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杨柳码头停靠,岸边早已有人等候多时,当名叫刀片的少年将缆绳栓上牂柯的时候,就有好几名身穿灰色布衣、肩搭汗帕的汉子走到船上将麻袋一一扛上牛车。
冉阿玉受伤很重,他的肋骨被扁担打断了两根,自从拼命逃上船后就只能一动不动的躺着,等着被人用担架抬回叙州城状元巷暂居的屋子里。
听说他受了伤,秦麻子当天就上门探望,不过盐帮帮主的探望更多是向冉阿玉辞行,在留下一根老参后,他便带着自己的兄弟押着数车盐巴离开了叙州城。
对于他们来说前往金乌城将盐巴卖给欧阳家解除身上的瘴气最重要(冉阿玉已经告诉秦麻子‘李二花’的真实身份,并说了他们身中瘴毒,需要尽快找到欧阳清盏帮其解毒。)所以冉阿玉真心祝他们一路顺风。
偌大一间屋子就只有冉阿玉和林若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实也有点不方便,因为冉阿玉腰上缠着布条,如同个粽子般躺在床上无法坐起,林若雪除了帮他换药还要照顾其饮食,这可就有点难为了她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了。
“这些天有劳林公子了。” 将上半身斜靠在床头的冉阿玉礼貌说道。
她示意他抬起手臂,然后林若雪将布条一圈一圈的从冉阿玉身上解开。
经过三次换药的青年肋部已经看不出淤伤了,接下来就只需要吃药疗养身子便是。看着裸露着半个身子、肌肉紧绷的冉阿玉,熟知医道的林若雪很是奇怪,一个人的身体恢复能力怎么会有这么快?
不过林若雪向来没有什么兴趣理会别人的事,能够留下来照顾这个‘痴人’大概是觉得他为了自己挡了一扁担,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罢了——至少她是这么认为。
“肋骨还未完全愈合,”林若雪一边将布条丢入桶里一边道:“还不能下床走动,别强行用力,虽然你体魄异于常人也不中毒。”
冉阿玉觉得林若雪说的‘体魄异于常人’便是身体很好,有关自己的身体,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从七年前遇见那个奇怪的师父;喝了他奇怪的酒;做了场奇怪的梦后,他能跑能跳从不生病,随着对程瘸子所授的那套武功(冉阿玉把它叫杀猪拳法)日积月累的练习,他的反应、力量、敏捷、耐力、的确比一般人要好得多。
“但我不中毒是怎么回事?”冉阿玉想起了欧阳清盏说过类似的话问道:“先前也有人说过,林公子医术高明可否瞧出端倪?”
“不知道,”林若雪摇了摇头,“我在扎针的时候,发觉你的体内有股气游荡于经脉之中,这大概就是你的体魄异于常人的原因吧!”
“我师兄说起过这叫‘紫阳真气’”他回答。
“嗯!道家内力,你带我逃离的武学叫什么?”林若雪问。
“无极身法。”冉阿玉直言不讳。
“倒与我林家的逍遥行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两门武学都是青牛观的上乘武学,潜心修炼必有可为不过......”她认真的看了看他指着自己的脑袋,“你这里有点问题恐怕会暴殄天物。”
冉阿玉不置可否。
“抱歉!”她道,“我这人直肠子,向来是有什么便说什么。”
女扮男装的姑娘可能没意识到,她后面补的这句话会更伤人,不过英俊青年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然后大概扯到了腰伤他咧了咧嘴。
“冉阿玉你也多少算是行走江湖的人了......”林若雪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然后呢?”等了半天不见下文的冉阿玉问:“难道要像林公子这样抬手间便杀人?”
林若雪听得出来冉阿玉语言中的讥讽之意,倘若是平时或者是旁人她可以把这话当成耳边风懒得理会,但今天心高气傲的姑娘偏要和眼前这人掰扯下道理。
“这才是你最想要说的话吧?”她故作男儿姿态用食指和中指敲击着木椅扶手。
“嗯!”他无比肯定的点了下头这次没有咧嘴。
她站起身来取下了冉阿玉挂在墙上的寒泉剑‘唰’的一声抽剑出鞘,林若雪盯着寒气森森的长剑道:“如果江湖处处都肯听道理那么要你作甚?”一边说一边扭头看着青年,“冉阿玉你知道什么是江湖么?”
“社会,一个脱离了朝堂法度的地方。”冉阿玉道。
“人,一个有着自己游戏准则能快意恩仇的地方。既然脱离了朝堂法度又能快意恩仇,这个就比你的嘴巴好用。”她挽了一个剑花后又将剑插入剑鞘挂回墙上。
“这也不是随便杀人的理由,倘若人人如此那这个社会是何等的混乱。”
“如果人人都是这样,你们这些读书人就该去问问那高坐龙椅的皇帝是如何治理天下的,为何人们不按照朝廷的律法行事,而不是来质问一个已经踏入江湖的人该不该拔剑。”
他突然觉得这个言行举止都不太像公子的公子有点牙尖嘴利,自己的道理好像打在了铁板上。
“就算江湖混乱,” 冉阿玉不自觉的退让一步,“我们也可以规范自己的行为尽量避免争端,比如当时其实你是能抽身离开的。”
她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他,然后林若雪被冉阿玉的天真逗得笑出了声。
“你是叫我躲着他们么?今天被堵了我转身就跑躲着;明天被堵了我还是转身就跑也躲着;只要是有人要来杀我——为了不伤及他人和自己——我都躲着,像缩头乌龟般避着别人,那么本公子还行走个屁的江湖,有问题报官让官府解决好了。”
“对哦!” 冉阿玉想,“人们依据律法行事出现纠纷报官就好了,还要什么江湖来解决恩怨?可是为何江湖一直存?这不对......”
这个曾经被霍恩华指点、有空便捧着书籍看的读书人,发现书上的好多道理往往说得很高远,倘若要运用到实际中却又是那么的困难。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冉阿玉心中的疑问,总觉得这人就如同一张白纸般傻呼呼的,难道书籍真的可以让人变得天真和可爱?林若雪开始好奇,有了一探他内心世界的想法。
这是个大胆的想法,因为当你对一个人产生好奇,想要走入他的世界,就如同你对江湖产生了好奇,想要去闯它一闯,可江湖水深人心难测,当某一天自己深陷其中的时候才尝到‘心系他人情不自禁,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什么滋味,这个时候想要撤退,恐怕就得留下半条命了。
“既然朝廷有法度、官府可以判断纠纷,那为什么还需要江湖规矩来解决恩怨呢?”她玩味的看着他。
“因为有些事官府管不着也不想管,”冉阿玉突然灵光乍现答道:“而这些事情往往会交给人们自行解决,比如门派之争;比如某些私人恩怨。”
“看来你还不至于无药可救,”林若雪笑了笑继续道,“今天就让本......公子来给你上上课,若教得好,你可得叫我先生。”
“倘若你说得对为我解了惑,叫你一声先生又有何妨呢?”冉阿玉一本正经的说道。
“这么容易?”她心中窃喜如同一只得了鱼竿的猫心想,“读书人不都是些死脑筋么?要他们叫别人先生估计比杀他爹还难,而这位......嗯!好像没有什么节操。”
“所谓江湖的游戏规则就是弱肉强食,行走江湖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奉行强者为尊,在他们的眼中没有力量的道理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冉阿玉挪了挪身子显得有点激动,“那这些人就可以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咯?”
“咳~!”她故意咳嗽一声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望着他,“你这学生难道不知打断别人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么?”
他和她大眼瞪小眼,最终冉阿玉败下阵来,“抱歉!”他说。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林若雪用手做出抚须的动作后又道,“在江湖之中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行事,你冉阿玉可以用嘴巴劝人化干戈为玉帛;我林若雪也可以用刀剑杀退麻烦;某位大侠锄强扶弱;某位魔头为祸一方,这是江湖人选择行事的风格,当然也要承担各种行事后的后果。”
“如此说来你那天在码头杀人没有什么不对咯?”冉阿玉皱眉思考道:“反而我那番劝阻倒显得多余了。”
“我先前说过江湖是一个强者为尊的地方,倘若你拳头够硬......”她右手一抬,将拇指和食指张开寸于距离,然后女扮男装的姑娘眯着眼睛从那寸于距离之间看了出去。“即便是你的道理只有这么一点点人家也多半会听,所以如果那天你的道理我们都听了,不但解决了问题还避免了流血,于你便是功德一件,可惜你当时的话我们谁都不会听就有点多余了。”
冉阿玉将头靠在床柱上若有所思然后喃喃道:“道理就是道理,它不应该因为人的强弱而改变的。”
“自然不会,但听不听道理是别人的事,”林若雪起身从旁边的雕花红木柜上抓起了那根人参,“冉阿玉你如果喜欢和别人讲道理,那么你首先就得有让别人听你讲道理的本事,而且、有一天当别人愿意听你讲道理了,希望你还愿意和他们讲道理。”
此刻青年想起了多年以前霍恩华说的话,‘懂得道理之人何其多也,然懂得道理而依理行事的人却又寥寥无几。’那么对于如何让人依理行事呢?国家有律法,江湖有规矩,个人嘛!有拳头,对于不听道理的,可以打到他肯听为止,就好比面对不听课的学生,先生是要打他们板子的。
“多谢先生为学生解惑。”虽然斜靠在床上冉阿还是拱手道。
她是背对他的,心里乐开了花脸上也藏不住,但林若雪以老迈的声音故作严肃的说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说完便出了房门。
她突然觉得冉阿玉简直呆得可爱,就好比一棵小小的树苗,身上带有那种未被尘世感染的清香。“如果这样的人有一天长成一棵苍天大树,会不会整个江湖都留下他的芬芳呢?”
江湖路上多风景,林若雪有了一种想要和冉阿玉携手去看看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