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弦又说:“其实大清国疆土那么大,有那么多美丽的地方,那么多美丽的景色,可惜作为皇帝却只能待在紫禁城里,你说,这像不像一个贪财如命的老财主,明明有很多财宝,却一文钱也不肯花?”
“你……大胆!”乾隆不知从哪上来一股火气,脸色一沉。
顾锦弦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她一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才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刚才的样子,到活脱脱的……像个皇帝了,哎,你是御前侍卫吧?”
乾隆彻底无语了,他缓了缓神色,忽然觉得能够自由自在的和一个人聊天也不错,无关皇权的荣辱,无关欲望,就像真正的朋友一样。他无可奈何地一乐,打量顾锦弦的穿着,知道她可能是谁家的格格,就问:“你从哪儿来?”
顾锦弦拄着下巴幽幽地说:“听二姨娘说,我是江南人氏。不过从小到大,我还从没去过江南呢。”她眯起眼睛,看着远方渐渐隐去的夕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去江南看一看。”
乾隆刚要说“我想问的是,你是谁家的格格”,结果话还没说,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太监们战战兢兢的喊声:“万岁爷——万岁爷——”
顾锦弦大惊道:“糟了,要是被人发现我在这儿,非要闯祸不可!”
乾隆只好说:“还是我下去把他们引开吧。”说着便下了树。
大太监李玉找到乾隆的时候,只见皇上正冷着脸背手等在那里。他连忙跪下说:“万岁爷,时候儿不早了……”
“吵什么!”没等李玉说完,乾隆就打断他的话,“都给朕滚远点儿!”
“这……”
“还不滚!”
李玉只好一挥手,带着太监们退下了。
乾隆忙回到刚才的亭子底下,但见风吹柳动,树影婆娑,伊人已去,香犹在……
建国门内大街的揽月楼客栈,是一个中空的“口”字形双层建筑,临街的铺面兼营茶馆和酒楼,门口支着一个大灶,上面一锅老汤,一年四季从没熄过火。因为能做出京城头一份儿的鲁菜,这里向来生意兴隆。
一大清早儿,怡亲王府的大总管那来兴就托着他那只宝贝鹩哥溜达进来了。掌柜的忙迎上去请安,那来兴只略颔了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他一抬眼看见富察府的总管海旺正坐在窗口,便走过来笑道:“哟,海总管,您今儿个清闲呐!”
海旺一见是他,忙一欠身,笑着让道:“那总管,您请坐,正好我一个人吃着闷得慌。”
那来兴也不客气,他把鸟笼子往旁边一放,大咧咧地坐到海旺对面,回头冲掌柜的说:“来份儿卤煮火烧。”
海旺瞅瞅那只大鸟笼子就问:“那总管,这回又有奇货?”
那来兴一乐,把笼子往桌上一摆,伸手轻轻揭开深蓝色的罩布,只见里面是一只羽毛漆黑嘴巴橙黄的鹩哥,那鹩哥见了亮儿,在笼子里上下翻飞了一回,歪着头冒出一句:“吃了吗,吃了吗……”把海旺也给逗乐了。
“亏你在哪儿淘到这巧嘴儿的玩艺儿!”海旺笑着说。
那来兴一脸得意,“这才哪到哪儿呀,”他一撇嘴说,“前儿皇上赏了我家主子的那只蓝靛颏,脖子上翠蓝翠蓝的一圈儿,学黎鸟叫,学蝈蝈叫,学纺织娘叫,学油葫芦叫,学蛐蛐叫……那声音绝了!最有意思的是,每次大叫的时候总要先喝泡燕窝的水,”那来兴挑起大拇指,“那才真叫奇货!”
“皇上赏的,自然是极品了。这次怡亲王得了赏,有了面子,心里一高兴,您老兄也少不了跟着沾光。”海旺说。
“咳,”那来兴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起皇上的赏赐来,谁敢和你们富察府比呀,就那一块御赐的鸡心白玉,如驾亲临,那得多威风!”
海旺忙止住那来兴,低声道:“还不是因为我们主子上回去昆仑山,皇上怕沿途险恶,才特意赐了那个,总归是皇恩浩荡吧。”
那来兴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听说了没,下月初一,那位昆仑派的陆掌门要在菜市口问斩。”
海旺说:“这事儿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大理寺定的罪,说是谋反,当时我们主子还特地跑到巡捕营当面问过许大人呢。”
那来兴又觉着大早上的聊起杀人的事有些晦气,把手一摆说:“得了,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管他死活呢,咱们还是吃咱们的饭吧。”
海旺也不愿再谈,于是两个人这才一边吃早饭一边聊起别的。
隔着两个人的餐桌不远,有一个同样的方桌,桌上摆了两份卤煮火烧,桌旁坐着一老一少。那少年十五六岁,面色红润,眉目清俊,他用小瓷勺舀了一口汤喂到老头嘴边,口里轻声说:“师父,吃吧。”
那个被称作师父的老头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只听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青岚,看样子昆仑派是有麻烦了。”
富察皇后走进乐志轩的时候,顾锦弦正在窗口的书案后面画画呢。她在顾锦弦身后站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好奇道:“这画的是什么呀,我以前怎么从没见过?”
顾锦弦这才发觉身后有人,忙搁下笔,回身给皇后行了个万福礼。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这是通州运河呀,年初的时候我刚好去过。”她指着画里衣衫褴褛的几个人,“这些是纤夫,到了饭口的时候,他们就在运河边的饭摊儿上席地而坐,吃几口稀饭,连咸菜也没有。”
富察皇后又问:“这边儿站着的是个兵吧?”
顾锦弦笑着说:“不错,这是个营兵火枪手,你看他拿得那杆火枪,加上刺能有一人高呢!”
富察皇后皱眉道:“这些个纤夫怎么都愁眉苦脸的,朝庭不是每年拨例银给他们养家么?”
顾锦弦轻叹道:“分给他们的银子本就有限,况且纤夫们还要自己交不少费用,比如打更费、火药费、厘金费、开头费、差行费……等银子真到了他们手里的时候也就不剩什么了。纤夫们有句顺口溜说的好,‘拉到上坡累个死,冬天赤脚冻个死,伏天拉到沙滩烫个死,船到岸上饿个死!’”
“怎么,漕帮自己人也克扣例银?”皇后忍不住问。
“哪是漕帮啊,”顾锦弦摇摇头,“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官员,哪个是好缠的?明知到下面的人够不着朝堂,谁不想从这里面捞点好处!”
皇后盯着画,沉默半晌,最后才叹了口气说:“怪不得先皇总教训说要识得民间疾苦,老百姓不容易啊。”
顾锦弦只好笑着说:“皇后娘娘圣明。”
“对了,”皇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太后的旨意下来了,下月初一派吴公公送你出宫,准你回家好好筹备婚礼,等京里灾情缓一缓,再拟个好日子,让你和春和完婚。”
顾锦弦忙跪着谢了恩,心想总算是等到出宫的机会了。皇后传过了话,正要回寝宫,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她牵起画的一角说:“这幅画画得很有意思,送给我怎么样?”
顾锦弦笑道:“纳兰萦月不敢当,娘娘尽管拿去。”
一转眼儿的功夫,就到了四月初一,这天一大早,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就热热闹闹围满了人。因为正午时分,那位传说中犯了谋反大罪的昆仑派掌门人就要在这儿被处斩了。
斩杀江湖人士,京城的老百姓到不是第一次见,不过斩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江湖大人物,而且连秋后处决都等不及,在菜市口到是头一遭儿。
“出红差”的布告头一天就贴出来了,临街的铺面早已在门口挂了大红绸子,摆好了条桌,上面放着三碗白酒,叫“送魂酒”,有的还放着几碗蒸菜。这是给犯人送行用的,临刑的人要是在谁家门口喝了酒,吃了菜,阎王爷有知,就会在账目簿上记下功德。
鹤年堂药铺前面也早搭好了监斩的官棚。太阳还没到头顶的时候,监斩官许宗炎就骑着高头大马,戎装持刀,杀气腾腾的从宣武门内率先出来了。看热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只见监斩官身后跟着两行押解的官兵,个个大刀出鞘,弓箭上弦。有鸣锣开道,森严肃杀。
官兵中间有一辆骡子拉的站笼囚车,一个瘦削的男人瘫坐在囚车里,身上的囚衣早已染满了暗褐色的血污。他蓬着发,眼珠子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十根干瘪的,白骨突露的手指紧紧握住囚车的木楞子。
这显然是一个受过大刑,遭过大罪的人,围观的老百姓也不由暗暗抽气,能挺到这份儿上的,真不愧是条好汉!
正在这当口,打紫禁城顺贞门里也驶出来一辆骡车。车是紫胶车,配上栗子色的走骡,骡子上面支着一丈多长遮阴的帐子。架车的小太监旁边坐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太监,一看就是有品级的。车里面应该是纳兰家的格格,国舅爷未来的嫡福晋,纳兰萦月。
吴公公远远的就瞧见几个仆从打扮的家奴迎面过来了,他刚要喝问,就见其中一人朝他施礼道:“给吴公公请安了,咱们是纳兰府的,特意等在这儿接我们格格回府。”
吴公公忙下了车,“这……我要是就这么回了宫,这差事没办法儿交代呀?”他笑咪咪地说。
那家奴早拿出一包东西塞到吴公公怀里,又朝巷子里一呶嘴儿。吴公公一眼就看见站在巷子里的傅恒,这会儿正朝这边点头呢。
他一吐舌头,“哟,是我不知趣儿了,”他把包裹掖进怀里,低声说,“记着,车要在纳兰府门前溜一圈儿,回头送还内务府。”
家奴忙答应了,吴公公这才叫过驾车的小太监,两个人找地方潇洒去了。
家奴把骡车赶到避静的地方,顾锦弦一挑帘子跳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冲着傅恒说:“总算是出来了,真有你的!”又看见站在一旁的纳兰萦月,一时不好意思起来,只好抱歉地说,“纳兰姑娘,前番因为救人心切,锦弦多有得罪了,还请您多担待。”
纳兰萦月了然一笑,温和地说:“我都明白。”
丫环扶着她上了车,顾锦弦看了看四周又问:“若男姐怎么没来?”
傅恒说:“她和陆姑娘说要在我府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