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是早就在门外备好的,诸位夫人听见葛氏如此说,便都含笑站起身,以赵王妃领头,款款出了延熹堂,各自上了轿,由粗使的仆妇抬着,前呼后拥向后园行去。
总督府的后花园占地总有十亩开外,原是前朝江宁富商钱氏的一所私宅,建筑极为精美,尤以其中的一处梅林景致绝佳。到了本朝,钱氏一族破落迁出,便改为两江总督府,由先帝御赐给了曾重。
听雪阁依着地势建在一处草坡之上,飞檐斗拱,四面临窗,推开窗子便能俯视坡底的几亩梅林。此时腊月已尽,千树万树的争妍斗艳竞相开放,白的似雪,红的如火,云蒸霞蔚,煞是壮观。更兼着那沁人心脾的暗香缭绕,幽幽浮动,置身其中,便觉得说不尽的心旷神怡。
听雪阁内烧着极大的一铺地炕,香炉内燃着百合香,一进门便觉暖香扑鼻。炕上七张金丝楠小炕桌拼在一起,已摆满了各色精致菜肴。早有七个长相清秀的丫头上前替各位夫人宽了外氅,请到地炕上入席。
众女眷脱鞋上了地炕,在炕桌旁团团围坐下来,身下的暖热隔着织锦坐垫直透上来,便觉通体舒泰,实在是惬意得紧。
赵王妃坐在上首,向葛氏点头笑道:“这个地炕设计得很妙,倒真有些象京城里的意思了。”
水师营都指挥使使曹夫人和江苏巡抚董夫人乃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见到这地炕都很新鲜,连声说比生炭盆好。兴味盎然地细问端详;盐运使许夫人和刘太太凑在一轻声细语,隐约听见二人在悄声谈论“引票”“课税”之类的话题;赵王妃左右是布政使孙夫人和她的嫂子李夫人。三人谈着京中和江南两处的风土人情,相谈甚欢。
葛氏早命丫头将埋在后园梅树下的百果酒启出来两坛子,用西洋高脚玻璃杯斟了,奉到各位夫人面前,笑道:
“自家园子里产的果子酿的,虽然平常,不过还是新帝登基那一年埋入地下的,算起来已有三年,味道倒还醇厚。夫人们尝尝。”
众人端起杯来,见那果酒色呈微绿。温润如玉,映着那玻璃杯更显晶莹剔透,闻之果香醉人,先就赞了一声;待得微呷一口细抿,更觉香味醇厚,齿颊留香。
曹夫人先就仰头一口喝尽,闭住眼睛哈了一声,只觉浑身暖烘烘的。甚是惬意。不由笑赞了一声:“果然好酒!”
众人也都干了。一时酒香,花香,熏香缭绕。室内暖意融融,只闻听雪阁内笑语盈盈,觥筹交错,好一幅富贵安逸的“冬日行乐图”
不一时,高氏领着静娘也来了,一进门先含羞带怯地与众夫人行礼问好。葛氏便指着高氏笑道:“今天这席上的菜式有一半都是我这弟妹家的厨子所做,夫人们觉得如何?”
刘太太先就点头说好,又笑嘻嘻地招手让静娘到跟前,上上下下细端详了半日,不住口地赞她“温柔”,当下便命的侍女将带来的见面礼——一只足金足赤的金镶玉项圈替她戴在了颈间,其余的只项圈都交到了阎妈妈手中。
“东西太微薄,实在是拿不出手去,姑娘们别笑话我,将就着戴着玩。”刘太太以手掩口,笑嘻嘻地说道。
葛氏忙代姑娘们谦逊了几句,便让各自的丫头们收了。其余几位夫人也各有见面礼相赠,此时便纷纷命自己婢女拿了出来。
葛氏一一代姑娘们道了谢,却又款款地站起身来,含着笑道:“今天请夫人们过来,倒不止是为了赏梅,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可事情还没说,先就收了这么多东西,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
李夫人放下筷子,向旁边的曹夫人笑道:“总督夫人这话说的我怪怕的,难道是要替金光寺讨布施钱了吗?果然吃人的嘴短,这一顿饭吃完,想一抹嘴就走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大家听了都忍俊不禁。赵王妃便微笑道:“曾夫人有什么事,先说出来听听,看看大家可有能力办么?就算不能办,一起商议商议总没问题的。”
刘太太忙附和道:“是啊最啊,夫人尽管说就是。”
葛氏顿了顿,就望着刘太太笑道:“若论这件事,还真得需要刘太太这位大财主鼎力相助呢。”
刘太太一嘬牙花子,嘻嘻笑道:“完了完了,我中计了,果然是要捐钱哪!只不知是要修庙呢?还是搭粥棚?捐多少合适?”
葛氏将烫好的酒亲自替她满斟了一盅,笑道:“都。夫人们自然知道,湘鄂那边暴民匪寇猖獗,将士们正在浴血奋战。可朝廷军饷有限,咱们虽为女流之辈,我想着也该为平叛尽些绵薄之力。况且咱们的丈夫大多身居要职,为朝廷尽忠更是义不容辞!咱们虽不能上战场杀敌,捐些钱物总是可以的,这不但是为朝廷尽忠,为了咱们的丈夫分忧!不知夫人们的意思……”
水师营都指挥使曹夫人第一个将酒盅顿在桌上,站起身大声道:“曾夫人忧国忧民,真乃女中豪杰也!这样的义举怎能落下我?我替我男人作主了,将他一年的俸银外加我自己的私房五百两银子捐出!”
“多谢多谢!”葛氏立刻满斟一盅酒,双手奉与曹夫人,笑着吩咐桔香:“取笔砚来,替曹夫人记上一笔。”
刘太太自然不甘落后,忙道:“那我也随着曹夫人,也捐五百两。”
葛氏摇头呵呵笑道:“谁不知道尊夫拿着朝廷的文书,不但扬州两淮,就算远到四川,也有你们刘家大大小小的盐井!咱们这群人里,刘太太只怕是最有钱的了,却这么小气,只捐五百两么?”
刘太太搔着头嘻嘻讪笑了两声,一拍桌子,咬牙道:“好。那我再加五百,捐一千好了!”
葛氏这才作罢,便在大红纸上记下了。
一时几位夫人皆慷慨解囊,赵夫人独捐三千两之外,不住地点头赞道:“早听闻曾夫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但持家有方,大贤惠,还如此忧国忧民!怪道总督大人这些年政绩卓著——你这位贤内助功不可没啊!待我回京之后,定会让赵王奏明圣上,大大地嘉奖夫人!”
葛氏满口地谦逊,连连摇头道:“若要圣上嘉奖,妾身岂不成了那等沽名钓誉之人了?不妥不妥,妾身这么做,只为了朝廷能早荡平匪寇,百姓能安居乐业,其他的毫无所求。”
赵王妃大为感动,端起面前的酒盅亲自敬了葛氏一盅,不住地叹道:“初定,若是我等每个朝廷命妇都能象曾夫人这样,何愁不能国富民强呢?”
葛氏一边谦逊着说“王妃实在是过奖了”,一边索性吩咐桔香:“去,把几位姨娘都叫到这里来,让她们也量力而行,为朝廷也尽一份心!”
去不多时,除五姨娘刚生产完不能下地外,二姨娘,三姨娘,六姨娘都来了。
三姨娘想着葛氏不但借此机会在王妃面前出尽了风头,还把自己拉来垫背,正满心地愤恨,眉梢眼角便露出满满地不耐烦来。
葛氏瞧得明明白白的,心里冷笑一声,索性便要令她更加肉痛一回。因微笑道:“既要为国效力,我曾家的姑娘们岂能落了后?你们几个也照着三个月的月例捐一份就罢了,不过是个心意。”
三姨娘瞧着葛氏的笑意,自然清楚她想的什么,不过是变着法儿地让自己把扣下阿离的那一份也吐出来罢了,不由怒火中烧,心下暗骂一句“老不死的老虔婆”,怎肯让她如愿?吃亏也要吃在明处。当下便扬声笑道:
“三个月的月例也太少了,虽说不过是个心意,曾家的姑娘们一共拿出几十两银子来多少也寒酸了些,能顶什么用呢?”
葛氏淡淡道:“那依你说,要如何才好呢?”
三姨娘喝了一口茶,闲闲说道:“妾婢的意思是,每位姑娘将自己最值钱最心爱的首饰拿出来捐了,这就是真正的心意了,岂是几两银子能比的?”
葛氏暗暗咬了咬牙。
三姨娘摆明了这是跟自己较劲呀,若论首饰的贵重,自己两个嫡女的首饰,自然远胜另几个庶女的十倍都不止。她这一招,不但让自己吃了哑巴亏,连带着连阿离那份钱都省了。
当着各位夫人们,还没法说什么。
钱财倒是小事,可这份羞恼如何忍得!
“阿离的首饰我看就免了,她才进府,头面首饰也还配齐,实在没什么可捐的。”葛氏云淡风轻地笑道:“别的姑娘们捐首饰,就让阿离还是捐月银好了。”
三姨娘寸步不让,展颜轻笑道:“六姑娘有一件心爱的首饰啊,太太不知道么?她有一只镯子,籽种好,水头佳,本已是贵重了;更难得的是,听说那玉贴着人的肌肤戴得久了,人的血气滋润那玉,玉中会隐孢见到血丝,是为血玉也,此种玉是贵中之贵!我曾亲眼见过,六姑娘的玉镯正是此种品相!以此珍贵之物捐赠前方将士,方显我曾家姑娘为国为民的大爱之心,夫人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