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所谓花楼,大门朝南开,没钱别进来。

闻得葵屋有三绝,盘中的美食绝对不厌精,花魁的美色绝对能倾城,客人的银钱绝对不够用。莫说荷包里的银子不够用,搬座金山银山也嫌少啊。京兆尹一说要在葵屋请客,刘户曹立马停止抱怨,忙打开扇子为他扇风:“头儿,您真够意思!”

七碟“日本风味”摆在了桌上。

掀开盐渍樱叶,饭团躺在正中,旁边配着梅酒。白米粒被捏成丸子大小,覆上一小片新鲜鱼脍,盘沿点缀着樱桃。红白绿三色,美则美矣,就是有点儿太过于小巧玲珑。

不够一口吞的。

京兆府的一群官吏们愣了片刻,不约而同盯住京兆尹,在沉默中爆发了:“头儿!这就是全部的饭菜?”

京兆尹端起梅酒,清清嗓子,举杯道:“这就是全部了,诸位所看到的每一粒米都清香无比,好好品味吧。葵屋盐渍樱叶可是长安独一份,别处买不到。来,为咱们京兆府清廉为公的好名声共饮此杯。”

他手下六司的六位官吏挟起树叶,面面相觑。

“果然不能指望什么‘大撮一顿’……”刘户曹惆怅地抿了一口梅酒,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抱怨馄饨……如果不抱怨京兆尹请客不够大方,咱们也不会到葵屋来,如果不到葵屋来,随便找个小摊点上几碗馄饨多好,至少喝汤能喝到肚儿滚圆。”

说时迟,那时快。

还没等刘户曹啰嗦完,只见席间的几位同僚手起筷子落,眨眼间碗碟四大皆空。

众人把那些饭团子连鱼带树叶囫囵咽下去,继而一致扭头望向京兆尹。

那眼神,堪比怨妇。

京兆尹细细嚼着米粒,旁若无人似的慢慢吃完了他那一份。他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子擦净嘴角,摇头道:“别看了,本官点不起别的菜。银子总共就这么多,花完了。”

“一锭、两锭、三锭!”

三锭官银被刘户曹从京兆尹的荷包里扒拉出来,一枚一枚摆在桌上。

钱还没花完,证据确凿。

刘户曹学着同僚仓曹平日查帐的模样,跟抓住偷税漏税的奸商一样,仔细抚摸那些宝贝银子,痛心疾首、声泪俱下:“府尹!您这是在蔑视六司的本职工作!咱们京兆府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查帐收银子!”

六双眼睛齐刷刷喷出了火,恨不得用目光把京兆尹烧成烤全羊。

“来人呐,上菜,上肉菜!”刘户曹毫不客气地要把那三锭银子充公。他唤来屋角捧酒旋子的侍女:“再给府尹大人来一份咸树叶裹糯米团,俺们其它六个人吃肉!只管捡着贵的往上端,甭替俺们省银子。”

京兆尹忙喊停,捂住钱袋压低声音说:“诸位,这是福利银子,另有妙用……可不能糟蹋在几盘子菜上头……”

话才说了一半,薛法曹摆手打断他:“头儿,你们福利吧,我吃饱了,先回家。”京兆尹特地带他们来葵屋,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吃几碟饭团,多半与调查葵屋有关。而“留宿过夜,牺牲色相套口供”这种勾当,薛法曹断然不肯答应。

“明天京兆府见。”薛法曹拿起他的横刀。

言下之意,现在不属于公务时辰。

鸿胪寺那档子事,该报告的都报告了,上头爱怎么彻查就怎么彻查,今夜他不参与。薛法曹朝左右同僚拱拱手,起身欲走。

“快拦住他!”京兆尹嘻嘻哈哈笑着说:“有福同享嘛,思春,正经关头上,你倒临阵脱逃了?喝杯小酒又不碍事,留下。你若走,我就不请客了,没劲。”

包括京兆尹在内,六双眼睛齐刷刷冲薛思春猛抛刀子。

京兆尹的眼神在说:“小薛,本官好不容易寻到个办案的借口把这笔花销归入公帐中,借此机会吃喝玩乐一回。你身为法曹,敢偷懒?你要是走了,我让登记户籍的刘笔杆子去查葵屋跟鸿胪寺的干系?”

户曹、功曹、士曹、仓曹、兵曹五位同僚,纷纷甩来冰冷的目光,鄙视这位浮名在外的法曹:“薛法曹,就算你真是个断袖,也别拖累俺们享受福利啊!”

众怒难犯,薛法曹只得重新坐下。

唉,所谓同僚,说白了就是必须得“同流合污的官僚”。

*

银子奉上,花牌摘下。

京兆尹笑眯眯,怀拥美人而去,留下一句:“小薛,多点几位,别心疼银子!不够用就先赊上,月底从府里拨。”

薛法曹僵着个脸,把所剩的花牌全都取了过来。

同僚们享乐,他干活。

负责接待客人的簪花小子一看,哎呦,大主顾!这位恩客连摘五张花牌,明摆着端足了架势要开群芳会。他忙哈腰上前推荐:“葵屋还有几位马上就要挂花牌的娘子,全都比桃花还美丽。她们已经可以为客人表演歌舞了。您再选几个?”

“不必挑选,全点了,一个一个依次送进来。屋子在哪里?”薛法曹将花牌扔给那人,心里默算时辰。这些葵屋姑娘全都盘问一遭,至少得熬到后半夜。

但愿能打听到有用的消息。

“您请这边走。”一名仆役为他引路,另一名仆役则去通知那些被挑中的女孩子们。莲灯高举,穿花度柳,夜色中的葵屋笙歌阵阵。

薛法曹进屋前照旧扫了两眼四周情景:隔壁纸窗上隐约可见绰绰舞影,小径旁边芳草如茵,阶前植有两株六尺高的海棠,夜里花已睡去。除此之外,这地方再没别的高树。

干法曹这一行,容易落下个通病。比如说,见了树,老爱惦记人家树上头有没有趴着小偷小强盗。见了脚印,老爱琢磨这是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见了财主,老爱琢磨他会被第几房小妾给谋财害命。

别人看山是山,法曹看山是“利于剪径、劫车、绑架之案件频发地”;别人看水是水,法曹看水是“利于凿舟、溺水、跳河之案件频发地”。

总之,在外人眼中,法曹偶尔会显得神经兮兮。

借着灯笼的光亮,神经兮兮的薛法曹还瞧出台阶上有几块白。

咦?一路走来,别处很干净,独独这里惊现白痕与众不同。难道……

薛法曹弯腰细瞅,是鸟粪。

他抬头,屋檐上卧了一排白鸽子灰鸽子。

屋廊下面挂着圆脑袋布娃娃,唐人唤它扫晴娘,在麦收季节用它来祈求风和日丽。薛法曹因见葵屋的扫晴娘由白布绕成,跟他常见的红袄绿裤扫晴娘不同,遂伸手摘下布娃娃,笑问:“你们日本人也信扫晴娘?挂错了,该为它裁红衣。”

“或许是扫晴娘扫走雨水,摘下了白云,才做成这件白衣裳。”障门被拉出一条窄缝,杏子低着头做个请的姿势:“吾池杏子恭候多时,请进来吧。”

她特地贿赂了报信的仆役,求得这个头筹机会,想先赚些钱。若排在后面,只怕客人的赏银都被姐姐们榨得一干二净了。

薛法曹认出门后那位姑娘,边上台阶边喊:“杏子?”

“思春君?”杏子闻声抬起头,也认出了这名法曹。

引路的仆役将莲灯高高挂在屋前,行礼退下去了。杏子的好朋友工藤叮当拖着扫把站在不远处,同护院兼花匠瓦当一起默默注视。这毕竟是杏子的首次试接客。

叮当小声嘱咐瓦当:“万一杏子遭非礼,我们就冲进去!扫帚打,花铲砸!”

瓦当点点头,顺手摘下片柳叶放在唇间。若不是腰里缠了条月白色的带子,他这个昆仑黑奴隐在夜色中根本辨不出身形。

不知哪只鸟咕咕叫了两声,惊起鸽子们的甜梦。

屋檐上扑棱棱一阵喧腾,十几只鸽子绕圈盘旋在海棠树上方。

“咕——咕——”

细小的白色绒毛翩然飘落。

杏子眼中神色一变。

她双手推开障子门,顾不得穿木屐,赤脚匆匆奔出屋子。杏子远远的就伸出胳膊,想把薛法曹拉进屋里:“思春君,快进来。”

这动作在薛法曹眼中,跟寻常楼馆的小娘子拉客没甚两样。

“停在那里,别碰我。”薛法曹倒退两步。

下一刻,鸽子们全都停在了那里,薛法曹的脑袋顶。

再下一刻,鸟粪从天而降。

一只飞走又一只飞过,鸽子们跟吃了巴豆似的,噼里啪啦泻个痛快。稀的、稠的、坨状的鸽子排泄物接二连三坠落在薛法曹襆头和肩膀上,腥臭难闻。

“思春君……”杏子沮丧不已。腌趱成这样,思春君肯定觉得晦气,哪儿来的兴趣继续逛花楼啊。更何况城中已经宵禁,如果他回家沐浴更衣,今夜再也不会到葵屋点花牌送银子了。唉,原本想小小敲诈思春君一笔赏钱攒起来的。

她朝丈余外的那个黑影的方向嗔责几眼,怨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可恶,可恨,可气,怎么能擅自作出这样的事情呢?!思春君可是她今夜的财神。

“您还好么?”杏子立在台阶上,咬着下唇,下定决心宁可做些牺牲也要试试能不能挽留住这位客人:“我这就唤人烧水抬澡盆,伺候您洗去秽物。”

薛法曹镇定自若,淡然挥挥衣袖,甩下三五根鸽毛。

“童子尿,长寿药。鸽子屎,百病治。”薛法曹扔了襆巾,头也没抬,直接忽视了这群害他再次倒霉的鸽子。

唉,人要是倒了霉啊,连寻花问柳都落鸟屎。

薛法曹很看得开,横竖不是头一遭倒霉。他抬腿往杏子那边走,边走边解衣带:“进去吧,我没事,咱们继续。”

“您真的不要紧吗?”杏子跑到他身边,递上手帕。

薛法曹想说不要紧,但他的肚子却“咕噜噜”叫起来。

那点儿小饭团子着实太小,而他的霉运又着实正旺,逛个花楼不但被蜂蜇、被鸽子欺、还在小娘子面前腹饥出糗。薛法曹不好意思地按住胃部,讪笑道:“我们赶紧进屋做正经事,时辰耽误不得。”

赶紧问完话,他赶紧回家去吃一顿饱饭。

“噗,饿着肚子怎好欣赏歌舞。”杏子掩口笑了,冲不远处挥挥帕子:“叮当,别躲了,上点心,取些串丸子。”

叮当怏怏的,把扫帚扔给昆仑奴,抄近道去厨房。

薛法曹往叮当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昆仑奴忙低头。看样子那昆仑奴是葵屋为了提防逃婢和滋事客人,养下的打手。人长得挺结实,挺黑。薛法曹解尽衣带,将脏了的绸衫脱下来,揉作一团扔在走廊。

自己倒霉,怎好意思拿脏衣污了别人的坐席。薛法曹一向很讲公德心。

杏子脸上浮出两朵红云,含羞把这位身着白中衣、青裈裤的客人领进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