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过来了!”玉凤扒着门缝瞧见曾雪槐由堂屋里出来,径直朝西厢踱了过来,惊惶失措地低叫了一声,一个箭步直蹿回饭桌旁,战战兢兢地拿起壶给阿离斟茶。
“你看你那火烧屁股的样子!”金环瞪她一眼,已听见曾雪槐在门外清咳了一声,连忙丢下手里的活计,大大方方地走到门口,利落地打起帘子,恭敬地叫了一声“老爷”。
曾雪槐“嗯”了一声,倒背着双手信步踱进房中,四下里看了几眼,便把目光落在了饭桌上。
虽然一桌子全是素菜,可是那些异彩纷呈的金针川荪卷,蜜汁双球,西汁素鸡的中间赫然夹着一大盆白菜豆腐汤,便显得好象遍体绫罗的贵妇偏穿了双草鞋般很是不协调。
曾雪槐不觉皱了眉,沉声道:“怎么这屋里丫头也跟姑娘一桌子吃饭么?”
金环与玉凤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那盆白菜豆腐,异口同声地低声道:“这个,就是我们六姑娘的菜哪……”
曾雪槐眼中闪过一抹异光,探询地望向阿离,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阿离低了头慢慢抚着桌子沿,轻笑道:“我觉得有青菜豆腐吃已经不错了啊,比和四姨娘在乡下时吃的强太多啦!那时候,姨娘和我每顿也就是一碗糙米饭,半碗咸菜而已……”
曾雪槐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在阿离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脸色青红不定,太阳穴上的青筋微微跳动着。
“金环到东小院去看看,五姨娘怎么样了?速去速回,免得父亲惦记着”,阿离咳嗽了两声,和缓地吩咐着两个小丫头,“玉凤把炭盆先端出去让风吹吹,等烟渍出净了再端进来。”
两个丫头一齐应了,各自出去做事。
阿离这才平静地冲曾雪槐笑了笑,叹了口气道:“火盆虽然暖和,不过这个炭气还真是熏得人不太舒服呢。倒不如在庄子上时,冬天虽然没有火盆,屋里冷得象冰窖一样,不过早早地就上了床,姨娘搂着我睡,倒也没觉得太难过——起码不会熏得人咳嗽,呵呵。”
曾雪槐紧咬着牙关,脸色已经有些铁青。
炭气……若是上好的银霜炭,怎么会有炭气,怎么会熏得人咳嗽!这个丫头进了府,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她们娘俩在乡下时,又是过的什么日子……
尤其是她不抱怨不诉苦,微笑着娓娓道来,反而更让人觉得不忍。她才十岁不是么?不过是个没了娘的孩子……
曾雪槐鼻腔里有些**辣的东西直冲卤门,胸中隐隐地有怒意在那里上下翻滚。他克制着没有往下询问,只说信的事。
“好了,这里没有旁人,给我瞧瞧那信。”他缓缓开了口,音调不知不觉已经比先前柔和了许多。
“是”,阿离背转过身,从怀中将那封带着体温的信小心翼翼掏了出来,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奉与了曾雪槐。
曾雪槐接了过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心硬如铁,可粗糙的手指触到那信封的一刹那,还是止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信封上没有台头,没有落款,曾雪槐努力镇定着自己,从里面将信纸抽了出来。
一共有两张。
第一张上赫然只有个簪花小楷:清白身来,清白身去。
那娟秀的笔迹再熟悉不过,一如十年前。
曾雪槐看到这个字的时候,猛然觉得浑身血液轰地一下子直冲头顶,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这是她在为自己辨解么?可是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任凭他吼,他骂,甚至刀架在了脖子上,她也只凄然笑道“要打要杀凭爷处置”,便再不吭一声。那明明是默认了和罗永的奸情!况且她赤身**被从罗永的床上拎起来的时候,葛氏,几位姨娘,还有几个有头脸的管家娘子都是亲眼所见,并没有人诬陷她。
为什么十年都在庄子上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直到临死之前才为自己喊冤?!
清白身来,清白身去……曾雪槐渐渐觉得心浮气躁,虚火上升,两条腿软得象踩在了棉花上。
正因为这一生中,他从来没对第二个女人动过心,所以才会恨得那样深,痛得那样切!
可是潜意识里,他又一万个愿意相信她,只要她肯找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好……
他颤抖着手指急切地翻到第二页信纸,一看之下,脸上却立刻现出一片迷茫和惊愕之色。
那只是一张平整的白纸而已,空白的,半个字也没有。
曾雪槐将那张纸对着灯翻来覆去细细察看了无数遍,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为什么只是一张没有字的纸……他跌坐在椅上喃喃自语。嘴唇早已失去了血色,机械地翕动着,又拿起第一张纸一遍又一遍低声细读着那个字,魔怔了一般。
阿离悄悄站在旁边,早已红了眼圈。
“女儿自回府以来,也听了许多风言风语,说姨娘做了对不住父亲的事,女儿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姨娘是什么样的人,父亲应该比女儿更清楚,也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如今看了姨娘的亲笔信,父亲可该放心了?”阿离仰头望着父亲,语调是欢欣的,声音是哽咽的。
曾雪槐低头望着阿离清丽的小脸,纯净清澈的眸子,无言以对,苦涩难言。
他太想相信四姨娘的清白了,可仅凭这几个字,能么?面对阿离充满渴望和希冀的眼神,只觉得心乱如麻。她太小了,不懂得男女情事,完全无从解释。
他的沉默让阿离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她轻轻摩挲着那张无字的白纸,其实心中同样迷茫而困惑。简直有些埋怨四姨娘为什么不多解释一番了,难道是怕自己一个女孩子家,万一忍不住偷看了那些隐秘之事实在不妥么?
可是她依旧执着地喃喃道:“我想,姨娘的意思应该还是让父亲相信她的清白。这张没有字的纸就代表白璧无瑕……”
曾雪槐怔了怔,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前面那“清白身来,清白身去”这个字已经力透纸背,还有必要再拿一张白纸再次说明么?庄子上的日子是何等的艰辛,恐怕四姨娘寻这两张信纸和笔墨浆糊都很不容易,却为何要平白地浪费这么一张宝贵的白纸呢?百思不得其解。
曾雪槐呆呆地坐着,阿离也已意识到她的猜测也许有误,可看到父亲那呆滞不动的眼神,分明是半信半疑。她顿时气血上涌,从心里直热了出来,冲口而出道:“父亲的小字可是叫犬奴么?”
曾雪槐如遭电击,愕然抬头看她,这一声“犬奴”象烧红的烙铁将他的心烫得猛然哆嗦了一下。那是他和四姨娘在闺房中两情缱绻之时,四姨娘对他的呢称,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已经有十年没听过这样亲切的称呼了……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却见阿离小脸涨得通红,却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听见姨娘叫过这名字三次!一次是她梦中,一次是她染了风寒,发着高烧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临去世时……”阿离的眼泪直掉了下来,哽咽道:“女儿无能,实在没法子替姨娘证明她的清白。可她一直到去世,都对父亲这样念念不忘!父亲以为,她可能会对您有异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