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胤珝在宗正寺的大牢里见到了素颜囚衣的宋云霓。
从气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勉为其难地照亮了整间牢室, 曾经被誉为“楚都牡丹”的她就那么静静坐在那里,听见有人进来,不回头, 也没有动。
他走进来, 就站在门边, 看着她的背影说道:“听说皇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
宋云霓凉声一笑:“君上亲自来, 是否到了要赐白绫的时候了?”
宋胤珝沉默了一下, 说道:“民意难违。”
“民意?”宋云霓笑了,“君上在姑姑面前又何必说这些场面话。你我都很清楚,即便谢蕴不报复我这一手, 你也会杀我。他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更好的契机。”
宋胤珝垂下眸,光线明暗中, 睫毛在他的眼睑边投下了一片阴影。
“没错, ”良久后, 他缓缓说道,“我终究会杀你。”
他抬起眼帘, 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笑意,但这笑却未入眼眸。然后,他说:“亲人之间,有些话其实不该说得如此明白。”
宋云霓不以为然地轻笑道:“皇家宗室,君上不觉得谈论‘亲人’这两个字太过奢侈了么?”
她说完, 站起身, 转过来看着他。
“父皇当年若不是非要保你皇太孙之位, 我也不会走到今天。他把这天下大权交到我手中, 却又不许我贪恋。”她说着, 又是一笑,“阿珝, 你应该最明白,这种滋味我们谁也忘不了,放不下。只有怀璟那个傻孩子,因为没有握住过,所以他才不来和你争。”
宋胤珝看着她不过短短数日便已失去了往日光华的脸,许久没有说话。
“不过我很欣慰看见你在我不知不觉中居然已经成长到了这样的地步,”她眼中的神情却一如当初的骄傲,“不愧是我宋家的子孙。这锦绣河山放在你手中,我想父皇应该也安心了。”
“有你许多功劳。”他实话实说。
宋云霓一扬眉:“当然。”
然后便似乎无话可说。
宋胤珝临走前想起了一件事,问她:“齐天羽想见你,你见么?”
一直十分平静的她脸色倏地一沉:“让他滚。”她说,“本公主没兴趣让他来看笑话。”
宋胤珝并没有纠正她的自称,对于这个姑姑而言,骄傲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他从未打算让她真的失去一切。
于是他点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准备离开。
“君上打算如何安置永章?”她却忽然又开了口。
他脚下步伐一顿,回过头:“什么意思?”
宋云霓意味深长地一笑:“她和我一样是英祖皇女,但与我不同的是,她嫁的男人是堂堂天御司少卿。何况,她还有救驾之功。君上不会不知道她如今在都中可是出尽了风头吧?你亲政之后,江氏、杨氏,如今再加个他们夫妻两……姑姑最后再教你一句,没有人能在权力中永远保持和平。”
“她和你不同。”宋胤珝说。
“她在封地长大,此时看来自然与我不同。”宋云霓轻笑道,“但我在做辅政公主之前也和现在不大一样。君上难道真以为她是个毫无机心之人?居功自傲这四个字,你少时读史书应该也看过不少吧。”
良久的静默。
“她若真想玩玩居功自傲。”
“朕就由着她玩儿。”
他淡声言罢,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当夜,曾经的安阳长公主宋云霓于宗正寺大牢中薨逝。
***
御花园里已到了百花争春的时候,碧澄湖畔的那片桃花林远远望去,氤氲缠绵犹如水中烟霞。
蝴蝶穿花而过,落英随风飘于水面上,泛起丝丝浅浅涟漪。
宋月临正在低头整理她刚刚抱来的画卷,丝毫没有察觉到有花瓣落在她头上。
宋胤珝含着笑意的眸中有一瞬的波动,然后,他按捺下了想伸手帮她摘去的冲动,说道:“你发上沾了花。”
“哦。”她随口唤了旁边的其嫣过来帮她摘了,然后抬眸看着他问道,“君上,你想先从几品的开始看?”
他却答非所问地说道:“近来没少遇到麻烦吧?”
一听这话,宋月临就像是终于找到倾诉的时机了,一开口就是一声叹息。
“您把这么重要的事交到我手上,那麻烦当然是少不了的。”她做出打了个冷颤的样子,说道,“亏得我是您姑姑,不然光是抢了本该是君后的差事这一件,估计都有够我烦的。更别说那些总想着法子把自家女儿、侄女什么的往我面前凑的了。”
宋胤珝弯了弯唇角:“听起来已然很不容易。那你是如何招架住的?”
“也没什么,”她嘿嘿笑了一下,“就跟他们说你们家姑娘漂亮是漂亮,可是那也比不上君上的美貌啊!论才华,谁又能比得上君上的治国之才?所以又何必一个个来强调呢?还是赶紧回家自己准备凭缘分争取吧。”
“……”宋胤珝无奈蹙眉,失笑道,“朕居然听不出来你这是欣赏朕的才华,还是在嘲讽朕是个娘炮。”
“不不不,”宋月临觉得这是对她的审美观相当大的误解,“若真是个娘炮,我就不说美貌了,只同她们比较一下柔媚就是。”
宋胤珝决定不再谈论这个有点儿抽风的话题。
“诶,花。”宋月临忽然说了一声,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手已经碰到了他的头发。
宋胤珝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把她的手给抓住了。
温软的触感从掌心处传来,他看见她指间的桃花瓣,有些愣怔。
“君上?”宋月临有些莫名,喊了他两声见没有反应,便反握住他的手晃了晃,“你怎么了?”
然而这一握一晃后,她却看见他神情陡然一变,倏地抽回了手。
但他神情微变不过转眼之事,很快便又如常看着她:“没什么,忽然想起些事。”
宋月临也就没去在意,毕竟是身怀大事机密的国君,她总不好像对宋怀璟那样追着去关怀。
她随手展开一幅画递给他:“那就先看看这些画像吧,到时殿选时你心里也好有个谱,知道自己想多看谁几眼。”
这原本就是为了在扳倒宋云霓后平衡朝中势力而为之的选妃,宋胤珝和宋月临都心知肚明。只是后者此时想的是看他的目光在谁的画像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样她到时才能投其所好。
而此刻的宋胤珝,目光在第一幅画上就停顿了很久,只因他完全没有看进去。
“你先回去吧。”他忽然对她说道。
“嗯?”宋月临一怔,莫非他看出来了?“可是这画……”
“朕看完了会让人送还给你。”他低头一边看画一边说道。
“哦……那好吧。”她想,正好去官学等流芳授完课然后去游湖玩儿。
“那我把其嫣留在这里,”她朝自家侍女使了个早有准备的颜色,说道,“您看完了让她把东西带回来就是。”
宋胤珝心绪纷杂地随口应了一声。
直到她背影渐远,清风里那股女儿清香终于散去,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翻开画卷慢慢看了起来。
***
映月湖上,数艘画舫正在随波徐徐而行。岸边杨柳依依,春日里踏青的行人来来往往,其中,便有一对颇为引人注意的男女。
“流芳,咱们要不别去游湖了。”宋月临拉住身边人的手,说道,“最近新开的那什么奇乐馆,我想去看看。”
谢蕴知她一向爱看热闹,自然是随她高兴的。
于是两人便改了道,转去了一家才开业不久的乐馆。这家新店近来在都中颇有些名气,全因为那里为了聚人气正在搞一个比赛,赛的就是谁会的异族乐器多。当然,如果有数量相同的那么就要比所会的质量。这比赛以十天为限,最后无人能出其右者自然便是优胜,而奖品则是根据完成数量任君在店里挑一样价值可换的乐器。
而今天恰好就是比赛的最后一天。
他们到时,那赛台上正有一男一女在比试。总共十四样乐器,最后战成了三比四。
那男子落败下台后,他的友人便安慰道:“其实一般人哪里会这些异族乐器,纵然是那些乐师,也至多能会上两三样吧。你已然很厉害了。”
其实他这话倒也不假,既然是异族乐器,一般人自然也不会去学。所以开赛以来,能会上四样的就已经是排名第一了,乐器的总数是多少根本就不重要。
那女子得胜后便很久也没有人上台应战,显然这比赛氛围并不如谢蕴以为的那样热闹。他转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了一支放在锦盒里的翠青色玉笛上。
这边赛台上又来了个据说还真是做乐师的男子,宋月临正要喊谢蕴来看,结果一转头看见他跑一边去了。
“你喜欢这个?”她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真巧,我也喜欢笛子。”
谢蕴看了她一眼,眸光中泛过一丝笑意,没说什么。
“二位客官眼光真好,”店主早就瞄上了这两个衣饰显贵气质不凡的客人,“这支碧玉笛乃是这奇乐馆七大镇店之宝之一,玉质和工艺都是一等一的好……”
不等店主说完,宋月临就当即拍板:“就这个了!”
谢蕴完全没料到她这么容易被卖东西的忽悠,连忙拉住她:“别冲动,这东西价值不菲,但没什么实用性。”
“你喜欢嘛!”宋月临理所当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干脆的态度让店主听得心潮澎湃,只觉眼前这位夫人浑身都在闪烁着金光,简直散财仙子转世。
“那,夫人是给现银,还是……”
宋月临微微一笑:“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妻子,我决定参加比赛。”
“……”店主瞬间泄了气,心知生意无望地目送她转身上了会乐台。
谢蕴本来以为她就是随口说说,调戏调戏这店主而已,谁知却见她居然真的上了台,然后大大方方地在那刚刚获胜的乐师面前坐了下来。
那乐师见又是个女的,便照例做了礼让,让她先开始。
然而宋月临却嫣然一笑,说道:“我就直说了吧,其实挺巧的,这十四样乐器我刚好全都会一点儿。要不,咱们就直接斗数吧?”
这天的事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成了一段佳话,永章公主为了博谢少卿一笑,当众大展才艺,最后获胜而归。
没有人知道,当事后面对自家夫君诧异目光时,宋月临的解释是:
“我原来在永章郡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玩儿啊,所以见着新奇的玩意儿就想试试。刚刚好那台上每样乐器我都知道怎么用,幸好他们没人比我贪玩儿,不然比质量我就要挂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