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你吧,徐姑娘。”谢未很诚恳地道,“你这样逍遥自在的人,仿佛了无牵挂,家呢?”
徐荷书紧抿的嘴角绽放笑意:“家,在京城。父母俱全,有一弱弟,衣食无忧,十分美满。父名徐珏……”徐荷书期待着谢未的反应,希望他听到这个名字就流露出敬重、喜悦的表情。因为她自己就崇拜这个名字。
“徐珏?”谢未一愣。“那位徐阁老?”
徐荷书点头。
“他是大人的恩师。”谢未笑道,“——所以说,我叫你‘小姐’是对的。”
“这里的人谈论过他吗?都说他什么?”
“你要听全部的真话?”
“……当然!”
谢未一声叹:“罢了。人言总是如此,有褒有贬,褒奖的盲目,贬低的偏激,听了徒生烦恼,只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好。据我个人看来,令尊至少是个实干的重臣,可惜,退得太早。”
徐荷书道:“我父亲就是因为太实干,身体一年年坏下去,后来都是带着病上朝当班。他在家常说,他愿意鞠躬尽瘁,却不愿‘死而后已’,想要过几天清闲日子,几十年摸爬滚打实在太累了。有人认为他独断专行,好事恋权,实在是无用庸辈的眼热、诋毁之辞。”
谢未点头。且不说徐珏做过什么裨益于国家百姓的实事,就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有这样一个习武的女儿,又肯放女儿出来……这也足以见得他是个有心胸有见地的人。
“我见过你的母亲。”徐荷书的“见过”其实是那次在谢未家墙头上的模糊一瞥。
谢未不免惊奇。“我的母亲身体不好。”
“所以,咱们为人子女者要多多照顾、顺从双亲。——我也知道,你父亲已经不在了。”谢未笑了,他多么希望父亲还在人世,如果父亲还在,他的家会多么圆满,而他也会活得多么潇洒。徐荷书望着他英俊而冷峻的脸,欲言又止。她也站了起来,眺望远方的风景。
“黄河,看见了吗?”
徐荷书诧异道:“没有啊……”
谢未身材比她高得多,自然也就看得比她远。“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徐荷书依然努力地踮着脚。
“你站在我肩膀上。”谢未指指自己的右肩。
徐荷书一听就兴奋地笑了,好玩。于是她轻轻跳上谢未的右肩。“哈哈,别踩坏了你。”
“后果我负。”
踩上去竟然感觉还不错,跟站在一块石头上差别不大。高处果然不一样,连风都有了呼呼的声音。日光中的黄河静静地躺在远处的大地上,像一条从天而降的棕黄色带子,一条疲倦的龙,一道流淌着的泪水。徐荷书轻轻地赞叹出来。
“谢未,你看到的黄河是什么样子?”不知不觉,她改换了对他的称呼。
“我看到的是一派平静。但愿年年岁岁黄河都是这么平静,堤坝永固,洪水不漫。”
徐荷书心里赞许,但仍哼了一声,心想就你忧国忧民,我狠狠地踩你一下,看你怎样。她抬起右脚,让全身重量都压在左脚上,甚至还故意用了力。谢未没有反应,只是任她的裙裾飘扬,偶尔打在自己脸上。
徐荷书忽然身子摇晃了一下,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脚踝被一只大手触碰了一下。欲扶未扶,迅即离开,只是一下。
念儿一个人在下面玩了一会儿,看到徐荷书“登高望远”的情
形,十分感兴趣,笑着跑了过来。徐荷书赶紧落回地上。
“咯咯咯……”念儿大笑着冲向她,将她扑倒。两个人滚了几滚。徐荷书哭笑不得,爬起来躲到一边去坐着。小女孩的纠缠还没有完,又蹭到她怀里。
徐荷书佯装生气道:“不许再闹我。”
念儿笑嘻嘻的:“我乖乖的。”于是就真的乖乖地面对面坐在徐荷书腿上,摆弄起她衣服上的花纹。
谢未走过来,笑道:“想不到念儿这么喜欢你,阿心都降服不了她。”
“这孩子还真是又乖巧又缠人。”徐荷书捧了一下念儿的小脸,“王大人有福了,也有得受了……”于是念儿也学她,捧着她的脸。徐荷书把她的手按下。念儿又笑嘻嘻地两手勾着她脖子,哼哼唱唱的,唱起了一首歌。“小白羊吃草,小姑娘睡觉,呼噜呼噜真好笑,妈妈找不到……”
这样谐和的景象,令谢未又欣慰又感叹。倘若这个和念儿玩得如此开心的女人是她的继母,该有多好。王素大人操心劳心这两年,该有人为他分忧了……当然,他并非希望徐荷书是念儿的继母……
念儿的两只小手不安分地落在了徐荷书的胸上。她用小手掌摩挲那里的曲线,然后以手指点了一下。徐荷书连忙抓住了她的手:“干什么,你这个小家伙!”念儿天真地扬起脸,嘿嘿一笑:“像我妈妈。”徐荷书半生气半撒娇地低声对她说:“你这样好讨厌,老老实实的,我抱着你。”念儿噫的一声笑,蜷缩着身子将脸靠在她怀里。就像是谢未不存在。
谢未以观赏者的身份存在着。直到他看到怀抱着小女孩的大女孩徐荷书粉腮绯红,在风中凌乱的发丝下背过脸去,说不出的婉约与柔情。他的心在动,在痛。
许久,念儿忽然怨艾地道:“谢大叔,你好久……没给我买糖吃了……”谢未笑:“是我不对,明天就……”再仔细一看,原来小家伙已经睡着了。
风凉日暖,人昏昏然。念儿睡着了,徐荷书也很困倦。可是心情是激越的。她把念儿放在草上,想往小丘的阴坡去看看。大片的柏树林挡住了去路。柏树种的十分密集,人很难从中间穿过去。
谢未道:“不要惊讶。这些柏树是防风沙的。每年春秋季节,黄河两岸的这几个县很多地方都遭受风沙袭击。一些田地也被沙化了。我们本县这几年情势大为好转,王大人大力主张栽树造林,治理沙化土地,你看,这方圆几里几乎没有一片大的空地……”
果然四周都是一片郁郁苍苍。徐荷书笑道:“也听说,王大人治水也很有办法,冲掉了沉底的淤沙,河床降低,这一段河道好几年都没有决堤过。”
“其实,大人比别的官员出色的地方并不在于能力,而在于态度。他配合都水清吏司治水,不中饱私囊,不偷工减料,不避重就轻,防患未然,事必躬亲,确保凡事无虞。大人为什么不慕富贵、不贪高位,正是因为在他看来,在哪里做官都是一样,都是做事,为百姓造福。”
“其实,你也是一样的对不对?”徐荷书温婉地道,“你自嘲是个小捕快,却每天都主动地忙着衙门里的事,四处奔波……”
谢未笑笑:“你怎知道我每天都忙,现在不是清闲的吗?”
徐荷书望着他,笑道:“你若不忙,那位桃桃姑娘能去给你送饭吗。”
谢未略一沉吟:“说‘四处奔波’也没有错,有几次追捕犯人,往西,到过四川;往东,跑到了
松江;向北,到了皇城根儿上;向南,钻过大别山。”
“你到过京城?什么时候?”
谢未想了一想:“四年前,九月初五那天,我在东华门外捕到了那个逃犯。呵,当时北京的天空真是蓝得可以……”
徐荷书颇有些兴奋:“东华门我去过好多次呢……”
“嗯?”
“说不定,当时我也在场。”
谢未摸着下巴,作思索状:“嗯,我记得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好像就有个笑盈盈的小姑娘,忽然间吓得哇哇大哭……”
“啊,那就是我。我想起来了,你还和我说了话,还记得吗?”
“……我说:小姑娘,你哭得好难看,吓死人了。”
“乱讲。你明明说……”恰好一只白鸟翩翩飞过,徐荷书顺口编上来,“你说:哎呀,该死的鸟!”说着一手揩着脸,又抬头看看天上。
谢未不由得放声大笑,惊得柏树林中几只鸟雀飞散。
徐荷书也笑着,继续前行,回头看了他一眼:“现在烦心事还在烦心吗?”
“虽然不烦心了,可是事毕竟还是事。”
“我也许知道是什么事。”
谢未看着她。
“你既不愿说,我自然也不说。”她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你瞧,这草真好看。”徐荷书发现了一株她从没见过的异常别致的小草,开着紫色的花。就这不起眼的整株草来说,这朵花着实地硕大而出色。她并不摘下,只是拨开旁边的草,细细来看。“哎呀……”忽然感到食指指尖一下刺痛。
谢未眼疾,看到一只小虫子从紫花下溜出去,钻进了杂草丛中。他抓过徐荷书的手,见食指尚无异状,便张嘴含/住了她的这只手指……徐荷书一声惊呼。
手指上渐渐起来的麻痛感竟然不再加重。她明白了,想必人的唾液正是这种虫毒的克星。……麻痛感消失,她却经不起痒,也经不起再脸红下去。她一动也不敢动,很勉强地笑了起来,嗫嚅道:“好了好了……你……”
“现在你去溪边洗洗手。”谢未却很严肃,“这种小虫我自小习见,也挨过它几回咬,都是这样治法。”徐荷书倒不好意思起来:“谢谢。”
而后,徐荷书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又长见识了。”
“说来听听。”
“芳草有毒。看起来很美,下面却有可能藏着杀机。”
“这也许并不是说它有假象、虚伪,而是正如万事万物都有两面一样,当你看到一物好的一面时,也不应忽视了它坏的一面。反之亦如是。”
徐荷书笑道:“你我亦如是。”
谢未则道:“别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芳草有毒’,联系起来想,这才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玄机。”
徐荷书不太懂得。她虽然在心中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但恐怕并非他的所指。她也不想问。她一向知道“自重”。在她说弟弟松诗为人太“蕴藉”的时候,她不曾想过自己是否也是如此。她只以为自己是勇敢的、自重的。
而谢未虽然懂得,却是基于自己心中模模糊糊而又无可奈何的意念而感。有时候,言语比脑子快,脑子又比心快,以至于说出来的话,未经脑海斟酌,更未伸张心的呼声。更何况,自己心的呼声他也无暇顾及。就算是委屈,那也是自己心知肚明的而无所怨愤。
(本章完)