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弦有点百感交集,她看看武青岚,这一刻忽然觉得心里特别踏实,仿佛此前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可是她又高兴不起来,因为陆掌门死得那样惨,所有的人都很难过。大家一路沉默着,只有受了重伤的钱若男,时轻时重的呻吟。
天色渐晚,慕松年也不知跑了多远,他把马车驶进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村庄并不大,是一个有青山环抱的盆地,大概百十来户人家的样子。灶灰糊着糯米浆砌成的墙,木板门上刻着蝙蝠、龙凤、百子、牡丹的浮雕。
这一路行来,他们也看到不少流离失所四处逃难的灾民,可是走到这里的时候,却只见炊烟四起,鸡犬相闻,暮霭中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
慕松年敲开一家院门,开门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穿着蓝地儿白碎花的棉布袄。她来到马车前,看到车上的人一路风尘,满面血污,而且又有人受了重伤,就连忙左临右舍地喊人过来帮忙。族长把顾锦弦她们安置在祠堂旁边的几间空屋里。顾锦弦她们这才知道,原来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姓叶,刚才那个开门的妇人,大家都叫她来福家的。
来福家的找来几个小媳妇,让她们把自家的被子抱过来,又送了好些吃的和治外伤的药,湛元光、慕松年、武青岚、顾锦弦、陆云杉、钱若男,众人都万分感激。顾锦弦再四向族长道谢,族长须发灰白,也看不出究竟多少岁,他只是拄着拐杖温和地说:“人生无常,你们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流落到叶家庄,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等大伙都陆续离开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顾锦弦替钱若男盖好了被,却发现陆云杉不见了,她有点担心,于是推门来到外面。
陆云杉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她拿着剑,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顾锦弦一惊,忙走到她跟前,“云杉姐,你要去哪儿?”
陆云杉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要回去。”她无比坚定的说。
“不可以!”顾锦弦急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如果你这时候回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锦弦,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把我爹的尸骨找回来,送回昆仑山。这已经是我……唯一能为他做事的了。”陆云杉哽咽着说。
“我和你一起去。”这时候,慕松年从后面走过来。
“不,”陆云杉含泪摇摇头,“钱姑娘需要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行。”
“师妹……”慕松年和顾锦弦觉得此时此刻,说任何话已是多余。
“万事小心!”
“珍重……”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目送陆云杉飞身上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许宗炎回到住处,越想越觉得今天皇上的口谕来得蹊跷,可是皇上的确是见了他,而且还对法场发生的事情严加申斥,责怪他不该这么心急就杀了陆九渊,而且连一个与之相关的同党也没捉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想引出吕四娘就犯,还是威胁她都已不可行,乾隆发了一通脾气,追杀吕四娘的事他不想半途换人,只好责令许宗炎戴罪立功,立刻寻找线索,提吕四娘人头来见。
而此时最让许宗炎焦急的,却是杀了慕松年,夺取他手上的昆仑派掌门铁剑。只要白方晨顺利接掌昆仑派,自己在江湖上就有了真正的盟友,以后办什么事情也就方便得多了。
傅恒一从宫里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心情沉重。白天法场上发生的事,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能理解乾隆,对傅恒来说,乾隆其实是个富有人情味儿的皇帝,可是却身负血海深仇,受了江湖中人的奇耻大辱。作为臣子和皇室,自己应该义无反顾地站在乾隆身边。可是,傅恒已经越来越分不清楚究竟是谁对谁错。那些江湖中人无畏生死的气概让他肃然起敬,比起朝中那些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大臣们,他们一诺千金、生死相扶的感情已经深深打动了他。如果可以,他甚至更愿意像那样的活着,交那样的朋友。
傅恒正胡思乱想,忽听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门,他一皱眉,不奈烦地说:“进来!”
门开了,只见陆云杉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此刻的她略显单薄,几缕头发和着汗水贴在脸上。傅恒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是你!”他忙大步走过去,把陆云杉拉进屋里,然后关上了门。
“傅大哥,”陆云杉平静地说,“我想求你帮个忙……”
叶家庄所在的山峪中,到处都是清新的泥土芳香。顾锦弦终于找到了失散已久的武青岚,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又因为过度疲劳,所以一夜好眠。次日清早,太阳还在山那边,顾锦弦就被窗外热热闹闹的鸟叫声喊醒了。
她下床查看了一下钱若男的伤,伤势虽重,但是因为处理得很好,已经稳定下来了。顾锦弦这才走到窗边,她轻轻推开窗子,顿时被眼前的美景震撼了。
窗外有几株高大的老树,树下是繁茂的各种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村民们用非常平滑的大石头垒成小平台和小水渠,渠边放着一只木盆,渠里流淌着清澈的山泉,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房前有一条青石板横在水渠上,被村民们当小石桥使用。远处是一大片青青葱葱的稻田,还有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花儿。这时候天边的朝霞渐渐亮起来,忽然,几缕阳光透过云层直射向大地,有云的地方,稻田是浓浓的深绿色,没有云的地方,又是明亮的浅绿……清早炊烟又起,山峪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这是一种顾锦弦从未体会过的悠然的宁静,这份宁静之中融入了一股浓浓的温暖和感动,那么亲切,那么欢乐,那么让人满足。
这时候钱若男也醒了,顾锦弦忙帮她换了药,又指着窗外给她看,两个人静静地透过窗子欣赏这座村庄的美丽,直到来福家的给她们送饭过来。
早饭过后,慕松年来看钱若男,他一进门,钱若男就忍不住掉下泪来。顾锦弦只好借故离开了房间。
她走过石板桥,来到田间的土地上,这时候很多男男女女都扛着农具陆续来到田里干活,他们路过的时候,友善的和顾锦弦打招呼,邀请她有空一定来家里坐坐。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山上打猪草,在地里逮田螺,他们漫山遍野地疯跑,脸上溢着幸福的笑。
顾锦弦发现脚旁挂着露水的草叶子上爬了一只蜗牛,她俯身把蜗牛摘下来,放到自己手背上,那种冰冰凉凉、麻麻痒痒的感觉好舒服。她深深汲了口气,暗暗赞叹,生命竟是这样玄妙而又美好的。
“锦弦姐!”武青岚不知从哪又找来只大椅子,他稍微改装了一下,就用它背着湛元光出来了。武青岚把湛元光放在田间的菜畦旁边,好让他也能欣赏到这里的景色。
顾锦弦见了湛元光还是有点不太自在,湛元光却笑道:“丫头,别来无恙?我腿上现在还有你当初留下的疤呢!”
顾锦弦脸上一红,“当时……我以为你要对青岚不利么,哪知道会是现在这样。”
湛元光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你还是不服气,对不对?”
“我可没这么说。”顾锦弦一撅嘴。
“我知道,都怪我这个老头子一时任性,让你受了惊,又吃了那么多苦。顾姑娘,对不起。”湛元光郑重其事地说。
顾锦弦也不好意思起来,她忙说:“湛前辈,别说您现在是青岚的师父,就算您是个不相干的老人,这样说我哪受得起啊?”
湛元光微笑着摇摇头,“顾姑娘,就凭你历尽艰险,万水千山的寻找青岚这件事,你就受得起!”
顾锦弦和武青岚对视了一眼,又冲湛元光一乐,“好,那从今天起,咱们算是扯平了。”
“扯平了!”湛元光笑着说。
三个人一起看向生机勃勃的田野,看那蓝天下群山环绕,看山坡上争奇斗艳的野花,还有点点雪白的羊儿……
忽然,只听湛元光喉间发出一阵怪异的咕噜声,接着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脸上呈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顾锦弦大吃一惊,“湛前辈!”她叫。
武青岚却很镇定,他重新背起湛元光,快步回到房间,把湛元光抱到床上,让他盘膝坐好,这才转身出了屋。
“这是怎么回事啊?”顾锦弦问。
“师父中了鸣琴谷主贺芳华的癫蛊,每次发作起来就会神志不清,甚至伤人,有一次,师父毒发时无意中杀了一个孩子,于是他自己挑断了四肢的筋脉,才变成现在的样子。”武青岚难过地说。
“难道他后半生都要这样过?”顾锦弦不禁骇然。
“不,我答应过师父,要带他去长白山,据说世上没有妙手李云治不好的病。”武青岚说。
“你真的要去长白山?”顾锦弦问。
武青岚认真地点点头。
“好,那我们一起去,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了。”顾锦弦说。
慕松年坐在钱若男床边,他看着钱若男面无血色的虚弱样子,心里一阵难过,“为什么这么傻?”他说。
钱若男半倚在床上,“我也不知道,”她淡笑着,“我心里只是想着,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你有事。”
两个人都没再继续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慕松年忽然说:“早上来福嫂说,她替你煲了鱼汤,我去看看好了没。”
“慕大哥……”钱若男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只是说:“谢谢。”
慕松年朝她安慰地一笑,“比起你做的,这点事情又算什么。”
钱若男微笑地看着慕松年推门走出去,眼里却不知不觉涌起泪光。
京城郊外。
陆云杉站在八角亭里,旁边是纳兰萦月。顾锦弦误入皇宫的时候,两个人曾经在富察府共同住过一段日子,这次陆云杉回昆仑,一去经年,不知何日再见,傅恒特意邀了她一起给陆云杉送行。亭内的石桌上放着一只白瓷坛子,里面装着陆九渊的骨灰。
纳兰萦月用一种悲悯而又温暖的眼神望着际云杉说:“陆姑娘,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是我很庆幸能够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希望你此行一路顺风,它年有缘,或许我们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