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正好,你们俩都来书房,我有事要说。”
梅家恩笑容满面,全身上下都透着激动,连走路都像是要跳起来,一下车就笑呵呵的向杜氏和若胭招手,然后负手向前,大步而去了。
杜氏目中惊异一闪而过,她与梅家恩数十年夫妻,对方的举动通常都暗示什么心理,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拉住若胭,轻声道,“若胭,你先回去,老爷有什么事估计也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去看看就行了。”
若胭正举步往前,她自然也是诧异梅家恩这一副稀有的志得意满的模样,却不认为会有什么大喜之事降到自己头上,她一向是不惧面对任何事的,既然让她去,去就是了,杜氏的阻拦反而让她生了疑,却是疑心梅家恩要为难杜氏,如此自己更不能离开,必须守在杜氏身边,遂笑道,“若胭左右无事,便与母亲同去吧,兴许老爷高兴了,还能夸若胭两句。”
杜氏忧心的拧紧了眉头,却不便强硬赶走,只好依她。
到书房时,梅家恩已经坐定,喜气洋洋的示意两人坐下,便笑眯眯的打量若胭。
杜氏心口一跳,暗呼不妙,果然被自己猜中,忙开口拉回对方目光,“我本来是要去云府的,只是路遇闵太太,坐了半晌,见天色不早,便先回来了。”
若胭立刻紧张起来,杜氏说的这么主动、直白,会不会激怒梅家恩?
不料梅家恩大手一摆,不甚在意的笑道,“无妨,你改日再去便是。”
如此轻松回应,若胭半信半疑的稳了稳心神。
岂料,紧接着梅家恩就说出一句话,“现下倒是有桩大好的事,要想法子赶紧落实了才好,小玉,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也帮着想个主意。”
说着又盯着若胭笑看一眼,才道,“小玉,今天太子去了国子监,专程找到我,你猜何事?”
若胭不傻,敏锐的意识到此事与自己有关,不然衙门的事务何必让自己旁听?可是再也猜不透具体内容,杜氏却比她犀利多了,脸色一变,早猜出了原委,只冷冷的盯着梅家恩,一语不发。
梅家恩显然是过于兴奋,根本不需要她真的猜,上一句话刚说完,下一句就自己急切的说出了答案,他哈哈大笑的指着若胭,“太子听闻若胭明慧,想纳若胭为良媛,小玉,这不是一桩大好的事?”
如若被人当头一棒,若胭腾的站起来,凌厉的盯着梅家恩,牙齿咬的咯咯响,却说不出一个字。
杜氏也灰白了脸,拉住若胭的手,将她按下。
虽抑不住颤栗,若胭却缓缓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道,“若胭自知粗鄙,入不了太子的眼,不知太子从哪里听说了若胭,也不过一句玩笑,老爷别当真了。”
梅家恩本来极为不喜她一怒而起,又见她服了软,倒底人逢喜事精神爽,也宽宥了她的不恭,笑道,“为父看太子当时的态度,并非玩笑,若胭素来招人喜爱,被太子相中也不意外,再说,太子是储君,也是一言九鼎的,为父虽然只是六品,也是朝廷命官,太子岂能拿这种事戏弄大臣?若胭自管安心,太子既然有这个心,为父自然乐为成全,再说,还有你母亲为你出谋划策。”
杜氏提醒他,“老爷,若胭的亲事,当初说好了由我亲自做主的。”
梅家恩斜看杜氏一眼,便有些不耐烦,“当时情急,确是说过这么一句,可是这么久,亲事不也没定下来嘛?要不是太子看上她,我也不管这事,由着你去找就是了,如今既然有太子,你还能找到比太子更富贵的人选?难不成你还想着把若胭送进宫去?”
杜氏颤声道,“我自然不会让若胭进宫,若胭的亲事我自有安排,太子虽然富贵,绝非良配,太子是储君,将来要登大宝临天下,若胭也要面临勾心斗角,从来宫闱残酷,何苦将若胭葬送?”
梅家恩摆手,“若胭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舍不得让她受苦,只是不管嫁入哪门哪府,又避得了是非?若胭聪慧,自能保全,你一向是个有见识的,既知太子终将君临天下,若胭今日虽不过屈为良媛,他日太子登基,自然贵为皇妃,岂不是天大的荣耀和富贵?就是梅家,今日肯扶持太子,必然节节攀升,日后都成太子臂膀……”
若胭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老爷好大的宏愿,只是未免想的太长远了,若胭可没有答应。”
梅家恩沉下脸,劝道,“能嫁入皇室,乃是天下女子的奢望,何况太子主动求娶,必然对你宠爱有加,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也该知道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荣耀,更是梅家列祖列宗的荣耀。”
若胭字字如针,“我的荣耀我自己挣,梅家的荣耀要靠你为朝廷鞠躬尽瘁,而不是把我送进太子府。”
“混帐!你简直不可理喻!”梅家恩一听,勃然而怒,“你的亲事一拖再拖,老太太和为父为你选了多少门第,你只是不从,不过是嫌弃他们富贵不足,现在太子有意,这已经是天下最大的富贵了,太子是储君,继承大统是必然之事,又年华正当,再找不到比太子更好的人选了,以你的身世、品貌,能有今天,已经是无上的恩宠,难道你还不满足?你须记得,你的亲事,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梅家的荣辱兴衰,你只需依从,博取太子欢心,日后富贵齐天。”
若胭再顾不得什么恭顺,猛地将椅子推倒,就要怒斥,杜氏一把将她拉回,自己也站了起来,坚决的道,“老爷,这件事,我坚决不同意!”
“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只要太子再开口,这门亲事我就做主订下,一应仪程自有太子去奏请礼部操办!我原本还指望你能为此事出谋划策,能想个主意催促太子速成良缘,没想到你竟然这样不明是非!看来,我竟是不该告诉你此事,以后若胭的亲事你也不必操心了,我自有打算。”
梅家恩觉得这对母女简直不可理喻,平日里处处与自己作对闹得满府不宁也就罢了,如今放着现成的锦绣前程却是执迷不悟,在此撒泼阻挠,刚才美好的心情被折腾干净,也完全失去耐心。
杜氏不肯让步,“若胭的亲事我管定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随便将她许人!”
梅家恩他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杜氏践踏,当着女儿的面,自己已经颜面尽失,好好的一桩亲事,也被闹得难以收场,怒不可遏的指着杜氏,“我才是一家之主!这家里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换更纳吉,送人过府,何须你的允许?”
若胭怒道,“我若不从,你奈我何!”
“愚蠢之极!你若执拗不悟,难道还要整个梅家为你陪葬?”
若胭已然失去理智,将手一指,骂道,“谁要是敢逼我,为我陪葬又如何?我从不在乎多几个陪葬的!你若坚持趋炎附势、卖女求荣,我亦不惧你们全部陪葬!”
“你!”
梅家恩大吼一声,几步冲上来,对准若胭,扬手就是一耳光,这一次,若胭可不甘心任由他打,扭脸躲过。
杜氏怔怔的瞪着他,浑身颤栗不止,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仰头就倒了下去。
“母亲!”
若胭尖叫着抱住,两人一起摔在地上,慌忙再看杜氏,已是一脸惨白无血色,晕了过去,急得赶紧掐人中,却是怎么也掐不醒,大叫,“巧云!巧云!初夏!初夏!”
两人早在门外侯着,不等若胭喊完,就双双冲了进来,“先回东园再说。”三人连搀带背的架起杜氏。
梅家恩乍一眼看到杜氏晕倒,也有些惊慌无措,呆站在屋中间,却见若胭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宁愿喊门外的丫头帮忙也不求他,又来了怒气,既愧又恨的旁观,只是三个小姑娘好生倔强,自始至终都不肯向他低头,只咬牙费力的往外走,有心帮扶又拉不下脸,直等几人已经出了门,这才憋着气喊了个婆子进来,“去叫从敏,告诉他太太病了,去请大夫来。”
婆子去后,自己便烦躁不安的在书房来回踱步,好好的一件事,如今变成这样,不敢去见张氏,也不甘去见杜氏,只好拿着桌上的东西发脾气,扫了一地。
从敏请来的大夫不是若胭认识的王大夫,看着倒也是个医术高超、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他为杜氏把过脉,又翻看了眼瞳,思虑片刻,才道,“太太这是突然受了刺激,气血逆乱而昏厥,倒无大碍,很快就会醒来。”
众人刚缓一口气,就听大夫又补了一句,“只是,从脉象看,太太似有沉疴,五脏衰竭,这才使得气血两亏,阴阳不续,这才是症结所在,若不好生医治,恐怕扁鹊再生亦无回天之力。”
这样的话,和王大夫当时所说大致相同,再一次验证杜氏的病情之重,巧云垂泪不语,她是信得过王大夫的,若胭却不甘,问可有挽救之法,大夫沉吟半晌,道,“很难,五脏受损已久,药石也非仙丹,枯木再春,终究大不如前,这样,老朽先拟一方,小姐不妨试试效果,只是需要耐心,病积于体非一时,想要回转,亦非短期,更要保持心情愉悦、不忧、不怒、不悲、不念,或可重生。”说罢,留下一方,便告辞而去。
从敏依旧送出,临出门时,从敏回身请示若胭,“大夫将去,多是要向老爷辞行,老爷若问起太太病情……”
若胭愣住,她多少知道些,杜氏是瞒着梅家恩的,也大约能理解她隐瞒的动机,夫妻情分已绝,以杜氏的骄傲,不肯用病痛来换取薄情人的怜悯和回顾,也在情理之中,换作自己,兴许也是如此,只是眼见杜氏已如风中之之烛,若胭着实不忍隐瞒。
“若是老爷问起,就让大夫据实回答,若是不问,便罢了。”
如果梅家恩还能忆起两人当年的美好时光,还能心存半分情义,就算是怜悯也好,愧疚也罢,能多来东园几次陪伴她,能少说些伤人心肠的话,也许,杜氏真的能如大夫所说枯木逢春,也未可知。
只是,她却不知,世事每每弄人,梅家恩茫然无绪的在书房发泄一通,心情略有平复,也担心杜氏的身体,奈何不肯屈颜探望,枯坐半晌,就有丫头说是老太太请他过去,才进了中园,从敏就领着大夫来辞行,扑了个空,从敏愣了愣,长叹一声,径自将大夫送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