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人的反应一样,起初,官府是不信的,毕竟这佛光寺向来颇有声名。特别是那摸石测胎儿性别一事,简直十分流行。
不光是农人们相信,许多富户和官家夫人也是信的。
关键是,一致都说准,哪怕是自家婆娘也都去摸过。
可是,苦主说的也是事实,家中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惨剧,也确实是因为听了那和尚和大夫的话。于是便试着查了查,结果一查之下,冒了一身冷汗。
县衙牢头审人还是有一套的,更何况对方只是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胖和尚和大夫。刚开始还嘴硬,说什么他们这样做是得罪仙人,要下十八层地狱之类的混话。
仿佛自己代表的就是佛祖,头顶有光圈环绕,什么都不怕,自有仙人护体。
只可惜,这些人手上早就沾了血,这一套对他们来说简直毫无用处。不过略微恐吓了一番,几人便争先恐后地招了。
“那石头到底有何玄妙之处?”
“就是普通的玉石,自然是凉凉的。又被住持稍稍加工,涂了些金粉,看着就有些不凡。而且,而且原本就有两块……”
“两块?那这跟预测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有何联系?”
“摸石之前,所有人必须经由大夫把脉。若是男胎,他就朝我们点头,我们就把代表男丁的两面都是阳石的那块放进去;若是女胎,他就摇头……”
听到这里,年龄最小、今年才入职的那位直接打断道:“然后你们就把两面都是阴石的那块放进去?天啊,这也太……我姑妈的小儿媳妇前两年就是因为摸到了阴石,回去就吃药落了胎。结果伤了身子,到现在都无所出……”
要是他姑妈知道了,也不知道会怎样!
而因为这个而让儿媳妇打胎的,又何止他姑妈一个!
“那你们这么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啊?”
请大夫是要花钱的,而且摸石也是免费的,若说只是为了声名,那简直不值得这样冒险。
出于多年的敏锐,那牢头忽然觉得这背后还有更大更可怕的事。若是审问出来,顺利破案,少不得有些奖赏甚至是提升。
“你可知道佛光寺里香火最旺的是哪里?是观音殿。摸到阳石的自然要去拜祭,祈祷菩萨保佑腹中孩儿健康平安;摸到的阴石的也要去拜祭,期待下次能够一索得男。”
单单是香油钱、随喜功德这两样就能得不少银子,更别谈很多人对自己抠、对家人抠,对菩萨却是很慷慨的,定期点长明灯,添香油,捐款,还有为菩萨塑金身的。
总之,自打名声传了出去,除了青山县本县的民众来这里参拜,哪怕是其他县的信徒也会慕名而来。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奉若神明的佛光寺,私底下干的却是中饱私囊之事。
只是,若单单是这些,他们也用不着被知县大人急急忙忙送往京城,不过是诈骗罢了。
但是,通过审问得知,从前年起,他们已经派人去京城,依葫芦画瓢,建了个类似于佛光寺的寺庙,干同样的勾当。
想到他们居然敢在天子脚下搞这种事,知县大人冷汗都吓出来了,又希望那边还未搞出人命来,要不然,谁知道到时候皇帝陛下会不会迁怒于他。
说起来,这确实是他们青山县出的“人才”。
当村长把大伙聚集起来说了这事后,芦葭村的村民们沸腾了。跟村长一再确认消息属实后,跟阮氏情况一样的人开始感到后怕,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做傻事,把孩子流掉。
至于那些因为摸到阴石而吃了堕胎药的,则不停咒骂那几个骗子,因为她们失去的,很有可能就是她们心心念念想要的。
只是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时光也不能倒流。
曾氏更是当众大哭出声,她的年龄和阮氏差不多,基本上已经过了生育的年纪。除非奇迹出现,要不然她这辈子都没法再养育了。
而没能为张家生下一个儿子,是她心里永远的遗憾。
比阮氏早两年时间吧,那时她怀上了第四胎。只是,摸石的时候和阮氏一样,摸到了阴石。
想到已经生了三个女儿,曾氏的婆婆一说,她便立即同意了,当即去镇上买了药将孩子流掉了。也因为如此,伤了身子,自此再未开怀过。
焉知她那时怀的不是个儿子?
就算不是,也不会因此而伤了身子,绝了希望。
慢慢地,人群就散了,毕竟现在还在正月里,大家都还有事情做。王氏带着心里不是滋味的阮氏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聊。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要是当初……阿弥陀佛……”
要是当初她自己也同其他婆婆一样,让阮氏将孩子流掉,重新怀一胎,能不能生个儿子就不知道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苏家肯定就没苏润栀了。
“是啊,说起来还要感谢娘,若是……”
她实在是没法想象没有苏润栀的日子。
聊着聊着,俩人又变得愤怒起来,对那几个合起来骗人的臭和尚恶语相向。亏得她们这些年都过得提心吊胆的,以为苏润栀是改命而来,所以打小身子极弱,丝毫不敢大意。
现在看来,不过是那几个坏人乱说的罢了。
“等小羊他姥过来,我得好好跟她说说这事。”
当年,自从阮氏摸到阴石,周氏就开始在家里日日佛前一炷香。等她生下了苏润栀,周氏更是亲自去佛光寺捐了好些香油钱。
后来,见苏润栀身子弱,三天两头生病,周氏又去庙里给苏润栀点了盏长明灯,一直到苏润栀十岁那年才停。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佛光寺的和尚告诉周氏,苏润栀是老天体恤苏家,由女变男而来,须得细心养护,到十岁之后就没事了。
“嗯,亲家对小羊确实没得说。”
苏润栀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心里有些感慨。只是,因为苏家这么些年都没有人生育,他也醉心于念书,所以都没注意到摸石这种无稽之事。
他不信,可架不住这里人人都信。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不光是这个时空,哪怕是科学那么发达的现代社会,依旧有人迷信得很。从数字到颜色,从天气到风水,从命理到手相面相,信者无数。
也因此而被骗钱,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一次,若不是那妇人因此而殒命,家人又想讨回一个公道,还不知道会害多少人。
苏润栀之所以感慨,那是因为他深深知道,科学与迷信之间的斗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肯定会是。
就算他知道了这件事又如何?
上至皇室宗亲,下至平民百姓,大伙都信。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改变什么的。他能做的,只是护好自己的家人,让他们不被其伤害。
这件事很是热闹了几天,几乎人人都在说这事。苏家却不一样,毕竟不是直接受害者,且家里还有一件大喜事,那就是大妮与李虎很快就要成亲了。
大妮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久了不出门是要被人说的。像大丫这样的,人们根本不会乱说,但像她这样的就不行,人们多的是偏见和苛责。
为了不让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整个正月王氏都在合计大妮嫁人的事,不是准备东西贴补她,就是去镇上买些结实耐用的家具。
总之,准备得很充分。
正月十五一过,王氏便更加忙碌起来,因为俩人成亲的日子是定在十七,只剩下一天时间了。
“大山,二山,你们赶紧去借个牛车,带着小伟把这个,这个……嗯,还有这个全部搬到他家里去吧。”
为了不给李虎造成压力,也能给大妮布置出一个像样的新房来,王氏也算是煞费苦心,选择提前将新买的几样家具让俩个儿子送过去。
为了不引起其他人注意,前几日便将好些新买的锅碗瓢盆送了过去。当然,也是用牛车送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去谭氏家走亲戚。
除去这些,从初五开始,谭氏还以好邻居好亲戚的名义跟村长商议,组织了村里几个手艺好的汉子为李虎家修葺破旧的屋子。作为回报,谭氏还自己掏腰包给那家人家里一人送了条肉。
毕竟,大妮嫁过去的一年内还是不要起新房子了,以免大家乱说,说大妮是拿了娘家的钱倒贴,说李虎是吃软饭的。
等他俩一起做买卖,有了钱再起也不迟。
总之,前前后后,谭氏为俩人的婚事主动做了不少事,直把王氏给感动得,拉着李氏的手说她的好话。
“家具有了,灶也起了,锅碗瓢盆也都送过去了。等到十七那日,再把衣裳被褥什么的一并送过去,也就完满了……说起来得好好感谢你娘,这次也是出了大力的。”
李氏一听,便有些恍惚,心道你这样说是因为根本不知道她那个娘的打算。便没注意到王氏从枕头底下拿了个荷包出来,递给了她。
“那,你抽空回去一趟,把这个交给你娘。”
“哎,娘,不用不用,都是一家子,不用给不用给。”
李氏一摸,竟是银子,赶忙表态。
“不行,一定要给,听我的……这次若不是你娘热心,大妮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姻缘?也算得上是虎子和大妮的媒人了。再说了,她又出力又出银子的,我怎么过得去?”
李氏:……
其实你老完全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她这样做……既是为了大妮,更是为了她自己心安。
十五这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赏月,吃糕点喝茶聊天,其乐融融。只是,阮氏心里明白,其实王氏是不开心的。
明天,按照青山县这一带的风俗,苏家是要请全村人吃席的。但由于大妮是二婚,且再过两三个月大丫就要出门了,实在是不宜大办。
但不办的话,大家都知道王氏又会觉得遗憾,会失落。想了想,阮氏便出了个主意。
“娘,虽说这次咱不方便大办,但把亲戚们请来聚聚,一起为大姐见证还是使得的。要不,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分头去请亲戚……”
王氏听了,这才笑了。
“你说的是,就这么办。外人不好请,但请自家亲戚还是使得的。”
要是那些大嘴巴说起,自然可以推到家庭聚会上。
李氏听了,心道她这个大嫂这两年也算是历练出来了。说话越发好听,里子面子都光,由不得王氏高兴。她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让王氏不厚此薄彼,在大丫出门的时候不要太吝啬,也像对大妮这样就行。
当然,心里这样想,面上自然不会说出来。
“我也觉得照大嫂说的办很好。娘,那我明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了啊……”
王氏自然同意,毕竟先前就让她回。
第二天,各人便分头行事,请了经常走动的亲戚来。只是,王氏说什么都不同意苏老头去请王家人,自己到了镇上,请了个厨子回来帮忙做吃食。
于是,十六这日,亲戚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顿好的,一起为大妮祝福。因为都是经常来往的,所以自然没有那种管不住嘴巴乱说的,这个给个荷包,那个说几句好话,总之,气氛特别好。
吃过饭,那些远的就留在苏家住一晚,离得近的就摸黑回去,毕竟月光很盛,走夜路也勉强看得清。
众人都帮着收拾,王氏则拉了大妮进屋,说些体己话。
“这里有六床棉被,都是新弹的,你一过去就把他们父女俩之前用的都收起来,用布一缝,拿来当垫的用,盖就盖这些新的,暖和。”
“这包是十二件新衣赏,我亲自选的布料,既轻柔又透气,都是照着时新的样子请镇上的裁缝新制的。你省着点穿,也够你穿两三年了。”
“这几包是各种糕点,你饿了的时候就拿出来吃,垫垫肚子;这几包是花生瓜子和糖,去了那边就散给来吃席的人,免得他们说你小气……”
“哦,对了,还有这个……”
说着,王氏便掏出了一个贴身放荷包。
“这里有六十两银子,是娘的体己,你几个嫂子都不知道,连你爹都不晓得。我换了五十两银票,只留了十两给你们做日常开销用,节省一点差不多能用大半年了。”
“虽说兰花那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你也别苛待她,要不然名声不好听。最好事事都如梨花一样,总归伺候不了几年了,她也就该出门了。”
“梨花也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也有些害怕,所以啊,这几日就让她先在我这里住着,等你一切都理顺了再来接她。”
……
王氏每说一段,大妮便哭一次,最后大声哭了起来,抱着王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