我们的夜子姐姐,如今是皇上最宠爱的美人……”叮当施礼说:“只需夜子姐姐跟皇上说一句话,葵屋就太平了。”

屋主冷笑两声,把幛子门重新拉上。

“屋主?”叮当不解。

门后隐约透出一团人影,佐竹屋主的声音懒洋洋透过缝隙传出来:“她不杀我,已是顾全当年援手养育之恩。皇族高贵,我辈低贱,宁迁去洛阳重建葵屋,不自求其辱。”

洛阳其实也不错,丈夫应该会喜欢洛阳的牡丹。她在屋中拨了拨琴弦,挥手斥退侍女。战乱挺过来了,饥馑熬过来了,些许查帐小事,怕什么?

“日出于扶桑之下——”丝弦流淌出一曲小调,屋主轻哼几句,停下琴,对外面说:“我们扶桑人,生于太阳生起的地方。都回去吧,各安其职。只要太阳还在照常升起,葵屋不垮。”

众人这才散去,扫地的扫地,洗衣的洗衣,学艺的学艺。山下夕子取剪子撷下一朵红莲,匆匆路过杏子身边:“祝你好运。”

“好运,夕子。”她立在梧桐树下,手里攥着思春君当日赠糖所用的锦袋。为什么总绕不开思春君这个结呢?今夜去京兆府行贿,定要把花魁身份瞒下来才行。

杏子揉揉脸颊,冲昆仑奴笑道:“别捶脑袋了,备车。”

*

叮当捧上一套日式华服,亲手为杏子梳起发髻。

二色流苏穗子簌簌垂在耳旁,杏子对镜搽匀胭脂。她放下胭脂盒子,轻声嘱咐叮当:“我们只是以奈良贵族的身份接受了葵屋的恳求,到京兆府说情去。千万别透露我是花魁。”

“知道。你的思春君呀,人傻、钱多、又好骗,肯定能办妥一切。”叮当拣出首饰匣内最贵重的钗环,一支一支插入髻中。袖内笼上香囊,扶杏子出门。

车夫行至京兆府,打探多时方知他们在城外钓鱼。

“出南门往东走?”车夫递过一袋子葵屋鱼干,向衙役询问详细的路线。

衙役挠挠头,打了个酒嗝,操着含糊不清的短舌头乡音告知曰:“南门儿,东去,走死里。死里地,恁晓得不?”

“四里地?晓得!”车夫谢过衙役当下扬鞭催马,沿着大路直奔南城门。日色已褪尽,再晚一刻,只怕难出城门。天黑看不清路,向东慢慢走了四里,果然寻到衙役所说的地段。河边水声涓涓,远远就听到了笑闹声。

叮当撩起竹帘,嗅到一股烤鱼的鲜香气:“那处篝火肯定是他们!”

“停车吧,我自己过去。”杏子划火镰子点亮小灯笼,命车夫和叮当原地等她。

“快去,把思春君拉到小树林,往他怀里一扑,把这些天的委屈都说出来。”叮当掩嘴笑推她一把:“吾池杏子,你若在葵屋学得些真本事,就施展出来,拐那位思春君回日本。”

“何苦拐他远离家乡……害人之心不可有。喂,叮当,别推我……你怎么不去钓个金龟婿?”杏子提起裙裾,别过叮当,独自高一脚低一脚向火光处走。

野地里飞虫多,不知名的蛾子们扇着小小的银白翅膀,飞舞萦绕,不停撞向杏子手中的灯笼。

飞蛾扑火,究竟是不是好兆头?杏子心中惴惴。

夜风徐徐吹过,吹开了她的宽袍长袖,恰如蝶翼舒展。杏子扪胸略定一定心神,嘴角浮起由衷的笑容。瞎想那些蛾子做什么?去见思春君呢……能见一面少一面了,必须美美的!

裙裾垂下,她张开双臂,轻盈踏着木屐,扑向远处的篝火。

*

六里地之外,木柴噼啪直响。

“喝,再喝一坛!”

已经醉倒了的波斯小王子歪斜倚在薛法曹怀中,时不时冒出两句波斯梦话。刘户曹猜拳连输十来局,正被京兆尹按着脖子灌酒。

诸人尽兴,薛思春也喝高了,火光中的影子渐渐模糊起来。

“呃,杏、杏子?”他揽着那孩子,低头去瞅:“杏子你别哭了,一百九十万贯我出就是。”

京兆府的帐篷搭在南门东十里,不是东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