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何柳韵一颦眉,“罢了罢了,谁要听你讲这些?一年到头忙里忙外的,也就三十多两的俸禄,再加上一二千两的养廉银子,站在那些地方官儿面前都不好意思提的,你呀,还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办你的差吧。”

陈雁萍忙在一旁打趣道:“表兄是前途无量,看看那些被参的贪官儿,您就知足吧。”

何柳韵不置可否,只把满手纸牌朝前面一推,一边就着丫环端过来的铜盆净手,一边说:“我已经派人给我爹捎了信,过两天要去卧佛寺还愿,顺便回趟娘家,在京城住几天。”

“这时候去京城?”杨唯之不太赞同地说,“外面到处是灾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安全,再说孩子们怎么办?”

“去年元宵我曾在佛祖跟前许了愿,若是不还,要遭天遣的!”何柳韵郑重其事地说,“况且那些灾民也不过就是想要点吃的,让君厚跟着我去,能有什么事?孩子们就让奶妈和丫环们带几天么。”

杨唯之拧不过夫人,只好说:“好好好,你铁了心要做的事,我一向拦不住。”

这一天风清日和,一大早何柳韵便坐一顶四抬小轿,带着丫环和随从出发了。陈君厚自然也跟在轿子后面,他丧着脸,心里极不情愿。他想自己堂堂一个师爷,每日只做些传话、代笔、跑腿的事,现在还照顾起县太爷的家眷来了,真是郁郁不得志。

没成想这一路上碰到的灾民果然触目惊心。男的骨瘦如柴,女的蓬头垢面,小孩子哭闹不停。有破衣烂衫披着半块草席的独臂乞丐;有得过麻风病烂掉了整个鼻子的老罗锅;有先天残疾蜷着两手怀抱孩子的妇女……灾民们三三两两地往京城方向走去,遇到沿途布施的粥铺,就跑上去抢两口吃的。

何柳韵一手挑起轿帘儿,一手拿绢帕捂着鼻子,“海棠,”她轻喊,“看好咱们的干粮,前边路还长呢,仔细被这伙儿饿疯了的流民堵在这儿。”

海棠忙答应了,将手里的包裹又紧了紧。

乾隆年间,除了元宵灯会,北京城里家家户户都要挂灯笼,官府更是将夜间黑灯而行者视为盗贼。帝王脚下,达官显贵们怎么肯让平日使用如此广泛的灯笼仅仅只作为灯笼呢?除了偶尔在宴会大典上使用的那些集雕刻、镀金、丝绸、刺绣和流苏工艺之大全的杰作之外,民间也喜欢在自家的灯笼上做些装饰。因此北京城里的灯笼铺,这年头正是生意最火的全盛时期。

红福祥灯笼铺,正是何柳韵的娘家。何老板这几年赚得盆满钵满,好不容易又盼到姑爷当上了县太爷,家里出了个吃俸禄的人,更是让他志得意满。他这会儿正忙着叫下人们给女儿收拾屋子,又特意让厨房做了几道何柳韵喜欢的菜。

不一会儿,就有婆子在门口一叠声地喊:“老爷,咱们小姐回来啦!”

只见何柳韵带着下人们从大门口走进来,一边走一边交待着让人给轿夫和随从们安排食宿。她一抬眼看见何老板,才笑着说:“爹,好些日子没见了,您老还好吧?”

何老板点头笑道:“我硬朗着呢,要不是因为生意忙,年前就和你哥你嫂子他们一起回趟老家了。”

海棠和陈君厚也都上前给何老板请了安,大家这才一起进了饭厅。何柳韵从海棠手里接过湿帕子,一边擦了脸,一边问道:“我们傍晚进城时,看见城门垛子那挂了好几只装着人头的木笼子,阴气森森怪吓人的。”

何老板闻言摇了摇头道:“还不是这阵子的灾荒闹的!朝庭专门设了赈济的粥铺子,可是城外不断有流民涌进来,那几口粥能管几个人?一来二去,偷盗抢劫的多了,只好杀几个示众。”

陈君厚不由怒道:“这年景,偷盗抢劫亦罪不至死呀?”

“孩子话!”何老板言语间带着点嘲讽,“不杀几个人,那些灾民要抢到家里来了!”

“城里富户那么多,怎么不趁机散散财?”陈君厚还是不服气。

“怎么没有?起初咱们这条街上就有好几家,可是大半年过去了,不旦灾情没缓解,闻讯赶过来的饥民到更多了!眼瞅着就要春耕,旱情不减,谁不为自家打算?”

何柳韵嗔怪地看了陈君厚一眼,“你呀,还是先替自己打算着娶房媳妇是正经。”

陈君厚一瘪嘴,闷不做声地吃起饭来。

何老板不由说道:“年初元宵节那会儿,你姐夫不是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巡检的女儿让你相看么,都说是长得挺俊的。”

“她?”陈君厚一皱眉,“傻不啦叽的。”

“得了,别提相亲的事了,”何柳韵喝了口鱼汤说,“这几年也不知看了多少,不是矮了就是胖了,不是太黑就是太丑,要么说人家姑娘爱搬弄是非,要么就嫌人家木讷,最后闹得连说媒的都不愿意上门儿了。”

何老板一乐,跟着摇了摇头,“要是你爹妈还在,非得让你给气死。”

几个人正说着话,忽听院子里“砰”的一声闷响,早有下人拿了灯笼过去查看,何老板不由紧张起来,“别不是夜里又闹贼了吧?”他有点担心地说。

大家赶到院子里的时候,却见树影低下一个纤瘦的身影倒在那里,原本质地不错的衣衫显得有些破旧,清冷的月光照在这女子脸上,只见她容貌姣好,紧闭的双眸也难掩其淡雅温婉的气韵。

何柳韵和她爹对视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陈君厚,心想难道真是老天爷开了眼,要赐给这小子一个下凡的仙女?这回看他还有什么可挑的。

两个丫环把女子抬到客厅里,喂她喝了水,过了半晌才见她幽幽地醒过来。

何柳韵轻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

那女子缓了口气,眼中蕴着泪说:“我……我叫陆云杉……”

元宵刚过,紫禁城的夜还是不免沁着清寒。戌时刚到,西一长街打更的梆子声就传过来,长春宫各殿门儿上的管事太监就站在宫门口等着落锁了。这时候不在事儿上的宫女、太监们都要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不然,要么是自己找个地方缩一夜,要么就是一顿板子。

大太监徐福扯着鸡嗓子低声催促道:“动作都麻利着点儿,主子仁厚,你们就越发没形儿了!”

富察皇后刚沐浴完,她身穿绣着大红牡丹花的纯白绸睡衣,坐在妆台跟前。宫女呈上来微微泛着淡红色的玫瑰露。容慧从托盘里拿起来,又用一只丝绵的小粉扑浸到玫瑰露里,沾饱了,这才递给皇后。皇后接过来,对着镜子轻轻地在脸上画着圈儿。

暖阁里鸦雀无声,上夜的宫女安静地坐在外间的金砖地上。这时却听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声。容慧并不敢多问,只是在一旁准备好一会儿擦手用的帕子。

“容慧,”皇后说,容慧二十多岁,是跟着皇后从娘家出来的,从富察还是宝亲王福晋的时候到现在,这么多年始终跟在皇后身边,算是皇后最贴心的人了。

“自从大上个月春和替万岁爷在外面办差回来,你瞅着他是不是和以前不大一样了?”皇后问。“春和”是傅恒的小字,皇后喜欢这样叫他。

容慧想了想,不由笑道:“国舅爷这次回来,言谈举止到像是更沉稳了些。”

皇后摇了摇头,“你别尽捡好听的说,连你也看得出,他是有心事。”

容慧只好劝道:“万岁爷才赏了国舅爷新顶子,奴才估摸着,国舅爷心里的事,左不过是那些国家大事罢了。”

“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心里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皇后又叹了口气,“你看他白天坐在廊子下面愣神儿的情形,分明心里念着一个人呢。”

容慧听了忙说:“主子方才说的,这些天奴才也留意到了,按说以国舅爷这样身份,想要个喜欢的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看咱们国舅爷的意思,倒像是……暗地里喜欢人家,却又……不敢和人家说似的。”

皇后把小粉扑往旁边一放,把手伸给容慧,容慧一边替她抹净了手,一边又用上好的润肤膏轻轻涂在上面。

“就是这话,”皇后接着说,“春和从小到大都是个有分寸的,这一二年皇上就要给他指婚了,但凡这姑娘有希望,他也会趁早和我说,我也好替他想个法子,如今他连提都不提,我到是更担心了。”

容慧不由叹道:“这两个月,国舅爷在大家面前强打精神,背地里总是郁郁寡欢的,看着直叫人心疼。”

皇后歪进帐子里,“咱们旗下的姑娘,适婚的人也不在少数,若是身份略差点儿,到也好办,就怕不是旗人。”

容慧一边放下龙凤呈祥的流苏幔帐,一边说:“咱八旗的贵族小姐大把任他挑,国舅爷再不会糊涂至此的。”

皇后略点了点头:“他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也信他。”

容慧在一旁轻声道:“主子,时候不早了,歇罢。”

皇后一手托着头,侧身躺在床上,缓缓闭了眼,口里低喃道:“到底是哪家儿的姑娘呢……”

这会儿傅恒正从怡亲王府赴宴回来,既没骑马,也没坐轿。他想散散酒,也想独自待上一会儿,所以就吩咐随从们先回去,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走在皇城的大街上。

夜深了,街上没什么人,只是各王府大门口一窜窜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傅恒拢了拢紫貂斗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迎面吹过来的冷风,这个察哈尔总管李荣保的儿子,当今皇上嫡皇后的胞弟,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和万众瞩目的荣光背后,也不过是个落寞失意的男人。

他越来越喜欢起这种孤独的时刻了,因为只有这时候,他才不必再演饰,才可以放纵自己去思念。

他想起遥远的昆仑之行,虽时隔半年之久,却恍若昨夕。那些瑶池旁边邀朋结友的游玩;那些绝壁之上少年意气的笑闹,甚至是面对强敌扣人心弦的恐怖时刻,都使他感到新鲜、温暖、刺激、难忘。他从不知道人可以这样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必考虑朝庭中微妙的势力抗衡;不必考虑沉重的家族荣誉;更不必考虑无奈而可悲的政治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