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德点点头,“不错,顾姑娘机智过人,就算真有人打她们的主意,也绝对讨不到便宜!我们这次离开山东不少日子,帮里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说完,他转身冲漕帮众人喊道:“走!”
顾锦弦这会儿正坐在马车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哼着小曲儿。山道两旁,是层层叠叠的树林,在这仲春时节,枝头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抬头远眺,漫山遍野的迎春花,黄黄绿绿,随风轻拂。
顾锦弦凑到湛元光跟前,张开手心儿欢快地说:“哎,弟师前辈,我请你吃瓜子仁儿。”
为什么顾锦弦要叫湛元光“弟师”呢?因为皇帝的老师叫“帝师”,而湛元光是她弟弟的老师,于是某一天,顾锦弦就突发奇想地说:“湛前辈,你晓不晓得,这天底下,竟然也有人会尊称你为‘弟师’呢!”
湛元光嘿嘿一乐,张大了嘴,“啊——”顾锦弦就把满把的瓜子仁儿放到他嘴里。
马车轻快地跑在山间的土路上,留下一窜清脆的蹄声。顾锦弦掀起车帘儿,把头伸出窗外,大大地吸了一口山峪里幽凉的空气。忽然,她发现后面远远的,竟然有十几个骑着马的人缓缓地跟着她们,她立即缩回马车,对武青岚说:“青岚,停车!”
巧的是,远处骑马的人几乎也同时停下来休息了。
顾锦弦朝武青岚一呶嘴儿,她抬眼看看大白的日头,“得啦,咱们今儿就不走了,睡荒郊。”
武青岚收到暗示,自然没有二话,他和顾锦弦可是老搭档了。两个人大呼小叫地点火堆,抓野兔,又就着大树用干草和树枝搭了个简单的帐篷。
远处跟踪他们的大汉中有一人不由骂道:“他妈的,天还这么早,这几个人就不赶路了,偏要睡在这荒郊野外!没吃没喝的,大哥,咱们也去打点野味吧。”
鲁超脸一沉,“他们这些人狡猾得很,你们都给我盯紧了。张召,马背上有干粮,饿了自己吃!”
张召一瘪嘴,只好翁声翁气地说:“知道了。”
鲁超带着十几个人席地而坐,静静地观注着前面的动静。
这一边顾锦弦正举着一大捧枝叶奋力地煽火,一边煽还一边喊,“好香的兔肉啊——青岚,今儿咱们可要好好打个牙祭!”
武青岚装模作样地从车里拿出一个水囊,朗声笑道:“有肉无酒,岂不无趣?幸好我之前存了一壶!”
湛元光也一叠声地嚷:“臭小子,真有你的,来来来,先喂我喝一口……”
另一边,张召早就淋了一地口水,他抬眼看了看鲁超,又不敢违他的意思,只好一个人走到马前,从行囊里摸出干粮来,就着隐隐飘来的肉香,一脸欲求不满地啃起来。
暮色渐浓,顾锦弦她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她和湛元光、武青岚三个人佯装不胜酒力,早早地爬到帐篷里睡了。
鲁超他们盯了这三个人一下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喝酒吃肉,又醉得心满意足,而自己这边却又饿又乏,其他十几个人也觉得颇不值得,于是大家也都简单地吃了口干粮,露天席地的歇了,想着明日好早早上路。
浩月当空,在一片沉沉的鼾声中,有两个轻灵的身影早已经偷偷潜浮进来!
顾锦弦忍着笑,和武青岚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摸到十几匹马跟前,他们把每一匹马的四条腿用绳子全部连在了一起,又在每匹马儿前方的地面上插满了削尖的树杈……
一大清早,一声长长的马嘶就惊醒了沉睡中的人。张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伸手狠狠敲了敲有些酸痛的后颈,忽然瞥见头顶的树枝上垂下一大块布条,上面赫然写着:“后会有期”。
其他人也都看见了,只见顾锦弦她们的马车已经缓缓朝前方出发了。鲁超“腾”的一声弹起身,“追!”他大喊。
大家同时飞身上马。
“嗬——”
“驾——”
随着此起彼浮的催马声,只见那些马儿们尽数倒地,十几条大汉连人带马正摔在树签子上!林子里顿时惨叫连连。
马儿受了惊,又吃痛,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甩脱背上的人,蹬开绑腿的绳索,发足四散狂奔而去!
鲁超捂着留血的脖子,看着散落一地的干粮、水囊,还有那些狼狈不堪的同伴,咬牙切齿地吼道:“这个仇,我鲁超一定要报!”
林间有鸟儿欢快地歌唱,顾锦弦挑起车帘儿,探出半个头,她迎着晨光支起下巴,“青岚,”她朝前面轻喊,“我猜……长白山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哎,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呀……”她满眼向往地说。
自顺治年间起,朝庭为了保护龙脉,限制汉人、朝鲜人、蒙古人滥入东三省采参、狩猎和放牧,修筑了一条封禁界线,也就是著名的盛京边墙了。从一出山海关起,连着长城,经新宾转开原北,南面直到凤凰城。若要进入禁地,必须有地方衙门发给的印票,限时、限人出入。到了康熙二十年,朝庭又将边墙继续向北沿伸,一直到松花江边。
从衙门里弄张印票改改,这种事怎么难得倒顾锦弦她们呢?这会儿,大路朝天,马车正出了山海关,一路向东而去。
白山黑水,人迹罕至,在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之间,有多少大大小小供皇室和官宦们打猎游玩的围场;有多少曾经屠杀过辽东土著居民的满族子弟;有多少贿赂了守边八旗兵,扎根在这片沃土之上的汉人;又有多少在中原杀人越货,逃亡至此的狂徒?
鸭绿江,一肩挑两国,鱼肥水绿,这一片丰美的江水正是源自长白山。
又是春暖花开,辽东三江两岸的胡子们猫过了冬,正是蠢蠢欲动的时候。旧年下结过梁子的绺帮忙着报仇,冬日里享乐耗尽的忙着“开差”。
武青岚赶着马车,沿江水一路向上游而行,这时候,只见江面上一排排的木筏顺水漂来,有人在江心高声唱道:“伐大树,放木排,顺着大江放下来,哪管激流冲千里,哪死了哪埋吧——”
另一群人也跟着哈哈大笑道:“对呀!哪死了哪埋吧——”
顾锦弦忍不住从车里探出脑袋,她想,这些人,一定是关内服遥役的穷苦汉民,每年这时候替朝庭伐木材的。原以为他们离乡背景的,不知道多愁苦呢,没想到竟然洒脱豪放得紧。
暮色渐浓,只听武青岚回头问道:“师父,前面有一家馆子,咱们不如进去歇个脚吧。”
湛元光也点头道:“好哇,叫一碗酱牛肉,再来一壶辽东的烧刀子,那滋味儿才美呢!”
饭馆不大,方圆十几里只此一家,也没名子,只是在门口挂了两个红布晃子。小伙计到是麻利,赶紧给重新擦好一张桌子。屋里另一边坐了个浓装艳抹的女人,领口的盘扣儿开着,露出一抹雪白的脖子来,也不吃饭,只嗑着瓜子,拿一双媚眼来回打量进门的人。掌柜的五十来岁,瘦高个儿,留两撇八字胡,他一见是生人,忙热情的亲自上来招呼。
不一时饭菜上齐,顾锦弦一边吃着一边问:“掌柜的,满族人入关这么些年,不是一直严禁自由出入辽东么,您把馆子开在这儿,难道不怕亏本么?”
那掌柜的嘿嘿一乐,“说是禁,你当那么容易?遇上灾年,流民四起的时候,朝庭能管得住?就拿去年来说吧,京畿大旱,难民涌出山海关,连当今皇上都是默许的。汉人们到了这儿,要山有山,要水有水,黑土地里随便撒把种子,秋后就成了粮,谁还想着回去呀?”他摸一把八字胡又说,“虽说这地儿比起关内来,人总要少得多,不过我这馆子开在江边上,一到天儿暖了,江里放排子的,进山采参打皮货的,哪个不进来坐坐?”
顾锦弦点点头,喃喃自语地说:“这世上的事,果然总是自有其道理。”
湛元光却已经就着武青岚手里的酒盅仰脖“嗞嗞”地喝了好几盅,他一边喝一边对武青岚和顾锦弦说:“咳,这酒你们一定要尝,比起江南那些软绵绵的东西,这才算是爷们儿该喝的酒!”
他这一说,武青岚和顾锦弦哪还沉得住气?顾锦弦也学着样子一仰脖,火辣辣的一道线直冲进肚里,眼前顿时模糊起来。也不知是酒劲儿还是什么,顾锦弦只觉身子一软,四仰八岔地倒在地上,眼皮死死盍在一起,瞬间便不醒人事了。
运河码头,萧玉德带领漕帮众人上了船,大家回头一看,慕松年还在岸边磨蹭呢。他一副失魂落迫的样子,费了好大的力才把脚迈到跳板上,还没等踩稳,不料那跳板一歪,从船帮上滑下来,慕松年整个人仰面朝天跌进水里。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有他自己撑着身子愣愣地坐在河滩上。
不一会儿,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慕松年抬头一看,原来是重新走下船的钱若男。
“慕大哥,瞧你,衣服都湿了。”钱若男的手一直伸着,平静地说。
慕松年迟疑了一下,握住钱若男的手站起来,他微微皱着眉,痛苦地望着她,“若男,我……”
“慕大哥,”钱若男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说了,其实我早就明白。你……你还是去找锦弦吧。”
慕松年心里一痛,他万分不忍地说:“若男,对不起……我,我真的很努力、很用心的试过,可是我……没有办法……”
钱若男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容,“慕大哥,以前,我也暗暗不服气过,我知道你心里的人始终都只有锦弦一个,可是我不想轻易认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有多痛苦,时间越久,我看到的越多就越不忍心。”顿了顿,她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又说,“你走吧,我不会怪你的,我只怪自己不够好。”
“若男……”慕松年此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是骤然放下的如释重负,是辜负了一片深情的歉疚,还是找回了心之所系的狂喜?
“今生今世,我慕松年欠你的,只要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不惜性命!”慕松年笃定地说。
钱若男强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