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邵敬潭因为安恕再度陷入昏迷而惶急无措之际,郑鹏巍却不知从哪儿逮了个人过来,那人被他大力往前一顶,一个趔趄,差点就撞在邵敬潭身上。
郑鹏巍看着前头那个人影歪歪扭扭地直起上身,借着夜色的遮掩翻了好几个白眼,也不知是因为整编队伍太急了还是什么缘故,怎地他这打前锋的队伍里头还混进了这等号弱不禁风似的人物了呢。。。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他打队伍里问了一圈,也就这个过去曾在医馆里跟着坐堂大夫当过几年学徒的兵丁还能用得上了。那个姓秦的丫头倒是精于医道,只她现在昏着,肯定是医者不自医的,他这一批人马走得急,连一个医官都未跟着,幸而这还问出了一个过去有几年学医经验的徒工,不然,就凭邵敬潭那个性子,但凡那丫头有什么三长两短。。。
郑鹏巍不敢继续往下想会发生些什么,是个人都看见了那丫头是为何从船上跳下来的,那船上站着的那人的身份也是不言自明,他跟邵敬潭都只是个普通的将官,这件事情说小也不小,从居延来的那位揣着什么心思跑到这北戎的地界上,稍微长了脑子的人都能想得明白。
而邵敬潭却对那个显然被人给拎过来的下级士兵表现出了敌意,郑鹏巍见他怀里那人又紧紧闭上了眼,便赶忙冲着他嚷道:“你别把人给勒那么紧,她这才刚把气喘匀实了,再让你弄得背过气去。。。”
邵敬潭闻言,忙又撤了一条胳膊,让安恕平稳地躺到了平地上,只是言辞依旧焦急慌乱。郑鹏巍见此,又把那个还没来得及问过姓名的小兵朝前推了推,边示意邵敬潭,边冲那个干瘪的背影说道:“怯什么阵,让你干回你的老本行总比让你抄家伙砍人要好吧,别愣着了,赶紧给看看,人这会儿又不太好了。。。”
郑鹏巍最后那半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的,听上去就如同是从唇齿缝间挤出来的一样,那个瘦得跟个猴子样的小兵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接着那三根手指哆哆嗦嗦地就往安恕腕上按去。
他有点害怕,那个一脸凶神恶煞的长官还站在他身后,烧灼般的视线令他有如芒刺在背,一想到这儿手脚就止不住的颤抖,指头尖使出来的劲儿都快要把安恕的手腕给捏断了,才堪堪体察到那股有节律的脉搏跳动。因为突然被征入军队的缘故,他已经有很久没给人看过诊了,还是独自一人没有师傅在旁,最要命的是他从没遇到过溺水的病患,最开始手底下也没什么把握,把了一会儿脉也没把出个所以然来,后来靠着静心屏息,不那么惊骇畏缩了,才循着旧日的手感摸索出了些门道。
安恕的两只手腕子被来回来去地捏了好多遍,郑鹏巍看得都在一旁唉声叹气了,那个小兵豆子方又抬了袖子蘸了蘸鬓角两侧渗出来的汗渍,战战兢兢地将自己检查出来的情况如实回秉给邵敬潭知晓:“这位姑娘素体亏弱,且亏耗的时日应是不短,再加上溺水,这般地折腾了一番之后,回去必是得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了。如今虽是没有性命之虞,但若是不能及时服下散寒解表的汤剂,小的只怕日后还会有些变数。”
“你这可是断准了?当真没有性命之虞?”邵敬潭被他那前半段话说的一颗心都快提到喉咙口了,直到听到说她确实无碍的话,才放下一半的心,可他看着这个仓促之间被郑鹏巍拽过来的士兵,再加上他那分明“一瓶不响,半瓶晃荡”的行为举止,就还是铿锵有力地又向他问了一遍。
这个被临时拉上阵的半吊子“大夫”许是被邵敬潭的语气给吓住了,没能立即领会他的意图,还当是自己没看准,被人给挑出什么破绽来了,遂脸色一白,又颤颤巍巍地将指头摁进了安恕左右手寸关尺的位置上。
指下的脉象虽然沉弱无力,但这也是归到后期调理的问题了,当下看去情况并不怎么凶险,他又试探性地探了探安恕的鼻息,并没有什么异常所在,于是在做好了要被狠狠训斥一番的准备之后,就又将之前诊出来的结果对邵敬潭重复了一遍。
邵敬潭原是不很信任这个被临时抓来的“壮丁”,直到郑鹏巍小声将他的来历跟当下的现状又复述了一遍给他听,如此便只好忍了,也幸亏没从他嘴里听到些不好的话,他既说安恕目前暂无风险,那他只好权且信一次,不过还是要等到队伍里的大夫们看过了他才会真正放心,而且这人刚才说的须要服用的药剂估计这种地方是没有的,邵敬潭脑子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想先带着安恕往回走,看能不能遇上大部队,一是汇报在此处的情况,二来是想让她快些得到治疗,她那一身的湿衣裳,还不知道要裹多久,海风寒厉刺骨,万一这期间染上严重的风寒,再一耽搁,这也会是要人命的。
他刚要打算跟郑鹏巍商量一下先行带安恕返还的事,却不想那楼船上的沙一然却突然对着岸上的那些居延兵下达了撤退的指令。
岸上那些居延士兵整编队伍的动作立即将郑鹏巍他们的视线吸引了过去,就连邵敬潭都暗暗将手把在了武器上,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将已经人事不省了的安恕牢牢护住。这两方人马之间互相并无任何交流,一方心怀鬼胎,另一方也同样满怀戒备,狭长的海岸边始终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诡谲气息,和着浪涛拍击的响声,将在场每个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一直到沙一然冲着岸上陈词了一番,这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状况才算解除。
“我等此举乃是奉居延国主之命,涉海前来意在阻截北戎逃兵,蛮虏既溃,见贵国兵锐将强,居延也无意干涉过多,今起退还本土,望报于毓国君主知晓。”
他是这样讲的,可手底下的行为却深深地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在沙一然指甲下缘的木质围栏上面已经留下了好几处深长的划痕,他脸上仍是挂着那抹雷打不动的虚伪笑容,盯着安恕跟邵敬潭的那双眼里却洒满了冰霜。郁柳明白他嘴上说着放弃,不止是放弃这次出征的真实意图,更是放弃了对安恕的觊觎,不用想也知道心里窝下了多少的火。
沙一然说完那话之后就下了甲板,退回到了船舱内,等岸上那几批次的兵整顿完毕陆续登船后,就下令开船返航。
郁柳没再去理会她这位主子该是何种感受了,随着楼船的后退,岸边安恕的形影逐渐被拉长,继而模糊成一个浅淡的印记,刻在了正不断远离的郁柳的脑海里。
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心上人吗。。。
不然一个陌生人又为什么会拼了性命追到海里,做出那些连她自己都做不出的事来。
郁柳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阵,也清楚这样并不能看得更清晰一些,然而对她来说这大概就是同安恕的最后一面了。
海风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天光全暗,伴随着悄悄潜入的雾气,就给这片光秃秃的海滩披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灰白色斗篷。
郁柳一直站在甲板上,哪怕对面的陆地几乎变成了一块飘渺若虚的幻境,那层叠的云雾也已将来时的路途遮挡,她不动不言立于船首,脑子里掠动着的是关于安恕的全部回忆。如果沙一然是忿恨不平、心有不甘的下令撤还本土,那么她就是茫然迷惘地离开这里。
如果。。。这就是她心之所愿。。。
郁柳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的肩膀也沉了下来,整个人都变得像是卸下了什么负担的样子,视线终于不再望向那再也望不穿的远方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想通了,还是只是无奈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但跟沙一然最后那个充满戾气的转身完全不同,她动作迟缓地从船头退了下来,开始设想着当安恕清醒过来后又会是个怎样的情形。
她该是会,心满意足的吧,那么想要逃回去的一个人,现在真的是如愿以偿了呢。至于她自己。。。
郁柳最后望了望天,见刚来时密布的铅云都在不经意间慢慢消散了,月亮也从云团的间隙中露出了条瘦窄的影子,虽是只有一条浅浅的影儿,可月华莹洁,映照得人心也跟着清明了一些。
算了,只要她能过得好,自己也没有什么悔跟怨了,沙一然就算再不甘,也不可能为了安恕发动一场战争,今日他错过了机会,以后就真的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已经安全了,可以过她最想要过的“自由”日子了。
而她自己,说不定也不会在沙一然身边很久了吧。想想也挺可笑的,如果不是执行了他下的那个死令,也不可能先后将北戎跟毓国的军队引来这里,就更不会发生那惊险的一幕了。安恕等于是被他,也是被自己给逼上了绝境,幸而她被人从海中救起,不然,就是她的异想天开,差点害了她的性命。
郁柳都不去想她回居延后会有何种结局了,沙一然愿意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吧,他这次出兵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势必要将这口恶气撒出来的,她作为跟了安恕这么久的一个眼线,在最后关头还是没能留下她来,回去之后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